別墅搭建記

凸 凹

1

肖不為終于住進日思夜想的別墅?？少I房之初預設的歡喜、驕傲，尤其以低矮居所、去高人一等的那種感覺，卻早已在步入裝修程式后，一天一天消減，直到蕩然無存。

都是拜搭建所賜，甚或，直接就是方總所賜，雖然肖不為至今都不認識方總。

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居家美學的心儀，更出于文人的面子，肖不為舉全家積蓄之力，加借款加按揭的現(xiàn)代模式，購入并裝修了一幢小別墅。別墅位于郊區(qū)，本沖著郊區(qū)便宜去的，肖不為卻說就喜孟浩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情趣與味道。天著青城，別墅式態(tài)、大小不等，他買的聯(lián)排，一幢四套，看起了端頭，下手的卻是中間戶型。買后，他不說自己的別墅是一套，而說一幢。朋友們都理解這種繃面子的說法，說者高興，聽者一笑，雙贏，挺好。

買的是期房，他與妻子巧藍從管家小趙手上拿鑰匙接房時，已是兩年后，一個冬日的早上。

小趙說，是的，肖叔，拿到鑰匙就可裝修了。但裝修前，得把你家的裝修圖紙，拿到我們物業(yè)公司審查、備案。若發(fā)現(xiàn)有改變房子外觀的搭建，拆除室內(nèi)承重構件的改造，則不予開通水電，也不會給裝修工人辦理小區(qū)出入證。

肖不為說，賣別墅時，不是說允許搭建嗎？怎么，這又……

小趙說，開發(fā)商售樓部的銷售套路你們也信？他們現(xiàn)在應該在新開發(fā)的別墅區(qū)說著同樣的話。

夫婦無語了，沮喪有什么用，所有的上當，都是占便宜付出的代價。

站在高大黃葛樹冠幅上的那只白頭翁，看見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兩位管家，并注意到二人交接鑰匙的一舉一動。肖不為背著手，拎一大串鑰匙，在屁股上叮當哐當?shù)?，活像明清影視劇中，某座大宅院里，某位大管家?/p>

從肖不為一路上的身姿看，顯然，嚴禁搭建的不悅，早已被即將打開自家別墅大門的喜悅沖抵了。且沖抵后盈出的部分，到底還是既喜且悅。兩年來，建設中的第三期別墅，一直處于圍合狀態(tài)。夫婦想看自家別墅想得心慌時，就駕車到售房部，沙盤上，反復推演入住后的各種可能，獲取眼福與遐思。一個說要這樣搭，一個說要那樣搭，多番吵吵鬧鬧，差點把感情傷到退房離婚的程度。最后，壓住沖動，各讓一步，總算有了個折中。自此，不再去看沙盤，免得重蹈看一次吵一次的覆轍。但，小趙的說法，還是讓夫婦做了無用功。折中既被拉豁，接下來面臨的裝修新方案，必將又是一番吵吵鬧鬧。

小趙將一串鑰匙交到肖不為手上時說，看看你家別墅有什么問題，里里外外都好好看下，若有，告訴我，我請開發(fā)商來處理。正查看，肖不為電話響了，一瞅，直接拒之，來電顯示為“搭建施工4”。肖不為夫婦第一次聽到，電話在空空的別墅響徹，居然有老家山谷的回音。

2

莫名其妙就在一個群里了。群主姓包，不知他哪兒來的本事與人脈，短短幾天，就將一個一二十人的原始群，你拉我，我拉他，三下五除二，發(fā)展成了一百五十多人的群。也就兩年多時間，現(xiàn)在回憶，肖不為已完全忘了是誰，將他拉進群的。只記得剛接房沒幾天，周日，他們一家四口，在岷江邊曬太陽、聊天，他沒事玩手機時，才想起不知怎么多了一個群。群友中，跟他有微信好友關系的，只有一人，巧藍。而巧藍，還是他剛剛拉入的。那么，只有一個可能，自己在一個仿佛從未存在過的酒局中，喝高了，把入群的方式，失了憶。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跟鬼怪、靈異之類的，搭界了。但他又是一位自以為是的無神論者，所以，即便想不通順，也不去往那方面想。

這個群，就是天著青城第三期業(yè)主專屬的鄰居群。

鄰居群草創(chuàng)階段，群友們紛紛冒泡，群里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氣象。這個說新聞熱搜，那個說風花雪月。一個說歡迎愛好麻將的鄰居，今后來我家打麻將；一個說，我愛好冬泳，可有同好的鄰居；再一個說，本人是資深老酒愛好者，喜老酒的鄰居到時輪流坐莊走起哈。更有文青式人物，專轉(zhuǎn)一些住別墅、棲小院的純美視頻與抒情軟文。肖不為畢竟是操持有攝影手藝的文化人，又熟悉本土情況，他轉(zhuǎn)發(fā)的鏈接，基本是自己的原創(chuàng)作品，且大多有關都安縣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他的作品，外加多少有點專業(yè)的即興臨屏點評，收獲了滿屏點贊與褒獎式跟評，這讓他很是享受，充分感知到鄰里們的和睦美好。

那時，他家的裝修隊伍還沒進場，夫婦還住縣城老城區(qū)岷苑小區(qū)。過五十五歲生日晚宴，聊起群事，他對前來祝賀的女兒小魚兒、女婿程非說，畢竟是純墅區(qū)，業(yè)主整體素質(zhì)就是不一樣。女兒嗆了一句，老爸的意思，住的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紳士唄。他呵呵一笑，仰首，一杯酒下肚。他說，不，也有一夜暴富、窮得只剩錢的土豪，否則，就不是一個真實的社會組織了。

這一階段，肖不為不記得方總在群里是否發(fā)過帖，發(fā)的什么帖。嘗試去搜過，一無所獲。但從方總后面的表現(xiàn)看，他應該一直處于潛水觀察狀態(tài)，在潛水中積蓄白浪翻天的能量。跳得最高，又錚錚有力的，當然是群主包總了。見群員紛紛拉人入群，管理失序，他果斷利用微信群設置功能，在入群環(huán)節(jié)，賦予自己一個特權，即必須經(jīng)群主同意。他說，此舉是為保證本群人員身份的純潔性與合法性。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請不要在群里發(fā)表妄議言論，打廣告，發(fā)黃賭毒，否則，踢出群！說得第二多的一句話是，請按規(guī)定改好自己的昵稱，否則，踢出群！每次說這兩句話，文字大同小異，永遠不變的，是最后的感嘆號。在肖不為眼里，那感嘆號，像一把猛地插進巖石、渾身抖動不休的鐵劍。他由此判斷，群主應該是從沒擁有過權力，所以，一旦權力在握，必須用足用狠，狠得發(fā)抖。

群內(nèi)所有人，昵稱皆為幢數(shù)、門牌加姓氏，譬如，方總的昵稱是61-1方。但打招呼時，喚對方的昵稱，總覺不是那么一回事，又不知對方全名、性別、年齡與身份，故，不管是老板、公務員、教師、律師、藝術家、廚子，還是退役軍人，一律以姓加總作為稱呼。姓方稱方總，姓魏稱魏總，既然都住別墅了，不是總，還能是什么，至少，從大概率、大數(shù)據(jù)看，此地人等，老總畢竟占多數(shù)，甚或大多數(shù)。

肖不為是不滿意這種切換與代稱的，他知道，好些大企業(yè)家，都不喜別人稱自己是什么什么總，而是什么什么博士。例如，李嘉誠就不喜別人呼他李總，而是呼李博士。一生以賺錢為己任的商人，都有如此境界與三觀，肖不為就更不愿改弦易轍，變更門庭，自投孔方兄懷抱了。再說，肖總肖總，他本來就不胖，更不是賬上肥得流油的土豪，哪須消腫？依他在成都某報社的身份，他的文件稱謂應為肖副主任，落地身份則為肖主任。但他更喜別人喊他肖老師。主任算什么，一張紙唄，今天可以是，明天可以不是。老師就不一樣，過得舊，是了，一輩子都是。再說，都是總，滿山的綠，一點紅都沒有，怎么把自己與他者區(qū)別開來？他想讓自己就是那點紅，他想讓身份變臉。一個不以錢見長的主，卻被人呼成錢的長相與聲響，怪怪的。老總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自己長成錢的樣子，肖不為也喜錢，長成錢也行，但不希望長得像錢。

為了讓鄰居們將肖總呼成肖老師，在群里，他就不僅發(fā)點有文化品質(zhì)的原創(chuàng)性文圖，還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發(fā)內(nèi)含有他藝術成就與身份介紹的鏈接。這天，終于有一位頭像為女性的鄰居，將他稱為肖老師。那是下午，上班時間，女鄰居剛一發(fā)出，他就看見了，雖興奮難抑，也沒馬上回應。晚上八點，人多，他回復了女鄰居，說，謝謝，但我哪是什么老師，不過是吃的這碗飯而已。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鄰居們都是各自行業(yè)的優(yōu)秀人物，身懷絕技，藏而不露，你們才是我肖某的老師啊。

剛一發(fā)出，“老師”二字，就前呼后擁，疊浪涌來。這樣，肖不為在人人都是總的墅群里，成了唯一的老師。

這是鄰居群的蜜月期，小橋流水，云淡風輕，時長月余。其間，肖家擇定、簽約的裝修公司，完成了勘測、設計和隊伍組織工作。對于裝修方案，這次，夫婦因有前車之鑒，巧藍就退到一邊，享清靜，叫丈夫一人拿主意。妻子的高姿態(tài)，令肖不為不好意思，自慚形穢，但還是半推半就應了。也讓了一步，自己拿大方案，把定總體框架，框架內(nèi)事務，妻子自主安排。

元宵過后不久，工人返城，肖家開始裝修。因是簡裝，又沒搭建，最后的結(jié)算價為一百萬出頭，工期也短，接近一年。裝得兇的，動輒上千萬乃至幾千萬，工期兩三年、三五年不等。

接下來，群里開始了對搭建深惡痛絕的聲討。

3

第三期有業(yè)主近百戶，肖家入場裝修時間，名列前茅。肖不為認為是第一名，巧藍認為是第三名。問管家小趙，她說第三期有三名管家，各司其職，各有各的服務對象，她只知道自己這一塊。她又說，你們家，前三名吧。

鄰居群，一個問，可有哪家已入場裝修？又一個問，哪位親曉得，入場裝修需要什么手續(xù)？再一個問，哪位鄰居已有裝修設計方案，可否發(fā)群里讓我們學習下？發(fā)問的，當然不止三人，但意思，也就這三人的意思。讓肖不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有三戶在裝，為什么竟沒一人出來吭一聲？既然一樹的鳥兒都窩著，咱也沒必要當出頭鳥，但還是當了，因為有人在群里@了他，點了他的名。

老師，我女兒回國了，今天上午，我?guī)齺碓坌^(qū)逛了逛，看見你們家在裝了，能否分享一下設計方案，期待哦。

彼時，正值午休，看沒看過手機都正常，但他偏巧是看了?？戳?，吱個聲，回復一下，本沒炫耀的意思，可你一回復，就是這意思了。但沒辦法，總不可能一直裝睡，不理不睬吧，那樣人家又說你驕傲，端文化人臭架子。畢竟，全群的人，都貓在水底瞄著呢。即便如此，他還是可以揣著明白裝糊涂，當睜眼瞎。但他最終給了自己一個理由，選擇回應。細究起來呢，這個理由，不是自己給的，而是小趙給的。

下午，小趙巡視肖家裝修現(xiàn)場，見到肖不為，說，裝修沒什么問題吧，有問題，任何問題，盡管找小趙。

肖不為說，問題倒沒什么問題，就是這心里有點發(fā)虛，都交房快三個月了，動手裝修的，就三家人。你說，房子空著，還要照交物管費，一月少則六七百，多則三四千，大多數(shù)業(yè)主咋就不急呢？

小趙莞爾，有錢唄，土豪唄。

肖不為說，住別墅就有錢呀？偏見。我就沒錢。再說，有錢就可拋灑呀？

小趙說，肖叔謙虛哈。但不管怎么說，有錢無錢，不能不交和欠交物管費嘛。肖叔是按時交了的，如果評優(yōu)秀業(yè)主，一定當選。

肖不為說，他們不交，也有他們的道理。我見鄰居群里有人說，之所以不交，是因為房子有問題，漏雨、浸水、裂縫等，還有說合同面積與實際不符的。

小趙說，如果有，也是開發(fā)商的問題，房屋保修期內(nèi)，人家都會無償處理的。面積有爭議，協(xié)商不好，可請房管部門來仲裁。事實上，處理好了這些問題，還是有人賴著不交。想不交，總有理由。

肖不為說，那應該是覺得沒入住，交了就顯得吃虧似的。

小趙說，對了，肖叔，群里不是請你們已開工裝修的業(yè)主，曬設計方案嗎？你咋不吭聲呢？

肖不為說，我只是簡裝，曬出去，笑死個人。家丑不外揚嘛。

小趙說，肖叔幽默。我看過你們家裝修方案，屬輕奢型，既有中國傳統(tǒng)，又有現(xiàn)代元素，二者自然融入，干凈，簡潔，看上去時尚、舒服，又過得舊，非常實用。

肖不為說，謝謝小趙認可。可開裝的，又不止我家，人家不曬，我干嗎顯山露水，出這個風頭？

小趙說，這不是出風頭，而是出榜樣，出樣板。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你的帶頭作用，可刺激他們跟進。別忘了，你可是德高望重、大名鼎鼎的老師哦。

肖不為說，他們跟不跟進，關我什么事？

小趙說，當然關你事了。你想想，他們不裝，偌大一個地盤，就你們幾家入住，天一擦黑，陰森森的，散個步都怕。再說，等你們裝利索，住得舒舒服服，卻又遭遇東一家西一戶的裝修，短則兩三年，長則三五年，乃至十多二十年，整個小區(qū)成了建設工地，一片狼藉不說，僅塵土、噪聲，都會讓你煩躁透頂，苦不堪言，其慘狀哪像住別墅的淡定一族？

肖不為說，嗯，那倒是。

肖不為有一種帶節(jié)奏和被人使喚的感覺，好在使喚者乃美女一枚，加之，不回復群里的聲音也不禮儀，就拿使喚當了心甘情愿。當晚，回復女鄰居，做了回應。他發(fā)了兩張圖片，一張客廳局部效果圖，一張建筑外觀實景圖，還發(fā)了一句話，獻丑了，拋磚引玉，請批評。才不會傻到發(fā)設計圖，心里說，我這設計多有創(chuàng)意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全世界獨此一份，堪稱完美。這樣的心血之作，若被戶型一樣的業(yè)主抄了作業(yè)，家家一樣，那喝醉了酒，入了別人家，還以為入了自己家呢。即便不是一樣的戶型，被局部抄襲剽竊，還不是也讓自己的個性特色大打折扣？

小趙雖然說得頭頭是道，句句為他好，他心里明鏡似的，她不單使喚自己，還把自己當槍使。她的小九九算盤，說千道萬，就一個目的，不就是為收取物業(yè)費順當嗎？小區(qū)盡快完成裝修，業(yè)主盡快喬遷入住，秩序進入正?；?，物業(yè)費收取才能正?；?。發(fā)了帖，他突然想到，小趙不是業(yè)主，咋個曉得群里情況，難道她有線人在群里，或者以暗度陳倉、移花接木大法，穿了馬甲，她本身就蟄在群里？

肖不為沒想到，自己的回應，在群里掀起了高潮，引來絕大多數(shù)人的點贊與好評，這讓他又高興又失落。因為他更沒想到，大家贊美的不是他家的設計，而是沒有搭建的實情、正義與美德。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發(fā)表著自己狹義的和廣義的意見，歸納起來，也就兩種。

絕大部分人說，不搭建好，人家開發(fā)商請的國際建筑設計大師設計的地中海風格，各戶型的外觀形狀與色澤，跟小區(qū)整體規(guī)劃一致，已非常協(xié)調(diào)、美觀，人家是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你來個填平補齊，讓房子增胖長高，那成個什么了？筒子樓還是棺材樓？如果大家都未搭建，就一家搭建，那就是一顆老鼠屎，毀掉一碗湯。所以，不管怎么搭建，搭多搭少，都是對美和公共關系的傷害與破壞，都是讓宜居，變成不宜居。咱買別墅的初衷，不就是追求美和宜居嗎？

個別人說，一點兒不搭，不現(xiàn)實，不切實際，畢竟原設計師在彰顯、顧及美觀的同時，多多少少還是在使用功能上留下了遺憾。所以，在不影響他者環(huán)境的前提下，適度地搭建，合情合理。而無序管理，過度搭建，萬萬不可取。這方面，一、二期就是例子，有沒搭的，少搭的，至今沒裝的，入住的，被強拆成爛尾樓的，更多的是胡搭亂建。好好一個別墅區(qū)，一派烏煙瘴氣，說句不好聽的話，看上去跟城中村、農(nóng)村自建小區(qū)，甚至棚戶區(qū)，有什么區(qū)別，一個球樣！買房除了住，還有保值升值的訴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們的做法，讓整個小區(qū)的宅子大大貶值，無一例外。

對于這些帖子的說法，肖不為總體上是贊同的，認為跟他的三觀基本一致，可也讓他莫名其妙，這些道理哪須講啊，不都是一些常識嗎？再說，法規(guī)也罷，物管也罷，既然都明確規(guī)定了，一律不準非法搭建，那還對搭與不搭，意什么見、討什么論呀，這不脫了褲兒打屁，沒事找事？雖則如此，他也還是發(fā)了兩三個言，從哲學生活的角度，別出心裁地闡述了建筑藝術之音樂美，搭建現(xiàn)象之惡俗丑。他不能發(fā)了片片，就沒了下文，也不能不合群隨眾，從善如流，否則會被人視為異類，讓好不容易掙來的老師聲名一落千丈，不復存在。他的發(fā)言，以及盼望大家早日入住，成為名副其實鄰居的愿望，自是贏來掌聲一片。

在滿群陽光、正能量爆棚的氛圍烘托下，那兩戶沒搭建的業(yè)主，忍不住手癢，也曬了幾張自家的裝修圖片。出乎他們意料，更出乎肖不為意料，掌聲稀落，評語幾近無。

此后，大半月，春雷響，蛇出洞，鄰居群卻進入吊詭的啞默期。仿佛有人在指揮，所有人整齊劃一，不出一聲，個個像邱少云，伏在朝鮮的草叢中，一動不動。

不僅云上如此，地面也如此，整個小區(qū)的裝修工地還是老樣子，三戶裝修，不多一戶，不少一戶。

自認智識頗高的肖不為，表示不理解。

4

肖不為的工作，是不需要打卡那種，明著暗著，都可到他的家裝工地轉(zhuǎn)悠。即便這樣，也很少碰到小趙，有什么事，電話聯(lián)系，比如，拉材料的車進小區(qū)大門被擋，有人將車泊在車庫門前，停水停電什么的。這天，肖不為提前下班，徑直到小區(qū)，碰到正在別墅叢林巡查的小趙。停車，打完招呼，剛開出去十來米，又倒回來。他要問問小趙，業(yè)主們咋個還是按兵不動。

肖不為說，你讓我在群里做榜樣、當表率，我都照辦了，甚至直接鼓噪大家，早裝早入住，可沒用啊。他們一個兩個，嘴上應著好好好，快了快了，就是不動。

小趙說，我琢磨，他們之所以不裝，多半是因為還在觀望。

肖不為說，觀望？觀望啥呢？

小趙說，他們是在看哪家裝了，搭沒搭？若搭了，有沒有被制止和查處，后果怎樣？根據(jù)這些情況，再決定裝不裝，怎么裝，什么時候裝。因為，搭是一種裝法，不搭又是一種裝法。而這種經(jīng)驗，應該是他們那些住別墅的朋友傳授的。

肖不為說，謀定而后動？暈，不是說一律不準搭建嗎，還觀什么望呢？

小趙說，誰知道呢，他們一定是不相信我們物業(yè)會說到做到，嚴格管理，而是寄希望于萬一，以待絕處逢生吧。

肖不為說，這么說，我們先裝的幾家，成了在前邊為他們蹚雷的瓜娃兒了？

小趙說，他們明顯是一種賭徒心理，住別墅的人，多多少少，應該都有這種心理?？烧l瓜誰不瓜，真是兩說。到時候，你們先享受別墅，而他們既掏著物管費，又白白觀望了，情況就調(diào)了個兒。但我認為，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也不好，畢竟有緣成為鄰居，就該和睦相處，而不是形成反差和較智態(tài)勢，一方取笑另一方，一方怨恨另一方。

肖不為說，那萬一他們等一陣子后，又準許搭建了呢，他們不就如愿以償了嗎？到那時，我們不是瓜娃兒，誰是瓜娃兒？

小趙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萬一真的準許了搭建，那你們先裝的可就真的悲催了。你想，你們幾家的房子，外觀、色彩、風格，跟小區(qū)設計的一樣；而他們的呢，卻是這幢這個樣，那幢那個樣。如此一來，那小區(qū)成什么樣了？還能和諧……

肖不為說，所以呢？

小趙說，所以呢，還是要起個帶頭作用，引導他們先裝，并且，不能亂裝，讓大家盡早入住自己的暖巢，這樣，小區(qū)才能正常、美好。

肖不為說，小趙啊，你這是答非所問，搪塞敷衍。再說，該做的，你肖哥，不，肖叔，已做了。再說，讓他們早裝，不亂裝，這恐怕不是我這個小業(yè)主該干的活兒吧。

話雖這樣說了，肖不為還是按照小趙的建議，先是在群里找到?jīng)]裝的那兩家，有意識互動，套近乎，形成虛擬的同盟軍。然后，他率先在群里進行誠摯的呼吁性質(zhì)的發(fā)言。發(fā)言當然有回應，并且給予了高度評價，只不過，上躥下跳的，總是那六七人，即三戶同盟軍中的戶主與家人。只過了一夜，同盟軍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尷尬情狀，于是，集體潛入水底，不再冒泡。

哪知剛剛沉寂兩三天的死群，又突然活過來。

群員們紛紛發(fā)帖，表示特別支持同盟軍的倡議，迅速設計，盡快入場，早日入住美好新家園。但發(fā)歸發(fā)，支持歸支持，雷聲大，雨點小，一周過去，仍不見有新的開工戶。事后來看，群員們一窩而上的唱和，原來只是對同伙們的煽情與忽悠。自己的心思，正是別人的心思，于是，他們之間的小陰謀，就成了他們之間的大陽謀，怎么努力都淪為無效。這種操作，有點像自己高呼戰(zhàn)爭，卻讓別人成為炮灰。

群，冷寂下來，再次進入冰封期。

云上的冰封期還未過，地面就有了望見初夏的喧嘩。肖不為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七八戶人家，幾乎同時入場開工了。才幾天沒來，這樣一來，就看見小區(qū)東一處西一處的宅子，從樓頂?shù)降孛妫缮狭藝娪形飿I(yè)公司和文明施工字樣的廣告布，其遮得嚴嚴實實的程度，跟防賊一樣。即便這樣，還是有機聲、人聲和隨風揚起的灰塵，從圍布中突圍，與他狹路相逢，而他只能避而遠之。按說，這樣的場景是不爽的，但他又真真切切爽了。隔著車窗玻璃，拍了幾張照片，丟在鄰居群，輔以豎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包。隨之，滿群滿屏，都是豎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包，仿佛肖不為真是榜樣，而榜樣的力量又真是無窮的。

次日，肖不為參加省攝協(xié)組織的甘孜采風活動，往返半個來月，回到成都，只在報社露了個臉，就往工地跑。車入小區(qū)，便看見又有幾處宅子嚴嚴實實蒙了廣告布，而原先蒙廣告布的那些宅子，因廣告布的大尺度卷曲和撕裂，多多少少露出一些真顏。

肖不為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見了搭建！

半個月前他看見的開工，不是他認為的開工，而是在圍合的空間悶聲悶氣搞搭建。

他一戶一戶看過去，看見先先后后新開工的十幾戶別墅，或多或少都有搭建，并且，基本趨于完成式，開始轉(zhuǎn)入室內(nèi)裝修階段。巧藍正在自家裝修現(xiàn)場東瞅西瞧，見丈夫鐵青著臉走進屋來，問道，剛回來就這樣，誰惹你了？

你惹我了。

我怎么惹你了？

小區(qū)搭建得熱火朝天，你怎么不告訴我，打個電話就那么難？

你不是說這次采風很重要，必須拍幾幅獲獎作品回來，我打電話告訴你這事，還不影響你心情？再說了，告訴你又能怎樣，還能讓他們停工不搭？不是說不準搭建嗎？咋又……是啊，女兒聽我說了這事，立馬拉我去物業(yè)公司，找了小趙，又找了經(jīng)理，但沒找著經(jīng)理，不過即便找著了也沒用。

我說，不是說不準搭建嗎？小趙，你說，這是咋回事嘛？當初，我們說封個陽臺，你說破壞了建筑外觀，不行。我們說換個玻璃窗，你說顏色有異，不行。我們說搭個雨篷，你說超過了屋檐漏水線，不行。我們說給后花園圍個柵欄，你說不能偏離你們統(tǒng)一的標準。這不行，那不行，好，不行就不行，你怎么說，我們怎么聽?？涩F(xiàn)在呢，這也行，那也行，只差掀了別墅，把地基擴大到別人的墻根下，重新起一幢比青城山還高的樓宇。小趙，對人對事，不能此一說，彼一說，兩個尺碼呀。

小趙說，巧藍阿姨，莫生氣，聽我……

女兒說，管家，換了你，你不生氣嗎？搭建這事，多大呀，我們買這別墅，就是沖著小區(qū)品質(zhì)來的，可現(xiàn)在呢，你看看，這樣下去，連安置房都不如！住別墅的人，足不出戶，本來是可以多看點山景的，多看點遠方的，可這四面八方的建筑，一夜之間狂長瘋長，讓希望破滅，連天空也變窄了，變小了。本來是極目遠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現(xiàn)在卻成了井底之蛙，坐井觀天。本來是觀風景、賞美圖，現(xiàn)在卻成了看垃圾、吃灰塵。不生氣，才怪！

小趙說，叫你們莫生氣，其實我更生氣。我面對的可不是你們一家業(yè)主，而是幾十家，不管那些業(yè)主裝沒裝，搭沒搭，我的做法，都是打臉，被自己打，被我的上帝打?？晌乙苍┭剑瑥男〉酱?，我都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一諾千金的人，你們?nèi)舨恍牛傻戒丈烬埑卮遄咭辉饩兔髁肆?。那是我的老家，十六歲走出大山求學前，都待在那里，我是個什么人，老家知根知底。

我說，那就是你十六歲后變了。我們信你那個湔山龍池村，但去一趟就不必了。

小趙說，我沒變，是我的領導變了。一個領導，一個說法唄。你們可能不知，我們物業(yè)公司對各項目，也就是各小區(qū)的服務管理工作，采取的是經(jīng)理輪崗制，相當于部隊的換防。一個月前，原先的那位李經(jīng)理，已換成了現(xiàn)今的劉經(jīng)理。

我說，多久輪換一次？

小趙說，這個說不準，少則幾月，多則兩三年。

女兒說，什么公司呀，這么隨意。

小趙說，沒有隨意，物業(yè)公司這樣操作，已成業(yè)界慣例。這么說吧，業(yè)主與物業(yè)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對立，始終有尖銳的矛盾擱在中間。業(yè)主方呢，總希望晚交、欠交、少交物管費，同時獲得最好的服務；物業(yè)方呢，總希望在讓大多數(shù)業(yè)主滿意的前提下，將利益最大化。而對優(yōu)質(zhì)服務的訴求與追求，是沒有完全對位的標準的，也是無止境的。而利益的最大化，又受制于服務質(zhì)量與服務成本的博弈。并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物管人員也不是機器人，素質(zhì)有高有低。這樣一來，小區(qū)業(yè)主與管家與物業(yè)的矛盾，上升為沖突，三天兩頭都有發(fā)生。于是，在沖突積累到臨界點，即要爆雷的時候，也就到了物業(yè)公司輪換項目經(jīng)理的時候。新來的經(jīng)理，從陌生到熟悉，或快或慢，將這一過程走一遍后，就到了輪換時間。這樣的操作，周而復始，使小區(qū)的管理得以進行下去。

我說，這不就是耍手段，回避矛盾，糊弄業(yè)主嗎？

小趙說，看見一個漂亮的純墅區(qū)變成這樣，我年前交房時對業(yè)主的信誓旦旦，變成一個屁，我何嘗不生氣，不苦惱，真是沒臉見人，尤其沒臉見你們這種，信賴我，支持配合我工作，一點兒沒搭建的業(yè)主。但我就是物業(yè)公司一枚無足輕重的打工妹，又不能為公平公正和正義去丟了飯碗，所以只能一會兒聽李經(jīng)理的，嚴格執(zhí)行法規(guī)，不準搭；一會兒聽劉經(jīng)理的，可適度放寬標準。

巧藍還未復盤完她們?nèi)说膶υ?，肖不為插話說，那我們?nèi)フ覄⒔?jīng)理吧。巧藍說，小趙說了，找劉經(jīng)理也沒用，因為劉經(jīng)理會說，他的做法來自物業(yè)公司某分管領導的授意。肖不為說，那我們?nèi)フ夷撤止茴I導。巧藍說，小趙說了，找分管領導也沒用，因為分管領導會說，他的做法來自公司、社區(qū)、街辦等方面的打招呼。肖不為說，打招呼，就是說沒有文字依據(jù)吧。巧藍說，小趙說了，沒有，但不能因為沒有，就不執(zhí)行。

當晚，女兒女婿在玉壘火鍋店訂了一桌，給采風歸來的老爺子接風洗塵，兼壓驚洗惱。一家子邊燙邊聊，一聊就聊到搭建。

巧藍說，老公，莫生悶氣，不搭也好，省錢了。

女兒說，小趙當時還說了這么個情況。她說，物業(yè)公司只有管理權，沒有執(zhí)法權，裝修前與業(yè)主簽《裝修管理協(xié)議》，裝修過程中發(fā)現(xiàn)違法問題后，向業(yè)主發(fā)放《裝修整改通知單》，必要時拉閘停水停電，不準工人入場。但一旦遇到蠻橫的業(yè)主，對他們完全不當回事，我行我素，甚至動粗威脅時，他們只能退縮，然后向社區(qū)反映，至于社區(qū)如何處理，與他們無關。她說，住別墅的人，跟其他群體不一樣，在社會各階層中屬于強勢群體，要么有錢，要么有權，權錢又能變成打通各種關節(jié)的門路。甚至，還有曾經(jīng)涉黑現(xiàn)已漂白，以及至今還在秘密涉黑的業(yè)主，他們怎么惹得起？再一個情況，國家尚無一部專門針對搭建的法律，更沒對搭建的內(nèi)涵外延做出明確界定。實際的管理，執(zhí)行地方制定的法規(guī)，而執(zhí)行的主體，卻是多部門的重疊與交叉。這種繁復雜亂的現(xiàn)狀，別說你們業(yè)主一頭霧水，找不著北，連他們物業(yè)也深感頭疼。所以，面對業(yè)主，跟他們物業(yè)一樣，執(zhí)法部門也是縮手縮腳，處理起來慎之又慎。至于小區(qū)出現(xiàn)目前的情況，她說是因為我們最先入場的三家，太老實，太膽小，對外界相關信息又知之甚少。當然，主要是身家資財不足，賭不起。

肖不為酒杯中的酒愣了會兒，很快恢復常態(tài)，與主人唇齒相依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社會基層治理的復雜性和難度，但他更相信正道和美學的力量。

這個時候，他想起在四姑娘山雪峰下采風時，接到的一個電話，當時感到莫名其妙，現(xiàn)在一想，再正常不過。電話說，老師好，我是都安搭建施工隊的老板，小孔。你家別墅還需要搭建嗎？我知道你已開裝，但沒關系，畢竟剛裝不久，現(xiàn)在搭建還完全來得及，否則悔之晚矣。

肖不為說，開什么玩笑，咱小區(qū)不準搭建。

孔老板說，準不準，老師你就別操心，物業(yè)公司等方方面面的事，我小孔負責擺平，你只告訴我搭不搭。

肖不為狠狠說了句不搭，斷了電話。如果不是怕身邊的女攝影師聽見他的粗暴，他還想吼一聲神經(jīng)病。但從小區(qū)的現(xiàn)狀看，孔老板不是神經(jīng)病，自己才是。他相信，自己掛斷電話那一刻，對方大聲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更相信，小區(qū)所有的業(yè)主，都接到過孔老板電話，并且，一部分業(yè)主選擇了相信與合作。

搭建信息像群蜂，嗡嗡而至，越趕越多。事出反常必有妖，肖不為不知妖是誰、誰是妖。

5

有些書生氣又有些江湖氣的肖不為，決心追溯到物業(yè)公司分管領導的上游，條分縷析，一一厘清。不管分汊的河道有多少，不管是否遇到天花板，都要進行到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但他等不及了，他深知這一過程的繁復與冗長，于是決定先在鄰居群試水，看能不能只付出較低的時間成本和情緒成本，就攬獲需要的答案。

方總就是在肖不為的這一決定里，逐漸浮出水面的。

鄰居群依然冷冷清清，好幾天里，只有那兩戶同盟軍業(yè)主，發(fā)了幾張在小區(qū)隨拍的打了圍的別墅圖片，光禿禿的，沒一字旁白說明。肖不為后來才知道，兩戶同盟軍業(yè)主不發(fā)文字說明，是不想公開招惹搭建者，可又對搭建行為心有不甘，于是便發(fā)了圖片，希望有人順著這一線索，引發(fā)群內(nèi)一片討伐之聲?？上В塑娺f刀子的手法，太過明顯和晦澀，導致搭建者心知肚明，捂嘴偷笑，未入場者一無所知，視若旁物。

正在氣頭上的肖不為，突然有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遂一口氣在群里拋出若干搭建現(xiàn)場圖片，以及一身正氣、義正詞嚴的文字。頓時，天下大亂，世界炸開了鍋。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以前的兩派，各持一說，并不互駁。這次分成了三個陣營，不搭、適度搭、自由搭。

令不搭派肖不為大跌眼鏡、巨毀三觀的是，他坐得端行得正，遵紀守法，追求美好與公理，觀點公開公平公正，純良民一個，居然成了發(fā)雜音的極少數(shù)，站在了大多數(shù)業(yè)主的對立面。課本和官宣，不都言之鑿鑿說，好人是大多數(shù)，壞人是極少數(shù)嗎，怎么一到別墅這里就倒了拐？有人甚至指責他們玩清高、假正經(jīng)、充好人、差錢錢，吃不了葡萄說葡萄酸。他認為這實在荒誕、魔幻，可現(xiàn)實就是如此。一夜之間，風向大變，選邊錯位，真理倒戈，黑白顛倒。他把自己的這個感慨，發(fā)在朋友圈，微友們笑了，有說真理從來都站在少數(shù)人一邊，有說他幼稚如巨嬰，不懂貪婪、私欲乃人之本性和社會發(fā)展之原動力。

同樣處于少數(shù)人陣營的，是主張自由搭建的業(yè)主。他們在群里發(fā)言的，也只有三四戶中的七八人，但從后來實際呈現(xiàn)的搭建看，戶數(shù)遠不止這些。畢竟，逆潮流而上、頂風作案的發(fā)言，是需要一些孤勇乃至豪橫的。雖然人數(shù)不多，他們的嘯叫卻是直杠杠的，非常硬朗。一帖說，你們告訴我，有幾個別墅區(qū)不準搭建？我當初買，就是因為這里可以搭建，否則，干嗎砸錢？老子在自己的地盤搭建，想咋整咋整，與你屁相干！一帖說，錘子哦，我家五代人擠一屋，不搭建往哪兒住，住你家呀？還有五輛車，不把花園硬化成停車場，停哪里呢？一帖說，我家有八九噸老酒，不挖地下室，去哪里存放？風水大師也看了，俺這別墅若不改變朝向，宅主斷財不說，非病即死。

對于這些透出狠勁的帖子，鄰居們采取的是惹不起躲得起、退避三舍的策略，并不回應。也不是不回應，是不針對性地使用@回應，而是海闊天空、云淡風輕地聊搭建之弊之害，雙方這種自顧自的作態(tài)，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仿佛在同一小區(qū)群，談論兩個小區(qū)的事。此時雙方形成的兩條道，是指自由搭一條，不搭與適度搭一條。不同陣營二合一，乃敵變我變，這就像日本鬼子一來，國共走到一起，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

歸屬適度搭的業(yè)主，占群員一大半以上，他們在對過度搭建表達深惡痛絕的同時，針對自己的戶型、自己的個性訴求，對別墅的使用功能設計表示不滿，希望通過各個方面皆能接受的適度搭建予以完善。為此，有這樣說的，那樣說的。什么廚房太小，墻體不外移，根本沒法用。什么家有小孫女，為安全計，也為拓展各房間空間和阻擋噪聲、灰塵計，必須封陽臺。什么要在負一樓安放乒乓球桌，故需將后墻朝后花園方向移動兩米。什么客廳光線較暗，須拆除前后墻體，以全玻代之。什么露臺太小，應拓展一些，等等。

肖不為雖然引爆了一場口水大戰(zhàn)，但沒有被帶節(jié)奏，讓自己淹沒在混亂之中。即便因突變?yōu)橐恍〈榉磩优啥吘壔?，而身陷尷尬境地，他也決心積蓄能量，對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惡劣形勢展開正義的絕地反擊。他潛入水中，冷靜觀察，收集信息，研判破綻，只兩天多時間，就形成了一個論據(jù)充分、不容置辯的腹稿。就在他準備重磅發(fā)布的時候，群里卻響起天搖地晃、山崩地裂的聲音，出現(xiàn)了摧枯拉朽、飛沙走石、硝煙彌漫的場面。聲音和場景，是不斷的視頻和圖片帶來的。

強拆開始了。

肖不為當時還在報社開周例會，一見群里的情況，驚惶了一下，很快鎮(zhèn)定下來。雖然不知為什么強拆、拆了幾幢，但他相信自己的別墅不在其列。相信歸相信，畢竟是臆斷，不到現(xiàn)場，哪能徹底放心。

現(xiàn)場情況，令肖不為意外。他以為會升級演變得像影視片中上演的那樣，一方在強拆，持盾牌、噴高壓水槍；另一方在阻攔，群情激憤，揮鐵鏟、扔石頭，最不濟是無可奈何、抱頭痛哭。事實上，撞入眼簾的卻是，強拆的一方呢，龐大的挖掘機高昂驕傲的頭顱，像一只黃色大雞公，一嘴一嘴在天空啄食，十多個穿馬褂的男工人，站在天空，掄二錘，一錘一錘砸向大地，這讓包括肖不為心臟在內(nèi)的萬事萬物，在人機共振的頻率中震動。

而兩輛白色執(zhí)法車，泊在二十米開外，柔曼地閃著威嚴的警燈，八九位身穿深藍制服的執(zhí)法隊員，站在警車前聊天。一位女隊員胸掛相機，單手執(zhí)手機，對著強拆建筑攝像的姿勢，很好看。

另一方呢，男男女女，一二十人，看不出有哪一個像出自遭到強拆的人家。他們都長著一副吃瓜群眾的表情，像看一幕精彩大戲，議論得又興奮又不安。時不時，有人還拿手機偷偷拍攝，其神態(tài)，像怕被人發(fā)現(xiàn)，從而遭到強拆似的。他們的偷拍，在執(zhí)法隊員不經(jīng)意的鷹眼那里，無疑掩耳盜鈴，卻又置若罔聞。

肖不為事后從鄰居群得知，當天在場的人，除了地方城市管理綜合行政執(zhí)法局和拆除公司的，還有街道、社區(qū)、物業(yè)三方代表，以及圍觀的業(yè)主和裝修工人。一位疑似吃財政飯的群員說，若裝修別墅發(fā)生群體事件，公安、消防、安監(jiān)、法院、司法、規(guī)劃、國土、住建、供電、交通等部門，也會介入。

從報社趕來，等紅燈時，肖不為看了一下微信群，見好些人都在呼吁住在附近的業(yè)主，緊急去支援受難業(yè)主，阻止強拆。他感到太搞笑，明明自己違法，為一己私利侵占公共利益，卻反過來把自己視作受害者，要去行使正義的行動。他們說，今天拆鄰居，你不聲援，一家一家拆下來，臨到拆你的時候，誰還對你施以援手！說，法不責眾，我們都去，站在挖掘機前，看他們怎么拆。說，英國詩人約翰·多恩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整體的一部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敲響！

肖不為以為這些振振有詞的呼吁，可呼吁來連綿不斷、前赴后繼、義憤填膺的業(yè)主，但從頭至尾，現(xiàn)場冷清的人眾，讓他深感欣慰、吊詭，又有些沒看見好戲的失望。

這次強拆了三戶，隨著挖掘機的移動，一戶一戶拆過來，肖不為到來時，剛開始拆最后一戶。在他看來，拆房極容易，就像他在視頻里看見的那樣，一些地方為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給筑巢引鳳來的企業(yè)騰地，將推土機隆隆開來，宅子便一幢一幢轟然倒下，土崩瓦解，塵土遮日。而眼前的拆房卻相當艱難，他看見挖掘機使出吃奶的力，又是挖又是撞，建筑體卻巋然不動，只在著力處，留下碗大一個口子。掄二錘的工人就更慘了，一錘下去，一個白點，若干錘下去，才會出現(xiàn)一道裂口。他終于明白，拆農(nóng)房哪能跟拆別墅比，別墅為全框架結(jié)構，你挖掘機一身鋼筋鐵骨，我家別墅何嘗不是一身鐵骨鋼筋？拆別墅雖然艱難，好在不須整體拆除，只拆除搭建的那部分就好。甚至也不是將搭建部分剔除干凈，而只是東拆一處西拆一處，將一幢基本成形的建筑，破壞得像被炮擊過的樣子，就算完事。操作龐大挖掘機的那位師傅，個兒特干癟，臉蛋也困難，手藝卻是漂亮，頗有庖丁解牛的韻味，既要讓強拆達到殺雞給猴看的震懾效果，又不能傷及一丁點兒原建筑本體。

作為吃瓜群眾中的一員，肖不為站在吃瓜群眾中間，從大家的議論中，得知了強拆的一些實錘信息。強拆之前，一定是有執(zhí)法文書遞送到業(yè)主，告知業(yè)主別墅屬于違法搭建，請在什么什么時間前，自行拆除，逾時未拆，由他們組織實施，一應費用，業(yè)主承擔。而業(yè)主接到通知后，一般都不會主動拆除，原因有二：一為宣示不服與不滿；二為成本太高。有些建筑的拆除作業(yè)、建渣搬運等費用，并不比建設費用低。顯然，這三戶人家，對收到的法律文書，現(xiàn)階段一律選擇了不理不睬。從由違法業(yè)主支付強拆費用，肖不為想到少年時聽到的一件事，槍斃死刑犯所用的子彈，其費用由死刑犯家屬支付。讓強拆款項與子彈費用搭上線，他認為自己的想象匪夷所思，太不搭調(diào)。

經(jīng)了這一天的事，激動說不上，不平靜倒是真的，肖不為就讓巧藍給小魚兒、程非打電話，一家人約在南橋邊喝啤酒、吃燒烤。聽著岷江濤聲，吹著山林涼風，喝著程非一杯接一杯敬上的啤酒，肖不為因沒搭建總是覺得受騙吃虧的不爽，終是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找補。

但一想起下午出小區(qū)時，碰見小趙，她看自己的神色，像看一位告密者，既有些報復者獲勝的得意，又有些無辜者受冤的郁悶。

6

一覺醒來，在床上看鄰居群，方知昨天還是有兩三人被呼吁去了現(xiàn)場，只不過，他們沒認出自己的同志，更別說同志的力量，期待中的雙方較力，成了人家一方的閑庭信步。如此，他們本是瓜的一部分，轉(zhuǎn)瞬之間，變?yōu)槌怨先罕姷囊徊糠帧?/p>

種種跡象表明，大多數(shù)鄰居對過度搭建是反感的，對強拆呢，內(nèi)里幸災樂禍，又在明面表示抗議，因為自己屁股上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怕強拆這種動真格的事體，遲早動在自己頭上。基于這樣的研判，肖不為感覺自己又成了大多數(shù)人中的一員，底氣噌噌往上冒，于是又開始在群里發(fā)表看法。他說，我早說過，亂搭亂建害人害己，自討苦吃，照規(guī)裝修，咋會強拆？又說，不管怎么說，搭建都是錯的，因為違法是錯的。又說，強拆實在野蠻，令人痛心，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肖不為的帖子，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爭論，依然是不搭、適度搭、自由搭三派，依然是各執(zhí)一詞，各有道理，互不相讓。

但這波爭論最終卻被壓倒性的聲浪，引向了一宗新話題：舉報者誰，誰在舉報。而被完美壓倒的，則是主張不搭建、由三戶人家組成的一派。肖不為，正是不搭派的代表性人物。

成為一個派別的代表性人物，按說，當有個本派成員推選的程序，肖不為沒有。肖不為成為代表性人物，是因為他在群里的表現(xiàn)，獲得大家伙兒的默認。有點冤，但無奈。

浮出水面的方總，是這樣發(fā)聲的，大家不要老是指責執(zhí)法部門，更不能對執(zhí)法部門惡語相向，增加對立情緒。我們要想想的是，都安作為全國著名的休養(yǎng)宜居地，別墅區(qū)那么多，執(zhí)法部門為什么偏偏來我們小區(qū)強拆，憑什么來？要我說，他們是憑舉報者的舉報來！執(zhí)法部門的人，也是人，是人都想躲清靜，誰想給自己惹麻煩？但是，電話響了，舉報來了，誰還穩(wěn)得起、坐得?。恐荒芰⒓茨蒙先∽C設備，登車往舉報地而去。不去？不怕追責擔責就可不去?？烧l又不怕呢，考公務員那么難，仕途那么險，誰愿意節(jié)外生枝、痛失前景？在他們看來，舉報是人民的一種權利與訴求，不及時處理，果斷行動，就是懶政，尸位素餐，不作為不擔當。所以，人家來強拆，也是職責所在，照章辦事，我們應該理解才是，大家說是不？

45-3文說，照你的意思，不舉報，人家就不會來強拆？

方總說，就算他們自己在例行巡查中發(fā)現(xiàn)違法搭建，但鄰里們相處和睦，彼此認可，并無異議，他們又何必來挑事滋事，給當?shù)厣鐓^(qū)制造不安寧因素和輿情危機呢？

84-1陳說，難怪，這次遭強拆的三戶中，有的違搭的程度，還不是小區(qū)最突出的，居然也躺槍了，看來真是拜舉報所賜。

多人同問，暈，哪個沒事玩舉報呢？

方總說，沒事是不會舉報的。舉報的，都是知情的，有事的。有什么事呢，當然是趨利避害之能事，這是包括人在內(nèi)的家庭、國家、動植物的本能和正常反應，無可厚非。

又有人搶話，要說有利害關系的，應該是因為鄰居的搭建，影響了自家墅距空間的那些業(yè)主，也就是被強拆業(yè)主隔壁的業(yè)主，或周邊近鄰，他們就是舉報者。

方總說，大家繼續(xù)探討，共同學習進步。

一人說，除了隔壁和近鄰，小區(qū)內(nèi)其他業(yè)主也可能舉報啊，沒搭的舉報搭的，少搭的舉報多搭的，搭得漂亮的舉報搭得丑陋的。公共蛋糕擺在那兒，就那么大，誰愿意見別人占便宜、自己吃虧？事實上，這種千里奔襲、隔山打虎的舉報，更不易被發(fā)現(xiàn)，且達到由互陷變互利的奇妙收效。

又一人說，最不爽的，應該是一丁點兒都沒搭建的，當然，最爽的也是他們，因為把小區(qū)拆個底朝天，也拆不到他們頭上。截至目前，我們小區(qū)都有哪些業(yè)主沒搭建?。?/p>

再一人說，別讓人家難堪了，人家和我們搭界嗎？我們有污點，人家沒有，你讓人家納投名狀，人家憑啥？哈哈。

肖不為看到這里，心頭一緊，仿佛自己就是告密者，至少，也是最大的告密嫌疑人。有句老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他沒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他沒法自證，也不能自證，能做的，就是沉默，因為說什么，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都是沒做賊也心虛。已然夠緊張的了，沒想到還有讓他更緊張的。

一人說，舉報者應該就在這群里吧，有種舉報，也該有種出來走兩步噻。

一人說，人家的別墅，一磚一瓦都是血汗錢，都是奮斗一輩子的居家夢，你們一個舉報，就被拆成那樣。人家痛哭，你們偷笑，這也太殘酷、下手太狠了吧。其實，何必呢，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大家同住一個家園，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違法搭建是不對，可搭都搭了，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放人家一馬吧，是人總得有點同情心，得饒人處且饒人，多行善事有好報嘛。

一人說，我幸好還沒裝，如果舉報不斷，干脆賣了得了，換個準許搭建的小區(qū)。

一人說，老子搭建了，怎么了，不滿可以明侃，想怎么辦，希望賠多少銀子，開口就是，桌面上的事，一切好說。誰要給老子玩陰的，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一旦揪出來，別怪老子不認黃！

一人說，親們，團結(jié)起來，挖出萬惡的告密者！

群里，幾乎所有人，要么不發(fā)言，發(fā)言就是對告密者的指責、聲討和炮轟，可謂千夫所指、眾志成城。

三戶被強拆后，肖不為以為還會繼續(xù)強拆，于是，每天都尖起耳朵，靜聽挖掘機開進小區(qū)的聲響，但一直沒聽到。

從甘孜采風回來，聽了小趙介紹，他本來是橫了心，把搭建的底因?qū)訉由献?，一查到底，討個說法回來的；現(xiàn)在，猶豫了，不是猶豫，是怕了。能不怕嗎，全群都在挖地下告密者，加之還有黑惡威脅氣息發(fā)出，自己卻跳出來成為明目張膽的告密者、上訪戶，這不是找死的節(jié)奏嗎？就算沒什么事，可還能在天著青城待下去嗎？罷了，罷了。又一想，我肖不為不舉報，不等于別人不舉報，別人舉報，不就相當于自己舉報？事實上，既有的舉報人依然存在，而新的，注定前赴后繼，繼往開來。他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自私和膽怯，他認為是對妻子、對女兒女婿以及未來子嗣的愛，古今中外諸多案例表明，黑惡勢力對自己下手，往往先對其家人下手，打草驚蛇，圍點打援嘛。

沒搭建，本是自己守正理，吃大虧，可實情表明，反而是自己有錯有愧，虧欠了全世界。沉入水中的肖不為，沉得更深了。

從買別墅開始，一波三折、一詠三嘆的墅事，讓攝影老師在不斷反轉(zhuǎn)的劇情和光影中，成了一名永遠都有新知識學習的學生。

7

沉得越深，感官越靈，水上的一切，即便最細微的風吹草動，也能牽動肖不為神經(jīng)的細枝末梢。當然也清楚，自己隨便怎么逃逸、潛藏、穿戴嚴實，在鄰居們和物業(yè)人員眼里，都是一絲不掛。

亂世出英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在亂搭亂建和強拆的暴風驟雨中，方總立云層之上、橫空出世、振臂一呼的領導風范，勢不可當，勢如破竹，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地展示了出來。

方總說，鄰居們聽我一言，咒罵告密者，挖出告密者，重要，也不重要。挖出一個，就沒有第二個？我相信，違法搭建不息，舉報搭建不止。但，我們有多少錢，愿意讓它們變成建渣；有多少心情，愿意讓它們變成淚水？反正，我是沒有的，也是不愿的，同時相信，即便本群里的大富豪也不會愿意，因為這已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傻不傻和要不要尊嚴的問題。所以，個人認為，我們接下來做的，是繼續(xù)搭建，而不用躲閃舉報者的明槍暗箭。

11-2秦說，搭建，而不怕舉報，天方夜譚吧。

群主包總說，方總是有什么好法子吧，別賣關子，說來聽聽。

方總說，大家一定要清楚，管理者受理舉報，不是因為搭建，而是因為違法搭建。咱不違法，合法搭建不就得了，到時候，誰還去做無效的舉報、有效的誣陷？搭建屬于改建的范疇，事實上，任何建筑都有改建的合法路徑，即獲得相關部門的批準。據(jù)了解，包括別墅在內(nèi)的房屋改建，需要走的程序是：首先拿出改建規(guī)劃方案，經(jīng)房屋開發(fā)公司同意后，到當?shù)匾?guī)劃局提交規(guī)劃許可申請并獲批復，之后將規(guī)劃批復和資質(zhì)機構出的設計圖，呈報住建局辦理建設項目許可和開工許可，工程竣工驗收合格后，如有需要，可到住建局重新申辦平面圖和建面變化后的產(chǎn)權手續(xù)。事實上，這個程序，還可整合、簡化，走個形式即可。老舊樓加裝電梯的改造工程，就是使的這法子。

22-2慕容說，說來容易，操作起來，可行嗎？多部門行走，就咱這關系，懸。

方總說，前幾天，我專門去縣規(guī)劃局找朋友咨詢，他說有新規(guī)了，小區(qū)內(nèi)各業(yè)主的搭建方案，在征得小區(qū)三分之二以上住戶簽字同意后，可報他們備案。我請他再指示具體些，他說這已經(jīng)很具體了，再問，不再多說一字。我的理解是，我們的搭建方案，只要在他們那里報備成功，就意味搭建合法，舉不舉報，都不會遭強拆了。

33-3邱說，這樣啊，太好了，還是方總厲害！

89-2呂說，這么容易？靠譜不？不過，反正違不違法都要搭，死馬當活馬醫(yī)，賭一把也沒啥。

71-1甘說，方總辛苦了！一個小區(qū)的美好，沒幾個像方總這樣甘于奉獻、熱心而有能力為鄰居們做事的業(yè)主，還真不行。方總，你說，我們下一步怎么辦，我們聽你的。

滿屏都是舉手同意的表情包。

方總說，聽我的，不敢當，我最多也就是提供一種思路，供大家研究、討論、決策，大部分人覺得可以實施后，我再給大家服好務，跑好腿，協(xié)調(diào)好與物業(yè)、開發(fā)商、社區(qū)等關系，將決策壓實、落地，變成現(xiàn)實。在拋出我的建議前，我先闡述一下我的搭建觀，如果大多數(shù)人認同這一觀點，則可往下走；否則，就此擱步，服從現(xiàn)狀。我的觀點是，支持適度搭建，不支持過度搭建。至于一點兒不搭建，則持不聞不問任其自然態(tài)度，畢竟，這一群體占比太小，不影響大局。雖則如此，我們還是要對他們放棄自身權益的犧牲精神，表示同情和敬意?？傊?，一句話，三觀決定行動，三觀不一致，對牛彈琴，很難合作。

肖不為明白了，方總是適度搭建派，且正在成為這一派的代表性人物。肖不為一方面對這種公然搭建的群哄無語，一方面又有些許的慶幸，畢竟人家也反對過度搭建。他有一種感覺，在鄰居群舞臺，越往后走，方總的戲份會越重，而自己，正相反。這種感覺，讓他派生了尷尬、吃醋和失落。

方總不是群主，卻得到了滿屏的禮贊。

也有雜音，比如，有人發(fā)帖說，不搭建一類就不提了，關鍵是如何界定適度與過度，二者的主要區(qū)別在哪里？

方總說，適度和過度的區(qū)別，還用多說嗎？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這次的強拆事件，拆的，沒拆的，稍做比較，就有個大致的答案。我這里也就不說一半留一半，直接告訴大家好了。我那朋友的意思是，在尊重原建筑風貌的前提下，只能對原建筑設計中有明顯缺陷的地方，做適當?shù)母脑旌痛罱?，把握好分寸與尺度，將各方的非議控制在皆能容忍和消化的公約數(shù)取值內(nèi)。這個意思，說白了，就是讓我們的違法搭建安全化、合法化，此機會不抓住，怪不了天，怪不了地，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我們自己。

有人喊，方總，你是明白人，說話在理，意思我們已明白，你就說，接下來，我們該咋干吧。

方總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小區(qū)別墅，共有五種戶型。也就是說，我們必須首先對每種戶型拿出一個方案，共五種方案。咱小區(qū)三分之二以上的業(yè)主簽字認可，公示一周，報職能部門批準后，即可正式實施?，F(xiàn)在，我建議，已開始裝修，搭建了但未被強拆的業(yè)主，十來家吧，以及已設計但沒開裝的業(yè)主，請將你們的搭建方案，也就是搭建圖紙，發(fā)到群里，供大家討論、評議，形成大致統(tǒng)一意見。只有小區(qū)整體統(tǒng)一了，你們才真正安全了。

圖紙雪花一樣飄落，微信群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同一種戶型的搭建方案，雖說大同小異，畢竟是有差異的，這樣，五種戶型就成了五花八門、五彩繽紛。面對方案，大家從各自的使用情況和美學修養(yǎng)出發(fā)，各持道理，皆述自己之長、別人之短，只有極少數(shù)人，表達了取長補短的好學氣度，同時又惋惜羊已入鍋，不便亡羊補牢。于是乎，各種聲音濟濟一堂，萬馬奔騰，團團打轉(zhuǎn)，找不到出口。

于是乎，江姓業(yè)主說，五種戶型擱一塊兒討論，目標分散，有點文不對題的意思，哪個戶型都很難取得一個統(tǒng)一方案，覺得還是承包到戶，自掃門前雪好。故此，建議各戶型業(yè)主再另行建個小群，大家在五個專門小群里，各自討論自家的搭建，恐怕這樣才靠譜些。方總，你說是不？

方總說，江總說得極是，建議非常好，本人完全贊成，謝謝江總了！大家若無異議，我看可立即行動起來，說干就干！

群里一陣吆喝一陣騷動后，再次歸于寂靜。肖不為后來聽說，那個提建議的所謂的江總，實則是方總的媒子。

鄰居群至此成為一個大群加五個小群。

沒有人拉肖不為入他家戶型所在小群，他也沒主動讓人拉他。不搭建，進去干嗎？唯一的作用，是窺私和多事。

肖不為猜測，除了未搭建的三家和遭強拆的三家，大群里所有的業(yè)主，都應該有了自己的別院。更疑心，所有人都歸了位、站了隊，只有自己一家，是唯一的落單者。換言之，自己已成搭建王國中的獨戶。

直到現(xiàn)在，肖不為也不知五個小群的群主是誰，群主是否就是搭建組長。

8

也就一個星期，群里再次起了沸騰，恰像這初臨的夏天，百鳥鬧林，嘰嘰喳喳一片。

起因自然是五種戶型的搭建圖放進了群，并且，不是由五個小群的群主或戶型代表人，先先后后、各自為政、雜亂無章放，而是一次性打包放，又一次性解包放。是方總放的，顯然各小群形成自己的方案后，很講規(guī)矩地將方案發(fā)給了總牽頭人。

這次的沸騰，特別單調(diào)，聲浪都朝著一個方向噴瀉，除了點贊、鼓掌，還是點贊、鼓掌，間或夾雜的，是“方總辛苦了”。

肖不為的別墅戶型，如果按這個方案搭建，會憑空增加六十平方米。是的，就是憑空，憑著空無的方向，伸展出屬于自個兒的混凝土空間。

肖不為深感無奈、無語、無所適從。他在群里尋找自己的那兩戶虛擬的同盟者，還有那三戶遭強拆的業(yè)主，看他們是否也歡呼雀躍，欣喜若狂，或破口大罵。但他沒有看見，連他們的昵稱身影也沒看見，這讓他感到，他們也潛在深水中，與自己抱作一團。突然覺得，自己內(nèi)里的梗，是勉強可以接受的孤獨。

方總說，很高興得到鄰居們的高度認可，這讓方某做起事來，干勁十足，成就感爆表?，F(xiàn)在，可以進入下一程序了，即簽字畫押程序。大家看這樣行不，時間：明天下午，地點：物業(yè)公司接待大廳，也就是曾經(jīng)的售房部，我和五個分群的群主，把五種戶型的圖紙和簽名畫押造冊表帶上，在那里等大家，先來先簽，隨簽隨走，知道大家都是大忙人，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群里左一片好，右一片OK，皆說一定去簽，但次日，真正去現(xiàn)場者，并不多。方總于是在群里通知，確有事去不了現(xiàn)場的，可委托其他業(yè)主代簽。

但，即便允許代簽，也老是達不到規(guī)定戶數(shù)。是故，從開始簽字，到公示出來，這一程式，用時達大半月之久。

公示貼在鄰小區(qū)大門的宣傳欄上。剛貼上去，就有人拍了照片放群里。照片很清楚，一目了然，但肖不為還是想著，趁沒人時，去現(xiàn)場瞅瞅。哪承想，現(xiàn)場總也沒人，只有看門的倆保安和一只溜達的小狗，不時瞅他一眼，這讓他的瞅瞅，不僅孤絕，還奇怪。

前言，五種戶型搭建圖，七八張業(yè)主簽字表，共十幾張歪歪扭扭張貼的4A白紙，構成《天著青城（三期）搭建方案公示》。出于職業(yè)習慣，更出于好為人師的臭德行，肖不為想在群里，指出公示上出現(xiàn)的諸多毛病：文字錯謬多，文辭不如初中生作文；公示的基本格式和文體不對，缺失公示周期；文理不通，邏輯混亂，目的、意義牛頭不對馬嘴……尤其因為沒在落款中，顯示出文機構和舉報電話，導致該公示是誰向誰公示，讀者有問題該以什么方式向誰反映，一片茫然。但肖不為是老師不假，卻不是曰夫子，深知自己在群里，不管怎么點評，都不合時宜，甚至謳歌與贊美，也會被認為是高級黑。

因為信息不對稱，他后來才知，簽字一事，還埋著一個大問題，或者說，挖了一個大坑。合法的搭建，其中一個一票否決的硬條件，是其搭建方案，必須經(jīng)有直接利害關系的相鄰業(yè)主簽字認可。而當時的簽字，每個業(yè)主都以為只是對自己這套戶型的認可，哪知卻是對一種共性的全面認可，也就是說，只要一簽，則意味同意包括相鄰業(yè)主戶型在內(nèi)的五種戶型的搭建。這一做法，促進了搭建，卻為后來的舉報與強拆埋了雷。還有后來，小區(qū)十六家別墅的大板玻璃，被不明飛物擊碎，好長一段時間，報案后未能破案，也被懷疑與此事之濫觴脫不了干系。

一周后，方總在群里宣布，公示結(jié)束，他已將五種圖紙、三分之二以上業(yè)主簽字造冊表和公示圖片，交到了相關部門。一些人說，這下好了，終于可以合法搭建了，還是方總能干，有路子，關系硬。也有人問，他們怎么說，批復了嗎？好一陣后，江總說，怎么可能出批文，人家憑啥為我們擔這么大的責？方總之前不是說過嗎，只是報備；而報備，就是默認，默認了就是合法了。慣例如此，潛規(guī)則如此，還不理解？那就好好悟悟吧。

絕大多數(shù)業(yè)主，齊撲撲開了工，只有大約百分之十五的業(yè)主，出于事業(yè)忙、籌裝修款、炒房待價而沽、家況變故等各種個人緣由，還沒動靜。從夏末至次年夏初，小區(qū)成了搭建、裝修大工地，成天機聲隆隆，塵土飛揚。春節(jié)前夕，肖不為夫婦遷居別墅，身處工地，苦不堪言。夫婦很不想趕著竣工、急著遷來，但沒法，買墅按揭，裝墅舉債，只好賣老房還新債，按新房東的時間要求騰房交房。

買郊外別墅要的是清靜，卻要來了無邊的噪聲和塵土。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一急，就將肖不為從疑似告密者逼成了告密者。出于安全計，采取的是以書信方式做匿名舉報。等著強拆，沒等來，卻等來了自己的抑郁。

肖不為得病，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但由于是巧藍陪著去的醫(yī)院，家人也便知道了。醫(yī)生說，這病是心病，藥效慢，心病還得心藥治。按照名醫(yī)的指點，肖不為糾結(jié)了好幾天，終于決定去看心理醫(yī)生，但還沒銜接好具體時間，就已經(jīng)能睡囫圇覺了，腦球里也沒了那些要死要活的妖怪。

強拆，治好了肖不為的抑郁癥。

到底是來了。到底是奏效了！他又驚喜，又恐懼。舉報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連巧藍都瞞了。抑郁中的肖不為，身體里開進了一萬臺挖掘機，頭腦飛速運轉(zhuǎn)，思維超前活躍，妖怪被拋了出去，不再附體。

9

第二波強拆，比第一波多拆了一戶。肖不為與巧藍擺龍門陣說，四戶中，兩戶明顯屬過度搭建，另兩戶看上去，符合方總他們公示的戶型搭建方案，但是否完全符合，反正我的肉眼看不清白。

一時間，鄰居群里的動靜，比挖掘機和二錘的動靜都大，再大，就要弄斷電了。

91-1白說，什么鬼哦，誰他媽又開始舉報了？

61-4孟說，聽說拆違也不完全是舉報，有時也與上邊的巡視、檢查、評比等各種專項活動有關。

4-2邵說，不是搭建方案都公示了、批準了的嗎，怎么還來拆違？到底誰違法了？如果說我們合法，那這次強拆就是執(zhí)法者知法犯法！

9-3仝說，據(jù)我所知，那個方案和公示，如果交執(zhí)法等部門了，也只起個報備和存檔的作用，人家是不會批的，想批也不會，因為沒有政策可以支撐他們的權力。

11-2秦說，他們應該口頭有同意吧？

12-3茍說，口頭即便說了，也得有錄音吧？有嗎？沒有！那說了也等于沒說。留痕，不出問題，什么事沒有；出了，是要擔責的。

33-1夏說，方總，你出來說句話吧。

77-1皮說，夏總，你讓方總說什么，他能說什么？他做的一切，只是試圖盡力滿足小區(qū)大多數(shù)人的訴求，將違法變合法的一種努力和可能。作為個人，他已經(jīng)盡力了。

57-1穆說，那方總的做法，不就是一種事實上的忽悠嗎？

77-1皮說，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誰能忽悠誰，誰能被誰忽悠？請問穆總，如果方總不忽悠，你就不搭建嗎？不會吧，如果不搭建，恐怕早裝好了，都住進去了吧，何必跟大家伙兒一樣，坐等幾個月？

44-4紀說，皮總說得對，方總不求名不謀利，純粹奉獻，是為大家做事的當代活雷鋒。我相信，他倡議適度搭建、統(tǒng)一方案的做法，是正確的，是大家可以受益的，因為中國有句古話，法不責眾，刑不上大夫。咱住別墅的人，跟底層比，還不算大夫？當然，這一切，是理論上講，理論與實際有出入，正常，嘿嘿。

37-1諶說，我就鬧不明白了，看起來搭得差不多的房子，我的被強拆，人家沒事。好吧，既然可以瞎舉報，瘋狗亂咬人，那就別怪老子不講規(guī)矩了，我不好過，大家都別好過。

89-2裘說，諶總不服，可去討個說法，甚至直接打官司呀。

37-1諶說，人家是拆違，又已經(jīng)拆了，討說法、打官司有用嗎？你要能打贏，人家還會來拆？

78-1李說，諶總，你之前不知要強拆？

37-1諶說，收到整改通知了，以為只是嚇一嚇膽小鬼，不承想還動了真格。

方總不冒泡，鄰居們只好各盡所能，自我解惑。既已走到這一步，還能怎樣，回是回不去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打砸搶殺，找方總說聊齋，又能怎樣？肖不為站在別墅三樓衛(wèi)生間鏡前冷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肖不為的抑郁癥被治愈后，程非打來電話，說請一家人聚下，祝賀老爺子痊愈。小兩口拎了好酒好菜來別墅，幾杯酒下肚，肖不為的話開始活絡起來。提到強拆事，女婿向丈人敬酒，開玩笑道，爸，搭建被強拆，您老這么高興，該不是您老舉報的吧？肖不為把杯子往桌上一蹾，我舉報的？我干嗎舉報？女婿嚇了一跳，忙說，說錯話了，開玩笑也不該的，罰酒，三杯。女兒說，爸，我知道誰舉報的。肖不為臉上的羞恥感，被燈光和酒精揉在一起，混為一談，心里咯噔一下，但沒吭聲，只看著女兒微笑。女兒說，大運會，大運會舉報的。

原來，肖不為想多了。新一輪強行拆除違法建筑，是因為大運會一年后在成都盛大舉行。女兒說，整治城市環(huán)境的硬任務與重頭戲，不就是拆違嗎？不拆違，何以從明面上、大視域上，直接又快速地提升市容市貌，展示城市光輝形象？

女兒在老城街辦關餉，信源可靠。

肖不為想，事因大運會，肯定的，但自己言之鑿鑿又堪稱高明的舉報，應該也是起了一點作用吧。

肖不為臉上的那點羞恥、心頭的那點恐懼，被大運會盡數(shù)拆除了，他忍不住敬了女兒一杯酒。這高興的時刻，他不明白，怎么竟想到了群里面，那個姓方的總。

方總有關將違法變合法的言行，無疑打臉了，肖不為據(jù)此認為，他之前那些貌似權威的言論，基本是滿嘴跑火車，他不會再現(xiàn)身。誰知，只過了兩天，方總就在群里露了面。他說，大家提的問題和對問題的討論，我都看了，說得很好，但抱歉，我回答不了。但還是要謝謝鄰居們的理解和不理解。我回答不了，不等于別人回答不了。這兩天，我一直在忙一件事，就是協(xié)調(diào)縣執(zhí)法局來現(xiàn)場辦公，面對面回答大家的問題。到時，大家想問什么，盡管提，不用顧忌什么。這事很難，但他們到底是答應來了，來五人，副局長、科長和三名工作人員。機會難得，有問題需要咨詢的業(yè)主，明天上午十點，小區(qū)見。

群里的響應之聲，儼然飄灑著一場岷山千里雪。

岷山千里雪，是一場理論之雪。第二天實際到場的業(yè)主，十來人而已。而執(zhí)法局的人，加上街道、社區(qū)、物業(yè)的，二十好幾。雙方人數(shù)比例，即便調(diào)個個兒，也實在難看。執(zhí)法局副局長瞟了一眼現(xiàn)場，臉皮的內(nèi)層便陰了下去，他用晴朗的微笑說，大家好，你們看，人太少，代表不了小區(qū)業(yè)主。方總，我看這個現(xiàn)場會，還是另找機會吧，再見。

副局長離場的樣子，像成語“一去不返”。

肖不為才不會去現(xiàn)場，雖然他就待在離現(xiàn)場只有幾十米的家里。站在別墅頂層露臺，讓盆栽的那株黃桷蘭遮住自己的身形，手持高仿軍用望遠鏡，觀察執(zhí)法局的現(xiàn)場辦公。鏡頭里的內(nèi)容，是一場無聲電影。既為無聲，他腦海中對場景的有聲呈現(xiàn)，其實都是鄰居群給的。方總和去現(xiàn)場的十幾位業(yè)主中的一部分，在群里發(fā)了帖，肖不為正是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接和復盤出了聲音。想從鏡頭中提拎出方總，但沒能成功，誰都像，誰都不像。

幾個發(fā)帖人，也發(fā)出了對未到現(xiàn)場業(yè)主不滿的聲音，但回應他們的，是林林總總的原因，臨時要簽合同、老人病了、領導不準假、車被堵死了什么的。

前況證明，方總應該是一位即便永戰(zhàn)永敗，也永不言敗、永不放棄的主。果然，很快，他又協(xié)調(diào)好了現(xiàn)場辦公答疑會。這次，他首先找社區(qū)反映問題，說明情況。坐在社區(qū)書記辦公室，他說，在新農(nóng)村建設取得輝煌成果、城市化進程飛速發(fā)展的今天，社會轉(zhuǎn)型的焦點、難點和重點，已落到社區(qū)基層綜合治理肩上?；鶎又卫硎莻€大事，搞不好，極易出輿情方面的事，設立綜治辦、社治辦這兩個機構，應該是高層對這項工作重視的結(jié)果與產(chǎn)物。崔書記，你看嘛，不知我說得對不？社會的主體是人，而人住在小區(qū)里。小區(qū)構成社區(qū)，社區(qū)構成鄉(xiāng)鎮(zhèn)、街道，鄉(xiāng)鎮(zhèn)、街道構成區(qū)縣，區(qū)縣構成市州，市州構成省域社會，省域社會構成國，所以，簡而化之，小區(qū)是國家的社會組織細胞，并構成國家。而小區(qū)中，最難治、最有代表性的，是別墅區(qū)。別墅區(qū)治理好了，社區(qū)綜合治理工作就搞好了；社區(qū)綜合治理工作搞好了，社區(qū)就搞好了；社區(qū)搞好了，國家就搞好了。

顯然，方總不僅做足了功課，背后還有高人指點，即便如此，臨場一發(fā)揮，其論點、論據(jù)，在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線性推論中，還是出了掉鏈子、偷換概念和急功近利的問題。崔書記當然清楚，卻并不指出，反而很爽快地說，好，我答應你，我和你們小區(qū)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負責跑執(zhí)法局，你負責組織你們小區(qū)有搭建訴求的業(yè)主代表參會。

崔書記三十多歲，即便大熱天裹著死板的職業(yè)裝，也沒能掩住她長得妙曼的身體。長得好看又好聽的，是她的聲音。方總想多看多聽一會兒的，但找她的人已在辦公室門口排起了隊，他們的動靜，讓他不得不起身告辭。

崔書記的發(fā)言，肖不為是在群里聽的，錄音，很長，又很短，聽了多遍都嫌不夠。他想對一邊在廚房忙碌一邊看手機的巧藍說，真好聽，又覺不妥，到嘴邊收了回去。方總正相反，在現(xiàn)場，他一邊聽崔書記發(fā)言，一邊想，俗話說得好，女人的臉，說變就變，幾天前還風吹楊柳、鳥語花香的，今天的身形怎么如此干練、凌厲，聲音如此果決、陡峭？昨天她打電話告訴一切搞掂，聲音還那么好聽，而自己感恩戴德連連說謝謝的聲音，再好聽，也不及人家萬分之一。

可她在發(fā)言中反復強調(diào)，一不能讓別墅變胖，也就是說，搭建不能超過房子滴水線；二不能讓別墅變高，也就是說，不能在樓頂上加層，不能往下挖地下室；三不能讓別墅變形變色，也就是說，不能改變外觀形狀和顏色，陽臺不能封，陽光篷不能搭。尤其她對搭建方案的說法，更是斬釘截鐵，她說，那個所謂的搭建方案，誰批準的？有簽字嗎？有紅頭批復文件嗎？沒有。沒有而搭建，不管搭多搭少，都屬違法違規(guī)！

你聽，這些話怎么可能悅耳呢？方總真是一句也聽不下去，可又豎了耳朵，生怕漏一字。

按照崔書記說的搭建“三不能”原則去搭建，實際情況就是不準搭建，可要直接說不準搭建，又流于簡單粗暴，所以，需要繞樹三匝來個軟著陸。但即便軟，也一點兒不損她殺伐決斷的鋒芒。崔書記的主旨內(nèi)容和表達手段，方總心下明白、佩服，卻非常不爽，更無可奈何，因為他已看出，執(zhí)法局來的一位副科長、兩名業(yè)務干部，對她也是極認同的。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就更不用說了，點頭哈腰的，近乎侍主之仆。

現(xiàn)場會在社區(qū)會議室召開，執(zhí)法局副科長主持。流程為：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介紹小區(qū)搭建現(xiàn)狀；副科長親自宣讀并闡解有關違法搭建的處罰條款，即《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第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條；業(yè)主提問，執(zhí)法局兩名業(yè)務干部解答；社區(qū)書記兼主任發(fā)言；副科長總結(jié)。從最后的情況看，因為副科長的總結(jié)，只是宣布散會，這就讓崔書記的發(fā)言成了事實上的總結(jié)。會議桌為橢圓形，與會者圍桌而坐。按照方總估算的到場人數(shù)，會議室將達到接近擠爆的狀態(tài)。但崔書記的估計，是對方總的估計打?qū)φ邸＜幢氵@樣，她安排的兩圈坐席，里圈圍桌，外圈靠墻，也沒坐滿，更別提站席。開會前，崔書記把方總拉在一邊，笑道，怎么樣，方總，實際到場的人數(shù)，我說沒那么多嘛。方總尷尬道，這種事，還是崔書記有經(jīng)驗。崔書記說，都是吵得兇，臨事了，都希望別人上，自己縮邊邊，享現(xiàn)成福。再說了，住別墅的人，分分鐘是錢，個個忙得要死，哪有時間？理解。

10

肖不為猜測，不言失敗的方總，下一步將呼吁并著手成立天著青城業(yè)主委員會，且成立的目的，不是為小區(qū)更好，而是為小區(qū)更壞，還有比搭建更能令小區(qū)毀壞的法子嗎？這讓肖不為緊張，也憂慮。

果然，待群內(nèi)討論完社區(qū)現(xiàn)場會，并對搭建工作表示不滿和絕望后，方總說話了。他說，我們前期工作，沒有達到大家預期的效果，除了鄙人的能力，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缺失組織的名義，更缺失組織的力量。上次，我去協(xié)調(diào)執(zhí)法局現(xiàn)場辦公，人家是不來的，好在關系硬，來了。來一次可以，還能來第二次？不能吧。我算什么，個人；你算什么，個人。對于涉及小區(qū)公共利益的事項，人家只接受組織的請托。不得已，這次，我找了社區(qū)，社區(qū)又通知了物業(yè)，結(jié)果呢，大家已看見了，不理想，非常不理想。

44-1左說，我懷疑，舉報我們的，正是物業(yè)公司。他們讓我們不搭建，我們不聽，他們無招，自然向上舉報，轉(zhuǎn)移責任了。

13-2楚說，我覺得主要還是我們內(nèi)部。

55-4敬說，說到物業(yè)公司，我們已入住的十多戶業(yè)主，應該有更深的體會。物業(yè)費那么貴，服務卻完全不匹配，綠化、衛(wèi)生、安保、管貓狗、滅鼠蛇蚊蟲、車輛停放、節(jié)氣氛圍，還有服務態(tài)度，都有問題。所以，我覺得可以考慮成立業(yè)委會，對他們有所掣肘。

70-3邱說，我倒是覺得物業(yè)公司還將就，換一家，未必更好。但如果成立業(yè)委會，有利于搭建，好，我支持。

肖不為看到這里，知道方總要出場了。果然，方總說，大家說得很好，建議得更好，對，我贊同，就是應該成立我們業(yè)主的組織機構、代表機構，只有業(yè)委會，才是我們業(yè)主自己最忠誠的家園！有了業(yè)委會，就不是我們受物業(yè)的氣，而是可以隨時給物業(yè)做指導、提要求，不聽，就炒它魷魚。換一家不行，再換，直到滿意為止。有了業(yè)委會，向相關部門提出業(yè)主訴求，就有了名正言順的身份，也就不用經(jīng)常召集大家開會，議這議那，耽誤大家寶貴時間了……

眾人喊，方總，不用說這么詳細，我們知道成立業(yè)委會好處多，你就說咋個成立吧。

方總說，成立需要很多條件，但首先在群里搞個接龍式的網(wǎng)簽認可活動，若達到業(yè)主人數(shù)要求，就成立；達不到，就拉倒。要求就是，占建筑物總面積三分之二以上，且占總?cè)藬?shù)三分之二以上的業(yè)主同意。

不簽搭建方案，肖不為是有十足理由的，想來別人也能理解，不搭建的人去簽要搭建的名，有病不是？這次，既已判定成立業(yè)委會終極目標的底牌是搭建，當然不會簽了，卻還是簽了。人家明面的理由就只是成立業(yè)委會，就只是為了業(yè)主的權益。面對這樣的理由，一位被呼為老師的業(yè)主，不同意成立業(yè)委會，怎么著都顯得怪異，說不過去。這是簽的理由。不簽自有不簽的理由，除了搭建這個梗，如果網(wǎng)簽的人中，無論多少，但凡群里有那么幾戶沒簽，他也就可以比照人家，渾水摸魚，堅持不簽。但隨著簽名接龍的不斷增長，直到還剩最后兩戶沒簽后，他飛快地接了龍。他想，成為倒數(shù)第二名也好，反正后邊還有一個墊底的。沒想到，直到接龍網(wǎng)簽結(jié)束，墊底的主，都沒來墊底。后來才知，那位戶主不會上網(wǎng)，網(wǎng)事皆由女兒打理，偏偏那幾天女兒全天候關機。高考完的女兒，正跟一群驢友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呢。

接龍斷鏈，網(wǎng)簽結(jié)束。方總說，接下來，沒簽的業(yè)主，我們會在網(wǎng)下尋找，還請各位知道聯(lián)系方式的，幫忙聯(lián)系，或?qū)⒙?lián)系方式告訴我，謝謝！與此同時，為不耽擱成立業(yè)委會進度，請大家自薦，或推舉符合條件的業(yè)主，為業(yè)委會候選委員。確定候選委員后，再召開業(yè)主大會，進行正式選舉。

當即，有人自薦，有人被薦。十來分鐘時間，業(yè)委會候選委員人數(shù)達十三人。之后好幾天，都是十三人，到了第七天，變成十二人。退出的一人說，這才知道，委員是有薪酬的，本人太忙，不能為鄰居們服務，乞諒。

業(yè)主薪酬這事，肖不為也是首聞，于是想，既然有人覺得住別墅拿薪酬丟份走人，肯定也有人為薪酬來，具體是誰，不知道。但十二人中，一定有這樣的人，住別墅，卻不舍蠅頭小利。成立不成立，委員不委員，反正自己是這些事的空氣人，于是下網(wǎng)避之，不再費腦。

但到了地上，還是沒能避開。有人請肖不為出山，任委員。

肖不為自然是打死也不會干的，就東推西推，今天躲明天，明天躲后天，推無可推、躲無可躲時，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轉(zhuǎn)機，是一聲巨響。

巨響與搭建有關，一聲巨響，像一顆多少噸位級的炸彈，把大多數(shù)業(yè)主眼中平常、肖不為眼中不平常的違規(guī)搭建現(xiàn)象炸開，炸到公眾面前。

事情是這樣的。12-1耿家的裝修施工，已到地面處理階段，再有一個來月即可竣工交付。按設計，三樓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露臺，地面貼花崗石。這天，石材供應商租了輛車，請司機送貨，車子莫名其妙路上拋錨，耽擱了些時間，攏樓下時，裝修工人已下班，只有耿總夫人留宅收貨。司機夫婦和兒子，按女主指示，將花崗石搬到三樓露臺。哪承想，半夜下暴雨。次日，天晴，老少四個工人，上三樓露臺施工，見下水道堵塞，花崗石和此前堆放的水泥、河砂，全泡在三十厘米深的水中。工頭罵道，誰他媽干的活兒，堆這么多重貨，樓板承得起個球？來，我們把水放掉，把花崗石搬些進屋。四個工人踩著積水，還沒找到下水道口子，轟的一聲，露臺坍塌，隨著水瀑升起的，是哎喲連天的慘叫。

這起安全事故，一死三傷，隨著媒體的介入，知道的人，已不限本縣，而是擴大到成都平原。四人中，死的那人，當時沒死，看上去，傷得最輕，說玩笑話，一到縣醫(yī)院，就死了。死人的事，比天大，業(yè)主報物業(yè)，物業(yè)報社區(qū)，而街道，而縣府，一路上去，不到兩小時，到了市上，信息上報完成。

事故發(fā)生后，縣安監(jiān)、公安、消防、規(guī)劃、住建、紀委、檢察等部門，與當?shù)亟值莱闪⒙?lián)合調(diào)查組，第一時間對房屋坍塌事故原因展開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偶發(fā)因素太多。如果女主懂建筑且知承重那回事，就沒事故這回事。不懂也行，如果那天男主沒有應酬而成為收貨人，或那天車子不故障，下班前到達，裝修工人就會向女主提建議，不要將花崗石堆放在露臺，又或者送貨司機不聽女主強硬指使，少上一層樓，將花崗石搬到二樓就完事，也行。就算女主瞎指揮了，也沒事，偏偏，半夜暴雨，且下水道堵塞。又偏偏，四個裝修工人走上露臺，讓自己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邊的重量理清了，就該捋下邊的了，承重樓板與建筑構件。

這樣，一路順藤摸瓜下來，就摸到了搭建。

11

原來，那個露臺，是搭建的產(chǎn)物。露臺的位置，原先只是可供飛鳥、風兒和陽光自由穿行的空氣，其下是自家的后花園。耿總夫婦按照方總他們公示的戶型方案，像同戶型鄰居一樣，請搭建施工隊，把這個位置凌空架上鋼筋龍骨，再澆灌上混凝土變成露臺，露臺凌空邊緣砌有墻垣、安有護欄。同樣的戶型、同樣的搭建設計圖、同樣的施工隊，人家都沒垮，偏偏你家垮了，這說明啥呢？說明你家運氣不好，重物超載，還是說明別人家運氣好，碰巧沒用重物去檢驗？可誰聽你的說明呢，全世界只知一個真相，你家違法搭建爆雷了，而你家搭建的爆雷，導致整個平原上的搭建出現(xiàn)多米諾骨牌效應，導致全域性的別墅區(qū)裝修整改。這就像處理交通事故，不管你技術好孬，違規(guī)沒違規(guī)，只要你酒駕了，責任就在你。也像你開鋪子或出攤，產(chǎn)品物美價廉，可你沒營業(yè)執(zhí)照，就得接受處罰。這沒什么好說的，不服不行。

此前那位受人高看的老師，置身上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處境后，基本匿在洞里，偎著孤獨取暖。好在老師的名號沒被剝離，否則，以肖總呼之，還不知怎么尷尬。而這次搭建的意外爆雷，讓他在心里為死傷者感到悲傷的同時，在耳里卻不啻一記春雷。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從心到身，開始蠢蠢欲動?，F(xiàn)在，總該對瘋狂的違法搭建重拳出擊，采取大規(guī)模的雷霆手段了吧。

但是沒有，只停工整頓了一周，也有強拆，依然是零星的，起警示、威懾作用那種。程非在廣告公司供職，接觸行業(yè)廣，他說，爸，不可能把所有的搭建全部拆干凈，那樣的話，且不說經(jīng)濟損失，單是城市形象就吃不消。所有別墅小區(qū)，一旦變成廢墟和棄城，短時間怎么重塑？哪有城市形象可言？關鍵是，讓那么多人家傷筋動骨，把人家逼上絕路，還不整出個通天的輿情危機？

女婿說得也對，天著青城一、二期，就是例子。一些被強拆的別墅，幾年過去，業(yè)主不管不問，野草叢生，任其荒蕪，既顯示錢多不在乎，向強拆表達不滿，又惡意破壞著小區(qū)的整體環(huán)境。一句話，你讓我不爽，你也別想爽，看哪個耗得起！

雷霆，也不是沒有。通過徹查事故，順藤摸瓜，竟扯出一宗驚天大案，不錯，又一次震撼的爆雷。而這個雷不是別人，卻是方總！原來，方總那么不可思議地、千方百計、一波又一波承頭推動違法搭建，不僅是為了讓自家的搭建合法化那么簡單，他手里的底牌，是在搭建工程中撈錢！

別墅快交房時，多家搭建施工隊，使出渾身解數(shù)，開始承攬工程，肖不為當初接到的那些電話，便是他們競技的開場戲。事實上，有三家施工隊的人，通過各自的渠道打進了鄰居群。其中一家施工隊的頭目孔老板，年紀輕輕，老江湖一個，腦瓜兒好使不說，又深諳薄利多銷的讓利原則和舍得哲學，通過九曲十八彎的關系，與方總搭上了關系。方總本是體制內(nèi)人員，因與服務對象中的一位叫小艾的女對象上床，被老婆抓現(xiàn)行，爭吵中互不相讓，老婆一氣之下告到丈夫單位，斷了方總前程。方總一怒為紅顏，辭職、離婚，讓小艾坐正。因離婚走得凈人，再婚后日子過得并不寬裕，給老板牽線搭橋，啄一嘴是一嘴，沒個定數(shù)。偏偏小艾不想在同學面前丟份，就扭著方總買別墅。方總無奈，拆東墻補西墻，在天著青城按揭了一套，正愁裝修款咋籌，孔老板找來了。

兩人一場茶敘下來，各種機關卯竅不點自通，一拍即合，頓生相見恨晚之感。在孔老板的精準甄別下，方總向群主包總舉報了群里的奸商，孔老板的兩家競爭對手，立馬被踢出群。自方總拋出孔老板制訂的戶型搭建方案后，小區(qū)大一統(tǒng)的搭建宏圖蛋糕，孔老板一家獨吞。

搭建意外爆雷后，肖不為聽說司法系統(tǒng)出手，控制了十幾人，方總及媒子、孔老板、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某局一名副科長等，至于怎么處置的，尚無結(jié)果。還聽說小趙等幾個管家，因每人收有孔老板送的一份過年禮物，水果、臘貨各一盒，而被扣了半年獎金。但這些到底是傳言，還是事實，肖不為委實不知。他問過小趙，聽說你被扣了獎金？小趙攏攏發(fā)，嫵媚一笑，說啥哦，怎么可能呢？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成立業(yè)委會一事擱淺，是真的。這事一直在走程序，走得快要到頭了，突然就沒了動靜。

種種消息，像藥，讓肖不為內(nèi)里的梗有所消解，但真正使他痊愈的，則是鄰居群里出現(xiàn)的消息。消息說，凡是違法搭建的別墅，一律不得辦理房屋產(chǎn)權證；已取得的，蓋一個限字章，予以凍結(jié)。而房屋無產(chǎn)權證，則成了沒法轉(zhuǎn)讓的死房。若要盤活，必須拆除違法搭建部分，將別墅恢復至設計原樣，以取得抑或解凍房產(chǎn)證。

群里開始大罵，罵消息，更罵方總。同時解嘲道，反正我家裝房子就是自個兒住的，從沒想過賣，自己這一輩住完了，傳給兒子輩，至于兒子輩咋個處理，就管不到了。又道，不能賣就不賣唄，自己住就是，再說，規(guī)定嘛，今天這樣，誰知明天咋樣，反正俺有的是時間等。這下，那些沒裝的，裝了沒搭的，陰到高興了。

要是以前，方總早現(xiàn)身了，現(xiàn)在不能了。隨著搭建露臺的坍塌，一夜之間，方總也坍塌出群了。

肖不為想點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包，想想，又算了，何必讓人家雪上加霜，叫自己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