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一樣大的故鄉(xiāng)

?楊玉林

詩歌一樣大的故鄉(xiāng)

我想把故鄉(xiāng)再寫小一點(diǎn)

房屋那么小

煙柱那么小

院子那么小

門前的小樹那么小

一條路那么小

路邊曬太陽的七叔那么小

教室里坐著的幾個孩子那么小

夜空中的月亮那么小

母親等候的身影那么小

淚珠那么小

我只能把故鄉(xiāng)往小里寫

小到像一首詩一般大

這樣就可以裝進(jìn)去

牛羊、耕地、莊稼、炊煙

熱炕、山歌、社火、土廟

兒時的伙伴娟娟、芳芳、小軍——

他們被一輛火車帶到了更遙遠(yuǎn)的地方

不能再把故鄉(xiāng)寫得更小了

再小就像一顆心一般大了

小小的故鄉(xiāng)呵

有時候，讓我在深夜

孤獨(dú)、無助

伴隨針尖一樣大的陣陣隱痛

鏡 中

我們默立的一片水域

可以叫湖，它也只是

海的一部分

沒有一只鳥，被彎腰的蘆葦射向天空

當(dāng)心燈暗淡

站在湖之岸邊

有時候，遠(yuǎn)望的人有被風(fēng)吹透的絕望

更多的早晨，我往往忘記它是一片湖

甚至忘記站在對面那個人——

緊握一把碎片的利器，與我對峙

我怕自己

會倒進(jìn)一片湖中

更怕這個和我一模一樣的男人

最終從水的一方，走出來

站在我站過的地方

大聲叫著

自己的名字

只想寫下

其實(shí)，好多日子還在遠(yuǎn)方

好多美好的詩歌還沒有去寫

比如：我只把你寫成了桃花、蓮

還沒有把你寫成風(fēng)，云或者雪中的臘梅

我寫的桃花還沒有開

寫的蓮，搖曳的風(fēng)只吹了一會兒

其實(shí)，這些都不是我想要寫的

一生那么短暫，而我有足夠的時間

去寫你行走的影子

寫一個母親用愛溫暖著的日子

讓一個個樸素的詞或句子

挽著手，找到你的白發(fā)、藥片或者微笑

好吧，你已轉(zhuǎn)身，如陌生的鐵

我只想寫下鐵錘、鐵鏈、火焰、冰塊

寫下長久的嘆息和祈禱

復(fù)仇的雨

我不能拒絕它們

用一只只小手輕輕地，或者

狠狠地拍打我

走在雨中，一直無法確定

到底是哪一滴雨拍打我

有時候，它們把一只只小手合在一起

扇我的耳光

或者，把一只只手握成一個拳頭

重重地捶我

在我身上，它們用盡了最后一絲力量

像在復(fù)仇——

一個于愛情有所愧疚的人

已負(fù)傷

但它們，最終倒在了地上，流淌成河

我輕輕踩著它們的身體

沒有一絲勝利者的快感

早晨，在廚房

門輕輕關(guān)上

妻兒正在酣睡

凌晨六點(diǎn)，她夢中的桃花盛開

我把草藥袋一包包解開

倒進(jìn)藥罐，加水，打火

它們原本不相識：遠(yuǎn)志不認(rèn)識黃芪

黨參不認(rèn)識白菊

任何一枚，不認(rèn)識我

體內(nèi)的苦，與我經(jīng)歷的味道

一致，或者不一致

站在它們面前，心有愧疚

我不能把任何一枚

從煎熬中拯救出來

看著它們在水中沸騰，掙扎

痛不欲生

或者歡叫

一枚枚要把自己交給我——

一個從凌晨開始生活的人

需要更多的陽光

四季如風(fēng)，他要把外面的春天

搬運(yùn)到小小的家中

當(dāng)一天結(jié)束，妻子開始做飯、洗衣

我會輕輕舉起年幼的孩子

似乎一天未見

已經(jīng)長大許多

讓雪說話

那么多的雪

聚集南山，白著不動

在一朵馱著春天的雪花中

我不能說話，我一說話

一朵雪就被更多的雪

越抹越黑

一枝枯藤般，我默立

聽雪用刺挑破肚皮

還有被雪掩埋的根

雪用牙齒說話

雪的牙齒有時候

比一只狼的牙齒更加鋒利

偎依在雪堆中，我想喝酒

但我不說話

雪，只有雪自己

可以說出一個人怕雪的理由

行走在茶馬古道上

大路依然幽深

一塊馬槽指認(rèn)：身披晨露和夜色的人

把一團(tuán)糧草放入其中

應(yīng)該有一匹馬低頭

另一匹馬靜臥

一群人蹲在溪流邊，看山，看樹，聽水

借一滴滴鳥鳴卸下余生

我們不帶茶，也不牽馬

一根竹子探路

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深山里的蝴蝶，想怎么飛就怎么飛

風(fēng)聲已遠(yuǎn)，馱隊(duì)已遠(yuǎn)

穿行在隴南深處的綠水和青山

我靜坐巨石

沉迷一片云

蝴蝶谷

在深山，一萬只蝴蝶背負(fù)陽光之輕

迷戀式飛翔

懸崖邊緣，落葉的黃金

在天空小心舞蹈

把自由歸還，一個個曾經(jīng)相愛的人

以另一種方式迂回山谷

幻影不再消失

舊時的屈辱、淚水和人間戒律

已經(jīng)放下

已經(jīng)了卻

飛舞的蝴蝶，無血無肉

一座懸崖，隔開了命運(yùn)的欄柵

大自然最小的角落

它們用飛，代替存活

持久地凝視中，我突然忘記了

自己靜默在前世

還是恍惚于來生

走在小路上

前面走著的一個人

和后面走著另一個人

像落到不同方向的兩滴雨

黃昏下的王灣村

稠密的鳥聲，山上的樹林

構(gòu)成了一首詩

低著頭行走

只有前面的那個人認(rèn)識我

正如王灣村的風(fēng)認(rèn)識風(fēng)

每個人認(rèn)識每個人

看到一個異鄉(xiāng)人

拉著行李箱

和前面另一個穿裙子的人

最后，肩并肩地走在黃昏里

夜色才羞羞答答地

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