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維亞《鄙視》中的女性空間書寫

⊙肖婷婷 ［閩南師范大學，福建 漳州 363000］

《鄙視》是意大利當代著名小說家莫拉維亞的重要代表作，這部小說寫于20 世紀50 年代，故事講述了劇作家莫爾泰尼在換工作后成功貸款買房，然而在新工作的交涉中卻逐漸遭到妻子的鄙視，二人關(guān)系破裂。小說以埃米麗亞和莫爾泰尼在結(jié)婚兩年后出現(xiàn)的情感矛盾為線索，引出了工作與生活、婚姻與愛情、理解與溝通等問題，其中埃米麗亞的困境尤其值得關(guān)注，而這個困境的矛盾點可以歸結(jié)為“空間”。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伴隨著居住物理空間的擴大，二人的心靈與精神空間卻不斷縮小，埃米麗亞與丈夫的情感空間也越來越小，這背后隱藏著“空間”變化的鏈條。

一、話語空間被消解：莫爾泰尼的自我建構(gòu)

關(guān)于“話語”，?？抡J為它是“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形式，埃米麗亞的“失語”是莫爾泰尼掌控話語權(quán)的體現(xiàn)。?？略凇蹲晕业募夹g(shù)》（Technologies of the self）中將自我認同形式稱為“自我”（self）,將主體的自我塑造稱為“自我的技術(shù)”。在分析柏拉圖與斯多葛學派著作中的“自我技術(shù)”時，他將重點放在話語塑造自我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認為無論是柏拉圖的“對話”，還是斯多葛學派的“書寫”“傾聽”等，都是利用一種話語形式進行的自我建構(gòu)。①小說絕大部分是莫爾泰尼在說話，他的言說毫無疑問建構(gòu)了自己為滿足妻子買房的心愿而犧牲自己職業(yè)理想的無私丈夫形象，莫爾泰尼在進行自我建構(gòu)的同時必然也建構(gòu)了妻子埃米麗亞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卻是充滿矛盾的。

埃米麗亞話語空間的被消解在丈夫莫爾泰尼的話語敘述中很大程度上能顯現(xiàn)出來，小說是以第一人稱男性視角敘述的，在文本形式上，丈夫莫爾泰尼明顯掌握了敘述話語權(quán)，呈現(xiàn)一種“獨語”狀態(tài)，他很想找到夫妻關(guān)系破裂的真正原因，但當他真正想了解時又會臨陣脫逃，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上。在文本內(nèi)容上，莫爾泰尼敘述了他工作上的一系列劇本計劃，其中大篇幅內(nèi)容描寫了與導演賴因戈爾德討論劇本改編 《奧德賽》，現(xiàn)實家庭版《奧德賽》與英雄版《奧德賽》的選擇讓他有獨特的話語訴說空間，也可以說工作機會擴大了他的社會空間，進一步提升了他的話語權(quán)。這一點在埃米麗亞身上完全被掩蓋了，或者說被隱藏了，她原本是個打字員，在和丈夫結(jié)婚后便沒有再去工作，她接觸最多的空間就是二人的那間小租房。小說中除了有描寫她和丈夫一起參加制片人巴蒂斯塔組織的活動外，沒有敘述過埃米麗亞和其他任何一位朋友的交流，她的話語權(quán)被隱形轉(zhuǎn)化在了家庭的每個角落，所有的時間與精力也花在了租房的各個角落，而莫爾泰尼對她這點也很滿意，但是他從沒發(fā)現(xiàn)妻子在日常生活中的情緒變化。在這個過程中，莫爾泰尼對于埃米麗亞的認識不斷位移，小說一開篇就代入了他的情感態(tài)度：“故事發(fā)生的時候，我還一如既往地愛著埃米麗亞，對她沒有任何成見，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了，或者說是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我的某些缺點，因而就開始對我有了成見，不再愛我了”②。這是一種先入為主式的思想導向，他多次直言對于埃米麗亞是真心愛她、接納她，認為“埃米麗亞長得并不出眾，但出于對她的感情，在我看來她是個非凡的女人，比我認識的任何女人都顯得莊重”。但是心里早已認為她不愛自己了，幾乎都是“我”（莫爾泰尼）在敘述，二人的話語空間明顯是失衡的。?？略f，權(quán)力與知識攜手共進，所謂說話，歸根結(jié)底就是說話的權(quán)力，誰在說話、代表誰說話。話語是一種壓迫和排斥的權(quán)力形式。③埃米麗亞在回答丈夫的疑問時很多次也都是避免直接交鋒，或者說是“不敢”說出真相，她的話語權(quán)在對方，并不在自身，然而話語權(quán)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二人的關(guān)系。

可見，從文本表面敘述上來看，莫爾泰尼很愛自己的妻子，甚至無比害怕她離去，但是他卻以某種“高傲”的姿態(tài)禁錮著埃米麗亞。當巴蒂斯塔邀請莫爾泰尼和埃米麗亞一同前往卡普里島的別墅里居住時，莫爾泰尼直接替妻子答應，但在答應過后又覺得應該先過問妻子的意見，可見，他的行為和意識是不匹配的，也可以看出他建構(gòu)自我形象的行為路徑。在妻子對他開始鄙視時，他仍然只是以自己的敘述來單向承認自己的能力。承認（recognition）是杰?？āけ窘苊髡軐W繼承中的重要意義，她認為承認是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和他者認為彼此相互反映，但這種反映并不會使它們成為彼此（比如，通過一種合并性認同）或是通過投射來消滅他者的他者性。④然而，莫爾泰尼所認為的那些為妻子犧牲的行為并沒有投射到妻子內(nèi)心，或者說這個過程中斷了。他將這些行為的動機一概論在妻子的頭上，并且在工作受挫時不斷地提醒自己，最終讓這份情感隱性失衡得更加明顯，而且他本人也陷入了持續(xù)的痛苦中。一邊是愛的妻子，一邊是每日面對的工作，他自以為是對妻子愛的表現(xiàn)，實則是逐步地遠離。愛的本質(zhì)是平等，莫爾泰尼自我意識的背后是一種以愛為名的專制，這些意識剝削了埃米麗亞的付出，吞噬了二人的情感。

二、私人空間受擠壓：奧德賽式的逃離與回歸

去往卡普里島路途中同賴因戈爾德針對改編《奧德賽》的交流是莫爾泰尼心理活動的高潮，他不滿對方所言的現(xiàn)實版《奧德賽》，堅信奧德賽的崇高，然而實際上埃米麗亞才更像是現(xiàn)實版《奧德賽》的形象——想擺脫卻終究不得不回歸。無論是精神空間還是物理空間，個人空間的獨特性是毋庸置疑的，就像巴什拉所言：“在一日夢想之中，對于狹窄、簡陋而局促的獨處空間的回憶，就是我們關(guān)于給人安慰的空間的經(jīng)驗，這種空間不需要擴大，但它特別需要被占有”⑤，埃米麗亞在乎的不是個人物理空間的大小，而是一個獨立且不被打擾的個人空間，而這個空間能夠給人帶來實質(zhì)性的精神慰藉。

莫爾泰尼自認為妻子埃米麗亞不滿足于租房的空間，于是犧牲自己的工作自由從事了一份更高薪但自己并不滿意的工作，并貸款買了一套房。本以為美好生活即將開始，但是當搬入新家，享有更大的家庭空間時，妻子卻提出了分房睡的請求，妻子給出的理由是丈夫喜歡開窗睡，而自己喜歡關(guān)窗，這種習慣的不同使得她渴望有自己的睡覺空間，然而這也許是直接原因，卻不可能是二人關(guān)系真正破裂的原因。莫爾泰尼覺察和妻子的關(guān)系反常后，他認定是因為在他們第一次與制片人巴蒂斯塔出去吃飯后被邀請去制片人家中這件事。當時巴蒂斯塔想和埃米麗亞一同乘車，而妻子只想和丈夫莫爾泰尼一起，然而丈夫在制片人開玩笑似的話語中拒絕了妻子的請求，他自己坐著出租車跟在后面，之后這類坐車問題還發(fā)生過。莫爾泰尼并沒有實質(zhì)性地為妻子考慮，去改善妻子認為的這種尷尬，之后他認為妻子埃米麗亞肯定是認為他要把她獻給制片人，作為編劇交易的一部分，因此才會迎來妻子的鄙視。小說終究沒有以妻子的身份來揭示這個答案，只有丈夫的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莫爾泰尼破壞了他們兩個人的情感空間，這個空間在此之前占據(jù)著埃米麗亞私人空間的大部分位置，此后，她慢慢覺醒并有了反抗的意識和行動。

從莫爾泰尼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們婚后最初的兩年生活在小租屋中，他認為埃米麗亞“總是把房間收拾得干凈整齊，光潔明亮。顯然，她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可能把那個房間想象成自己的家；她沒有自己的家具擺設(shè)，但她竭力把她當家庭主婦的意識傾注在那些破舊的家什之中”。埃米麗亞從沒有自己獨立的房間，也就是沒有私密空間，這種空間的需求不僅僅源于物質(zhì)層面，也來源于精神層面，她的空間困境深刻揭示了伍爾芙早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所表明的——經(jīng)濟與獨立的實體空間對于女性的重要性。從莫爾泰尼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時刻期待著過去的妻子，難以接受妻子的變化，他想要維持某種他所喜歡的態(tài)度或習慣，當妻子開始為了自己的感受去做出某些行動時，他無法理解并且不會主動和妻子進行下一步的有效溝通，難以站在妻子的角度考慮她過去以及當下的處境，當處境變成困境時他更多的是以自我的方式去考慮妻子。莫爾泰尼認為是為了讓妻子高興才買下那套價格昂貴的房子，并且也因為買房而違心加入黨派，然而他并不了解埃米麗亞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二人的心理距離越來越遠。

莫爾泰尼對于妻子的形象不曾堅定過，容易受情緒的控制，一開始他覺得自己的妻子很美，但是當他腦海里的各種不安的想法冒出來以后以及房貸壓到他無法入睡時，他會無情地想“我沒有能跟一個與我志同道合、興趣愛好相同又能理解我的女人結(jié)婚，卻娶了一個沒有什么文化素養(yǎng)的普通打字員，她身上有著她所屬階層的一切偏見和奢望，只是因為她貌美我才娶了她……我絕望地想道，也許我必須以永遠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遠大的抱負作為代價”。由于貧困，莫爾泰尼時常因為房貸而難以入睡，開始在心里產(chǎn)生了怨恨，這種怨恨來源于個人、妻子和時代，而他卻歸咎于妻子，并不惜貶低對方，這足以看出莫爾泰尼在心里也是“鄙視”妻子的。盡管全文所顯示出的“鄙視”看似都是以埃米麗亞為“發(fā)出者”，實則她也是“鄙視”的“接收者”，而且丈夫的這種“鄙視”是更多針對外在條件，妻子是從人的內(nèi)在情感出發(fā)，認為他不應該將自己當作物品般任意放置。所以，“鄙視”是清醒的現(xiàn)實，也是無聲勝有聲的反抗，從埃米麗亞的角度而言，她必然希望自己的“反抗”得到強有力的回應，但實際上在那一次“坐車事件”后，丈夫體會到她的情緒變化還把她拉入了自己工作上的各種活動中，不是需要，可能僅僅就是巴蒂斯塔表示希望見到埃米麗亞，在莫爾泰尼的內(nèi)心深處，妻子依舊是自己的一個私有物品，埃米麗亞缺乏自己的私人空間。

三、社會空間被隔離：他者的消失

列斐伏爾在他的空間批判理論中提出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表象的空間三個方法論的空間概念，認為空間真正是一種充斥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人介入自己的空間實踐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政治家、科學家、技術(shù)人員的理性活動有意識地控制空間，力圖統(tǒng)合片段化的空間；二是通過藝術(shù)家以及社會全體成員對空間的表象、再現(xiàn)活動，揭露被壓抑和抽象化的日常生活空間，并把空間的理想注入現(xiàn)實的空間實踐中。⑥然而埃米麗亞的理想空間在現(xiàn)實空間中得不到有效的塑造，在家庭空間中得不到慰藉，于是，她想跳出原有的家庭空間，在社會空間中尋找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社會空間在面對婚后長期居家的她無法如期接納她，這表現(xiàn)在一方面埃米麗亞沒有可退之地，母親將她原有的房間出租出去，意味著她回原生家庭也只能暫留，無法擁有屬于自己的獨處空間?？臻g很大程度上是身份的體現(xiàn)，這讓她只能停留在莫爾泰尼妻子的身份而難以掙脫。另一方面，她也難以在社會空間中前進，小說顯示她可見的社會關(guān)系只有巴蒂斯塔，然而向巴蒂斯塔靠近將面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迫，始終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這無疑使得埃米麗亞身陷囹圄，外在可能提供幫助的他者都消失了，她想在社會空間尋找救贖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波伏瓦認為，男性“是生產(chǎn)者，是他超越家庭的利益，面向社會利益，在參與建設(shè)集體未來的同時，為家庭利益敞開未來，他體現(xiàn)了超越性。女人注定要延續(xù)物種和料理家庭，也就是說注定屬于內(nèi)在性”⑦。實際上，人類自身必然同時具備超越性與內(nèi)在性，這是物質(zhì)生存的必需，也是精神生存的必需。但是這兩種特性的融合在那個時代卻幾乎只限于男性，他們在婚姻中享受到了內(nèi)在性的滿足，也實現(xiàn)了超越性，而女性似乎沒有個體超越的權(quán)利，并非不需要，而是無法擁有。小說中埃米麗亞除了家庭空間以外一無所有，所有的空間對于埃米麗亞來說都是非空間，從婚后的小租間到貸款的房子，再到島上的別墅，看似空間越來越大，視野越來越開闊，實則真正能夠容納她的空間是非常有限的。這可以從她的人際關(guān)系上來看，小說中提及的人物非常有限，真正和埃米麗亞有實際關(guān)聯(lián)的無疑是母親和丈夫，但是當她在家庭中受挫，想回母親那住一段時間時，母親卻坦然地說房間被租出去了，還勸她好好和丈夫相處，認為這不是什么大事。很顯然，埃米麗亞像被拋棄了，想逃離卻無法逃離，這無疑使她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四、結(jié)語

《鄙視》里的人物寥寥無幾，真正的女性敘述者只有埃米麗亞，她在話語和行動兩方面都進退兩難的生存空間困境中進行著反抗，為讀者展現(xiàn)了反抗而無力的絕望，也為讀者揭示了女性生存空間探索的更多可能性。莫爾泰尼的第一人稱獨白式敘述也是現(xiàn)代人心靈反饋和自我建構(gòu)的另一種呈現(xiàn)，然而自我建構(gòu)和建構(gòu)他人的交互性亦值得讀者更多的思考。

①吳猛：《福柯話語理論探要》，復旦大學2004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0—81頁。

② 〔意〕阿爾貝托·莫拉維亞：《鄙視》，沈萼梅、劉錫榮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轉(zhuǎn)引自王冬梅：《女性主義文論與文本批評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2頁。

④ 〔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35—136頁。

⑤ 〔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

⑥ 馮雷：《理解空間——20世紀空間觀念的激變》，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頁。

⑦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5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