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漱
我往往把事實當成謊言,
又因舉目望天而墜入陷阱。
——【法】夏爾·波德萊爾:《聲音》(節(jié)選)
看到那份過期的報紙,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是秦佳告訴我的。正是初春時節(jié),草長鶯飛,湖水漲到了堤岸。那時她已懷孕,每天為惶惑、迷惘和憂慮所折磨,日常的飲食既有規(guī)律又沒規(guī)律。厭食和暴食就像晝夜交替。時至今日,我對她嘔吐時的想象仍然清晰,凡有她的場景,都會出現(xiàn)那輛紅色小汽車的身影。走著走著,她就蹲到馬路邊干嘔起來,小汽車與她擦身而過,風掀起她的頭發(fā)和裙擺。她說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驚險的一幕,她伸手用兩根食指比出了死神的寬度,瞳孔里浮動著它的陰影。于是,嘔吐之外又增加了恐懼、憂慮和脆弱,這些都讓她對發(fā)生的一切疑神疑鬼。
或許,腹中胎兒的血緣才是困擾她的根源。就像一件路邊遺失的物品,其主人已經(jīng)無從考證。從報紙上看到那則舊家具出售廣告時,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句話,心里感慨,她的生活是不是一直都這么草率?
我是在一家咖啡館里遇到秦佳的。這多少有點意外,如果事事都具有欺騙性,唯一的無辜者無疑就是時間。不像她的妊娠反應,也不像我的周期性情緒漲落。
她微腆著肚子,一手撫摸著腹部,另一只手搭在布藝沙發(fā)的扶手上??吹剿龝r,我就暗自犯難,既不想爽約,又沒有途徑與桑先生聯(lián)系,商議變更會面地點或時間。好在她背對著大門,注意力完全被身旁的婦人吸引了。猶豫了大概有十分鐘,我終于推開了門,找了一個與她相隔兩桌的座位。恰好處在她所在位置到大門的必經(jīng)線路上,但已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位置了??Х瑞^里客人不算多,但誰會無緣無故地去留意其中多了一個人呢?一個垂頭喪氣的男子,一副長期睡眠不足的神情,一只邊緣磨損嚴重的皮包,套著廉價的汗衫和長褲,涼鞋鞋面沾著塵土,像終年在工地上與泥漿為伍。我盡量低垂著頭,不想過早與她照面。
離得還是近了點兒,我不可避免地偷聽到了她們的說話聲。她們使用的是一種來自南方的方言。君從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在我后來的猜想中,這一幕不免怪異,因粉塵刺激而響起的兩聲噴嚏,仿佛那串突然噴發(fā)的氣流也帶著鄉(xiāng)音。她們喜出望外,坐到了一起,據(jù)我?guī)状卧谀戏蕉毫魰r所領(lǐng)略到的發(fā)音規(guī)律推測,不外乎驚嘆、唏噓、疑惑和撫慰之類的感慨。
我決定了,萬一碰面不可避免,那就打聲招呼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安慰自己。
昨日,一名自稱桑喬的陌生男子,說受某某之托要轉(zhuǎn)給我一份資料。桑,這個姓氏讓我生出一種奇異之感,覺得直呼其姓名會破壞這種感覺,我決定稱他為桑先生。
桑先生口中的某某,是我遠在外地的一位家族長輩,按輩分,我應該叫他叔公。前年宗族重修族譜,我也有幸參與。這是拜我父親所賜,父親在他這一輩中學問最高,族中凡涉及文字的事項,均由他操持?,F(xiàn)在父親年紀大了,精力體力均大不如前,就讓我跟著學,說下次重修就是你牽頭了。雖是笑話,我還是有點小興奮。先輩們篳路藍縷的往事聽過不少,但由于講述者的不同,細節(jié)往往出入極大,甚至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有機會集中時間讀讀族譜和資料,也未嘗不可。果然,在閱讀材料時,我發(fā)現(xiàn)族中有位前輩在歷史上居然鼎鼎大名,但遷居外地后,有一段時期的經(jīng)歷,資料奇缺。這讓我很好奇,就請那位叔公就近幫忙。叔公年初去世了(若是知道當時他已病入膏肓,是決計不敢叨擾的),原本以為資料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沒想到他早有安排。這讓我既驚喜又內(nèi)疚,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逝者的心意。
我和桑先生在電話里約定:雙方各持一份《S晚報》。這方案類似于秘密戰(zhàn)線中的接頭。他還早有預謀似的迅速指定了報紙的日期,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我有點吃驚,萬一現(xiàn)場不止兩人手持同期《S晚報》,我們憑什么來判斷彼此?我謹慎地提醒。
“就這樣說定了。”桑先生似乎沒有聽到,匆匆掛了機,就像掛斷一樁不愿回溯的往事。
離約定的時間還剩半個多小時。她們聊得正起勁,不時發(fā)出一串類似于母雞生蛋時的咯咯笑聲,此起彼伏的??Х瑞^時不時有客人進出,我望了兩眼壁上掛鐘,思忖是否應該手持報紙,像車站舉著標識牌那樣,方便桑先生進來一眼就找到他的接頭人。但如此做法未免夸張了,何況現(xiàn)場還有熟人。舊報紙剛露出一個角,又被塞回了皮包。
天氣不錯,陽光有點刺眼。這段時間因長時間伏案的緣故,嘈雜的市聲里,我的感覺有些虛妄,整個人也是恍恍惚惚的。我干脆閉起眼睛,想想這段時間的收獲,還真的只是跟著學,他們壓根兒就沒讓我插手,頂多給我布置一些找資料、校對文字的外圍事務。想著想著,就到了即將會面的桑先生身上。我暗自描繪著桑先生的形象,年齡應該是六十上下。六十歲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白天無規(guī)律地打盹,晚上有規(guī)律地睡不著。皺成麻布似的皮膚,枯枝般的手臂,禿頂,鷹鉤鼻,深陷的眼窩,外加長年的哮喘和風濕,整個身軀佝僂如蝦……桑先生幾乎完全被我丑化了。誰叫他鬼鬼祟祟又自以為是呢?何況人在神志不完全清醒時,思緒更容易扭曲。是的,我昨晚失眠了,主要原因是與相處了兩個月的女友鬧掰了,桑先生的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分心了,沒能及時對她的一款新裝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其次是對即將到來的會晤,我多少有點激動,外加幾分事情能否順利的忐忑和擔憂。
恍惚中聽到她們正在道別,應該是那婦人要先行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我開始緊張起來。本想繼續(xù)裝睡,卻莫名其妙地睜開了眼睛。窗外灑進的陽光更刺眼了,眼前的景致和事物都是暈狀的。
“是你?”盡管我努力縮坐在沙發(fā)上,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我心里嘆了口氣。她在我身邊停住腳步,側(cè)過臉來,“好久不見啊!”
我迅速站起,帶響了桌子?!笆前。前?,好久不見!”我說。
細細一算,有兩三年沒見了。我以為我們應該都沒什么興致坐下來聊天的,即使偶遇,也不過點點頭招呼一聲。熟悉的陌生人,僅此而已。當秦佳走出幾步突然又折回來時,我頓感驚愕。
“差點兒忘記了?!蔽衣牭剿÷曕洁炝艘痪?。
她的步態(tài)讓我想起隔壁鄰居家的女人,走起路來,仿佛要把方圓半米之內(nèi)的物件全部掃倒,包括她那個下盤不穩(wěn)的丈夫。
她在對面的沙發(fā)坐下,我竟然有點慌亂,不知道是該站著還是坐著。倒是她,隨和多了,她笑著招呼我。
“坐呀坐呀站著干嗎,”她說,“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樣???”
語氣平和,神情自若,遠強于此刻的我?!斑€好還行……”我發(fā)現(xiàn)我既不擅言辭,在面對突發(fā)情況時更是左支右絀。
為了去除彼此間的尷尬,她很快打開了話匣子,仿佛是一個雖不常見但還算熟悉的朋友。我窘迫地嗯嗯啊啊地笑著,與她相互交換彼此的近況,我盡量讓自己的言行得體、機敏,可不想給她留下猥瑣的印象。幾分鐘后,總算適應些,放松了很多。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她用手稍微理了一下耳后的頭發(fā)。
是的是的,上次見面還是兩年前,我心不在焉又不失禮貌地回應著。
閱歷隨著年齡增長,經(jīng)驗也隨閱歷積累。對話看似熱烈,有來有往,但細心的人很容易發(fā)現(xiàn),那是假象。彼此間謹慎、禮貌、戒備,東拉西扯,都是點到為止,沒有一句落到實處,顯然都在有意回避什么。實際上也沒什么可回避的。往日就像一池無聲無息的水,雖有漣漪,但激不起大浪。很快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開始頻繁地落向咖啡館門口,看這架勢,她應該也是在等人。
初夏時節(jié),窗戶、浮塵、人群、汽車、樓房、刺眼的光線、晝伏夜出的喧鬧聲……每天都充斥著各種瑣碎的細節(jié),把生活打磨得了無意趣。
時間越來越近??Х瑞^里時不時地有人進出,手提包、雙肩包、紙袋、晴雨傘……大部分空著雙手,與即將迎來的會面完全無關(guān),別說《S晚報》,就連別的報紙,也沒看到有誰手里拿著。倒是另一張沙發(fā)上,一個穿著灰色條紋襯衫的男子,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著,正嘩嘩地翻著雜志,像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我突然想,桑先生也許早已進來,就在客人中間,正靜靜地觀察全場,等著過期報紙的出現(xiàn)?;蛟S我應該先亮明自己的身份。
“你也是在等人?”秦佳轉(zhuǎn)過臉來問我。
正好可以借機換個座位,我笑著站了起來,說:“是的。”取出《S晚報》。
“桑先生?”她瞪大了眼睛。
秦佳的情緒瞬間激動起來,這讓我始料不及。她堅持我就是給她打電話約見的桑先生(她也稱他為桑先生,是否與我有一樣的想法?)。她的固執(zhí)是眾所周知的,我不想多費口舌了,重新坐好后,右手摸著皮包里的錢夾。轉(zhuǎn)念一想,證件似乎也不能保證我不會假冒桑先生啊,這一猶豫,手抽出來時多了一盒香煙。秦佳迅速用眼神制止了我的下一步舉動,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又指了指墻上的警示標志。意思很明白。我想她是誤會了,我沒有在公共場合吸煙的習慣,這個動作不過是為了掩蓋無處安放的手指而已。
秦佳盯著我放在桌上的報紙,很顯然,她不打算放棄自己的判斷。有那么一刻,我想跟她聊聊最后一版登載的一則舊家具出售廣告。梨花木。八品相。剛才她提到了在靈官渡附近購置的新房,已到裝修的尾聲。她說她想弄套有點檔次的舊家具。她此時的神情非常明確:別節(jié)外生枝,報紙是關(guān)鍵。
咖啡館進出的幾個人,棒棒糖、草帽、拉桿行李箱、花束,甚至空氣……就是沒有報紙。我說現(xiàn)在下結(jié)論言之過早。她點頭說那就等等看吧。也學我縮在了沙發(fā)上,她的情緒恢復之快,仿佛剛才的激動只是一個幻覺。有那么一刻,在我的示意下她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我點點頭,意思是說這樣更有利于胎兒的發(fā)育。
“謝謝?!鼻丶训拿嫔造V,朝我笑了笑,說:“細心了。”
“不客氣?!?/p>
我無法不對她此時的身形或者體態(tài)感到好奇,如果真的人在地上走,災難天上砸(她的原話),就更有理由揣摩一下這場事故背后的肇事者。但一切只能用口是心非來形容,否則她大可流產(chǎn)墮胎,不必等到身心俱疲(還是其原話)。這背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讓她一邊抱怨一邊心甘情愿?
拿著小匙,攪拌著已是第二杯的卡布奇諾,杯口隱隱冒著熱氣,我突發(fā)奇想:也許那是一團若有若無的煙霧。一團富含某種毒素的煙霧,在秦佳的身心世界里來回穿梭,狀如鬼魅,滲透著她的肌體,使她在纏綿與歡愉中迷失方向,深陷于驚喜、悔恨、狂躁和糾結(jié)之中,并學會了動不動就怨天尤人。甚至每次肌膚之親,也是由煙的分子構(gòu)成的。我懷疑,秦佳將我誤認作桑先生,就是受煙毒所致。即使是毒死一只螞蟻的劑量,也足以使她錯亂了。
她一直都是這么草率嗎?我小心喝了一口卡布奇諾,苦澀迅速遍布舌尖。
來之前,我曾設(shè)想這有可能是一個騙局。桑先生向我透露,那份資料其實是兩封私人信函,是他祖父的遺物。這個說法就讓人疑竇叢生,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那位名人前輩一生只育一子,并于1949年5月意外死亡,時年二十二歲。尚未娶親,留下子嗣的概率幾乎為零。由此推斷,桑先生的說法十分不靠譜。現(xiàn)今的社會,常有人打著名人之后的幌子,行招搖撞騙之事,這個桑先生或許就是其中之一。當然這只是猜測,否則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搜尋什么資料呢?說不定,那段空白經(jīng)歷里就正好隱藏著這么一個秘密。如果真是這樣,那對于其生平的完善將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甚至相關(guān)的學術(shù)研究也可以獲得重大進展)。
咖啡館里的氣息是日常的。一個穿著網(wǎng)襪和短皮裙的年輕女子離開座位,裊裊娜娜地走到柜臺前,其裝束與舉止引人遐想;在我后面進來的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站在墻上的裝飾畫前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沉思;左邊座位上的兩男兩女,年輕而時尚,像是在商量去哪里旅行……一切都很平靜,沒有意外要發(fā)生的跡象。我們無精打采,思緒時斷時續(xù),對各種從眼前飛逝而過的事物熟視無睹。
在閱讀資料時,一個小細節(jié)觸發(fā)了我的聯(lián)想。資料顯示,那位前輩名人的獨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只身南下,之后離奇死亡。死因至今不明,其本人也沒能等到革命勝利之日,官方結(jié)論:死于特工組織殘忍的暗殺。當夜風雨如晦……這給了我猜想的空間,甚至覺得它可能同我的生活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我正考慮是否可以將其寫成一篇小說。
殺手坐在混合著檀香和脂粉的木榻上,覺察到了從后心傳來的殺氣。殺手冷笑著,沒有血腥味的日子反而是空虛的。身后的黑衣人壯碩魁梧,一動不動。
我們都是不存在的,他輕蔑地說。仿佛他說的是上帝不存在。他留著小胡子,臉上的一道刀疤從眉中劃到右頰,看上去邪惡又猙獰。此刻他赤裸著上身,左胸上的圓形疤痕像一朵梅花綻開,一溜胸毛由此向下蜿蜒,宛若青龍戲珠。據(jù)說這個特征非常關(guān)鍵,就像一把鑰匙,之后所發(fā)生的一系列蹊蹺之事得以迎刃而解。比如,半個月后,江邊發(fā)現(xiàn)的那具無頭浮尸,就是這個獨特的標志,使他謎一般的身份最終得以確認。警察順藤摸瓜,困擾多年的一樁命案終于告破,背后的身影次第浮現(xiàn),牽扯出政經(jīng)界許多頭面人物,一場血雨腥風由此展開。當然,在這個同樣充滿殺伐之氣的寒夜,殺手無法未卜先知。如果他有預知能力,他也許就能看到,一封信的展開,眼前的時空就會發(fā)生倒轉(zhuǎn)。
燭光搖曳,一片冰冷的金屬寒光中,他將尚未燃盡的煙頭彈出窗外。開始吧!他說,他的雙手快捷且靈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他兩眼直視前方。
那是個被饑荒與戰(zhàn)亂蹂躪的年代,S城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繁榮和平靜,雨水稠密而纏綿,空氣中混合著一股奇異的蜂蜜拌酸菜的味道。如今,故事中的S城已不復存在,你看到的是由麥當勞、可口可樂和古龍香水構(gòu)成的現(xiàn)代都市。它每天生產(chǎn)的垃圾比空氣還多,我每天嘆的氣里都是塵土的顆粒。
作為故事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某報社實習記者,一名剛過弱冠之年的年輕人,戴著鴨舌帽,臉色蒼白,手指修長,性格柔軟而敏感。來到這座城市,與其說是為將來的職業(yè)積累經(jīng)驗,不如說是為了躲避北方的戰(zhàn)亂。這段難得的安寧時光,年輕的實習記者喜歡漫步和沉思,每天除了在旅社里遵父命抄寫一段《顏氏家訓》,偶爾會到跑馬場或證券市場找點消息。也許你已等不及看他的結(jié)局了,我可以事先告訴你:他將在故事中死去。
電子計算機技術(shù)的蓬勃發(fā)展,為我們探索心智的秘密提供了強有力的手段和觀念,正是在這一大背景下,經(jīng)典計算主義得以興起。
但死神最先眷顧的并非這位年輕人。
殺手提前在一個無名小站下了車,棲身于郊外一處荒僻的祠堂,臨近午夜,才動身從被炮火轟塌了半邊的西城門進入S城,入住早有人事先訂好的旅社。頂層的位置甚佳,二樓的客人正是年輕的實習記者。
旅社的附近街區(qū)遍布著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里面發(fā)生的故事充斥著S城的各類小報。出入其中的女人穿著嶄新的旗袍,有時在路燈下佇立,燈光下的影子參差不齊、意味深長,初涉此類場所的人很容易被迷惑。年輕的實習記者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一個時辰才天亮。殺手洗漱了一番,五天來的第一個熱水澡使他感覺五臟六腑都是舒暢的,他哼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四肢攤開,躺在柚木大床上。他不需擔心行動,成敗其實早已注定。旅社柜臺上早有人暗暗留話,將一樣特別的東西很快送達獵物的手中,作為獵人他要做的只是抬抬手。彈不虛發(fā),出手必見血。殺手早已計劃好,等此間事了,就退隱江湖(賞金夠他富足半生了)。此刻,他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
當他不行動時,其余的人在干什么呢?
實習記者漫步至門廊前。清晨,霜氣籠罩著S城,劇社正在排練新劇目《茶花女》。主演是一名長相與胡蝶有幾分相像的女子,自半月前在天堂夜總會一見,年輕的實習記者就對她相思成災。由于生性靦腆、家教嚴厲,再加上兩個月前的失貞,年輕人只能把滿腔柔情化作筆下的繾綣之思。半月來,他每天都要給她親筆謄抄一封情意綿綿的信,逐漸荒廢了《顏氏家訓》。
“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p>
看到這里,你也許滿心疑惑:這個故事與我此時的處境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我也不知道,如果必須找出點關(guān)系,我只想說,我們的生活,既互相聯(lián)系又彼此孤立。如果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去看,那么它將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xiàn),以體驗什么是世事無常。
下午。年輕人興沖沖地從報社趕回旅館,從皮箱的夾層里找出取衣單。他在錢記裁縫鋪訂的旗袍,今天正好是取衣的日期。實習記者看著單子,臉上興奮緊張之色交替。他打算今晚送給那名女演員,并趁機向她示愛,這是他從電影里看到的場景。他想無論是旗袍還是他的滿腔熱情,可愛的女演員都不應該拒絕。想到這兒,年輕的實習記者情不自禁地隨著內(nèi)心的旋律跳了兩步華爾茲,等著我,我來了,他心里喊道,然后打開了門。
伙計那張刀劈般的臉頰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滿臉淌汗,連脖子上也有汗珠滾動,仿佛是從水里打撈上來的。這可是深冬時節(jié),只要張嘴,就直吐白霧。這個細節(jié)隱含了許多秘密,年輕的實習記者雖有察覺,終究未經(jīng)世事。先生,您的郵包,伙計的眼神是慌亂的,衣服下的身體輕微顫抖。這是一個沒有通過郵局送來的包裹?;镉嬐掏掏峦拢徽f不知是誰放在旅社門口的。實習記者頗感詫異,看著包裹上寫著自己的姓名,再無心去思索伙計略顯反常的舉動。
幾個小時后,當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時,你能猜到是什么嗎?
等待是最難熬的。已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坐立不安,眼下最要緊的事是如何向秦佳證明我并非桑先生,而不再是那兩封信函了。
桑先生來了嗎?
我的目光落向咖啡館內(nèi)外任何能看到的地方。如果桑先生不出現(xiàn),拍屁股走人倒是干脆,卻坐實了自己就是桑先生了。我猶豫不已。
秦佳用咳嗽將我從混亂的思緒里拉了回來。她皺著眉,直言我的失禮,我不知道這種情形下什么才是禮貌之舉??磥恚馁绕煜⒐亩际茄b出來的,壓根兒就別想有什么可以平息她的怨氣。果然,她目光冰冷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用桑先生的名字,是怕我知道是你不肯見面?她又說,這樣有意思嗎?把我騙來有意思嗎?確實沒什么意思,幾年不見,她的表達還是那么寡淡。我實在無法理解她那奇怪的邏輯,雖說有人暗示我的聲音略顯蒼老,但我們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曾有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即便時隔多年,乍聽上去聲音難免陌生,也不至于一點印象都沒有,將我和桑先生完全混為一談吧。她的樣子可不像是裝出來的。這到底是錯覺,還是另有原因?她繼續(xù)以勸誡的口吻譴責我。
“別嬉皮笑臉,把我騙來有意思嗎?”
“我真不是?!蔽覠o奈地攤了攤手,“真不是桑先生……”
“有什么可狡辯的,你就是桑先生……”秦佳說。
她告訴我,桑先生(指我)在電話里聲稱受她丈夫之托約見她,目的是磋商如何解決業(yè)已破裂的婚姻。無非就是財產(chǎn)分割,她輕蔑地說。見面時,桑先生(我)將手持一份舊報紙作為標記,她的肚子則是天然的特征。我暗想,桑先生的安排倒是暗藏玄機:一份舊報紙,一個隆起的腹部。兩者間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又似乎包含某種聯(lián)系,仿佛是在暗示,一切都是多余的。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種安排并非無懈可擊:我決不會對一名曾經(jīng)熟悉的女子使用約見、磋商之類的詞(壓根兒就用不著)。以我們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她不該對這個如此明顯的漏洞毫無覺察。那么,桑先生這樣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看來,一切疑問只能等桑先生的現(xiàn)身了。
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了,桑先生還是沒有出現(xiàn)(對秦佳來說,如果我不是桑先生的話)。
秦佳神情沮喪,此刻的我,在她的眼中幾乎就是邪惡的化身。一想到我如此處心積慮,她就很難再像個沒事人那樣和我(桑先生)平靜地聊天了,有那么一會兒工夫,她竟激動得全身顫抖,臉因憤怒和焦躁而顯得憔悴又丑陋。如果不是擺在眼前這份舊報紙的無聲提醒,我險些屈服了。似乎為了讓我(桑先生)良心發(fā)現(xiàn),她順便提到了那次遇險,她向我演示干嘔的動作,我卻從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名死者的掙扎。這個預感真糟糕。我是那么不擅長表達:快樂時呆若木雞,不快樂時臉上能擰出沉甸甸的苦水。
遭遇講完后,她的情緒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都、這樣了,”她咬著下唇狠狠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還、忍心、嗎?”
“我……”我頓時開始感覺全身燥熱。
“卑鄙!”她猛地站了起來,這個動作影響了她的腹部,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不跟你這樣耗了!”
“那……”我也站起來,伸手想扶她一把。
“……無恥!”她甩手躲開。走了。
我站在咖啡館的中央,四周看去,客人們低頭聊天、看報、發(fā)呆……平靜異常。剛才的一切仿佛沒有發(fā)生過。這個不愉快的遭遇真的是意外嗎?我問自己。還有,既然認定我就是桑先生(她丈夫的委托人),可為什么不和我談判呢?想到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答案就是:她真的氣昏了頭。
這次偶遇也不是毫無收獲,至少知道了她的些許近況:她的處境實在不容樂觀。出了這樣的事,她丈夫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不過他不想再弄出什么動靜,希望雙方的態(tài)度是友好的、坦誠的、理性的。他的行事風格倒是別開生面,我暗自感慨。居然還煞費苦心地委托一個陌生人,替他處理離婚事宜。
一周后的那個下午,我從女友家回來。剛剛結(jié)束的談話中,我盡了最后的努力,可惜她太在乎那天試穿的裙子了。要知道,她為此猶豫了半個多月,隔三岔五拉著我以各種借口逛至那家時裝店。當她終于下定決心時,我的表現(xiàn)卻如此差強人意,所以她決定對我的歉意不予理睬。我沒太郁悶,如果她不肯原諒我,就是再郁悶也無濟于事。許多年前,對秦佳我也是如此。
剛喝了兩口茶,電話就響了。對方以輕松的口吻提到私人信函,我恍然大悟。我堅信這一天是桑先生特意選擇的,這個時間點正是我對私函一事將忘未忘之時。我的情緒立刻被憤怒籠罩了,我向他描述了那天的遭遇,質(zhì)問他為何失約。桑先生首先向我道歉,他說他出門時不小心被車撞了,雖說只是擦破了點兒皮,他驚魂未定,已經(jīng)不適宜見面了。打座機電話想與我聯(lián)系取消會面,很可惜沒人接聽。他的語氣遺憾、善意且誠摯,我竟然無言以對。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如果不是提前一個多小時出門赴約,哪會有這檔子事情發(fā)生呢?仿佛一切責任在我??磥砦沂蔷逃勺匀?。
接下來他開始解釋秦佳出現(xiàn)的原因,非常誠懇地告訴我,這一切其實是秦佳的安排,他說他也不明白,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委托給了他,為什么還要親自到現(xiàn)場。我驚愕莫名,一周前發(fā)生的事是秦佳為了報復我而設(shè)計的圈套?另外,她委托桑先生的事到底是什么,桑先生卻拒絕回答,他說這個不重要,要緊的還是那份資料。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想象。我需要當面向桑先生證實,決定再次放下手頭的工作。
“我也是這樣想的,凡事有始有終嘛。”桑先生的語氣輕松而俏皮。
我們再次商量會面的方式,桑先生提議地點不變,這次由他手持舊報紙,而我只需準時出現(xiàn)。
“就這樣說定了!”他掛了機。倉促又別有用心。
我又一次來不及說出自己的顧慮。而且,我關(guān)注的重點竟然發(fā)生了偏移。
再次提前半小時。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位置。眼前的一切與一周前沒什么區(qū)別,陽光仍然刺眼。進進出出的人影,似有若無的人聲,仿佛時間是停滯的,而我一直沒離開。我不斷朝門外張望,把每個路經(jīng)咖啡館門口的人都與桑先生聯(lián)系起來,估算其中的可能性(尤其是六十歲左右的男子),我甚至產(chǎn)生了錯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在眼前多次出現(xiàn),又似乎是從未見過。當一個穿著身米黃色風衣拿著手杖叼著煙斗的老者走到那根燈柱前時,我差點兒叫出了聲,禿頂、鷹鉤鼻、深眼窩、駝背……桑先生?我立刻站起來準備往門口走,老者很快就走過去了,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是桑先生,他一定會進來的。確實,桑先生不一定就是這個形象,那只是我對桑先生的外形的想象。
就在我躊躇之際,又一個熟人出現(xiàn)在視線里。
王敦。
我再次體會到時間的無序。我從一個朋友那里得知,王敦近來的狀況可不太妙。三個月前,和他那位麻雀般成天嘰嘰喳喳的妻子離婚后,兩人就開始暗暗較勁,都想趕在對方之前找到繼任者,都想以此大大地羞辱一下對方。他前妻的效率顯然更高,僅半個月就大功告成,帝豪大酒店的婚宴在S城也算轟動了,兩公里的豪華車隊,現(xiàn)場派發(fā)現(xiàn)金……年過半百的新郎在商界打拼多年,家資不菲,擁有四家公司,在本市就有十幾處房產(chǎn)。之后的時間里我將會聽到王敦是如何詛咒那個臭婊子(王敦的原話)的。不幸總是成雙成對。王敦談一個崩一個。被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比如約會早到一分鐘,逛商場買首飾時未能快速且主動付款,不慎泄露的鄉(xiāng)里口音。尤其是,吃飯時夾菜蹺起的小指,竟然也成了分手的理由。我聽著王敦的義憤填膺,卻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傷。從最后那個細節(jié)來看,王敦是一個很注重儀表和修養(yǎng)的男人。這么多年,一點都沒改。
王敦并未立刻進來,而是站在門口,一手攥著諾基亞,另一只手拿著小公文包揮來揮去,像在對電話那頭強調(diào)什么。直到一對上了年紀的外籍男女推門出去,王敦才收線,趁門沒完全關(guān)上,他伸手抵住了門。進來了。
“嗬!”
我們的表情和語氣都有點夸張。
王敦說就是這家咖啡館,前天他偶然經(jīng)過這條街,看見她出門走到街上,好像有什么急事,王敦半認真地問是否需要他開車送她。她拒絕了。兩人寒暄了幾句,她就匆匆上了一輛的士。我突然一身冷汗,桑先生好像在電話里隱隱約約提到:秦佳死了。我應該是聽到了,但當時又滿腦子想著別的事,并未留意。如今的我確實麻木得令人生畏。另外,我想起來了,桑先生說的時間應該是我和她在咖啡館見面后的第三天。在王敦的習慣用語里,他說的前天有可能還包括大前天,即便如此,與桑先生的說法還是存在一天的出入。桑先生的說法如果準確,那么,王敦怎么可能見到至少死了一天的秦佳呢?我希望是桑先生撒了謊??蓪η丶训乃?,我何以一點都不在意呢?
“你真見到啦?”我問王敦。
“別著急,再等等?!蓖醵卣盟闹Z基亞通話,好像是什么東西的市場行情。有一陣沒聽到聲音,以為電話打完了。
“你來這兒有事?”我隨口問他。
“這個價位也不便宜,先到別的地方看看吧。”
哦,他還在打電話。
我只好繼續(xù)走神。還有一點時間,桑先生應該不會提前到吧,我焦慮不安地望著門外。伸手去掏煙盒時,碰到了口袋里的舊報紙。這已是它第二次隨我來赴約了,本來說好不用我?guī)н@張舊報紙的。臨出門時,鬼使神差地又揣進了皮包。我還是不明白,桑先生為什么要指定這期報紙,而不是別的報紙別的期數(shù)。第二版的那則報道,我都讀了三遍。一個年輕女子跳樓,圍觀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其中一定就有桑先生。如此鬼祟的人,只能擁有這般品性。電話里的聲音不像得了哮喘,說不定他身體很健康。甚至每天還會出門晨練,晚上在陽臺上跳繩。我的準前女友,曾經(jīng)每天都逼著我做這樣的鍛煉,我則盡可能地陽奉陰違。
“……就這樣吧?!?/p>
通話結(jié)束了。王敦把手機塞回公文包里,脖子上那串大金鏈,被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一照,黃澄澄的,正好對著我的臉,耀得我眼花。我稍微向左邊移動了一下,避開了他逼人的光芒。
她不該那樣,王敦嘀咕著,他在說秦佳懷孕的事情。似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對她的肚子有特別的興趣。
六十歲的桑先生跳繩時,是像袋鼠還是像……
“我知道她死了?!蓖醵匚鵁煛?/p>
“???”
“有點巧,我對面的鄰居跟她以前是同事……”
“哦,這么說,是真的?”
“當然,確實?!蓖醵赝伦智逦⒍檀?、有力。
“……為什么要死呢?”愚蠢卻又必要的問題。
“誰都要死,方式、時間、老死、病死、嗆死、笑死……”王敦回答得很有技巧。
“說的是,可那樣死,我……不太明白?!?/p>
“你當然不可能想明白?!?/p>
“為什么?”
“因為,你、沒、懷孕?!蓖醵匾会樢娧?/p>
我啞然失笑,我說:“這會是原因嗎?”
王敦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著秦佳的死因,仿佛他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替我解開這個謎題。手指上的金戒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有一下手機響了,他沒再接聽,只看了一眼,說自從買了這臺諾基亞,就天天被人監(jiān)視了似的。與其說是自嘲,不如說是炫耀。
聯(lián)想起秦佳說桑先生受她丈夫委托這件事,我盡量平心靜氣地發(fā)問:“那個、那個男人是誰?”
“當然不是她的丈夫。”
“當然。”
“那么,你說,”王敦問,“他是誰?”
我張大嘴巴,這不正是我要問的嗎?王敦哧的一笑,臉上一片譏諷之色。
秦佳死了,除了那么兩三分鐘的遺憾,我竟然沒有多少傷感的意思,而且還和王敦輕巧地聊著她,有些內(nèi)容甚至有對逝者大不敬的嫌疑。時間真的是個好東西,它可以沖淡一切,再深刻再刻骨,在它面前都可以抹除得不留痕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冷血,或許我本就是一個無情之人。
此刻,我和王敦,就像兩個外行,對著一座建筑指指點點,尤其王敦。他說你覺得那個軟件工程師有可能嗎?我略作思索后,說秦佳喜歡冒點險,這人膽小怕事,不會是他。王敦一攤手說,就是嘛。接著是健身教練,強健的體魄,屬于秦佳喜歡的類型,似乎缺點情趣,恐怕也不合她的脾氣。至于來自菏澤的飯店經(jīng)理,想到秦佳每天生活在濃重的山東口音里,怕是連味覺都會喪失掉。那名美術(shù)專業(yè)學生,白皙、敏感,倒是能勾起她滿滿的母性,可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酒吧里的侍者,食堂里的大師傅,街頭的漫游者……從他們的體能、收入、激情和邪惡程度等因素逐一分析,似乎都不太可能是她身后的那個男人。
“要我說啊,有什么可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王敦的一番宏論,卻像是在隱瞞什么,我愈發(fā)糊涂了,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想起死亡日期的出入問題。
“你真見著她了?”我問。
“當然,前天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蓖醵貜谋强讎姵鰞晒蔁熤f:“她說她正等什么人……”
最后一句話提醒了我,我立刻將目光落向咖啡館四周,穿著網(wǎng)襪和短皮裙的年輕女子,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柜臺后的侍應生。散坐沙發(fā)上的兩男兩女,其中一對戴著耳環(huán),時不時地摟抱一下,竊竊私語。兩個女生拿著一本相冊指指點點,一名穿制服的女職員向?qū)γ娴闹心昱咏忉屩裁?。恍然前一周的場景。我隱隱生出一絲不祥之感。
王敦嘆息著:“誰知道,她就死了?!彼氖稚爝M了小皮包,拿出了一份報紙。
隨意且自然。
看著他手里的報紙,我哭笑不得。王敦說他昨天接到電話,一個姓桑的人說要跟他談一筆生意。我問他什么生意,王敦看了我一眼,說算是文物吧,兩封名人信函。兩封信!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王敦沒在意我的驚訝,他說這是他最近的一個小愛好,他說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去古玩市場。我接口說我知道這個地方,就在簡牘博物館旁邊。心里卻非常驚訝,他上大學之所以跟我在一所大專瞎混,就是因為他高考歷史考砸了,至于為什么不選理科,是因為理科他不喜歡的科目更多?,F(xiàn)在卻……
王敦問我怎么啦。我回過神苦笑著搖頭,心里陣陣迷惘,桑先生的兩封名人信函,以同樣的方式,同時引來了我和王敦。事情愈發(fā)不對勁了,桑先生一定是在故設(shè)迷局,可是……我、王敦和他,我們認識嗎?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為什么會選擇我選擇王敦?這到底是為了什么?王敦繼續(xù),他說他沒法拒絕這誘惑,即便是看看也好,當然如果能送給他,哪怕是花錢,就更好了,王敦說。于是,他帶來了一份過期的《S晚報》??粗沂种辛硪环葸^期的《S晚報》,王敦的臉色果然也急劇地變化起來,最后驚疑不定地盯著我的臉,要找出什么破綻似的。
“你真不是桑先生?”
我把舊報紙放到桌子上。第二版的右下角是一張圖片,那起墜樓事件。被磨損的紙面上,一張張表情模糊的臉向前向上揚起,像在觀賞一場安靜的流星雨。四十度斜角的末端是一座大樓,樓頂有個黑點。事件的主角據(jù)說是因為婚姻失敗……我說如果我是桑先生,那我就不用拿什么報紙了。王敦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隨著我的手指的移動,兩份一模一樣的報紙慢慢靠近,像極了諜戰(zhàn)劇里的橋段。下一秒或許應該在桌底交接絕密情報,順帶來個親切的握手?同志,終于見到你了……
“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啊。”
“哦,可……”
“不過,”王敦斜看了我一眼,臉色一下開朗了,說:“你也不像桑先生?!?/p>
比秦佳理智多了。王敦的這個態(tài)度讓我釋然了,否則又將陷入那天與秦佳相處時的尷尬。那么,桑先生是什么樣兒呢?鷹鉤鼻,深眼窩,駝背……這樣一來,我反而忘記了驗證王敦是不是桑先生。當然有可能是多余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人影。我們喝完了兩杯咖啡,決定不再等下去,相約共進晚餐。一是為了彌補被桑先生戲耍的煩惱,一是為了小小地慶賀一下久違的相聚。
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事,我們至今心存芥蒂,雖然還是朋友,但不再親密。我們相安無事地共居于這座城市,一年里也難得見一面,即使公共場合邂逅,也不再是無話不談。現(xiàn)在反倒因為陌生的桑先生,我們又走到了一起,仿佛這個共同的經(jīng)歷讓我們盡釋前嫌。接下來的七天里,王敦每天下午開著他的桑塔納,從他在北郊的別墅穿過大半個城市,三點準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甚至有點疑心,他會不會就住在附近呢,或者早早地來了,故意等到了時間再現(xiàn)身)。他穿著隨意,看似與我相差無幾,汗衫、短褲、涼鞋、墨鏡,但明顯比我高了不知幾個檔次。有那么一下我還懷疑他就是桑先生,鑒于秦佳在相同處境所留下的教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同病相憐,被戲耍的惱怒和屈辱(我們是這樣看待的),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認為,這位桑先生實在是個陰險小人、奸猾之徒、毫無廉恥的惡棍……我們共同發(fā)泄著對桑先生的不滿,同時又好奇地(不乏陰暗地)猜測他的身份、血型、身高、體型、職業(yè)和愛好,甚至他的隱私,我們認為他還是個窺視狂、色情漫畫愛好者、假左派、陰謀論制造者、詭計多端的越獄犯、交通肇事嫌疑人……造成這一切的悲劇在于他有個可怕的家庭。我們設(shè)想他有個高顴骨的妻子,鄉(xiāng)野農(nóng)婦般的大嗓門,讓他長期失眠進而神經(jīng)衰弱;他有一個沒有肛門的兒子,一出生就被自己的排泄物給脹死,或者勉強活下來,也只能□□□(此處省略二十三字)。我們認為,像這類喜歡捉弄別人的人,活該命運多舛,也通常不會有健全完整的后代。如果桑先生知道我們?nèi)绱烁F兇極惡地編派他,不知該作何感想,他完全可以告我們誹謗、污蔑、栽贓、陷害、人身攻擊……我們拿桑先生取樂,希望他在我們陰暗的詛咒中惡魔纏身,于是,我們心情好多了,快樂多了。
在這種情形下,雙方的關(guān)系不升溫都不行了,我們顯然也是樂見其成的,甚至還有意喚起彼此的記憶似的,開始頻繁地回憶起我們曾共同經(jīng)歷的某些往事。在這一點上,王敦倒是駕輕就熟。
第二天下午,王敦就從小公文包里摸出半片鑰匙,確切地說,是一把斷了的舊鑰匙,要不是他提示,我都差點忘記了。驚訝之余還有些許感動。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由于手上拿著一大堆東西,王敦就替我拿鑰匙開宿舍門?;钤摰姑梗€匙斷了,卡在鎖孔里。兩人只好湊錢換了新鎖。這么一個毫不起眼的殘損之物,沒想到他會保存至今。接下來的幾天里,王敦還將從小公文包里拿出幾件同樣普通但別具意味(僅就我和王敦而言)的小東西:相片、創(chuàng)可貼、瓶蓋、回形針、彈珠、鑰匙扣、電影票……甚至面包店里的過期優(yōu)惠券。
每樣小物件都包含著我們共同的一個小回憶,或悲或喜或哀或樂,總是恰如其分地喚起我對過往的懷念和感慨。我一度懷疑其真實意圖,告誡自己還是要謹慎些,千萬不可中了他的糖衣炮彈,在回憶中軟化自己的心腸。后來想,重溫往昔沒什么不妥,人是需要友情的。我也不是什么冷血無情的人。
天氣確實越來越熱了,風扇也開得越來越勤。我們在扇葉刮起的涼風里,喝茶,回憶,講笑話,交換一下對時事的看法。當然也聊秦佳,揣摩聽來的細節(jié),感慨她的悲慘結(jié)局,對婚姻總結(jié)出稍顯悲觀的看法。我們還分享著彼此的經(jīng)驗,待人處世時的感悟,生活中的焦慮、欣喜和惶恐。這期間,我也不再隱瞞自己最近忙碌的方向,還向他出示了收藏的幾枚錢幣、糧票和名人信函。王敦表現(xiàn)得興趣盎然,目光是貪婪的,仿佛那是一張張他曾經(jīng)鐘愛的色情圖片。眼光是獨到的,甚至為我甄別出一份偽造的信函,首先他指出字體的差異,他說這個太明顯了,此人的鉤筆有弧度,像魚鉤,但信中的鉤筆卻是直角。還有印章,他說此人信函用印雖偏好“亭亭玉立”,但其夫人仙逝后,有一兩年的書信用的都是“千孤”,從這件信函的內(nèi)容語氣來看,不難推斷。還有其他,分析如此精辟,讓我瞠目結(jié)舌。這是我過去認識的王敦嗎?
第七天。隨著關(guān)系逐漸回暖,我認為有必要做點什么,以表明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實際上,我心里也早有打算,決定在收到桑先生轉(zhuǎn)交的私函后,我將請王敦一起來鑒別。我想王敦應該能讀懂。此外,我也有一點小心事,桑先生自稱名人之后,這個說法就已經(jīng)讓人存疑,他所說的兩封私人信函,就更難說真?zhèn)瘟?。確實需要有人幫忙把關(guān),從此前所展現(xiàn)書信的鑒別力來看,王敦顯然是最合適的。
王敦這次同樣又帶來了一個小物件:一張小紙片。小紙片折痕很深,紙面略有些發(fā)黃,王敦笑著問我是否還記得時,眼神是曖昧的,我的心頭莫名地一緊,我說當然,這是那次考試我給他傳的紙條。確切地說,是從草稿紙上撕下的一角。我的感覺有點不妙,這恐怕是我最不想觸碰的記憶了。
對著這張小紙片,王敦就興高采烈地談起了這樁往事,說笑中還漸漸有了揶揄之意。那晚是因為有重要活動,我不能缺席,就托他給秦佳帶口信。如果說之前還稍許顧忌什么,那么此刻,這些約束已蕩然無存。他說我竟然會為一件小事差點跟他翻臉。描述場景的同時,還伴隨著手舞足蹈的動作。整個房間都回蕩著他的笑聲,尖銳、明確,又輕蔑。我實在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還繪聲繪色地比畫我當時的神態(tài)和模樣,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開始時我還能跟著他笑,替他糾正了幾個訛誤,補充了幾個小細節(jié),配合著他的表演(我也笑出了眼淚)。后來我就繃不住了,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起來,心情越來越陰沉。
王敦顯然注意到我的變化,興許也感覺自己有點過分,慢慢停了下來。氣氛有點尷尬了,我們沉默了一小會兒,不約而同地抬眼看向?qū)Ψ健?/p>
“怎么回事啊,你?”我說。
“不好意思,”王敦尷尬地笑了笑,說,“可能出門時腦袋讓門給夾了?!?/p>
兩人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不能再為一點小事心生嫌隙了,我們心照不宣,一個走到窗戶邊活動活動身體,一個去給茶杯加水。
“天氣越來越熱了?!?/p>
“可不是?前幾天最高氣溫二十六度,今天就二十九度了……”
這輕松僅僅是表面,無論如何掩蓋,裂痕還是清晰可見的,它就橫亙在眼前。我們都非常小心地繞開,以免觸碰。
七日似乎真的是個極限。我們不咸不淡地聊著,后來我們談起了秦佳,王敦說如果不是他的失誤,他半開玩笑地看著我說,現(xiàn)在她肚子里的就是你的。我撇了撇嘴,不以為然,我說那就不是現(xiàn)在的肚子,而是都可以打醬油了。王敦點點頭說也是,然后會心一笑。絲毫未顧及她已是一名死者。但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個問題,猶豫了好一陣,直到他又在感慨,沒想到她就死了。我終于忍不住,提到了他在秦佳死亡時間上的漏洞,也就是那個至少一天的出入。
“你是不是弄錯了?”
“什么弄錯?”
幾輪對話下來,我們都惱羞成怒了。王敦開始指責我,說我寧可受他人騙也不相信他。我則反唇相譏,當年我在小紙條上留言,結(jié)果王敦對時間把握的含糊性,使我和秦佳分別在相鄰的兩個下午傻等在櫻花園。誤會雖然一年后得以解除,可覆水難收,我和秦佳已成陌路。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就這點……”
“可不止這點……”
爭吵中,我們已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了,過去的是是非非,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只要能想起,都被我們從各個記憶的角落里挖出來,重新數(shù)落了一遍,以加強對方的負疚感或罪惡感。我主要是重復那張紙條,這很省事又最有殺傷力。這種狀況下,王敦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秦佳的死胡同,他認定我就是桑先生了。我現(xiàn)在當然明白,這是他倉促中想到的最佳策略,與舊怨相比,夸大眼前的新恨也不啻是取勝之道。看來,人在盛怒之下,是容易喪失理智的。王敦一次次地強調(diào),說我假借桑先生之名,給他設(shè)套,目的是報復他當年的無心之過。我們就像養(yǎng)雞場上的兩只公雞,紅著臉直著脖子。今天重新分出得失對錯,我懷疑,也許是當初事情發(fā)生時,我們都表現(xiàn)還算平靜,這并非我們大度,而是怨恨還積攢得不夠。這么多年下來,我們也從未釋懷過,當怨氣越積越深到一定程度,就像洪水找到了缺口,一瀉千里,不可收拾?我覺得,那天的情形確實是如此的。
再不能這樣待下去了。
“不就是個女人嗎?有意思嗎?×!”王敦摔門而去。
“滾你××!你××!”
我抓起他用過的茶杯,用力一扔,狠狠地砸在了門板上。玻璃杯落地摔碎了,茶末與水四濺。
我是桑先生?我驚得后背發(fā)涼。
生活猶如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秦佳終于與她那個自以為是的丈夫攤牌了,又一個七日之后,桑先生這樣告訴我,這次他開門見山,主動和我聊起了秦佳。
這天,我的準前女友也正式成為前女友。她在電話里說太遲了。語氣沉痛,又不乏幸災樂禍,讓我想起影視劇里的某些場景。聽她話里的意思,半個多月來,我不該狼心狗肺,放任自流。是啊,我都干什么去了呢?邂逅舊情人,與王敦言歸于好又分道揚鑣,搜集資料,感受每日的慵懶和散漫……但凡用點心,也不至于無可挽回。我猜她是這樣想的。這樣說來,我應該是遺憾的、悲傷的、悔恨的。我不想再說什么了,這會暴露我的弱點。我故作輕松地聳聳肩,對著空氣說,這有什么,天涯何處無芳草,到處都是迷魂藥。我沒讓自己淪落成那種失敗男人的角色,或者說,我沒工夫想這件事了。桑先生來電話了。
“確實是她安排的。”桑先生說。
死亡。故事如果要寫成小說,該怎么結(jié)尾呢?年輕的實習記者應該以何種方式死去呢?
日子一步步臨近。來自前線的消息、紙片、落葉和傳單……在城市的上空飛舞。令人匪夷所思的是,S城人卻有著宛若身處桃源般的恬淡,生活按部就班,一切照舊。年輕的實習記者,也還在為自己的戀情費盡心思,每日被焦躁、憂傷和患得患失的情緒糾纏著。原本打算盡快結(jié)束這種狀態(tài),包裹的出現(xiàn)打亂了他的一切計劃。半個時辰后,他在錢記裁縫鋪前吃了閉門羹,對門的鐘表店伙計告訴他,若是早來一刻鐘,老板還在店里。他走得很匆忙,仿佛大火燒到了眉毛,拿著雞毛撣子的老板娘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告訴他。那就等明天吧,年輕人安慰自己。他不知道的是,裁縫鋪老板從此再未出現(xiàn)。那個年代,個人生死轉(zhuǎn)瞬間,S城人都習以為常了。幾乎與此同時,紅橋艾菲路77號的一幢豪華別墅里,一場籌備數(shù)日的盛大晚宴即將開始,本市各路名流陸續(xù)蒞臨,而女演員也已盛裝出門正在赴宴的路上。時至今日,沒有人知道時局動蕩下舉辦這場盛會的目的或意義,只知道那場盛會結(jié)束不久,一場黑幫仇殺持續(xù)了三天,許多人事后從此下落不明。
宴會臨近尾聲時,二十公里外的小旅社里,年輕人愁眉不展,他的眼前并排放著兩封隨包裹一起送來的信,那是父親的親筆函。其中一封是寫給自己的,年輕的實習記者拆閱了,內(nèi)容不外乎一些家常叮囑,大意是要他注意冷暖安全,告誡他在這多事之秋,凡事都須三思而后行。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但恰是過于平常,反而讓年輕人感到奇怪,字里行間仿佛透著一些令人疑慮叢生的信息,比如用詞與語氣,宛若出自他人之手。但他也親眼見過父親偶爾讓其秘書代筆書信,年輕人琢磨了許久,還是理不清頭緒。另一封是父親寫給他們報社主編的,他不敢擅自拆閱,此外,包裹里還包著一個包裹,父親信中雖沒有過多言語,但用了另外一種字體特別交代:切不可自行查看,須當面打開。到底是什么?年輕的實習記者一頭霧水。
深夜。年輕人白天在對面的咖啡館多喝了一杯咖啡,不僅毫無睡意,還尿意頻生。凌晨三時許,他又一次鉆出被窩。昨日房中的馬桶壞了,迄今未修復,他只好披上衣服,走出房間,前往樓層盡頭的公共廁所。晚風吹得他瑟瑟發(fā)抖,今晚猶如寒冬里的冰窟。這個感覺讓年輕人憂心忡忡。
當他縮著肩膀,跑回房門大開的屋子時,剛進了半個身體,就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一個半裸女子滿身鮮血,躺在中間的地板上,圓睜雙目,一臉迷茫和無辜。這是自己的房間嗎?年輕人臉色蒼白,全身觳觫。他意識到這竟然是他第一次同自己朝思暮想的女演員離得這么近。想起今天寫給她的信尚未結(jié)尾,多日輾轉(zhuǎn),五內(nèi)不安……她是怎么出現(xiàn)在自己的房間的?!年輕人如墜深淵。
屋外依然是沉沉夜色,房間里的其他物件完好無損,唯獨桌上原來擺放的包裹,被一副角質(zhì)眼鏡取代。年輕的實習記者環(huán)顧四周,就在此時,身后似有什么在推著自己,年輕人突然叫了一聲,沖到窗戶邊——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這張臉的靈感得益于桑先生。是他在電話里向我描述的,他說秦佳的丈夫臉上有一道傷疤,從眉中劃到右頰。左胸處也有形似梅花綻開的圓形疤痕。這很容易讓人誤會他有混黑道的幽暗歷史。實情是他曾在采石場做爆破工,某次作業(yè)時出了一點小意外,被一塊碎石破了相。
桑先生說從一開始,那位前爆破工就低估了形勢,他還一再隱瞞真相,導致兩人共同制訂的計劃漏洞百出,臨到現(xiàn)場更是一錯再錯。談判無疾而終,最終也斷送了他妻子的性命。分手固然有恨意,但也不至于要了對方性命吧。桑先生遺憾地說。
可笑的是,桑先生說,他根本不認識秦佳的丈夫。
單純還是限制了我對惡的想象,桑先生隨時變臉的品性,讓我對他徹底失去了信任。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磨礪,我已經(jīng)深深地領(lǐng)悟到:一切都不能過早下結(jié)論。我按捺住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略作沉吟后,問他那道傷疤又是怎么回事?桑先生似乎猜透了我的心事。
“這是個隱喻,不是嗎?”他說。
電話里傳來他的笑聲,透著詭異的意味。我不寒而栗。
事情起因仿佛又是一個玩笑。桑先生說他那天接到電話,對方聲稱如果想得到他祖父的親筆信,就務必幫他做一件事。桑先生開始不為所動,直到對方說出祖父年幼時的乳名,他決定成交。
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桑先生告訴我,對于祖父的生平事跡,他知之甚少。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一生沉默的父親很少跟家人提及,不慎觸碰也是語焉不詳。桑先生懷疑,父親其實是遺腹子,從未見過自己的親身父親,與陌生人無異?;蛟S他也不了解祖父吧。他們都只知道祖父的死非常離奇,而且還是聽別人說的,而且還是很多年前。但偶然聽來的片言只語也足以讓桑先生堅信,祖父不是小人物。如果能得到這些所謂的親筆信,桑先生想,或多或少能幫自己稍許解開心中的一些謎團。他躍躍欲試,摩拳擦掌。這都是桑先生的語匯。
我卻聽得如墜云霧,如果這兩封私人信函屬實,怎么會在秦佳的丈夫手里呢?桑先生神龍見首不見尾,秦佳的丈夫仿佛又是一個神秘人,他……到底是誰?另外,桑先生不是一直強調(diào)這一切都是秦佳安排的嗎,怎么又變成了與秦佳丈夫的交易?桑先生、秦佳、王敦、秦佳的丈夫……這些人到底……
桑先生站在門邊打電話,語氣禮貌但態(tài)度堅決,絲毫不在意秦佳的冷漠和拒絕。
“我形同無賴?!彼猿罢f,“五分鐘后,門終于打開了……”
秦佳穿著粉紫色的孕婦裙,襯托得整個人更臃腫,軟塌塌的,臉上一片晦暗。這是臨死之人的狀態(tài)(桑先生的原話),只可惜他領(lǐng)悟得太晚。按照前爆破工的提示,桑先生一上來就將來意向她和盤托出,前爆破工建議他,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桑先生猶豫二三,最后同意并接受了,他也想速戰(zhàn)速決,只有如此才能在后面的談判中占據(jù)主動,才能避免曠日持久地耗神。結(jié)果他們都錯了,桑先生說才起了個頭,還沒展開攻勢,她就哭了,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形勢變得詭異起來,桑先生手足無措,他壓根兒就沒有應對此類場面的經(jīng)驗,他說:“我就是個天天對著書本資料搞研究的讀書人,(讀書人?我插話)哪見過這種世面??!”與前爆破工描述的大相徑庭,傳說中倔強又堅定的妻子此刻脆弱得不可收拾。她哭得柔腸寸斷。還是桑先生的原話。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的,就像她懷上別人的孩子那樣不可思議。
“唉,”桑先生嘆息著,“哭泣可不是懺悔??!我只能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桑先生的前腳剛離開,秦佳的后腳就走出了公寓門;桑先生前腳剛走出樓道口,秦佳后腳就爬上了公寓的樓頂;桑先生聽到樓下人群驚呼聲,前腳剛站定轉(zhuǎn)身……
我恍然看見了無數(shù)張模糊的面孔,呈四十度的斜角仰起。那張舊報紙上的照片?!叭照諙|南隅,照我秦氏樓?!鄙O壬驮谄渲小?/p>
桑先生。電話里的桑先生,再次提出會面的要求。
桑先生說那些都是瑣事,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還是那份資料,然后試探性地補充了一個反問句:“不是嗎?”當我習慣性地嗯了一聲,他立刻向我表示謝意,又說有件事得請你原諒,那些信函出了一點小問題。事情的大概是,幾天前他和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見面,開始時氣氛還挺和諧,后來莫名其妙地吵起架來了。他們摔了杯子,茶水濺得到處都是,竟然殃及攤放在書桌上的信。信紙干是干了,但留了幾點水漬。桑先生向我保證:“不影響閱讀。”末了,桑先生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還需要。
鑒于他此前糟糕的記錄,我很難對他產(chǎn)生信任了。桑先生當然很清楚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見我半晌未出聲,就提高了嗓門,信誓旦旦地說他發(fā)誓,這次一定準時赴約。我還是很猶豫,現(xiàn)在反倒不覺得那些信很重要了,甚至希望自己沒有委托過那位從未謀面的叔公,這份資料所帶來的惶惑和混亂,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壓迫感。我有那么多疑惑,卻不知道向誰去尋求解答。而制作謎團的人又不是別人。我實在不能確定,這個謎團制作者會不會故技重施,如果這樣,那將是一個永遠看不到邊的循環(huán),或者漩渦,我終將被吞噬。如果拒絕,似乎又有什么未盡事宜,心里是很不甘心的。
電話那端,桑先生還在喋喋不休地解釋,說他前幾次是真的事出有因,說他年初曾找人算過,算命的半仙說他三十五歲(?)有血光之災,沒想到會在半個月里連續(xù)兩次遇上車禍。我無法判斷這個車禍說的準確性,只能心不在焉地說他運氣真不錯,連著兩次車禍,他都只是一點小傷。我還隨口加了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桑先生似乎沒聽出我的譏諷之意,笑了一聲,沒什么福不福的,能活著就好。然后,他說我知道兩次失約給你造成了很多困擾,可是……這樣吧,如果你同意,方式照舊。也就是說,還是在那家咖啡館,還是那份舊報紙。
“這次,”桑先生說,“還是你帶上吧,我找你比你找我更方便?!?/p>
“就不能換個地點換種方式嗎?”我已經(jīng)很厭煩這種方式了,我大聲質(zhì)問:“還有,憑什么說你找我比我找你更方便?!”
“你,來或不來,我都會在?!?/p>
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嘟嘟聲。
我愣愣地看著臉盆里的一堆灰燼,就在兩個小時前,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失望,將它撕碎,還不解氣,又一把火點燃了。如今,沒有了這份載有墜樓事件的過期的《S晚報》,我還該不該再次赴約?
我想起了年輕的實習記者,他站在窗前,瞳孔放大,不知是去是留,包括手中的信函。就像此刻的我。為什么每次會面的都是曾經(jīng)的熟人?無論是秦佳、王敦,還是桑先生或者秦佳的丈夫,甚至準備寫作的故事中的人物,殺手、年輕的實習記者、長相酷似胡蝶的女演員,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他們的命運仿佛是重疊的。更糟糕的是,我收藏的其中一份名人私函竟然不翼而飛了,它好像在還未誕生的小說里已經(jīng)消失過一次了。我有那么多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問誰。
時間如此無序,令人感慨萬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