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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月小鎮(zhèn)

      2023-03-15 07:58:22蔡吉功
      延河(下半月)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開江老范鎮(zhèn)子

      蔡吉功

      小小的鎮(zhèn)子醒了。吵醒它的是兩百多米遠(yuǎn)的松花江,被吵鬧聲召喚過來的還有漁人老范——他像只呆頭鵝,叉足在岸邊隆起的冰塊上,身前身后全是斷裂推擠上來的巨大的浮冰,沿著干涸的淺灘堆砌成錯落的冰山,彎曲到下個拐角。此刻,寬闊浩蕩的江面上,一些碩大的冰塊上面還殘存著人類冬季在冰上活動的痕跡。老范錄了一段跑冰排的視頻,發(fā)給老王頭。老王頭已臥病在床多年了。

      暖風(fēng)逼近了。旁邊的江柳上綠意迷蒙,枝頭有葦鶯跳來跳去,在修葺去年的窩。

      漁人老范將目光收回,重新盯著江面。今年又是武開江,他對從身邊走過的人影說。嗯!四五年都這樣,回答的人漫不經(jīng)心。封凍期長達(dá)五個多月的松花江,暖春時的開化是半城人的牽掛。慢慢裂開,緩緩漂走的是文開江;猛烈擠壓、斷裂,冰塊堆積時發(fā)出刀斧砍剁重物的聲音,再一瀉而下的則是武開江。而武開江最讓老范激動。

      與看熱鬧的人不同,老范胸中“撲通”著開江魚鮮嫩的樣子。

      老范家在鎮(zhèn)子邊上,距最近的江面才兩百多米。天氣漸暖,老范睡覺時,多數(shù)時側(cè)著身子,騰出一只耳朵,辨識江面上的細(xì)微響動。五十多的人了,似乎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開江年年有,境況大同小異,但就是心理依賴著,舍不掉。

      這幾日,鎮(zhèn)子喧囂起來,熱騰得像誰家娶新媳婦。隱隱地,有鐵器撞擊聲,有門窗碰撞聲,還有悠長的吆喝。張家魚館擱置在屋角大半年的大鍋被抬出來,鋼絲球配合去污粉,一會兒準(zhǔn)變成黑瓦瓦的亮色。老張不老,三十多歲,粗脖、粗腿,哼著歌。忙完鍋灶,又指揮小伙計里里外外打掃店堂的蛛網(wǎng)舊塵,擦抹桌椅。

      還有李家醬燜魚鮮,劉家柴火鐵鍋燉——每年到這個時候,他們跨過江面,續(xù)租下去年的房子。起鍋燒灶,柴火燉江魚的美妙味道引誘著食客。

      鎮(zhèn)子上常住人口不超過一千人,魚館卻有五家,靠江邊住的人,想吃魚,早晨下一片粘網(wǎng),中午取回來,一拃長的川釘子、大柳根新鮮得讓人手抖。鎮(zhèn)子上的人不吃飯店做的魚。飯店招徠的顧客主要是江對岸的市里人。

      黑龍江有道名菜,叫得莫利燉魚,選用的就是兩斤以上的本地江鯉。做法算不上復(fù)雜,豆油炸鍋煎至兩面金黃,投下蔥姜蒜大料,再佐以一勺子農(nóng)家大醬,老抽調(diào)色;配菜有白菜、大豆腐,還有土豆粉條。烈火、大鍋,鍋鏟磕撞鍋沿,奪奪有聲,這陣勢,生猛得如冬季淋漓的雪瓣。二十多分鐘后,醇香的魚肉連湯傾在一大鐵托盤里,唏噓著被端上來。

      一年中,只有四個月的營業(yè)旺季,營業(yè)額卻與普通飯店一年的持平。

      可話說回來,這些價格親民的養(yǎng)殖江鯉市場上隨處可以買到。顧客最稀罕的野生江魚——花翅子、江鯰魚、川釘子、白漂子得靠專人從江上捕獲上來。

      這些都是冷水魚,一般都長不大。鮮美味沒得說,做法卻很樸拙:花翅子適合醬燉;江鯰魚的最佳伴侶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長茄子,出鍋后馥郁濃香;而川釘子最好吃的做法是裹了雞蛋液油炸,微焦微糊的蒜瓣肉晶瑩透明。

      近幾年,鎮(zhèn)子的人陸續(xù)搬離后,老范就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捕魚人。從開江到禁漁期,大約一個月時間,老范大多數(shù)時間在江上忙碌,下掛子,摘魚,分類,然后打電話。

      捕上來的魚鮮,老范用魚簍依次送到鎮(zhèn)子的魚館。他堅持過去的做法,沒用塑料袋裝,為的是讓魚避免接觸現(xiàn)代工業(yè)產(chǎn)品,保持一種山野自然。這些人都是好幾年的交情,價格給得比市場稍高些。每年開江后的四五天,這期間捕到的魚,因為藏在冰下半年沒有有效攝取食物,肚腹極為干凈,其肉鮮甜、細(xì)嫩、無土腥味,最受食客青睞,賣價也最高。自然,這幾天的老范在魚館的老板眼中,金貴著呢。每次算計著時間,老范剛一上岸,魚館老板的電話就跟蹤過來。老范隨心情,挑選著接某某人的電話。后來,魚館老板摸透老范的心思,再來電話,盛情邀請到店中喝茶,新到的明前茶,香著呢。老范的這點愛好,被這幫人拿捏得死死的。下回,甚至下下回,老范在船上分魚時,手下就有了親疏遠(yuǎn)近。

      當(dāng)中有個叫大志的,樣貌像水泊梁山中的“浪里白條張順”。但可惜了這副面相,其實遇水則慌,雖面相憨厚,實則鬼精。此人從老范這兒拿魚最多。有時,其他幾家抗議,老范招架不住,后來幾次分魚時,手下就開始抖動。那天,大志算準(zhǔn)時間,跨上電動車趕到江邊開罵,泰德威白請你了,那地方洗澡貴著呢,小姐按摩白按了,你個沒良心的。老范被揭了短,直戳站著,手中的魚鱗星星點點,反著暗光,臉上賠著笑,心里卻不爽。

      天色微黑,腥冷的水汽從江面上散佚到鎮(zhèn)子上,同各家各戶煙囪上的青煙匯合,低低地淹沒了村莊。鎮(zhèn)子西頭的老王頭家的柴門“吱呀”一聲朝外推開,晃出老范的影子。

      老范低頭往前走,差點與前面的人撞個滿懷。老范站下,見老伴提著個食盒從霧中鉆出來。問,做的啥?手搟面臥倆雞蛋,老伴說。老范舉到臉跟前,夸贊老伴的手藝,還真香,快送去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老伴掩入稠霧中,十多分鐘后,提著空食盒出來。

      兩人沉默著并排往家走。老伴說,怕是挺不過這個月了。

      老范好一會兒沒吱聲。終于,忍不住了,說,剛才,老王頭跟我聊了好長時間的開江魚,還說起“黃瓜香”的做法。

      老伴提高了聲音,說老王頭想吃開江第一鮮了,那是在點你呢。

      老范點點頭,我知道,老頭想吃“黃瓜香”了,這可是江中第一鮮吶,賊難撈到,大海撈針?biāo)频?,而且還得靠運(yùn)氣。走在流淌的煙霧中,春天的鎮(zhèn)子到處是大地發(fā)霉的味道。

      兩人再也無話,相跟著走進(jìn)家門。身后,幾聲狗吠在霧靄中,像是在遠(yuǎn)處的山那邊,聽得不甚清爽。

      今晚,老范躺在床上。春天是躁動不安的。屋里住進(jìn)一對灰鼠,吵吵嚷嚷,追逐撕咬,攪擾得老范更無睡意。老范拍打炕沿,鼠鬧消停下來。不消一刻,窸窸窣窣聲又起,先是提心吊膽地啃咬門檻,而后是無所顧忌地咯吱咯吱。老范索性放棄驅(qū)鼠,仰躺著想心事。說起來,他家和老王頭是父一輩、子一輩的關(guān)系。他十多歲時起,跟著老王頭轉(zhuǎn)遍了所有能走到的江江汊汊。

      靜水清流的灣子里是魚族的住宅,在這里產(chǎn)卵孵化長大。只有水流湍急的江中心,才能捕到數(shù)斤左右的大魚。老王頭有條鐵殼船,安裝了十四馬力的柴油機(jī),突突地冒著青煙。別的漁民只有條木船,不敢搖到湍急的江心。他們眼饞老王頭的機(jī)船,一路轟鳴著駛向江中央。老王頭牢牢掌控著柴油機(jī)的手柄,指揮著少年小范撒下幾十米長的掛網(wǎng)。兩端是橘黃色的浮標(biāo)一沉一浮,映襯著海鷗的身影。幾個小時過去,銀鱗閃閃的鮮魚落滿船艙。漁獲總是讓人興奮的,老王頭將船開到岸邊,給少年的魚簍里揀幾條魚,放到江水中養(yǎng)著。老王頭問,想不想捕江中第一鮮?少年高興地拊掌而笑。這一老一小沿著岸灘,老王頭在前,邊走邊俯身察看,摸進(jìn)水中揪幾棵雜草,嗅嗅。

      少年問,為啥要聞,水草是臭的嗎?老王頭就笑了,水草是香的,才有“黃瓜香”呢。

      少年似懂非懂,沒敢多問,跟著繼續(xù)走。在一處河卵石坡面,水流幾乎靜止的地方,老王頭說,就這兒了。他的背囊中有一副旋網(wǎng),瞅準(zhǔn)個地方,網(wǎng)散成圓形拋入江中。然后緩緩收拽網(wǎng)繩,網(wǎng)被攤開在淺灘上,老王頭驚喜地呼叫一聲。少年先是聞到股黃瓜的清香,網(wǎng)上,兩三條筷子粗、手指長的透明銀魚扭動著身軀,很快便不動了。老王頭咂咂嘴說,這種魚嬌貴,出水就死。

      那天,少年讓老王頭領(lǐng)回家。美味不可多得,絕不能暴殄天物。老王頭輕柔地捊順?biāo)臈l“黃瓜香”,魚肚里的內(nèi)臟也沒拿掉,甚至連每片魚鱗都小心地保留下來。老王頭解釋說,這種純野生江魚,肚腹里沒有穢物,連腸子都能吃。裏上雞蛋液油炸出鍋,少年分得一條,鮮脆香嫩,黃瓜味十分馥郁。那個味道從此跟了老范半輩子。

      老王頭常叨咕,開江后的“黃瓜香”味道最是香烈,在高檔飯店幾百元一盤都不一定吃得到呢。

      一晃,這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了。

      老王頭住得不遠(yuǎn),隔兩條巷子,兒女都在外地,一年中能回來一次。老王頭不缺錢花,但老范看得出,老王頭并不快樂。今年的疫情是第三波了,兒女計劃好的返鄉(xiāng)被迫中止,老王頭只能一次次點擊老范的手機(jī)號。

      老范的女兒在江北的市里上班,二十多分鐘的車程,這大大減輕了兩口子的思子之情。對老王頭,兩口子視同義父,有求必應(yīng)。

      次日天明,老范一頭摸進(jìn)偏廈子,翻翻找找。他依稀記得,那個只有一分的網(wǎng)眼,俗稱絕戶網(wǎng)的旋網(wǎng)就放在一個舊的鞋盒子里。有幾年沒拿出來用了。翻找中,老范感覺累,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慌氣喘。

      老范將鞋盒子里的舊網(wǎng)倒在院子里,網(wǎng)黏結(jié)在一起,輕輕一拽,應(yīng)聲斷掉。有幾年沒拿出來用了。老范長吁口氣,坐在幾塊磚上,重新合計著什么……

      捕獲貴重的“黃瓜香”,是這兩年的新聞,是在松花江水質(zhì)好轉(zhuǎn)以后的事了。

      上午,那幾家魚館的老板約好了似的,魚貫踏進(jìn)他的家門。來人手里都不空著,一包茶葉、兩條香煙,一副不成敬意、請笑納的意思。胖胖的老伴臉上堆成一枚核桃紋,笑應(yīng)著老客戶,轉(zhuǎn)頭望望老范,爽快地替老范答應(yīng)下來。老范心不在焉,在眾人的圍簇下,低頭撫弄著兩腿上的褲子。此刻,無聲無息的老范像條擱淺的大魚,氣息奄奄。他的周圍,清冷的江水退潮般寸寸變遠(yuǎn),而圍攏上來的人卻流著涎水,談?wù)撝t燒抑或清燉。老范頭嗡嗡作響,感到憋悶。他讓老伴招待客人,一個人來到江邊。清晨的霧氣散了些,淡薄如紗。

      傍晚,照例,老范是要祭魚神的。這種習(xí)俗是鎮(zhèn)子留下的不成文的傳統(tǒng)。管用嗎?沒人細(xì)究,反正好多年前江水受到污染,魚翔淺底就是奢望,但此種習(xí)俗卻年復(fù)一年,并未抽條,敷衍了事。老范從父親,從老王頭那里繼承下來的虔誠已然植入血脈。

      清月升上來,虛虛的,淡淡的。月影搖曳中,老范家的小院當(dāng)中,古舊的長條桌上,三只碩大的碗盤中,一捆香蕉、六只火龍果,還有一只整雞。桌案上,香燭隱隱,幾線燭煙裊升纏繞。香燭下,是老范淡定莊重的面額。他輕啟的唇中,在祈禱著什么。

      老伴在旁邊給老范打氣:“今年多打些魚?!?/p>

      老范依然默不作聲。

      老范心中埋藏一個秘密,是關(guān)于“黃瓜香”的。闊大雄宏的江中,灣汊眾多,老范的秘密就隱匿在其中的一條江灣中。

      近幾年,松花江水質(zhì)逐年變清,一些曾經(jīng)消失難覓的珍稀魚種,再度浮游在江水中,而黃瓜香對水質(zhì)要求尤為苛刻。

      某年的夏末,老范追蹤魚汛,來到一處未曾聽說,也從未來過的水灣。這個地方著實隱蔽,河柳密實地生長著,蜿蜒環(huán)繞成一條不規(guī)則的橢圓,圍著一片閃亮的水域。進(jìn)水口處不遠(yuǎn)是主河道,水流轟然作響,神奇的是部分水流拐進(jìn)這處凹地,形成個靜止的水泊。老范暗嘆幸運(yùn),那天如果不是好奇探尋到這里,他將會錯過這一隱秘的水灣。他試探著拋出一網(wǎng),收網(wǎng)時感到網(wǎng)繩抖動,心中一喜。網(wǎng)拖上來,有好多條一斤來沉的花翅子和山鯰魚在網(wǎng)中彈跳,他頓覺精神倍增。然后,是那種剛從瓜藤摘下的黃瓜的清香,熏浸了他的味覺,讓他心悸。老范俯下身,兩條中指粗的黃瓜香扭曲著晶瑩的身體。老范顧不得狂喜,頭一個反應(yīng)是四處張望,又跑出去,靜觀了一會兒,才放下心。

      暮色中,幾只大葦鶯的影子隱入河柳叢。老范木然地坐在卵石上,旁邊的魚簍里是那幾條捕獲的魚,當(dāng)中最貴的是一條半斤多重、一尺來長的“牛尾巴”;腳下,往復(fù)沖刷岸灘的淺水中,捕上來的黃瓜香已無生機(jī),卻被捕魚人整齊排列,隨著水流晃動著,仿佛重生。此刻,它們小小的身軀所獨有的味道變得稀薄,已很難嗅到。

      老范沒有剛才收獲的喜悅,也沒有了嘗鮮的沖動。他想起了久遠(yuǎn)的舌尖上的滋味,那味道獨特而香冽,讓人畢生難忘,但他現(xiàn)在不想品嘗這道美味了。他打了大半輩子魚,對這條賴以為生的大江先是恣意妄為,后是敬畏有加。早些年,沿江排列著多個粗大的污水口,臭味順風(fēng)能飄散到幾里遠(yuǎn);還有人們的濫捕,有好幾種魚類消失后再也不見蹤跡。后來,政府下大力進(jìn)行根除防治,這條大江逐年變清,曾經(jīng)的江里第一鮮“黃瓜香”偶爾能打到幾條,但數(shù)量極為稀少,還得碰運(yùn)氣。親身經(jīng)歷了江水從污染到防治,他的想法也發(fā)生改變,開始有節(jié)制地捕撈,甚至?xí)低禋У魟e人撒下的幾十米長的地籠和攔江的掛網(wǎng),他對這些人滅絕似地捕殺,心生憎惡。

      此刻,老范最急迫的想法是該如何保護(hù)這片水灣。他想過扎圍欄,設(shè)警示,又很快否定,暗怨自己荒唐,這豈不是詔告天下“此地?zé)o銀三百兩”嘛。后又想要常過來守護(hù),轉(zhuǎn)而又搖頭,一則自己沒有大塊時間,再則常在此轉(zhuǎn)悠,難免引人生疑。

      老范后來想通了,不去打擾就是最好的保護(hù)。這個水灣是老范的心靈憩息地,他會選擇黃昏時來到這里。風(fēng)有時拂動水面,緞子似的柔柔推送過來;晚霞噴薄時,水面會褶皺出粼粼金光。這些自然的純粹的景致,會讓老范的心情變得非常好。

      老范照常到江上打魚,但他從不動那片水灣的心思。哪怕江上應(yīng)季的魚少,有時候幾家魚館催得緊,也不到那里捕撈。

      老伴現(xiàn)在只對到手的鈔票感興趣,睡夢中也能笑醒。那天傍晚,老伴黑著臉坐等老范,老范進(jìn)家先是看見老伴的臉由一棵紫茄子,逐漸變成一枚核桃。老伴仰仗著老范打魚掙錢,躁性子一直忍著,生氣時頂多虎一會兒臉。老伴問,吃過飯了?不餓,老范答。老伴繼續(xù)往外蹦話,我今天收魚館訂金了,人家明天就要魚。老范有些惱怒,剛想斥責(zé)老伴幾句,沒等張口,老伴的話搶先跟過來,小雯今天來電話說要給咱倆入什么意外險,上千塊呢。老伴加重了語氣強(qiáng)調(diào),姑娘還說這個保險是管意外事故的,要是你出事了,有兜底的保障。老范不高興,鼻音很重地“哈”一聲。老伴垂下眼皮,往地下使勁“呸呸”吐,自責(zé)道,瞧我這臭嘴,咱家永遠(yuǎn)太平著呢。老范說這錢我們出,姑娘一家也不容易。老伴“嗯”了聲,我也說了,開春了,你爸就能打魚了,費(fèi)用我們自己拿。

      小雯很孝順。但老范兩口子一般不給姑娘添負(fù)擔(dān)。

      老范忽然問道,老王頭咋樣了?不算太好,我剛才送吃的,還跟我念叨黃瓜香呢。

      老范抹了幾把臉,再抬頭時目光灼灼,這個愿望我們幫他實現(xiàn)。

      江面上已無殘冰。老范在窄處布下五十多米長的掛網(wǎng)。網(wǎng)眼有二厘米。松花江的冷水魚大多長不大,兩斤多算是大魚了,味道卻超好。他一個上午布了兩回掛網(wǎng),捕獲了三十來條半斤左右的尋常魚類。老范的機(jī)船甫一靠岸,味極鮮的女老板靠上來,幫著摘網(wǎng),挑大的拿走一半。剩下的他送到別的魚館。

      眼看天色尚早,老范拎起一張旋網(wǎng)。他一路走走停停,瞅準(zhǔn)時機(jī)放下一網(wǎng)。這個季節(jié),氣溫還較冷,魚不愛動,而“黃瓜香”一般生活在淺層,捕撈只能用旋網(wǎng)。老范撒了幾十次網(wǎng),累得臂膀酸疼,卻換來網(wǎng)網(wǎng)空。

      傍晚,老范給老王頭送去一盤煎好的川釘子。老王頭瘦得像紙片人,年輕時那般威猛的一條漢子,如今病入膏肓。老王頭勉強(qiáng)吃下一條,擺擺手,示意拿走,靠在被子上風(fēng)箱似地大喘。老范一直待到掌燈時分,兩人斷續(xù)聊了會兒疫情,都感無奈和無助。走到大街上,老范給王奇強(qiáng)(老王頭兒子)打電話。那邊正在封城,進(jìn)進(jìn)不來,出出不去。王奇強(qiáng)請求老范說:“如果人走到那天,就煩勞范叔幫助料理后事了?!崩戏缎那槌林氐卦手Z下來。

      接下來的多天,為了完成魚館的任務(wù),老范將更多的心思和時間用在捕撈“黃瓜香”上來。他最遠(yuǎn)時踩著碎冰走了十多公里,依然一無所獲。老范焦灼起來。耐住性子,沿著江邊,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拋擲,再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拽上來,每一網(wǎng)下去時信心滿滿,收上來卻失望之極。

      離禁漁期還有半個多月,江面上打魚的逐漸多起來,這些人捕上來后,趁新鮮,拿到岸邊或就近的市場上賣掉。老范有了壓力。

      老范調(diào)整打魚時間,每天早晨五點多出門,趕在其他人前面。十點、十一點多鐘,運(yùn)到江邊,分類,裝袋,讓老伴挨個魚館送去。開春,是這座城市的美食愛好者推崇的吃開江魚的日子,尤以野生江魚最受青睞。餐館需要野生的江魚,老范需要多掙些,兩方配合還算默契。

      又是幾天的空獲期,讓老范疑慮“黃瓜香”是否再次讓人捕殺殆盡。

      老王頭吃不進(jìn)飯了,水米不進(jìn),預(yù)示著生命隨時將油枯燈滅。這讓老范心急如焚,他開始認(rèn)真地考慮起那片水域。

      選擇在一個陰雨天,老范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才走到那片水域。近幾日氣溫回升較快,堆砌在岸灘上的大冰塊消融后,形成道道溪流注入江水中。老范選擇性投下兩網(wǎng)。網(wǎng)一段段露出水面,熟悉的味道漫溢上來,老范“哎呀”一聲叫,手不由得有些抖顫,胳膊隨后頓住,失去力量似地垂軟下去。有那么一刻,老范唉聲嘆氣,淋在冷雨中,仰望灰蒙蒙的天,嘴巴開合著,仰起的面孔承接著雨的澆打。有一會兒了,腳下的漁網(wǎng)癱在淺水層,沒有提上來。沒人知道老范當(dāng)時在想什么,但他那天確確實實空手而歸。

      回到家,老伴語氣急促地問,還沒有打著?嗯,得靠運(yùn)氣,老范換下濕衣,有氣無力地回答,蹲下身整理漁具。

      老伴沒有遲疑,轉(zhuǎn)身出去了,傍黑才回來。在廚房忙了一會兒,提著食盒叫上老范。在老王頭家,食盒打開,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讓老范愣住了;而老王頭混濁的雙眸突然跳出兩粒火星,閃著亮晶晶的光。就在這一瞬間,老范想起江濤、鐵殼船、貼浪穿梭的江鷗映襯著拽網(wǎng)的老王頭。但很快,兩雙眼睛都盯住餐盤,是四條小小的香酥炸魚,屋內(nèi),黃瓜的香氣時淡時濃。老王頭脫口而出:“黃瓜香,這味道有幾十年沒聞過了?!逼炔患按厣祗鐘A起一條,小心翼翼地送到口中,閉著眼,細(xì)細(xì)咀嚼品咂。

      老伴不去理睬老范探詢和不安的目光,問老王頭,是不是那個味道?老王頭沒說話,也許心思追溯到年輕時的過去,他那時是鎮(zhèn)子最好的漁夫,什么魚他沒吃過?也許“黃瓜香”的香味占滿他的全部意識,讓他神思游離。

      終于,老王頭滿意地輕咳幾下,朝向老范說:“多虧你兩口子了?!?/p>

      老范閉眼再睜開,聲音低沉:“只要您能好起來,我再去打。”老王頭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卻讓喉嚨里急速的咳嗆了回去。眼神從亮到黯淡,最后無力地擺擺手。

      從老王頭家出來,老伴表情怪異地捅老范:“你咋說是你打的?明明是我從市場上買的,問了十好幾家才碰到,十五塊錢一條呢,貴死了?!?/p>

      老范只顧低頭朝前走,沒有抬頭??斓阶约杭視r,扭身問老伴:“你說,王叔會不會懷疑是咱從市場買的?”

      老伴搶白他:“早尋思啥呢。”

      “你知道個啥?”老范朝后用力甩手。

      夜深了,老范在炕上抽煙,烙大餅。老伴坐直身罵,見不管用,抱著被子躲到姑娘房間去。老范再無睡意,抄起電筒,一個人悄悄溜出來。鎮(zhèn)子里的狗警覺性高,一只狗叫,爾后是一大片吠聲?;诺美戏蹲笥覐埻?,做賊似地貼墻根跑出鎮(zhèn)子。

      道賊熟。老范趕到那個水灣。走得急,心又慌,后背竟沁出細(xì)汗。入口,橫臥的榛莽沒被移開,心下先是一喜;冷泥灘上,早前布置得長長的磚石原樣未動,心中又是一喜。搜尋了一會兒,老范確定沒有人來過這兒,神情放松下來。如此說來,老伴從市場上買的“黃瓜香”不是出自此處。

      夜色下的水面泛出藍(lán)黑的空洞感,遠(yuǎn)近,黑影幢幢,風(fēng)旋著怪聲穿過樹梢,老范的頭發(fā)夯起來。他多次在想,這荒寂,甚至天色昏暗時讓人心里發(fā)毛的水灣,會是絕佳的保護(hù)嗎?老范有幾次撞見別人在這兒探頭探腦。他心中著慌,藏好身后,從遠(yuǎn)處扔石頭,驅(qū)趕侵入者。

      但這管得了一時,能管得了長遠(yuǎn)嗎?走一步,看一步吧,空暝幽暗中,有人在回答。這個猝然而至,很是突兀的聲音,驚得老范從條石上彈起來。他呼吸粗重,靜耳細(xì)聽,除了一走一過的風(fēng)聲,便是自己長短的呼吸。他明白了,這聲音是他自己發(fā)出來的。

      老范待得時間夠長了,摸黑回到家,倒頭便睡。這一覺睡得踏實香甜,也做了不算短的夢。第二天上午醒來后,擁著被子,兀自晃著身體對老伴說,夢見江里的“黃瓜香”像鯽魚那樣多,總也捕不完。還有,人們都不吃野生魚了,政府也不用下大力保護(hù)了。他說笑著時,破天荒發(fā)出兒童嗓,像極了他少年時跟老王頭捕魚時撫掌而樂的模樣。窗外,又一波濃霧涌上來,慢慢遮沒了屋脊,小鎮(zhèn)好似天上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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