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音
1
小花園里,蹣跚學步的兒子,開心地舞動著兩只小胳膊,一步一晃地朝我走來。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拍著手逗引他:“寶貝真乖!來,來,來!再來一步!媽媽抱抱?!眱鹤涌┛┛┑匦χ鴵溥^來,小腦袋一下子撞入我的懷抱里,他仰起粉嘟嘟的笑臉,奶聲奶氣地喊了我一聲:“奶奶?!?/p>
我一怔,猛然回過神來:懷里抱著的是兒子的孩子——我的寶貝孫女兒呀!
真的有點不可思議,似乎就在彈指間,我從一個媽媽眼皮底下的女兒,轉身成了婆婆掛在嘴邊的兒媳;又從一個被兒子聲聲叫喚著的媽媽,兼任了與兒媳天天見面的婆婆;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竟然又從婆婆媽媽的位置上,一下子升級為奶奶了!
對!就是這個調皮搗蛋的大腦!老愛跟我開玩笑,悄悄地關閉一下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偷偷地打開一會兒時光倒流的通道。搞得我稀里糊涂,顛顛倒倒,常常把現(xiàn)實與記憶相互混淆。
2
產(chǎn)房內,我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一陣緊似一陣,醫(yī)生不敢讓暈血的媽媽進來陪我,急得她在門外跺著腳放聲大哭。情急之中,媽媽摸著黑跑出衛(wèi)生院去“搬救兵”,半夜三更喊來了我的“小姐妹”……她寸步不離地守護在產(chǎn)床邊,為我擦淚為我擦汗;握住我的手,給我勇氣給我力量……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倆一如既往的姐妹情深,修成了彼此交心、一路同行的“老姐妹”。
很幸運,為我接產(chǎn)的孫醫(yī)生是我們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她溫和善良又有著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當年媽媽生我時,是她接的產(chǎn);今天我生兒子,恰巧又是她接產(chǎn),兩代新生命,都由她親手接到人世間,多么奇妙的緣分??!
“5 月2 日6 點3 分,佳音順產(chǎn)男嬰5.6 斤,母子平安?!毕灿嶋妶髲奶疄I的無錫,飛向遙遠的貴州山區(qū)……產(chǎn)房里,折騰了大半夜、早已筋疲力盡的我,由鄰床產(chǎn)婦的丈夫抱了出來,輕輕地放到了床位上。我強忍著傷口鉆心般地疼痛,側過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剛剛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心頭肉”,頓時覺得,為了這個血脈相連的新生命,忍受再大的痛苦,我也心甘情愿……裹在“蠟燭包”里的兒子,很乖,不哭也不鬧。他睜著一雙亮晶晶、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莫非是在尋找他的爸爸?此時此刻,近乎虛脫的我,多么希望他能守護在我和兒子的身旁?。?/p>
我那兩個弟弟在睡夢中當了舅舅,樂呵呵地抬著我和他們的小外甥,從離家不遠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沿著人來人往的老街一路走回家。兄弟倆不停地向街道兩旁的熟人報喜訊:“我姐姐生了!”“我姐姐生了!”那個高興勁啊,就差沒去鄉(xiāng)廣播站的大喇叭里喊幾遍。熟悉的街坊鄰居都熱情地賀喜,也有人開玩笑地問一聲:“生了個什么呀?”呵呵笑著的兄弟倆,就把手上抬著的擔架用力地顛簸兩下,一字一頓地回答:“外、甥!”一頭蒙在被子里的我,讓兩個弟弟的快樂勁給感染了,輕輕地摟著“蠟燭包”,偷偷一笑,享受著這個幸福的顛簸……聽著一路的問候聲和談笑聲,我的心里暖暖的。
婆婆從上海趕來無錫和媽媽一起悉心照料我坐月子。當我一覺醒來時,剛剛喊一聲“媽媽”,“哎!”守候在小房間里的婆婆和媽媽幾乎異口同聲地答應,快步來到我的床邊,替我換下被虛汗浸濕的衣服,為我洗臉擦身,給我端來可口的飯菜和點心……解開“蠟燭包”為小寶貝換尿布,擦洗小屁股,再細心地撲上一點兒“礬灰”……日復一日地照料我們娘兒倆。兩位老人忙得不亦樂乎。
媽媽是個急性子,我還沒到預產(chǎn)期呢,她就早早地按老傳統(tǒng)親手煨好了“礬灰”,備好了嬰兒穿的幾身不釘扣子的“毛衫頭”和裹“蠟燭包”用的小童被,無錫話叫“抱裙”,挽了個小包袱放在我的床頭,隨時準備去醫(yī)院。媽媽還把家里存著的幾條洗得干干凈凈的棉布舊床單撕成一片片的尿布,一疊疊包好……我和兒子回家才幾天,屋前場頭和家中院子里,就橫一條豎一根地拉出了好多尼龍繩和細鉛絲,上面掛滿了白色的、灰色的、條子的、格子的、大花的、碎花的……五顏六色的尿布片片,嘩啦啦地迎風飄揚。
婆婆操著一口軟軟的上海話,常常柔聲細語地叮囑我:“迪個鯽魚湯儂多喝點啊,催奶的;甲魚多吃一眼眼啊,補元氣的;苦草煮雞蛋要吃下去啊,清露的;桂圓棗子湯吃脫伊啊,補血的……”真的好想讓我一口氣吃成個胖子。
3
守到半夜,還是沒有消息。又不敢打電話過去詢問,擔心打擾小兩口休息。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忽然,叮鈴鈴……叮鈴鈴,被鈴聲猛然驚醒的我,一把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是兒子激動的聲音:“媽媽!演演生啦!演演生啦!你和爸爸趕緊來吧!”我一聽急了,語無倫次地連聲追問:“怎么會生了呢?昨晚不是跟你說好的,演演送進產(chǎn)房就立刻給我打電話,我馬上趕來醫(yī)院?!?/p>
當我和丈夫驅車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親家公和親家母也正好趕到。兒子剛剛當上爸爸,興奮地在產(chǎn)房外等候區(qū)的人堆里擠來擠去,一會兒來和我們打打招呼,說說昨晚陪夜時遇到的新鮮事,一會兒又擠到前臺詢問護士:“產(chǎn)婦什么時候出來呀?孩子什么時候出來呀?”
昨天是端午節(jié),已到預產(chǎn)期的兒媳忽然說有點肚子痛……全家上車,直奔醫(yī)院而去。
床位是早就預定好的,推開房門的瞬間,“家”的溫馨氣息撲面而來:寬敞明亮的包房里,并排放著兩張席夢思床,上面鋪著柔軟的居家床被,還貼心地配著小靠枕,丈夫可以時時刻刻守護在妻子身旁。靠窗的小書桌上擺放著育兒科普書籍。環(huán)顧四周,松軟的布藝沙發(fā)依墻而放,面前配著精致的茶幾和一應俱全的茶具。對面墻上掛著電視機,正在播放優(yōu)生優(yōu)育的專題片。兒子出去辦理入院手續(xù)了,醫(yī)生轉而對我說:“家屬盡管放心,從現(xiàn)在起由我負責全程跟蹤服務,我會密切關注進程……”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妥妥帖帖。
眼前的一幕,讓我不禁想起了三十一年前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產(chǎn)房里的情景……出嫁之日,媽媽親手給我染紅蛋,那畫面仿佛就在眼前;坐月子的時候,婆婆柔聲細語的叮囑聲,似乎還在耳邊。從兩人世界到一家三口繼而三代同堂,這一頁頁隨手翻過去的日歷,就像舞臺上閃爍著的電子屏幕,飛快地變幻著一個個畫面,令我目不暇接。
扶兒學步,擁孫入懷;我給病中呻吟的婆婆端湯遞水,兒媳為受傷臥床的我洗衣做飯……幼兒園活動室里,剃著小光頭爭演“一休”的兒子;小學大舞臺上,字正腔圓主持歌詠會的孫女……這一路翻飛的時光疊影,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伴隨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古稀。
踏進家門,屋里有孩子們在嬉鬧;耳邊有老伴高一聲低一聲的嘮叨,偶爾還會有爭吵;熱氣騰騰的廚房里,有人間煙火在繚繞。哦!暫且將那條傷痕累累的商海小舟向碼頭靠,咱先把這婆婆媽媽的日子踏踏實實地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