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編者按】
《百年中國新詩編年》(全十卷)由張清華主編、山東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以十年左右時間跨度分卷,收錄了自中國新詩誕生以來到2015年百年間一千二百余位詩人、三千余首佳作,呈現(xiàn)了中國新詩史相對完整的狀貌。全書每卷設(shè)分卷主編并撰有該分卷序言一篇,是該分卷涵蓋時間段內(nèi)新詩發(fā)展狀況的學術(shù)總結(jié)。經(jīng)主編和各分卷主編授權(quán),本刊陸續(xù)刊出各分卷序言以饗讀者。
1986年對中國當代詩歌而言,是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一年。正是在這一年,漢語詩歌進入到新一輪的現(xiàn)代性自覺,隨著“第三代”詩人的集體登臺,具有明確文化意圖的、知性和真正多元的寫作,才得以開啟。如果說之前的“朦朧詩”一代還帶著過渡時期的某種浪漫主義沖動的話,那么“第三代”則是對浪漫主義加早期象征主義的一種超越和丟棄。
也正是在這一年,由徐敬亞發(fā)起了《詩歌報》與《深圳青年報》聯(lián)合舉行的“1986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兩份報刊同步推出了幾十個詩歌社團、群體和流派,總共發(fā)表了上百位詩人的作品。各種不同風格、不同美學觀念的詩人以此為載體,同臺競技,提出了形形色色的詩歌主張,“非非主義”“整體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大學生詩派”“他們”“日常主義”“海上詩群”……比朦朧詩人年齡略小而觀念差異巨大的一批,集體登上了舞臺。這批人以1960年代早期出生者為主,也有少量屬于1950年代出生者,他們成為此后中國詩壇的主體力量。
“第三代”詩人的詩歌主張看起來紛繁復雜,甚至南轅北轍,但總體上有兩大趨勢,一是主張智性的文化寫作,代表了精英主義的一脈,如“整體主義”“非非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等;另一派則是主張平民主義和去智性的寫作,如“莽漢主義”“他們”“大學生詩派”等,他們代表了新的以日常主義與生活流為審美追求的寫作群體。前者體現(xiàn)了詩歌持續(xù)向著縱深與復雜掘進的向度,后者則代表了對平權(quán)主義與日常性的合法化訴求。兩條脈系其實也決定了1990年代以后詩歌的寫作格局一一發(fā)生于世紀末的“盤峰論爭”,其實就可以看作是這一分化的后續(xù)結(jié)果。
但不管怎么說,“第三代”詩人的歷史貢獻是顯著的。第一,他們終結(jié)了之前關(guān)于朦朧詩的論爭,朦朧詩雖然已經(jīng)持續(xù)存在多年,但在原先的主流詩壇的控制之下,他們的合法性一直沒有得到確立,而隨著“第三代”的登臺,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議徹底失去了意義。第二,朦朧詩的性質(zhì),是在思想上的人道主義,加藝術(shù)上的意象主義與象征手法,在美學屬性上具有鮮明的過渡性色彩,也可以說兼有浪漫主義和早期象征主義的特點,北島、舒婷、顧城的詩歌對于改變之前中國詩歌的淺白與粗陋作出了重要貢獻,但隨著世界視野的進一步打開,人們則需要更加豐富和復雜的寫作,來為當代中國的詩歌助力?!暗谌钡牡桥_,顯然為當代詩歌注入了更多元和自由的基因。所以,他們打出了并非惡意的“Pass北島”的口號,其實標明的是文化代際的變更。第三,由“第三代”開始,詩歌的觀念之爭變成了當代詩歌的“內(nèi)部問題”,這是真正的進步。
1980年代的后期,因為“第三代”的登場,世系更迭后的詩歌界顯得暢快且日趨多元。值得提出的是文化詩歌熱、史詩熱及其所帶來的持續(xù)影響。這一變化源于朦朧詩后期的兩位主將江河與楊煉,他們至少在1984年以前,就開始了文化主題的探索。江河的大型組詩《太陽和他的反光》,首先對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的資源進行了重釋,這是這個年代中國知識界“影響之焦慮”的最早體現(xiàn)之一,他們趕在1985年小說界的“尋根運動”之前,就進行了大膽的探索,以本土文化的再發(fā)現(xiàn),為新詩潮找到了合法依據(jù);楊煉也在同期寫作了《諾日朗》《禮魂》《西藏》《半坡》《敦煌》等具有鮮明“尋根主題”意味的組詩,這些作品對于四川的“整體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等詩人群體又有很大的影響,1985年四川詩人宋渠、宋煒兄弟就喊出了“這是一個需要史詩的時代”(宋渠、宋煒:《這是一個需要史詩的時代》,參見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編:《青年詩人談詩》,第23頁,內(nèi)部刊印。)的口號。1986年,廖亦武也寫了《大盆地》,歐陽江河寫了《懸棺》,黎正光寫出了《臥佛》,宋渠、宋煒寫出了《大日是》。
這一時期特別值得提出的還有海子,海子大體也算“第三代”詩人中的成員,但不知為何他的作品最終未能入選“大展”。但歷史的水落石出,使人們越來越覺得他的重要,海子在1980年代后期寫下了《太陽·七部書》等大量的長詩作品,關(guān)于長詩和史詩寫作,也留下了重要的詩論文字,如他的《詩學:一份提綱》即對于西方詩歌史,對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寫作,對精神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詩歌,都談出了獨到的見解。他還留下了大量精美而富有經(jīng)典意味的抒情詩,其中不乏文化主題的探究,有與諸多偉大詩人和作家間的精神對話,有充滿感性意味的愛情詩章,也有關(guān)于土地、勞作、生死、懷鄉(xiāng)、青春、憂郁等等主題的吟詠。其《祖國(或以夢為馬)》《四姐妹》《天鵝》《九月》《亞洲銅》《日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作品,都己成為新詩誕生以來最經(jīng)典的抒情詩章。
在“第三代”詩人所標立的各種詩歌范型中,歐陽江河的知性寫作顯得獨樹一幟,他的《漢英之間》和《玻璃工廠》等作品,雖然形制并不是很大,但卻成為這個年代眾多哲學或文化意義上的“元寫作”的典范。這兩首詩本質(zhì)上都是用了詩歌的方式,對寫作本身來進行討論的作品,漢英之間所講述的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對于一個詩人的處境與思維方式的影響,對于漢語詩歌和文本的某種角色與身份限定,它所給予人們的啟發(fā),很難用一兩句話來概括;《玻璃工廠》-詩更是通過玻璃的誕生過程,來揭示真理和“詩與思”的同步誕生的過程,這首詩是用了近乎哲學思辨的形式,來分析真理和語言本身“由晦暗到澄明”的顯形過程,極富精神啟示意味。
進入1990年代,隨著市場化時代的到來,詩歌獲得了更加多元與復雜的現(xiàn)實情境,也有了賴以產(chǎn)生“個體詩學”的氛圍與空間。以1992年的南方談話為界,之前的寫作因為歷經(jīng)了歷史的轉(zhuǎn)折與回流,詩人寫作中顯示了濃厚的文化情結(jié),與現(xiàn)實之間也保持了敏感的回應(yīng)關(guān)系,許多作品對現(xiàn)實處境與詩人的文化身份、時代際遇、精神使命都有精確而豐富的反映,陳超的《我看見轉(zhuǎn)世的桃花五種》、歐陽江河的《傍晚穿過廣場》、西川的《致敬》、王家新的《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帕斯捷爾納克》《瓦雷金諾敘事曲》等,都屬于刻下了歷史與精神雙重印記的作品。另外,一批新人如伊沙等,也以解構(gòu)主義寫作的面目開始登上詩壇。伊沙最初發(fā)表于《非非》復刊號(1992)上的《中指朝天》組詩中,就有了《餓死詩人》《車過黃河》等具有鮮明的解構(gòu)主義文化意味的作品。這意味著,以轉(zhuǎn)折時期的歷史為背景,當代中國的詩人正以不同的姿態(tài),進入到個人的深度思考之中。
有必要提出的是,在1990年代早期,隨著海子去世之后引發(fā)的懷念,還有特定時代的精神氛圍,詩壇出現(xiàn)了一股“鄉(xiāng)土詩歌熱”,這些詩以“麥子”“莊稼”“村莊”“田園”“農(nóng)事”等為主題,表達了一種混合著悲情與慰藉的復雜意緒。海子詩歌中己被哲學化的鄉(xiāng)村圖景,在他們的筆下再度被倫理化和社會化,所以某種程度上也俗化了。隨著伊沙的《餓死詩人》-詩的出籠,也隨著時代氛圍的迅速變化,這類詩歌很快銷聲匿跡了。
1992年,隨著中國進入全面市場經(jīng)濟時代,詩人與現(xiàn)實之間的文化關(guān)系變得日益復雜化。因為市場價值對于人文價值而言,究竟是為其提供了庇護,還是又多了一份擠兌,在短時間內(nèi)似乎并未明朗。所以在知識界很快爆發(fā)了一場持續(xù)兩三年時間的“人文精神論爭”,有人認為此時詩人應(yīng)該“憤怒”,有人則提出了“中年寫作”的“減速詩學”。但總體上,詩歌界的反應(yīng)似乎比知識界與作家圈要平靜和理性。這說明,或許詩人對此類問題思考得更為深入和內(nèi)在。歐陽江河的《89后國內(nèi)詩歌寫作》-文,對“第三代”詩人的文化身份問題,對他們未來的寫作,作出了“減速”的預測,認為他們將提前進入更為沉潛和內(nèi)在的“中年寫作”。事實證明這一預見是準確的,整個1990年代前半期的詩歌寫作,大抵是在個人的處境中展開的,1980年代的宏大敘事與史詩抱負,被置換為了個人境遇中的生命悲歡與內(nèi)心體味。
這對于當代詩歌在技藝方面的成熟,詩人寫作個性的生成,以及在風格與類型的多元化方面,無疑是非常關(guān)鍵的。某種意義上當代詩人中最具寫作個性、最具成就的一批詩人,正是在這個時期完成了他們的代表作,并確立了其寫作風格。除了海子已在短短的幾年時間中完成了自己,王家新、于堅、西川、歐陽江河、柏樺、張棗、蕭開愚、鐘鳴、孫文波、宋琳、呂德安、張曙光、翟永明、周倫佑、臧棣等,都是在這一時期奠定自己的寫作的。
本卷所編選的是1986至1995十年間的代表性作品。我們在編選過程中,力圖體現(xiàn)歷史本身的運行邏輯,即作為先鋒詩歌運動之接力者的“第三代”詩人的迅速成長,以及他們所顯示的日益多樣和成熟的風格樣態(tài);當然,我們也試圖呈現(xiàn)出這一時期詩壇的更多界面,展示在核心和邊緣地帶的各種景觀,以此希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這個時期當代詩歌的基本走勢,即回歸日常經(jīng)驗,回歸個體生命處境,同時又在精神的層面上不斷分化著,日益多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