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壘這個人,在尚莊算是一個人物。他早些年是個木匠。三十多年前的時候,他只身一人闖大西北,在騰格里沙漠綠洲中開辟了一片市場。
多年來,尚莊前前后后有幾百人去那里闖蕩過。那片江山是牛壘創(chuàng)下的,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尚莊的一個人物。
尚莊的人經(jīng)常提起牛壘早年的形象,戴著一頂禮帽,面上卡著一副墨鏡,穿著一身風衣,拄著一根文明杖,個頭魁梧,走在民勤縣城大街上,根本不像一個外地來的木匠。
這只是一個傳說,想想看,一個木匠,倘若整天這身打扮,還怎么去事主家做活。
在尚莊的木匠群當中,牛壘的徒子徒孫多了去了。在徐州東鄉(xiāng),跟他拜師學藝干過木匠活的人也多了去了。
后來,牛壘就不去大西北闖蕩了?;氐搅舜謇铩D菚r候的牛壘,已經(jīng)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了。
六十歲的牛壘老人,在尚莊依舊是個人物。他買了一臺聯(lián)合收割機,又買了一臺旋耕機。
他一年到頭都戴著一頂禮帽。駕駛著收割機或者旋耕機的時候,臉上戴了一副墨鏡。很多人都說,牛壘當年的傳說不是傳說,是真的。
牛壘坐在收割機或者旋耕機的駕駛座上,高高的駕駛室,微風從耳畔吹過。不遠處的田間地頭,圍了一群人。那是一群等著牛壘給他們收割麥子或者耕地的人。
牛壘的收割機停在麥田地頭,那些人就過來了,遞煙,朝他舉著頭,微笑著搭話。牛壘噴了一口煙,抬頭望了望掛在天上的日頭:“一家一家來,放心,今天都能給你們割好。”說著,他扭動鑰匙,啟動收割機。
這時,擠進來一個人,臉上躺著汗水,他大聲地朝牛壘說:“牛壘,牛壘,我有點事,先給我割吧?”
收割機的轟鳴聲很大,很躁人,很聒耳,牛壘沒聽清。他掛了檔,收割機開始移動。馬安跳到一旁,又大聲地喊了句:“牛壘,牛壘,先給我……”
牛壘似乎沒聽見馬安的叫喊,他戴上墨鏡,戴上口罩,駕駛著收割機朝熟透的麥田中而去。
馬安杵在那里,熱汗順著額頭汩汩地流淌下來。這會兒,他感覺臉頰很燙,很紅,有一陣子,他甚至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兩旁有好多人用戲謔的眼睛看著他呢。
“馬安,牛壘不給你面子呢,你去找你小孩姨,讓你小孩姨熊他。”
“馬安,那邊有爛泥塘,你趕緊鉆進去吧?!?/p>
……
馬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抿著嘴,也不搭腔。他的牙齒上下摩擦著,頭耷拉著,眼睛紅紅的。
他拖著疲憊的腿朝村子里走去。自家院子里竄出的家狗大黃,被他一腳踢出很遠。大黃哀號著跑向一邊去了。溫淑蘭問他麥子割了沒有。馬安沒有給她好氣,幾十年不變的一句話:“滾一邊去,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p>
馬安想了想,從放雜物的屋子里找出一把生銹的鐮刀,又找來一塊磨刀石。他蹲在太陽底下磨鐮刀。
鐮刀很多年沒用了,銹跡斑斑,經(jīng)過磨礪,開始散發(fā)出一種綠瑩瑩的光芒。馬安用手試了試刀鋒。
他騎著電動車去麥田割麥。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用鐮刀割麥了。割了幾壟地,有些累,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頭上的驕陽似乎有意地,刺著他,讓他抬不起頭。
牛壘的收割機已經(jīng)開出了大田,朝遠方去了。馬安望著牛壘的收割機,恨恨地說了句:“有啥了不起的?!?/p>
馬安的兒子馬強進城了,田地都丟給了他。再說,馬強在家又能怎樣,種不會種,收不會收。多年前,有一次收割麥子,剛剛參加高考過的馬強幫忙干農(nóng)活,鐮刀都拿反了,讓他挖地,鐵锨柄都給折斷了。
牛壘也跟他的狀況差不多,牛壘的兒子也進了城。不一樣的是,牛壘早些年會木匠手藝,在外面混世界,到老了,他兒子給他買了收割機和旋耕機,還是靠技術在馬安跟前耀武揚威。
馬安一輩子靠從土坷垃里扒食,幾畝地讓他伺弄得不倫不類,一年到頭還不夠農(nóng)藥化肥的投入。
2
馬安那天正在屋里喝稀飯,村里的喇叭響了,喊牛壘的名字,讓他去村委會開會。馬安想,這個牛壘,又不是黨員,又不是村干部,村里干嗎喊他去開會。
臨近中午的時候,馬強開車回來了。馬強在城里報社上班,是個記者。馬安問馬強:“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來了?”
馬強說:“咱們村支書打電話讓我回來參加會議的?!?/p>
“什么會?”馬安一臉迷茫:“什么樣的會,還讓你參加?”
“新農(nóng)村環(huán)境治理,咱們尚莊這幾年搞得不錯,村支書準備讓我?guī)兔ν诰虼謇锏奈幕滋N,好好把咱們尚莊宣傳宣傳。”
馬安不懂什么是文化底蘊,就問:“挖到了嗎?”
“挖到了,咱們村木匠多,木匠村,這些年,咱們村前前后后好幾百人在大西北干木匠活,也掙到了錢,有的還在當?shù)亻_公司搞商會,這是一個宣傳點。還有,俺姨夫作為第一個去那里開辟疆土的人也被邀請去了,我還采訪了他呢?!?/p>
馬安的臉立馬黑了下來,不愿意聽馬強講了:“你什么時候走?”
馬強說:“我跟俺娘說會話就走?!?/p>
過了幾天,馬安有些不舒服,去村里衛(wèi)生室掛點滴。掛完水,在村委會院子里轉了轉,就溜達到了村里的村史館。
村史館里陳列了很多東西,一塊牌子上寫著“農(nóng)耕文化”幾個字。馬安心里嘀咕著,耕地種田有啥子文化。村史館里擺放著以前用過的犁子、木耙、織布機、縫紉機、大架自行車、獨輪車、桿秤、轱轆、扁擔。
馬安饒有興趣地轉了轉,村里還真是用了心收集這些老物件。這些東西多少年不用了,也很少見了。
走到村史館最里頭,馬安看到了一堆木匠用的工具,斧頭、刨子、鋸子、鑿子、墨斗、卷尺。一旁還放著幾件木匠做的木器,平板車、木箱子、紡車、水車。看到這些,馬安就嘆氣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就沒有學門手藝在手里,你看看,人家木匠的手藝就是不孬,要是自己會木匠活,就不用花錢請木工做家里的門窗家具了,當時可是花了不少工錢。
村史館里散發(fā)著一種濃郁的木頭的氣息,跟他家里那個衣柜散發(fā)的味道截然不同。馬安抽了抽鼻子,想多聞一聞這種讓他感覺舒服的味道。
這時候,馬安就看到了一面墻,墻上掛著好幾個人的照片,有他兒子馬強的。馬強在城里報社當記者,喜歡寫文章,聽說馬強的文章外國人都能看到。馬安沒上過幾年學,不懂,現(xiàn)在在村里的村史館看到馬強的照片他很高興。馬強給他們老馬家爭光了,想想看,能上村史館墻的人都是什么人。那絕對是能人啊。
馬安有了一種自豪感,他回頭瞅了瞅,看看還有沒有人進來。
進來兩個村民,朝這邊走來。馬安有意站在那里不走,盯著墻上馬強的照片看。有馬強的照片,還有介紹文字,還有馬強寫的文章。馬安感覺自己一下子高大了很多。長臉了,馬強給俺長臉了。
果然,有個村民看到馬安兒子的照片,對著馬安說:“老馬,墻上是你兒子吧,你兒真有能耐,是咱們尚莊的名人了?!?/p>
馬安有些洋洋得意,但是他沒有表露出來:“嗯,這小子整天寫的啥,俺也不懂。他上學的時候,就喜歡寫寫畫畫?!?/p>
那幾個村民跟他說了幾句話朝一邊去了,馬安還想聽聽他們夸他兒子呢。他有些惆悵地朝村史館門口走去。
這時候,他就看到了掛在門口墻上的牛壘的照片。還有一段文字:牛壘,第一個到大西北闖蕩的尚王木匠,大西北騰格里木匠基地的開創(chuàng)者,20世紀70年代就在大西北闖蕩。多年來,尚莊出去的木匠前前后后有三百多人,其中有多人在當?shù)亻_家具店、裝潢公司,組織江蘇商會。后又輾轉到全國各地創(chuàng)業(yè)。為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了一定的貢獻。近幾年,回鄉(xiāng)購買收割機和旋耕機服務鄉(xiāng)里。
馬安望著墻上笑瞇瞇的牛壘,心里有些酸意。這熊東西,啥玩意。他掉頭就出去了,心里像是吞了一個蒼蠅,很不舒服。
一想到有時走在村里,碰見牛壘,連跟他搭腔都不搭腔,他就來氣。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不就是個木匠嗎,有啥了不起。俺兒子不比你牛壘差。
一想到牛壘的兒子,馬安就有些喪氣。聽說牛壘的兒子在外面開公司了,他兒子馬強只是個報社記者。記者能掙幾個錢,哎!一想到這些,馬安就有些蔫了。
回去的路上,他的步子有些疲沓。走到村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牛壘騎著電動車朝這邊過來,他閃了一下身子,閃進一棟小樓后面??粗掘T著車子遠去,他從背后啐了一口。
有啥了不起!他恨恨地想。
3
聽到牛壘死去的消息是在一個早晨。馬安早上起來去田里,走到村后公共廁所前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說話。他朝那些人跟前偎了偎。就聽見幾個婦女在嘰嘰喳喳。太急了,送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不行了。
“誰?誰啊?”馬安愣了下。對于村里的逸聞軼事,他也很好奇。他的耳朵支棱起來。
“牛壘,牛壘死了!”
“牛壘死了?。俊彼杏X有些喘不上氣來:“怎么回事?這么突然,我昨天還看到他開著旋耕機給人家耕地呢?!?/p>
“昨天夜里他車水灌溉秧苗,早晨有人看到他趴在水泵跟前,身子都已經(jīng)涼了。”
馬安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從心底哼了聲,你也有今天。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自己跟牛壘可沒有什么過節(jié)。牛壘死了,自己干嗎有這種想法呢?
這會兒,馬安家的大黃狗在院子里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剛好拉在馬安電車轱轆跟前。要是擱以前,馬安早就一腳踢過去,把大黃踹飛。今天,他特別的耐心,他找來鐵锨,把狗屎除走,還朝著大黃說了句:“狗東西,不長眼睛,亂屙亂拉,想挨揍嗎?!?/p>
他此刻的語氣,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呵斥聲里帶著一種嬌慣。
他看到溫淑蘭坐在院子里。溫淑蘭肯定也是聽說牛壘的事情了,正苦吧著臉在那里唉聲嘆氣。溫淑蘭被馬安欺負慣了,不敢在牛壘跟前說三道四。在平時,關于牛壘一家的事情,她很少提及。
今天不一樣,馬安主動提出來了,他站在溫淑蘭跟前,有些洋洋得意:“嗯,牛壘死了,聽說牛壘得急病死了!”
溫淑蘭坐在那里半天不吭聲,后來嘆了口氣,眼角就紅了。
馬安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馬安喜歡抬頭看太陽。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溫淑蘭在說話:“牛壘還沒有我的年齡大吧?”
你在大西北騰格里沙漠創(chuàng)下一片天地又能怎么樣,你在村里開著收割機、旋耕機耀武揚威又能怎么樣,哈哈,不還是比我先走了。馬安望著眼前的溫淑蘭,他想說出來刺激刺激她,想了想,又咽進了肚里。
那天,馬安破天荒地從村里的菜店買了幾樣菜,熟食,葷的,好幾種。涼拌耳絲、燒雞、醬牛肉,還買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開菜店的劉學媳婦問他:“牛壘死了,你沒去看看?”
馬安說:“去了,我早上就去了,人已經(jīng)拉走了,去醫(yī)院了,等送殯我再去?!?/p>
劉學媳婦說:“平時不見你買菜的,今天怎么這么舍得吃了?!?/p>
馬安說:“俺也想開了,人活著,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像牛壘這樣,不值得,一輩子光拼命干了,有啥用,說走不還是走了?!?/p>
劉學媳婦說:“你說的有道理,你終于想開了?!?/p>
馬安還想說,牛壘一輩子可是活得有面子,有啥用,不還是說走就走了。他沒說出口。
那天晚上,馬安喝多了,平時二兩白酒的量,那晚他喝了六七兩。一喝多,他就開始生事了。站在院子里,大吼小叫,對著狗吼叫,對著籠子里的雞鴨鵝吼叫,對著那些在黑暗中肆意生長的茄子辣椒豆角秧苗吼叫,后來扯開褲子,對著那些泥土吼叫。
溫淑蘭在屋里嚶嚶哭泣:“姓馬的,你就是個瘋子,你太沒良心了,誰猜不到你那點小心思,你還是人嗎?”
馬安聽到溫淑蘭的念叨,來到了屋里,噴著酒氣,揮著胳膊,腳步亂晃:“那可是你妹夫,你的好妹夫。他比我有能耐,他看不起我,讓他用收割機給割麥,搭理都不搭理我,哈哈,哈哈,怎么著,不還是比我先走了。哈哈!哈哈哈!”馬安的笑聲里帶著得意,有些發(fā)冷。他自己都打了幾個顫。
溫淑蘭聲淚俱下:“馬安,你就是個孬種,俺妹家種的蘋果,哪一年沒摘來給你吃。你找牛壘割麥耕地,哪次要過你的錢了?!?/p>
馬安愣了愣,感覺有股風吹疼了他。
4
馬安要去參加牛壘的葬禮。
現(xiàn)在,他要裝扮自己。要把自己裝扮得體面一點再出發(fā)。對于馬安來說,活了大半輩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以前,村莊里任何一個人死去,都沒在馬安心里蕩起多大的漣漪。包括他自己的父母。他頂多痛哭一場,傷心一段時間。一段時間以后,該干嘛干嘛,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或是清明上墳的時候,心里滋生一些念想。
這次死去的那個人,多年來,讓他的內(nèi)心一直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態(tài)。讓他有時恨得牙根癢癢。有時遇到時,他甚至有一種想挖個地洞鉆進去的念頭。
多年來,那個人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座山。一座一直壓在他頭頂?shù)奈逯干?,有時候讓他喘不過氣來。
能讓馬安下決心把自己體面地裝扮裝扮再去參加的葬禮,一定是一場不同尋常的葬禮。
現(xiàn)在,馬安開始翻箱倒柜找衣服。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件衣服。他自己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衣服,都是兒子馬強或者兒媳給買的。早些年,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穿的衣服都是條件好的親戚送的。
這些年,日子好過了,他也老了。他很少再穿親戚送的衣服了。即便有親戚給,他也是當面收下,過后就丟進雜物間。
他打開那個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衣柜,里面凌亂不堪。馬安的妻子溫淑蘭患了類風濕關節(jié)炎,行動不便,如果讓她給找衣服,她得挪騰半天。
自己找吧。他硬著頭皮。
溫淑蘭坐在院子里,正在曬天陽。嘴里嘟嘟囔囔問了他一句:“快晌午了,你該去了吧?”
“你閉嘴!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瘪R安厲聲喝道。
溫淑蘭立馬噤了聲。
馬安進屋找衣服的時候,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光芒四射的太陽,讓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他聽到村子里傳來嗩吶凄凄慘慘的哭泣聲。
他開始翻騰。他一輩子邋里邋遢,穿的用的,好像永遠都沾著一些污垢。他不在意這些。人活著,有吃的,有穿的,不就行了嗎。
今天不一樣,他一定要穿得體體面面去參加那個人的葬禮。溫淑蘭看不出馬安的想法,坐在院子里,默不吭聲。村里傳來的嗩吶聲,讓溫淑蘭的臉色有些憂郁。
此時的馬安,開始絞盡腦汁,自己還有哪些能夠讓自己穿著很有面子的衣服。他站在大衣柜前,開始脫身上的衣服。脫掉臟兮兮的褂子,褪掉沾滿泥垢的褲子,甩掉發(fā)臭的解放鞋。他甚至猶豫了一下,里面的秋衣秋褲要不要也換了。
他又想了想,穿著一身秋衣秋褲來到院子里,來到廚房。他要燒一盆熱水,把一頭蓬亂的頭發(fā)洗洗。溫淑蘭抬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手忙腳亂的馬安,嘴唇翕動了下,然后又閉上了。
馬安以前洗頭的時候,經(jīng)常把馬強給他買的洗潔精當作洗發(fā)水用。這次沒有,他擠出一些洗發(fā)水,還放在鼻子跟前聞了聞。洗發(fā)水的香味讓他想起了前段時間在油菜花田聞到的那種撲鼻的香味。
洗好頭,用毛巾把頭發(fā)擦了幾遍。接下來,他還要找衣服。他問正在朝他望著的溫淑蘭:“還記得我那身沒穿過的衣服嗎?小強去年給我買的。”
溫淑蘭忙點頭:“在衣柜下面,最下面一層。”
馬安的步子有些急。
村子里的嗩吶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現(xiàn)在的馬安,穿著一新站在院子里了。在初夏的季節(jié),中山裝穿在馬安身上,并沒有讓他感到一點燥熱,相反,很板正,讓他渾身上下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溫淑蘭望著馬安,眼里充滿了迷茫。他們當年結婚的時候,馬安都沒有今天的風度。
馬安拍了拍褲子,跟溫淑蘭說了聲:“我該走了。”溫淑蘭感到馬安的語氣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
雖然馬安沒有露出笑容,溫淑蘭能感覺到,馬安的心在大笑。溫淑蘭嘆了口氣,她目送著馬安出了門。馬安昂著頭,倒背著手,邁著步子朝村子里走去。
5
溫淑蘭和牛壘的妻子是堂姊妹,按照道理來說,馬安和牛壘應該是連襟關系。
他們雖然居住在一個村子,卻很少來往。只有溫淑蘭經(jīng)常跟牛壘妻子有來往。他和牛壘,幾十年來,很少有來往,即便是見了面,很多時候都不主動說話。
馬安倒背著手,朝牛壘的葬禮現(xiàn)場走去,走到村后一條小河邊的時候,遇到了開車回來的馬強。馬安問馬強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馬強說:“聽說姨夫去世了,我特意回來的。”
馬安說:“你去干什么?我去就行了,你娘腿腳不好,沒法去,我去燒紙?!?/p>
馬強說:“姨夫一輩子活得有價值,給尚莊人帶來了很多東西,我得去參加他的葬禮。”
馬安哼了聲:“你去,那我就不去了?!?/p>
馬強說:“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一樣。”
馬安說:“那你還隨禮嗎?”
馬強說:“當然要隨禮了?!?/p>
馬安說:“你要隨禮,我就不隨了,咱們家只能隨一份,白事,一份就行。”
馬強沒吭聲,停好車,跟在父親后頭朝牛壘的葬禮現(xiàn)場走去。
到了村里,嗩吶號子正在嗚哇嗚哇地哀號。牛壘的葬禮去了不少人。村支書也來了。
馬強過去,跟村支書說了一會話,然后來到靈堂跟前,對著牛壘的遺照,鞠了三躬。
馬安在牛壘的葬禮現(xiàn)場轉了幾圈,還有意地用手撩了撩自己嶄新的中山裝。
他走到收禮的桌子跟前,坐在那里收喪禮的人都是村里的能人。他們平時對馬安都是愛理不理的。要不是他兒子馬強在外面有能耐,他們話都不想跟他說。
馬安偎到了他們跟前,倒背著手。有一個人給他遞煙,馬安伸出手接過。他點燃了香煙,對著西天流云吹了一口煙霧,又對著那幾個人說了句:“誰能想到牛壘走得這么早,這么急!”這句話,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
他來到牛壘的靈堂前,站在牛壘的遺照跟前。望著遺照上一臉笑瞇瞇望著他的牛壘,他慌忙低下頭,心里忽然感到很惶恐,很焦灼,很難過。
他的眼眶邊有大滴的淚珠不由自主地滑出來,朝堅實的泥土地上砸去,濺起一地的塵煙。他的鼻子發(fā)酸,他的頭腦感到發(fā)懵。
他學著馬強的樣子,朝著牛壘的遺照鞠了三躬。彎腰鞠躬的那一刻,他忽然就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站在牛壘的靈堂前,開始號啕大哭??蘼曮@天動地??薜梅闯?,哭得眾人莫名其妙而又心酸無比。
沒有人去拉他、安慰他,任由他站在那里,身體抖成了一片篩子。
欄目責編:龍 少
王文鋼,江蘇人。1977年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第九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等,多篇作品被轉載選入年選本及獲獎。出版小說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