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劍
黃藥眠是1950年代“美學大討論”中的“點火者”。他的審美話語立足馬克思主義美學,依托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生活常識,深入淺出,當時成為很多學者思考的“酵母”。他的學術觀點對引導朱光潛的觀點向歷史唯物論和人民性轉(zhuǎn)變、批判蔡儀的機械唯物論美學、促進李澤厚生活實踐論美學的形成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而因為當時被冠以“不徹底的唯心論”“不具有系統(tǒng)性、代表性”等標簽,主要還是隨后卷入“六教授”事件很快被打成右派等原因,黃先生的美學思想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內(nèi)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直到1999年《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經(jīng)過多年塵封后發(fā)表出來,才以童慶炳等一眾弟子為首,開啟了黃藥眠美學被重新發(fā)現(xiàn)與認識之旅。尤其是他重視主體審美經(jīng)驗、立足生活實踐的價值論美學觀點得到學界的充分認可,對當代中國審美文論話語的發(fā)生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
19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在當代思想史上影響深遠,其發(fā)生的時代大背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學習蘇聯(lián)、樹立馬列主義為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清理胡適等人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思想。當然還有1956年出現(xiàn)的反思蘇聯(lián)領導體制、主張學術“百家爭鳴”和“向科學進軍”的思想小氣候。[1]參見張榮生:《記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華讀書報》2012年2月1日,第5版。這場美學上破舊立新的政治批判逐漸偏離了既定軌道,演變成一場各抒己見的學術爭論。黃藥眠是這場“美學大討論”的發(fā)起者之一。他的《論食利者的美學——朱光潛美學思想批判》發(fā)表在1956年7月、8月《文藝報》第14、15期上,用他自己的話說:“以這篇文章為起點曾引起了有關美學界廣泛的爭論,這也算是起了點火者的作用罷”[2]黃藥眠:《我又來談美學》,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40頁。。1957年6月黃藥眠還邀請朱光潛、蔡儀、李澤厚等人來北師大開設美學論壇,向高校學生公開宣講各人的主張,展開學術爭鳴。在6月3日他自己總結(jié)回應各家學說,發(fā)表演講《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然而接下來6月6日他就因為卷入“六教授”事件被錯劃成右派,學術發(fā)表遭到壓抑。接下來整整40年間學術界談論“美學大討論”的理論成就,以“美學四派”(呂熒、高爾泰的主觀派,蔡儀的客觀派,朱光潛的主客觀統(tǒng)一派,以及李澤厚的客觀性和社會性統(tǒng)一派)說流傳下來,黃先生的核心觀點及理論貢獻被選擇性地遺忘了。
為什么黃藥眠的觀點長時間被忽略?筆者經(jīng)過整理發(fā)現(xiàn)主要存在三種說法。第一種說法以童慶炳、黃大地等生前學生、親友為代表,認為黃先生很快被打成右派遭遇政治壓抑是主要原因。[3]參見黃大地、孫子威:《黃藥眠1957年的美學觀——紀念1957年美學大討論五十周年》,《文藝研究》2007年第10期,第32頁。跟政治雪藏相關的還有身體健康問題,從1957年到1979年,22年的右派生涯使得黃先生的健康受到損害,到“撥亂反正”時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氨M管當時他還努力地寫文章和指導研究生,但其身心條件已經(jīng)難以恢復他壯年時期的那種狀態(tài)?!盵4]童慶炳:《黃藥眠20世紀50年代初、中期的文論與美論——為紀念黃藥眠教授誕辰百年而作》,《文藝理論研究》2002年第6期,第87頁。第二種說法認為跟社會轉(zhuǎn)型階級話語不合時宜有關,“現(xiàn)在有的人認為他的文藝思想有點左”[5]黃大地:《〈黃藥眠現(xiàn)象〉一解——有感于黃藥眠九十誕辰紀念會》,《炎黃春秋》1994年第4期,第43頁。。第三種說法認為跟學理論證上不夠清晰有關。在“美學大討論”中及之后,都有一部分人認同蔡儀對黃藥眠的批評。“如果黃藥眠的這種論點和朱光潛的有什么區(qū)別的話,我看不外是朱光潛是所謂‘純粹的唯心論’,而黃藥眠也許是不純粹的‘唯心論’罷了?!盵6]蔡儀:《評“論食利者的美學”》,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0頁。朱光潛認為“在他(黃藥眠)的美學里‘聯(lián)想’占用了很重要的地位,似乎用‘形象的聯(lián)想’代替了‘形象的直覺’,并且表示我覺得他對于‘美在心或在物’,美與美感的關系以及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分別和關系等問題沒有說得很清楚”[7]朱光潛:《美學怎樣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辯證的》,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7頁。。李澤厚也曾經(jīng)提到,“右派軍師黃藥眠《論食利者的美學》……只是對美感作了一些零碎的日常經(jīng)驗式的敘述,而并沒有什么真正科學或理論上的系統(tǒng)論證,因此它并沒有理論上的代表性”[1]李澤厚:《關于當前美學問題的爭論——試再論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年,第181頁。。由此可見,三位學者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黃藥眠先生觀點鮮明、貼近常識的經(jīng)驗論述,雖然他們都從其美學思想中受益匪淺。
“美學大討論”加深了對美學一些基本問題的理解,它帶來一個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就是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美學正統(tǒng)地位的確立,當然它也帶來明顯不期然的影響,這就是美學理論思考的認識論化。當時人們主要是通過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一書中提到的反映論來理解美學問題,傾向于把世界的所有問題歸結(jié)為一個精神/物質(zhì)誰為第一性的問題,在美學理解上也復制了存在/意識、唯物/唯心、主觀/客觀這種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僵化思維。這種談主觀則色變、言唯物必徹底的盲目自信,造就了對美學問題的本質(zhì)主義理解方式,這是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辯證法思想、人道主義精神和與時俱進的實踐觀背道而馳的。
關于美的理解,大體有認識論和價值論兩種思路。黃藥眠在1957年6月的公開演講《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中提到:“若說美的存在,是先于人的存在,那就是將哲學上的認識論的命題(物先于人存在)硬套在美學上,是不適當?shù)?。這樣會抹殺美是作為社會生活現(xiàn)象而存在的這樣命題?!拭啦皇谴嬖谟谑挛锉旧碇校侨藢τ诳陀^事物的美的評價。”[2]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頁。朱光潛也在1957年《哲學研究》第4期發(fā)表的文章《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里提到這個問題,“應不應該把美學看成只是一種認識論?”[3]朱光潛:《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年,第24頁。遺憾的是,由于當時政治斗爭與審美話語的深度糾纏,以及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狹隘的理解,黃藥眠的“美是審美評價”說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黃藥眠1987年去世,直到1999年《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才在《文藝理論研究》發(fā)表,黃先生的價值論美學觀點在新世紀相繼得到童慶炳、陳雪虎、李圣傳等人的深度闡發(fā)。在“美學大討論”過去大半個世紀、黃先生去世12年之后,其審美話語才在一眾弟子拒絕遺忘、重新發(fā)現(xiàn)、鍥而不舍地接力研讀中被激活,越來越受到學界重視。人們驚訝地看到,他在1950年代就有說出“美是一種審美評價”的理論勇氣,這個觀點對當年“美學大討論”的總結(jié)性、超越性和啟發(fā)性不可低估。的確,黃先生不是哲學家,他的理論表述看上去不像那些哲學出身的學者有“龐大”的“系統(tǒng)”,但是他從一個作家的生活體驗、創(chuàng)作心理和一個置身于歷史之中的知識分子實踐視角出發(fā),沒有將馬克思列寧主義硬套在美學思維上,因此才超越了當時截然二分的認識論美學思路,開啟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價值論思考之維。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審美評價”說的再發(fā)現(xiàn)有賴于引入價值論美學的新視角。價值論美學在中國本土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興起,構(gòu)成了對認識論美學的挑戰(zhàn)?,F(xiàn)代美國詩人、美學家、文學評論家喬治?桑塔耶納(George Santayana,1863—1952)在他的《美感》(1896)一書中曾經(jīng)提到,“美的哲學是一種價值學說”,“美學是研究‘價值感覺’的學說”。[1][美]喬治?桑塔耶納:《美感——美學大綱》,繆靈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10—11頁。德國現(xiàn)象學美學家莫里茨?蓋格爾(Moritz Geiger,1880—1937)首先將現(xiàn)象學方法引入美學領域,在他看來:“美學是一門價值科學,是關于審美價值的形式和法則的科學?!盵2][德]莫里茨?蓋格爾:《藝術的意味》,艾彥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78頁。他發(fā)現(xiàn)了審美主客體關系的交互性質(zhì),從而開創(chuàng)了審美價值現(xiàn)象學理論。蘇聯(lián)美學家斯托洛維奇(Леонид На-умович Столович,1929—)的《審美價值的本質(zhì)》(1972)運用價值論方法研究審美關系和藝術活動,是馬克思主義價值論美學的早期成果。英國的H.A.梅內(nèi)爾著有《審美價值的本性》(2001),他們都在現(xiàn)代價值論美學方面作出了理論貢獻。
1980至1990年代以來,隨著思想解放和新的一波美學熱,現(xiàn)代西方形式主義美學、文藝心理學、生命美學、體驗美學等學說大量涌入?!八^美學,大部分一直是美的哲學、審美心理學和藝術社會學三者的某種形式的結(jié)合。”[3]李澤厚:《美學四講》,《美學三書》,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401頁。如果說1950年代從批判朱光潛的西方美學話語出發(fā),開啟了美學與社會歷史互動的“向外”轉(zhuǎn)向,那么1980年代的“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就是對1950年代美學批判矯枉過正的再反思,因而重新開啟了美學“向內(nèi)”轉(zhuǎn)向。通過對馬克思《資本論》中關于人的價值學說、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關于人的需要和滿足的論述,尤其是《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人的解放部分章節(jié)的重新閱讀,人們接觸到馬克思主義中更加立體化、更加人道主義的一面。1990年代初,隨著斯托洛維奇《審美價值的本質(zhì)》等著作翻譯過來,馬克思主義價值論美學視界開始得到中國學人的重視。
與將美學認識論化的傾向不同,價值論美學主張美是客體相對于主體的一種審美價值屬性?!皟r值論美學主張美是主客體關系的統(tǒng)一,認為審美價值是人類在長期的主客體審美活動當中確立起來的事物屬性之一,作為主客體統(tǒng)一論美學,價值論美學是一種相對論美學,只有在確定的審美關系、審美活動、審美實踐當中,審美價值屬性才表現(xiàn)為有條件的客觀性?!盵1]舒也:《價值論美學對認識論美學的挑戰(zhàn)》,《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第93頁。就看重審美對于人類的實際功用價值來說,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說可以被看作是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上比較早的價值論美學主張;就價值論美學是一種“主客體統(tǒng)一論”美學而言,它原本和朱光潛的學說有很大的親和力;而首次把價值論美學的主張表達得清晰有力,在1950年代就冒著“主觀唯心主義”的政治風險,承擔似乎在重復定義的學術風險,提出“美是審美評價”說的是黃藥眠。
應該看到,如果只是在1999年發(fā)表的黃藥眠遺作的演講稿里提到“美是審美評價”,一定有人認為黃先生的后輩弟子有“美化先師”“過度闡釋”之嫌。經(jīng)過回到歷史現(xiàn)場進行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黃先生的同輩學人、“美學大討論”中那些著名論敵和辯友蔡儀、朱光潛、李澤厚等人批評他的觀點,在這里恰可以成為有力佐證。原來,那些被論敵稱作“沒說清楚”“不徹底”“不夠系統(tǒng)”的地方,恰是他思想最閃光之處——價值論美學的胚芽。也就是說,在黃藥眠1940—1950年代參與美學論爭的多篇文章里,這種價值論的關注視角都是草蛇灰線一般一直存在的。只不過那時,黃先生自己并沒有自覺意識。黃先生當年提出“美是審美評價”的主張,只是根據(jù)他多年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修養(yǎng),并且尊重自己的審美常識、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而已。在價值論美學的視野中,“所謂的美,是指一種審美價值,是事物相對于人類審美活動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價值屬性,它的生成必須以審美客體、審美主體、主客體審美活動、作為審美慣例的審美文化等幾個方面為前提”[2]舒也、李蕊:《價值論美學論綱》,《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12年第1期,第105頁。。以下我們就主要從這四個方面分析黃藥眠的“審美評價”說對中國當代審美文論話語的發(fā)生產(chǎn)生的影響。
蔡元培曾經(jīng)指出:美“在客觀方面,必須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條件,在主觀方面,又必需具有感受美的對象的能力”[3]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四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5頁。。價值論美學認為美是客觀事物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審美價值屬性,必須要有一個客體作為審美對象,這個審美對象具有某種“審美召喚結(jié)構(gòu)”,能夠激發(fā)主體的審美體驗。在黃藥眠看來,這個“審美召喚結(jié)構(gòu)”和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需要、利益、興趣緊密相關,來源于人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
當時在“美學大討論”中,堅持美在客觀事物本身的是蔡儀,他認為美學上唯物/唯心主義兩條道路的主要區(qū)別就在于是否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認識論中的反映論,是否承認客觀事物本身的美,是否承認美的觀念是客觀事物的美的反映。黃藥眠最初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意唯物主義美學客觀“典型”說?!懊谰褪窃谕环N類中既具有個性,又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典范性的東西。”[1]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頁。不過與蔡儀的典型論強調(diào)物的美在于其自然屬性不同,黃先生認為這些典型是與世推移、因人而異、因時而異的?!懊赖牡湫托?,雖然是客觀的存在著,但它是從人類生活實踐中的立場去顯現(xiàn)出來的,個人的立場不同,因而個人所遵循著的序列不同,而所謂典型也就不同了?!盵2]同上,第20頁。
也就是說,與尋找典型中的某種客觀規(guī)律和本質(zhì)相比,黃藥眠更重視客體滿足主體的意義價值。他認為物能離開我們而存在,但是美卻不能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美的原始形態(tài)與功利直接相聯(lián)系,和好、善很難分開。美存在于能滿足我們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需要的對象之中,同時也存在于人們?yōu)樽非笕祟愋腋I疃窢幍纳钪小盵3]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1頁。。黃先生一直認為在美的問題上,絕對客觀、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和本質(zhì)是不存在的,“美是人們在當時的歷史具體條件下,各自根據(jù)其階級立場、民族傳統(tǒng),從生活實踐中看出來的一個序列的客觀事物的典型性”[4]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2頁。。美的典型扎根于生活,來源于經(jīng)驗,并不存在類似黑格爾的“理念”、古典主義的“典范”那種抽象的本質(zhì)?!皩徝涝u價”說作為價值論美學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避開“美是什么”的這種本質(zhì)主義提問方式,把美看成是具體審美實踐中主體對客體的審美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黃先生能認同“美雖然不能離開客觀的事物,但美與不美乃是屬于價值的學問”[5]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8頁。,雖然這在當時會被冠以“唯心論”的標簽,但是這來自黃先生個人作為創(chuàng)作家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他不會犧牲常識去追求美學“理論上的系統(tǒng)性”。
有意思的是,蔡儀是黃藥眠美學話語的第一個發(fā)難者,也是他的價值論“新說”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在《評“論食利者的美學”》一文里,他批評黃藥眠不談“美”的本質(zhì)問題,而大談“審美評價”“美感經(jīng)驗”和“審美對象”。“‘美學的意義’和‘美學評價’,相同于一般所謂‘美的評價’;‘美學理想’大約相同于‘美的理想’或‘藝術理想’之類。黃藥眠在這里著意避免用‘美’之一詞而以‘美學’代之,當亦自有其用意。”[6]蔡儀:《評“論食利者的美學”》,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7頁。他認為黃先生所說的“美學評價”和“美學意義”都是根據(jù)生活理想和個人主觀經(jīng)驗展開聯(lián)想的,因此有滑入主觀唯心論之嫌,所以是用“不徹底的唯心論取代朱光潛徹底的唯心論”。雖然他隱約感到從“美是什么”到“審美評價”,這種論述命題的暗中替換可能別有深意,但當時他還無法領會那“深意”是什么。
蔡儀的批評說明早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成形之前,黃藥眠價值論美學的思考就已經(jīng)萌芽。這種立足審美活動本身的實事求是態(tài)度使他沒有停留在哲學認識論層面進行抽象空疏的論辯,而是探討審美個案的豐富和復雜。在黃先生看來,“美的事物是具體的,是要通過每個人的感覺才能構(gòu)成的。因此,美的一般衡量來說,它是有客觀規(guī)律的,但是每個人對自然的看法,是根據(jù)他的生活經(jīng)驗與體驗去了解的”[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3頁。。黃藥眠在審美對象、客觀標準、美在典型等問題上注重生活經(jīng)驗、貼近常識的論述,為當代審美文論話語的發(fā)生奠定了經(jīng)驗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
1980年代以來,審美文論話語主要有兩個轉(zhuǎn)變,一個明顯轉(zhuǎn)變就是“向內(nèi)轉(zhuǎn)”,反思以往庸俗社會學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狹隘化的理解,對符號學、語言學、形式主義和審美心理學重新加以重視;另一個明顯轉(zhuǎn)變就是主體性的高揚,反思以往機械唯物主義對反映論的套用,重視主觀能動性和審美主體的創(chuàng)造力,充分肯定人的價值,正視人的主觀因素在審美創(chuàng)作和文藝鑒賞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黃藥眠一直強調(diào)不能忽視人的主觀的能動作用,他很早就認同恩格斯所言,認為機械唯物論的缺點就是在于“忽視了主觀的能動性,而只是把主觀看成了被動的客觀事物的反映。所以我們今天必須反對唯心論,同時也必須改正機械唯物論的缺點,把馬克思主義貫徹到美學思想里面去”[2]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頁。。在價值論美學視野中,審美主體必須存在審美需要以及能夠感受美的審美能力。黃藥眠一直強調(diào)美是相對于人類主體呈現(xiàn)出來的,他認為“離開人的生活去談線條色彩是不對的,因為線條在人的社會生活實踐中才有意義”[3]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頁。。
他從美與美感的關系、自然的人化、審美能力、藝術個性等多個方面論述審美主體的重要作用,這體現(xiàn)了他一直以來對人的關注和人文關懷。關于美和美感的關系,他沒有堅持機械反映論,而是認為“如果說美可以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等于說美可以離開人而存在,但美是社會生活現(xiàn)象,故離開人就談不到美”[4]同上,第30頁。。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他認為“人對自然的反映并不是反映自然事物本身的本質(zhì)……而是通過這個形象表現(xiàn)出人的生活本質(zhì),而且是通過人的個性表現(xiàn)出來的”[5]同上,第33頁。。黃藥眠認為審美主體的審美能力很重要,審美主體必須具備相應的審美感知、理解和欣賞能力。貝多芬的交響樂需要有音樂感受力的耳朵才會感到它是美的,如果沒有一定的審美能力,即使美的事物存在,也不能有美感。這個審美能力并不是由一個美的事物來決定的,而是由生活習慣、知識教養(yǎng)、能力趣味等形成的整體生活結(jié)構(gòu)來決定的,必須要通過不斷地接觸而增加知識和修養(yǎng),才能逐步養(yǎng)成審美能力。并且“這種審美能力與功利有關,對我們有利的,則產(chǎn)生出積極的審美評價,對我們不利,則產(chǎn)生出消極的審美評價”[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4頁。。黃先生認為藝術個性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本質(zhì)特征,“人從其本質(zhì)的豐富性里顯示了他的個性,人的知識越廣,經(jīng)歷越多,個性越突出。故審美的現(xiàn)象又帶有個性的色彩”[2]同上,第35頁。。
對人的主體性的尊重是黃藥眠一直以來的看法,也有可能在“美學大討論”中受到“主觀派”的影響而加深?!懊缹W大討論”是為批判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思想而發(fā)起的。在當年“美學大討論”中大家談主觀而色變,只有呂熒和高爾泰的“主觀派”旗幟鮮明地高揚人的主體性,強調(diào)審美過程中人的主觀能動性。高爾泰寫道:“美是人對事物自發(fā)的評價。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主觀,就沒有美。因為沒有了人,就沒有了價值觀念,價值,是人的東西,只有對人來說,它才存在?!盵3]高爾太:《論美》,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38頁。高爾泰的學說立刻引起大家的質(zhì)疑,被認為是“主觀唯心論”的思想。比如當時李澤厚就承襲了蔡儀對主觀的恐懼,堅決捍衛(wèi)美的客觀性,他認為美“不在心,就在物,不在物,就在心,美是主觀的便不是客觀的,是客觀的便不是主觀的,這里沒有中間的路,這里不能有任何的妥協(xié)、動搖,或折中調(diào)和,任何中間的路或動搖調(diào)和就必然導致唯心主義”[4]李澤厚:《論美感、美和藝術》,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227頁。。然而在“美學大討論”之后,李澤厚本人也開始反思自己當時斬釘截鐵的觀點,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他開始研讀康德的哲學,并且對主體性原則有了新的認識,這些理論成果收錄在其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學的批判》一書中。在這本書中,李澤厚認為康德的“人是什么”的真正答案在美學,并對康德的“美的理想”“審美理念”等概念詳加評介。
通過回顧“美學大討論”中各個學派關于審美主體問題的思想交鋒,我們看到黃藥眠在“審美評價”說中對各派合理性思考進行整合、批判與吸收,堅持自己建立在現(xiàn)實生活常識基礎上的審美經(jīng)驗觀;同時也看到當代審美文論話語走過的大半個世紀的曲折歷程——由1950年代的“向外轉(zhuǎn)”(批判唯心論、個人主義和主觀能動性),終于回到1980年代的“向內(nèi)轉(zhuǎn)”(承認主觀能動性、尊重人的價值、正視個性差異,發(fā)揚人道精神、提倡人文關懷)的正確軌道上來。
價值論美學看重主體客體間性,強調(diào)客體能夠滿足主體需要的價值,是一種實踐關系的范疇,主客體之間是一種雙向建構(gòu)的過程和相互作用的關系。朱光潛在他寫于1931年前后的《文藝心理學》一書中,曾經(jīng)針對主客體統(tǒng)一性有過闡釋:“美不僅在物,亦不僅在心,它在心與物的關系上面;但這種關系并不如康德和一般人所想象的,在物為刺激,在心為感受;它是心借物的形象來表現(xiàn)情趣。世間并沒有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美,凡是美都要經(jīng)過心靈的創(chuàng)造?!盵1]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53頁。這一段文字在“美學大討論”中多次被拿出來,冠上“主觀唯心論”的標簽,成為各路學者包括朱光潛自己批判的靶子。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黃藥眠當時也批判了朱先生的美學思想隔絕現(xiàn)實、超脫功利、注重神秘直覺,但其實他們對于審美活動中主客體交互作用的理解并沒有特別大的分歧。這就是朱光潛認為黃先生和自己理論差別不大,蔡儀認為黃藥眠批評朱光潛“不夠徹底”的主要原因。
比如黃先生在舉梅花等例子闡述自己的正面主張時,按照經(jīng)驗和常識描述出我們普通人欣賞梅花的過程,“梅花曾作用于我們的感覺器官,使我們感覺到它的顏色,它的形態(tài),它的香氣等個別的特性。通過我們的感覺器官,我們又產(chǎn)生了對于梅花的知覺,即把梅花給予我們的感覺,綜合起來構(gòu)成了我們對于梅花這個事物的整體的認識。由于我們在生活經(jīng)驗中曾經(jīng)重復了不知多少次的梅花的知覺,于是在我們的腦子里就慢慢地產(chǎn)生了關于梅花的表象”[2]黃藥眠:《論食利者的美學》,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5頁。。這個描述過程中主體“人”的作用一直以“我們”的稱謂出現(xiàn),仔細品味這個過程,它是強調(diào)心物交感以及主觀和客觀的互動和辯證統(tǒng)一的?!爱斘覀儼衙坊ó斪鲗徝缹ο蟮臅r候,也絕不是如朱先生所說,把它和世界上一切存在分割開來,成為孤立絕緣的東西去欣賞的。……我們之所以欣賞梅花,乃是由于我們感覺過梅花,它的顏色和香味在我們的感覺上曾留下有許多愉快的情緒色彩,知道它是怎樣一種花,腦子里留下有許多有關于它的記憶和表象?!盵3]同上,第46頁。在主觀/客觀、唯物/唯心、美/美感等關系問題上,黃先生并沒有表達得像李澤厚那樣斬釘截鐵,一定要區(qū)分美和美感誰是第一性的,誰是第二性的。[4]參見李澤厚:《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評朱光潛、蔡儀的美學觀》,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34頁。
經(jīng)過20世紀以來現(xiàn)象學哲學的洗禮,人們一般認同物和心之間本來也沒有截然的區(qū)分。馬克思主義哲學談到的“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和“自然的人化”都是做兩者交互溝通、辯證統(tǒng)一的努力。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寫道:“只有當對象對人來說成為人的對象或者說成為對象性的人的時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對象中喪失自身”[5][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1頁。。站在今天的位置回看,黃先生當年的“不徹底”呈現(xiàn)出“須聽將令”和“尊重常識”之間的矛盾。當然,黃藥眠在當時批判朱光潛關于直覺、距離和移情說表述上體現(xiàn)的唯心論思想時,也不僅僅是為了聽從時代的召喚(summon),他確實認為“強調(diào)從生活實踐看出美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1]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頁。,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主客觀統(tǒng)一論視野中的生活實踐,才是美感的真正來源。
因為認同生活實踐對審美經(jīng)驗的重要影響,黃先生的美學談論人性,同時也更看重階級性,這也是他后來被人詬病有點“左”的原因。黃藥眠對文藝“為誰服務”的問題從來不遮掩,從1920年代到1950年代,他一直都是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意義上愿意為爭奪、確立無產(chǎn)階級領導權服務的“有機知識分子”。舊中國幼年貧苦的出身,青年時代國際共運和地下工作經(jīng)歷造就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成年后奔波于延安、武漢、重慶、桂林等地,從事抗日宣傳和敵后統(tǒng)戰(zhàn)工作,顛沛流離的職業(yè)生涯,培養(yǎng)了他最樸素的階級感情。黃藥眠一直不諱言自己強調(diào)美學的階級性。黃先生理想的審美主體是海邊的農(nóng)夫、游行的學生和工人、乞討的老婦這些無產(chǎn)階級形象,朱先生默認的審美主體是海上遇霧時憑欄遠眺的乘客、面對一樹梅花凝神關照的學者這些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
黃先生不滿意朱先生關于美感超脫功利、隔絕名理思考的說法,認為審美現(xiàn)象首先應從生活與實踐中去找尋根源,“在朱光潛先生,梅花的形象是人的主觀世界的外化;人的觀賞梅花是必須排斥名理思考,孤立絕緣地來‘直覺’它,如初出世的嬰兒第一次睜眼看世界那樣,才能發(fā)現(xiàn)美和認識美;在黃藥眠同志,‘我們對于梅花的直覺的形象,乃是我們對于客觀世界底主觀的反映’,人的欣賞它,不能排斥名理思考,不能排斥聯(lián)想,把它和‘世界上其它一切存在分割開來’”[2]敏澤:《美學問題爭論的分歧在哪里》,文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48頁。。朱先生受康德和克羅齊影響,強調(diào)審美主體的“先驗理性”和“神秘直覺”,黃藥眠熟讀馬克思主義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等著作,看重一代代的歷史經(jīng)驗“激發(fā)”和活生生的生活實踐“積累”。
關于美在心還是在物,美與美感的關系,黃藥眠已經(jīng)表達得很清楚,美感來源于審美主體的生活實踐,也就是美在生活?!拔沂冀K認為對美的理解不能脫離開人類的生活實踐?!艺J為美是不能離開人類整個主體的實踐的?!盵3]黃藥眠:《簡論美和美感》,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56頁。黃先生認為,只有從生活實踐和階級意識的角度去看,才能獲得滿意的美學答案。不能把美感經(jīng)驗從功利的生活中抽取出來,如果是為最大多數(shù)人謀利益,這種功利主義就是可取的。在這場論爭中,黃先生作為朱光潛美學最早的發(fā)難者,糾正了其美學過于強調(diào)藝術直覺和審美無功利的神秘化、貴族化傾向,將朱光潛美學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上引渡到人間?!懊缹W大討論”中黃先生的歷史文化積累說,以及美感經(jīng)驗基于生活實踐的說法,啟發(fā)了李澤厚“客觀—社會派”實踐美學的形成,對當代審美文論話語實踐品格的生成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審美主客體活動一般要在特定的審美慣例和審美文化中進行,審美文化構(gòu)成了審美價值生成的背景。審美價值與功利價值、道德價值、宗教價值等其他價值既互相影響掣肘,又彼此補充生發(fā),形成一個相互影響、異質(zhì)同構(gòu)的社會有機體。黃藥眠一直重視審美文化,也就是生活經(jīng)驗、歷史慣例和宗教傳統(tǒng)等之于美感生成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審美判斷、審美觀不僅受到社會存在的影響,而且也受到其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比如哲學、宗教……等等”[1]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6頁。。由此可以解釋為什么有些文學作品帶有明顯的階級烙印,比如《紅樓夢》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世界觀和封建貴族階級的沒落是分不開的;有的文學作品比如岳飛的《滿江紅》帶有強烈的民族色彩;有的文學作品受到當時的哲學潮流影響,比如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和泛神論的關系。
審美個案反過來也豐富審美文化和促進審美慣例的生成。黃先生強調(diào)“藝術作品可以從當時整個時代的社會生活風尚和思潮來作出客觀的評價”[2]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6頁。。美的典型性需要通過具體的審美文化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來?!懊辣仨毥?jīng)過人類的認識才能成為美,而人類對于美的認識又是從生活實踐出發(fā)的,因此美的典型性又必須是通過歷史性、階級性和民族的美的傳統(tǒng)而具現(xiàn)著?!盵3]黃藥眠:《論美與藝術》,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頁。值得注意的是,審美價值與其他社會文化價值的互相影響并不是一個封閉的、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而是形成一個開放的復合價值構(gòu)造系統(tǒng),保持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
價值論美學強調(diào)“回到實事”,也就是在特定的“這一次”審美活動當中,審美價值才是相對確定的。“審美價值并非是與功利價值、道德價值、宗教價值等其它價值完全割裂的,而是一個開放性的復合價值構(gòu)造……需要從具體的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出發(fā)綜合各方面要素來探討審美價值?!盵4]舒也:《價值論美學對認識論美學的挑戰(zhàn)》,《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第93頁。這非常契合黃先生注重個體審美經(jīng)驗的舉例說理方式。比如黃藥眠認為確定一朵梅花美不美,首先是要審美主體感知整個客觀事物也就是梅花的形象,同時和自己的生活實踐、過去經(jīng)驗建立聯(lián)系;其次要看審美主體當時的心境;最后作出的審美評價還和審美主體的思想傾向密切相關,而這個思想傾向則關聯(lián)著這個人過去的全部生活實踐經(jīng)驗,凝聚著大量社會歷史、審美文化的內(nèi)容,是多種價值長期積淀的結(jié)果,是“自然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1]黃藥眠:《簡論美和美感》,陳雪虎、黃大地選編:《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57頁。。也就是說,關于美的感知可能從一朵花開始,整個審美評價的形成卻源于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生命體驗、教育背景和整個社會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美感的來源、美學意義的解釋是向整個個體人生、社會實踐開放的,它既充滿了無限可能性,又有“這一次”的相對確定性?!皩徝涝u價”說作為一種相對論的美學主張,深具開放性、靈活性和包容性,當代審美文論話語能做到古今融匯、中西結(jié)合,并向未來開放,是和這些最初的理論探討密切相關的。
喬治·桑塔耶納在《美感》導言中提到,“我們所見的一切關于美的著作,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著作是哲學家按照他們的形而上學原理來闡明審美事實,把他們的審美學說作為其哲學體系的推論或注釋;另一類是藝術家和批評家大膽深入哲學的領域,從本行的成規(guī)或敏銳的鑒賞家的評論,做出概括的論斷”[2][美]喬治·桑塔耶納:《美感——美學大綱》,繆靈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頁。。黃藥眠無疑屬于后者。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美學學者,同時作為一個早期浪漫派詩人、革命文人、社會活動家,黃藥眠的思考和寫作甚至解放前的在世生活狀態(tài),有似德國著名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黃先生善于吸收、博采眾長,重視創(chuàng)作與鑒賞,習慣吉光片羽的碎片化思考,不擅長宏篇大論;但是其審美話語短小精湛,重視經(jīng)驗、貼近常識,往往得風氣之先。在“美學大討論”中,通過與論敵、辯友們的話語交鋒和思想碰撞,他始終讓自己保持一個敞開的狀態(tài),其“美是審美評價”說敢于在當時背景下公開提出來進入公共傳播,早于蘇聯(lián)學者若干年,開啟馬克思主義價值論美學的先河,對中國當代審美話語的發(fā)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3]本文作者系北京市網(wǎng)絡系統(tǒng)與網(wǎng)絡文化重點實驗室(北京郵電大學)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