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七月,長沙的室外,足有40℃。
我愛人因手術(shù)住進了醫(yī)院。術(shù)后第三天,同病室住進一位病友?!耙粋€月前吶,我就是從這里出去的吆!”他邊用拖著很長尾音的鄉(xiāng)音同我們打招呼,邊哈哈地大笑起來。新病友語氣急促,聲音洪亮,哪像一個病人!
“譚小兵,湘西人。當過兵的貨車司機。我是1962 年的虎。你呢?”看上去,老譚至少大我一旬。我有點吃驚!
“我1964年出生,屬龍?!备械阶约悍磻悬c遲鈍,我邊應聲邊伸出手。
“半年多,我做了五次手術(shù)。這次是第六次!”他掀開上衣,露出了一道道明晰整齊的刀口。我不敢用手去摸,只是多看了一眼,我很吃驚!
“怎么成這樣的?”老譚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加重的語氣。
他坦然一笑:“老天跟我開了幾個玩笑?!?/p>
“誤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不能算。小醫(yī)院,設(shè)備差,醫(yī)療水平跟不上?!崩献T輕松地回答我??瓷先?,他沒有一點點抱怨的意思,我特別吃驚!
老譚沒有停頓:“開始時,左腎上有一個小囊腫。我們那里的小醫(yī)院診斷是息肉,開了一刀,沒找到,又縫上了。雖然醫(yī)院沒收費,但我白挨了一刀。過了一個月,他們通知我去復查,專家說CT 影像發(fā)現(xiàn)腎囊腫,我說那做掉嘛,就做掉了。這是第二次。又過了一個多月吧,要我再去復查,發(fā)現(xiàn)上次手術(shù)切除不徹底。不徹底,就徹底一次唄,哈哈,哈哈……”老譚的笑聲里夾著無奈,我還聽出了些許調(diào)侃。他指著刀口給我看:“前三次,三道口。就這兒。”我稍稍瞄了一眼,生怕看久了,他會疼。
老譚滿不在乎。他繼續(xù)說,后來的兩刀是在市級醫(yī)院挨的,跟第二、三次類似,只是換成了右邊。
五次手術(shù)后,老譚以為萬事大吉了。
過了一段時間,他放心不下,特地跑到常德,找了老戰(zhàn)友的同學院長,復查一下。院長看了片子搖頭說:“發(fā)現(xiàn)一個新囊腫?!薄拔业膫€媽媽呀!”說到這兒,老譚文雅地來了一句粗口,“一個多月前,我沒留在常德的治療,專程來省城,想徹徹底底查一下。在這兒,住了十來天,因為多次手術(shù),身體弱,指標達不到,回家休養(yǎng)?!崩献T說話時,顯得特別的平靜,好像這些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他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這五次手術(shù)可以不做的。聲音小得只有我們倆能聽到?!耙?,要是早點來省城……”他沒往下說,言語之中有惋惜,也有后悔。
老譚忒健談。只要有空,他就拉我到門外休息區(qū)抽煙,聊天。一個眼神,一次努嘴,我們就相互會意。有時,老譚還扛著正掛著吊瓶的桿兒,有時,他拎著嫂子買的盒飯,有時抱上一大壺茶葉水。
老譚曾是川藏線上的汽車兵。新兵訓練時,高原反應厲害,他渾身像針扎一樣,用他話說,活著,真不如死。有的新兵實在堅持不住,不學了,回家種地。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閃念,但想想家里,老是揭不開鍋,在部隊能吃飽穿暖,吃點苦流點汗算個×!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土墻草屋,咬著牙硬挺著。汽車兵體力消耗大,餓得快,他就勒緊褲帶,多喝水。他想,這輩子恐怕就指望開車謀生娶老婆呢。他特別喜歡開汽車,也喜歡鉆研汽車修理。新兵連考核時,他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駕駛技術(shù)科目考試,同時,在汽車修理技能大賽中獲得團里唯一的“汽車修理能手”稱號。有的故障,連他的師傅都修不了,他琢磨琢磨,再看看書本。咦,修好了。部隊里,戰(zhàn)友們喜歡把專業(yè)技術(shù)精湛、本領(lǐng)高強的人稱為“老×”。不久,“湘西老譚”便在汽車連叫開了。老譚喜歡“湘西老譚”這個稱呼。其實,那年他還不足十九歲。
那年月的川藏線不比現(xiàn)在,每執(zhí)行一次任務,就像從死亡線上走過一回。一次,老譚和戰(zhàn)友格桑往海拔5000多米的兵站運送物資,這是世上海拔最高的兵站之一。車慢騰騰地爬行在雪地上。青藏高原腹地,空氣稀薄,天氣變幻莫測。隨著海拔的升高,雪越下越大,路上的冰越結(jié)越厚。他們的任務是天亮前將物資送達。半路上,格桑發(fā)燒了。格桑來之前,剛剛執(zhí)行完一趟川藏線任務,本來身體就有點不適,還沒來得及休息好。盡管他是一個四川籍健壯如牛的藏族小伙子,但多日奔波在高海拔地帶,勞累是必然的。老譚給格桑喂水,喂藥,掩好被子,讓他半躺在副駕駛座上。他獨自駕著滿載物資的卡車,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拐過多少個彎。他感到,今夜的路,沒有頭;今夜的雪,沒有尾。
老譚邊開車邊給戰(zhàn)友講故事。講湘西剿匪的故事,盡管這些故事格桑聽了不下百遍?!岸樧?,姓張,人高馬大,負責征糧。一次,為了完成征糧任務,他自告奮勇地要求到最偏遠的地方去。你知道,偏遠的地方,土匪好藏,死不繳械,最危險了。二順子背著長槍,掛著短槍,在寨子里做了幾天的工作,糧食也征收得差不多了,準備收工回區(qū)里。這時,大概中午十一點吧,土匪躲在暗處,放暗槍打中了二順子,二順子被打成了篩子。他們在二順子的身上放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滾回去,小北方佬。在整理遺物時,村上老人從二順子的口袋里找到了《入團志愿書》,上有:張順,河北保定人,十七歲。犧牲時,他還是個孩子!當?shù)氐囊晃焕先松岵坏盟?,用自己的棺材裝殮了這位南下的小兵?!?/p>
老譚有個擔心的事,寒冷、饑餓、缺氧、發(fā)燒和大幅度的顛簸,會使格桑的病情惡化。只要格桑醒著,到了兵站,就沒事。要是昏睡過去,就可能醒不來。老譚還講爺爺講給他的那些靠譜和不靠譜的糗事給格桑聽。老譚顧不上故事的真假,只是不停地講。
天亮時,老譚到了營地。天是藍的,半山腰潔白的云流淌著。路,到了盡頭;雪,也收起了尾巴??墒牵裆J帜_冰涼,永遠地睡著了。格桑兄弟,你醒一醒,我的故事還沒講完。格桑兄弟,你不要走,我們還要一起出任務。老譚承受不了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昏倒在方向盤上。
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后,老譚在格桑墳前坐了許久……
那條天路,老譚走了整整六個年頭。多少次,已經(jīng)記不清,但每一次,老譚都是拿命拼下來的。在那樣的天氣里,在那樣的路途上行車,命是懸著的,就像一陣風襲來,路邊的格桑花隨時可能刮走一樣。老譚說,湘西山里人不服輸?shù)男愿?,加上部隊里鍛煉出來的百折不撓的意志,支撐著他,讓他勇往直前,不辱使命?/p>
老譚問我,要是從新中國成立算起至今,七十多年里,川藏線、青藏線等部隊汽車兵運送過的物資,可以堆起一座珠穆朗瑪峰嗎?我望望他,不能確定。他又默默地說,倒在川藏、青藏線上的汽車兵年年都有,他們像格桑一樣把青春留在了高原。我說,格桑們才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才是我們心里那座高聳的“世界屋脊”!
轉(zhuǎn)業(yè)后,戰(zhàn)友幫他在運輸公司找到一個跑長途貨車的活兒。每次重走川藏線,他都會停下車來,靜上幾分鐘,送上一束鮮花,說上一句祝福。鮮艷的格桑花在風中搖曳,就像戰(zhàn)友們向他露出的笑臉。每次,他的眼角總是掛著淚,走完一趟川藏線,他的心情總要沉悶很久很久。
川藏線,成了老譚心頭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
老譚說,與犧牲的戰(zhàn)友們相比,自己是幸運的,更是幸福的。他后來跑了幾十年的貨車,車友倒不少,可是,前幾天剛剛才見面的車友,幾天后聽說出車禍走了,這是常事。跑大貨車的人,天天在闖鬼門關(guān)。過了,幸運。過不了,正常。“不是嗎?山再高,也有頂?!崩献T很淡然。
我不覺又看了看他肚子上的傷口,忽然領(lǐng)悟,不再吃驚。
老譚說:“上月回家,我賣掉了八成新的卡車。坐在駕駛室里一夜,我?guī)缀跆柛闪搜蹨I?!?/p>
“后悔吧?”我說。
老譚往窗外的國金大廈看了許久,一句話不說,任眼淚一滴一滴地掉。
老譚和我約定,不留聯(lián)系方式,有緣就會再見?;蛟S這輩子,我們就結(jié)交這幾天,或許到終老,我們都不會再相見。我們,擦肩而過,心卻從未走遠。
我愛人出院那天,老譚進了手術(shù)室。
久旱的長沙下了一場雨。雨,下得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