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胤
(河南大學(xué)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河南開封 475001)
《宋書·州郡志》載荊州治所沿革:
荊州刺史,漢治武陵漢壽,魏、晉治江陵,王敦治武昌,陶侃前治沔陽,后治武昌,王廙治江陵,庾亮治武昌,庾翼進襄陽,復(fù)還夏口,桓溫治江陵,桓沖治上明,王忱還江陵,此后遂治江陵。(1)《宋書》卷三七《州郡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17頁。
此段所述基本都能在史料中找到相關(guān)依據(jù),唯“陶侃前治沔陽”于史無征。因其在“魏、晉治江陵、王敦治武昌”之后,學(xué)者多將其視為東晉沿革。(2)畢沅: 《晉書地理志新補正》,二十五史刊行委員會編: 《二十五史補編》第3冊,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3551頁;周振鶴主編,胡阿祥、孔祥軍、徐成著: 《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三國兩晉南朝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837頁;丁福林: 《南齊書校議》,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5頁。問題在于以往研究未指出陶侃于東晉何時治于沔陽,以及沔陽究竟在何處。為厘清這一問題,有必要對“前治”所指進行分析,并在此基礎(chǔ)上考察“陶侃前治沔陽”。
《宋志》此段記載,看似嚴格按時間敘述荊州治所沿革,其實不然。以兩晉時期陶侃、王敦、王廙出任荊州刺史的時間來看,此段若通論魏晉荊州治所沿革,當(dāng)依陶侃、王廙、王敦、王廙、陶侃的順序;若“王敦治武昌”以下為東晉荊州治所沿革,則當(dāng)按王廙、王敦、王廙、陶侃的順序。(3)東晉初期任荊州刺史者先后有王廙、王敦、王廙、王含、王舒、陶侃,此處僅論《宋志》,故不及王含、王舒二人。因此,《宋志》中的“前治”存在兩種可能: 一是就東晉而言,“前治”指太寧三年(325)荊州刺史陶侃所治之處,此相對于其后陶侃治巴陵、武昌而言為“前治”。二是指西晉時期陶侃任荊州刺史時的治所,此相對東晉而言為“前治”。
從史書記載來看,“前治”所指并非東晉。刺史任職,初始治所一般與前任所在相同,即便移治,亦常在其赴任之后。如太元十四年(389)王忱移荊州治所于江陵,亦在赴任上明之后,《晉書·五行志》載:“桓石民為荊州,鎮(zhèn)上明……頃之而桓石民死,王忱為荊州?!佬∽址鸫?是‘大佛來上明’也。”(4)《晉書》卷二八《五行志中》,第847頁。因此,太寧三年陶侃任荊州刺史之初的治所當(dāng)與前任王舒相同,王舒所治在江陵,《晉書·王舒?zhèn)鳌酚?“王含父子俱奔舒,舒遣軍逆之,并沉于江。”(5)《晉書》卷七六《王舒?zhèn)鳌?第2000頁。又《建康實錄》載:“(王)含等燒營遁走蕪湖,與子應(yīng)乘單舟奔江陵?!?6)許嵩撰,張忱石點校: 《建康實錄》卷六《肅宗明皇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7頁。故陶侃任荊州刺史之初亦當(dāng)治于江陵。之后,他歷治江陵、巴陵、武昌,無治沔陽事,《晉書·陶侃傳》載:“(陶)侃旋江陵……以江陵偏遠,移鎮(zhèn)巴陵”,又“侃旋于巴陵,因移鎮(zhèn)武昌”(7)《晉書》卷六六《陶侃傳》,第1775—1776頁。。故“前治”所指當(dāng)為西晉之事。
西晉時期,陶侃任荊州刺史時,歷治沌口、林鄣、江陵。建興元年(313),陶侃任荊州刺史之初,治于沌口:“敦然之,即表拜侃使持節(jié)、寧遠將軍、南蠻校尉、荊州刺史……鎮(zhèn)于沌口,又移入沔江。”(8)《晉書》卷六六《陶侃傳》,第1770頁。所謂“又移入沔江”指建興二年(314)陶侃由沌口移治林鄣,《水經(jīng)注·江水》載:“沌水上承沌陽縣之太白湖,東南流為沌水,徑沌陽縣南,注于江,謂之沌口,有沌陽都尉治。晉永嘉六年(9)此處永嘉六年當(dāng)為建興元年。按: 《晉書·愍帝紀》,建興元年八月周?欟?尚為荊州刺史,“(建興元年八月)杜弢寇武昌,焚燒城邑。弢別將王真襲沌陽,荊州刺史周?欟?奔于建康”。而陶侃任荊州刺史在周?欟?奔建康之后,故至早亦當(dāng)在建興元年。另,《水經(jīng)注·沔水》載建興二年陶侃移治林鄣,而《江水注》記其移治林鄣在任荊州刺史之次年,故其任荊州刺史當(dāng)在建興元年。,王敦以陶侃為荊州刺史,鎮(zhèn)此,明年徙林鄣?!?10)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jīng)注校證》卷三五《江水》,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04頁。沌口為沌水入江處,林鄣則緊臨沔水:“沔水又東經(jīng)臨嶂故城北,晉建興二年,太尉陶侃為荊州,鎮(zhèn)此也?!?11)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jīng)注校證》卷二八《沔水》,第672頁。林鄣即為沌陽,《太平御覽》引《宋書·州郡志》載:“晉于林嶂山置沌陽縣?!?12)〔宋〕 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一六九《州郡部十五》,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24頁。按: 此條不見于今本《宋書·州郡志》。張修桂指出,林鄣、沌陽為一城兩治的關(guān)系。(13)張修桂: 《〈水經(jīng)·沔水注〉襄樊—武漢河段校注與復(fù)原——附: 〈夏水注〉校注與復(fù)原(下篇)》,《歷史地理》第26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從地理位置看,沌口當(dāng)在沌陽境內(nèi),故陶侃由沌口移治林鄣,《晉書》記其“移入沔江”。至遲在建興三年(315)平定杜弢之亂時,荊州治所已由沌陽(林鄣)徙治江陵,《晉書·陶侃傳》載:“(陶侃)將還江陵,欲詣王敦?!?14)《晉書》卷六六《陶侃傳》,第1772頁。
如上所考,西晉時期并未見《宋志》所言“陶侃前治沔陽”之事。由于此說見于《宋志》,學(xué)者提出了多種解釋,胡三省認為:“據(jù)沈約《志》,陶侃為荊州刺史,初治沔陽,則是時已有沔陽城矣,當(dāng)屬竟陵郡界?!?15)《資治通鑒》卷八八《晉紀十》,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789頁。胡三省此論出于推斷,并無實證,而其推斷亦有問題。首先,上文可見兩晉時期陶侃并未治于沔陽。其次,胡三省此注出于《資治通鑒·晉紀》永嘉六年(312)“(杜)弢別將王真襲沔陽,?欟?狼狽失據(jù)”之下。其應(yīng)是將《資治通鑒》所記之沔陽當(dāng)作《宋志》中“陶侃前治沔陽”之沔陽,認為二者可以互證。但據(jù)《晉書·愍帝紀》,此處“沔陽”實為“沌陽”之誤:“(杜)弢別將王真襲沌陽,荊州刺史周?欟?奔于建康?!?16)《晉書》卷五《愍帝紀》,第127頁?!顿Y治通鑒》因“沔”“沌”二字形近而誤,故其不能印證《宋志》記載。又有學(xué)者認為沔陽即為沌口:“沌口,即沌水口,在沔陽境。《水經(jīng)注·沔水》‘沔水又東徑沌水口,水南通縣之太白湖,湖水東南通江,又謂之沌口’,即此地也,為時之要津,故陶侃乃治之。”(17)丁福林雖主張沌口即為沔陽,但在《南齊書校議》中認為陶侃治沌口為東晉之事。參見丁福林: 《南齊書校議》,第85頁。據(jù)其引《水經(jīng)注·沔水》可知沌水口為沔水所經(jīng),而沌口為沌水入江處,二者并非一地。又據(jù)陳橋驛考證,《水經(jīng)注·沔水》“水南通縣之太白湖”中所言之縣并非沔陽縣,而是沌陽縣。(18)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jīng)注校證》卷二八《沔水注》,第681頁。此說亦誤。
以上對于“前治沔陽”的兩種解釋皆難成立。但據(jù)《太平御覽》所引舊《晉書》,陶侃似乎確曾治于沔陽:“永嘉六年,王敦表陶侃為荊州刺史,鎮(zhèn)沔陽。”(19)〔宋〕 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一六九《州郡部十五》,第824—825頁?!短藉居钣洝芬嘁藯l,但作“沔陽”為“沔州”:“永嘉六年,王敦表陶侃為荊州刺史,鎮(zhèn)沔州?!?20)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一《淮南道九》,第2584頁。細按《太平御覽》“沔州”條下所引《十道記》《三國志》《宋書·州郡志》《吳志》《永初山川記》等文獻,可知此條所記為沌陽縣沿革而非沔陽縣。(21)〔宋〕 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一六九《州郡部十五》,第824—825頁?!短接[》中的“沔州”本就為晉之沌陽縣地??梢姟短接[》所引舊《晉書》當(dāng)是誤“沌”為“沔”。王文楚亦指出《太平寰宇記》所引舊《晉書》史源應(yīng)與《水經(jīng)注·江水》相同,唯誤“沌”為“沔”而已。(22)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一《淮南道九》,第2589頁。舊《晉書》所記雖誤,但提供了一條線索,即中古文獻中“沔”“沌”二字常因形近致誤,且陶侃所治之“沌陽”在文獻中常誤為“沔陽”。在此認識基礎(chǔ)上,綜合《資治通鑒》誤“沌陽”為“沔陽”,《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引舊《晉書》佚文時皆誤“沌陽”為“沔陽”,可以推斷《宋書·州郡志》“陶侃前治沔陽”當(dāng)為“陶侃前治沌陽”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