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逗逗 張海燕 馬敏潔
安德烈·馬爾羅(1901—1976)是20 世紀法國著名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他一生都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創(chuàng)作了三部關于中國的小說,分別是《西方的誘惑》《征服者》和《人的狀況》,學界將其稱為“中國三部曲”。其中《征服者》和《人的狀況》都是以中國革命為背景,為讀者營造了一場緊張激烈的革命斗爭。在三部關于中國的小說中,《人的狀況》于1933 年獲得龔古爾文學獎,被評為“法國文學最具遠東色彩的小說”,馬爾羅也因此躋身法國一流作家的行列?;诖耍疚膹鸟R爾羅的小說《人的狀況》中所呈現(xiàn)的中國形象入手,對其形象背后的生成機制進行分析。
馬爾羅除了是一位文學家,還是一位社會活動家。他傳奇的一生吸引了眾多作家為他作傳,他一生熱愛冒險,向往東方的文化與藝術。在墨西哥的投資失敗后,他終于踏上了亞洲冒險之旅。但這次旅途并不是很順利,他和妻子克拉拉在柬埔寨被逮捕入獄,被軟禁在金邊長達六個月。正是在此期間,他看到了殖民地的真實情況,開始關注當?shù)厝嗽谖鞣街趁裾呓y(tǒng)治下的苦難生活,并辦起了報紙,將矛頭直指當局的權貴。也正是他的辦報經(jīng)歷,讓他接觸到當時發(fā)生在廣州的革命,這為他的小說《征服者》與《人的狀況》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在小說《人的狀況》中,他把自己在西貢同安南青年并肩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寄托在當時正如火如荼地開展革命的中國,并營造了一場緊張激烈的革命斗爭。如小說一開始的刺殺場景:“是想把帳子撩起來?還是隔著帳子就扎下去?”短短兩個問句便將陳刺殺時的緊張心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外,小說中的聲音描寫更是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使得戰(zhàn)斗更加跌宕起伏。比如,貫穿整個小說的“汽笛聲”,就烘托出了戰(zhàn)前、戰(zhàn)中及戰(zhàn)后危機四伏的緊張氣氛。從一開始陳刺殺唐寅達時,窗外突然的汽笛長鳴;接著喬與葛拉比克進行交易時,“一艘軍艦的汽笛聲突然響徹舞廳”;到罷工開始后“巡洋艦的汽笛拉響了,它劃破長空,接著又消失了……又有兩支汽笛拉響了,比剛才的高了八個音度,剛剛落下去的吼聲仿佛一頭巨獸,在靜寂中宣布它的來臨。整個城市都受到它的窺伺”。然后是戰(zhàn)斗中混雜著爆炸聲、槍聲、狗吠聲、雷聲的汽笛聲,以及最后革命失敗后革命者被扔進火車鍋爐里活活燒死后的汽笛聲;還有小說中每個章節(jié)的時間描寫,如“深夜12 點半”“凌晨1 點”“清晨4 點鐘”等,這些都預示著革命時間的緊促、革命斗爭的激烈以及革命場面的驚險刺激,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感。在這樣緊張激烈的斗爭下,大批革命者奮起抵抗,不畏犧牲,但革命還是走向了失敗。盡管如此,馬爾羅在小說結尾還是對中國革命寄予了厚望,他認為中國還有大批受苦受難的工人群眾去繼承這尚未完成的光榮使命,“他們沉睡了三千年,突然猛醒過來,從此再也不會睡的了”。而且“革命剛剛生了一場大病,但它沒有死”,革命終將取得勝利!因此,馬爾羅將革命背景設置在中國,是他的經(jīng)歷使然,也是情感寄托。他的目的是引導殖民地受壓迫的群眾為擺脫法國乃至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而努力奮斗。所以他筆下緊張刺激的革命斗爭,是他在西貢的所見所聞;他筆下光明的革命道路,亦是他對中國乃至全世界受壓迫人民終將贏得勝利的美好愿景。
19 世紀30 年代英國率先完成工業(yè)革命,成為資本主義頭號強國。為了擴大海外殖民地和商品市場,英國迫切想要打開中國的大門。當時清政府的腐敗落后、國力衰弱正好為英國發(fā)動戰(zhàn)爭提供了可能。直至1840 年,英國發(fā)動了蓄謀已久的鴉片戰(zhàn)爭,塵封已久的清王朝的大門被強行打開。為了開辟中國市場,掠奪中國的原材料,西方列強紛紛入駐中國。上?!@座沿海城市因其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便成了歐洲殖民國家的必爭之地,各國先后在此設立租界。最早的租界是英國于1845 年率先設立的,緊接著美、法兩國也相繼在上海強行劃定了自己的租界。到了20 世紀,作為通商口岸的上海儼然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進出口中心,公共租界、法租界因橫亙于城市中心,占盡上海地利之便,“十里洋場”極盡繁華。
上海的這種畸形與異化,無疑是當時國內外作家爭先描寫的對象,他們筆下的上海既是冒險家的樂園、神秘的東方“魔都”,又是混亂黑暗的世界。20 世紀30 年代,海派文學作家就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繁華艷麗的上海形象,他們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仔細打量,共同勾勒出西方殖民統(tǒng)治下快速發(fā)展的物質文明世界。與海派作家不同的是,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雖也寫上海的繁華,但更多的是在強烈的貧富差距中,凸顯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如茅盾就曾說過:“我們這里十里洋場實在還不過是畸形的殖民地化的資本主義社會?!彼谄溟L篇小說《子夜》中,將上海租界的奢靡及頹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筆下的上海是一個矛盾結合體。馬爾羅也在緊張激烈的革命氛圍中展現(xiàn)了一個掩藏在繁華背后的混亂黑暗的上海形象。在《人的狀況》中,馬爾羅幾乎運用了所有描寫黑暗的詞來寫這座舊城,如“慘淡”“黑乎乎”“昏暗”“烏云”“亂七八糟”“夜霧”“斷垣殘壁”“殘破”“荒涼”“黑暗中狹窄的街道”“骯臟的死水與河流”“永無止境的臭氣”“破爛不堪的屋脊”以及“怨聲載道的人、殘疾的人、挨餓的人”,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骯臟與混亂、殘破與荒涼、恐怖與死亡,給人以窒息感。小說中的另一個城市漢口也是一片黑暗,街道上處處充斥著死亡的氣息,那“掩蓋血跡的燈光”“亂糟糟、堆滿殘垣斷壁的地方”,都同上海一樣永遠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但據(jù)馬爾羅的傳記作者讓·拉庫蒂爾考證,馬爾羅在寫作之前,僅兩次來到中國,第一次是與妻子克拉拉去香港買印刷鉛字,第二次是與妻子環(huán)球旅行時來到中國,但只是短暫停留,并未去真正了解中國。那他何以將法國乃至西方人熱愛的繁華都市寫得這樣黑暗?
第一,馬爾羅筆下的上海,是他延續(xù)了19 世紀西方社會對中國的想象原型。周寧在其《跨文化研究:以中國形象為方法》一書中將西方的中國形象總結為兩種截然相反的意義原型。一種是美化中國的形象原型,它將中國理想化為幸福與智慧的樂園,成為超越、批判、顛覆不同時代西方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烏托邦;另一種是丑化中國的形象原型,它以排斥、貶低、仇視的態(tài)度構筑低劣、被動、墮落、邪惡的中國形象。這兩類想象原型又包括多種形象類型。馬爾羅深受其影響,在作品中沿用了這些西方人對中國的想象,只寥寥幾筆就將西方人想象中的上海勾畫了出來。
第二,馬爾羅以及西方社會的這種集體想象與他們內心深處的殖民主義思想有很大的關系。周寧教授在其《天朝遙遠》一書中指出:“西方現(xiàn)代文化借助西方與東方、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話語,使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世界霸權合理化。”所以西方人認為殖民地都是野蠻落后的人群,需要殖民者來拯救他們。正因如此,西方加快了殖民掠奪的步伐,來推動自己的經(jīng)濟發(fā)展,促使資本主義文明達到了巔峰。所以,馬爾羅筆下的上海形象參與了“西方現(xiàn)代化”的進程,是西方社會對殖民地城市想象和描述的復制,是按照自己的文化模式塑造出來的上海,帶有強烈的主觀性。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慘烈景象摧毀了西方人對人道主義文明社會的幻想,整個歐洲都籠罩在荒誕的悲涼氣氛中,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開始動搖,人們深陷信仰缺失的精神恐慌中。信仰的缺失導致人們開始思考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在探索過程中,歐洲人發(fā)現(xiàn)在遙遠的東方存在著與西方完全不同的文明。所以他們紛紛將目光轉向亞洲,試圖從東方文化中探尋解釋人生困境的鎖鑰。馬爾羅也因早期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以及對古老中國的向往將目光投向了中國,他和大多數(shù)歐洲人一樣希望能夠在古老的中國文化中找到拯救西方的良藥。但是在馬爾羅的心中,中國真的能充當西方的拯救者嗎?“拯救”一詞乃是強大者拯救弱小者,但當時的中國如何能拯救西方于危難。就像馬爾羅的傳記作者利奧塔爾說的那樣:“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智慧的基礎被蛀蝕的中國,面對這種衰敗的,是沒有頭領的歐洲,是十足的制造財產的歐洲。他們彼此還有什么可羨慕的,還有什么可以學習的?”馬爾羅認為在當時的背景下,東西方文明都處在衰落中,是無法拯救對方于危難的。那馬爾羅將背景設置在古老的中國,尋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筆者認為他尋求的是二者的交流與融合。因為在《人的狀況》中,馬爾羅筆下的主人公陳、喬等都是中西結合的混血兒。如陳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他小時候父母雙亡,跟隨其叔叔長大,而他的叔叔是儒家思想文化的追隨者,正是在與叔叔的相處過程中,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響。但后來由于他的兩位老師都是西方人,所以他的思想觀念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沖擊,成為西方個人主義的化身。首先是他的啟蒙老師——教會學校牧師史密遜,一個中國禮儀的極度厭惡者。在他的影響下,陳接受了儒家所不能容忍的思想文化。第二任老師是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吉佐爾,是他將陳從宗教思想中解救了出來。他對陳來說是老師,是朋友,更是親人。但吉佐爾的西方文化思想有意無意地影響了他,使他的內心萌生了西方個人主義的思想。另一個革命者喬則與陳不同,他是一個集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于一身的人,他身上既有中國式的英雄品質,又有西方重視個人價值的影子。在戰(zhàn)斗中,他與卡托夫一樣英勇無畏,為了不暴露黨的秘密,受盡折磨后自殺身亡。但他又沒有將自己完全投身到集體活動中,當面臨死亡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為了賦予自己的生命某種意義而死去”。而他投身革命也是為了擺脫自己混血兒的身份,恢復做人的尊嚴與價值。筆者認為這才是馬爾羅心目中最完美的革命者:在投身激烈的革命斗爭時,并沒有拋棄個人的價值。所以,他并不贊同完全忽略個人利益的集體主義。他認為:
儒學的道德觀是社會性的,而正是靠著這種道德觀,才形成了中國人的品格、中國社會的缺陷,形成了我的同胞們集體意識高于個體意識的這一狀況。這樣的一種道德觀,對有文化精神的人是美學上的,而對其他人則是專橫的,它壓在我們感覺之上,并不像十字架的陰影壓在你們的感知上那樣,而是像古老律法的束棒那樣沉重。
這是馬爾羅在《西方的誘惑》中借凌的口吻表達了對儒家絕對服從的集體主義的不滿,他批判儒家的道德觀像律法那樣壓在人身上喘不過氣,而正是這種道德觀形成了中國人缺乏個體價值的集體主義思想。所以他反對極端的集體主義與極端的個人主義,他尋求的是二者在雙向互鑒中的交流與融合。
馬爾羅筆下的中國形象是復雜矛盾的。一方面,他認為中國的革命能夠帶給全世界受壓迫人以希望;另一方面由于他對中國的不了解,所以他對中國的描寫幾乎來自整個西方社會對中國的想象,所以他筆下的上海是西方社會集體想象的產物,也是西方人骨子里的殖民主義思想對中國俯視的結果。但在探索的過程中,他將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文化進行融合,試圖為衰落的西方文明注入活力,以解決西方出現(xiàn)的精神危機。所以馬爾羅的中國書寫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一方面加強了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另一方面推動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為東西方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做出了卓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