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兩岸維持近20年的廈門至金門、福州至馬祖“小三通”客運航線被突然關停。如今,在兩岸各界人士的紛紛呼吁下,“小三通”終于自今年1月7日起復航。
2月16日,我與妻子搭船經由金門前往廈門,見到多位大陸文友。來往海域,碧濤銀浪,我不禁遙想數(shù)百年前,我黃氏先祖從泉州、同安遷移金門渡海時的流離、凄惶與不安。我的目光停留在船舷外的海峽上良久,妻問我在想什么?我內心難以平靜,強打起精神說:“想蘇軾的《定風波》,‘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是呀!”妻接了一句:“盼愿春暖花開,湖海清平。”
2月17日,回到臺北當晚,我的思緒仍停留在先祖渡海來金門島上開墾拓荒及遭受兵燹(音同顯)之苦。金門文史作家李福井曾撰文稱金門是“戰(zhàn)爭的島嶼、歷史的樞紐”。那么,不妨追問一句:金門人骨子里的精神底色究竟是什么呢?
反復思考后,我的答案是“流離意識”。不錯,“流離意識”正是金門人的集體潛意識與精神主體。
這要從金門歷史講起。晉、唐兩代以來,共有蘇、陳、吳、蔡、呂、顏、許、翁、李、張、黃、王、劉、洪、林、蕭十六個家族因躲避戰(zhàn)禍移居金門。早期遷入臺灣的五大姓氏——陳、林、李、許、蔡,都輾轉來自金門,金門堪稱是臺灣漢族居民的原鄉(xiāng),而這些都是后話了。
明代,倭寇、海盜經常從金門登岸,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到了明末清初,金門又成為明清爭戰(zhàn)的夾縫地帶,明軍和清軍爭奪金門、廈門,兵燹年年。為了防止大陸人民對鄭成功抗清軍隊的支持和聯(lián)系,清代順治年間起,就對江南(清朝初期的行政區(qū)劃)、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頒布了幾次遷海令,限令三天內,沿海居民必須遷往大陸內地。
“出磚入石”的建筑工法。(黃克全 / 攝)
這一連串兵連禍結的歲月,甚至在金門島宅的墻面上也留下了見證,比如“出磚入石”的砌墻建筑工法。倭寇侵擾,家園傾圮,島民們無奈之下,就地取材,撿拾可以用的殘磚破瓦與零碎石材來施工救急,使得這些墻面看起來像是刻意為之,又有點順其自然的意味。在一片綠蔭之間,我們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一幢幢明艷動人、“出磚入石”的紅磚大厝,無不眼前一亮,精神振奮。
事實上,“出磚入石”的工法始自福建泉州、廈門等地,隨著閩南人的遷徙傳到了金門島上。金門人用泥水漿與石灰混合,有時還摻入蠣殼灰、紅糖水,使這些尺寸不一、厚度不等的紅磚與石材強力粘合在一起。假如紅磚稍凸出,石材稍內凹,當?shù)厝司头Q“出磚入石”。反之,如果遇到紅磚內凹、石材外凸的情況,那就是“出石入磚”了。
金門紅磚建筑與閩南文化一脈相承,自然也兼具了農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的明顯特征。這些建筑既講究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對稱、嚴整,石為豎砌,磚為橫疊,在無意中形成了一種亂中有序、紅白對比強烈的古拙之美;又活潑生動、造型華麗,最典型的是紅磚建筑的檐角,高高翹起,輔以彩繪、雕飾,產生一種向上飛起的動態(tài)之美?!凹t磚白石雙坡曲,出磚入石燕尾脊,雕梁畫棟皇宮式”,既是對閩南紅磚建筑特色的表達,也是對金門建筑藝術形式的最好概括。
明清兩代,金門島上或因地下水枯竭,或因鼠疫、天花、痢疾等傳染病,導致一波波出洋移民潮。但整體上看,本地百姓逃離、移民到海外,在民國初年至日據時期達到一個歷史高峰。面對時空的急速變化、政治變遷沖擊,無論是逃到島外的移民,還是留在島內的“遺民”,心態(tài)都是凄惶不安的。于是,流離動蕩成了金門島民一種揮之不去的生命情態(tài)。
閩南建筑常見形態(tài)夸張的檐角。
金門尚古的一面,宗廟門聯(lián)寫有“溯源江夏”,江夏在今湖北省安陸市。(黃克全 / 攝)
在山河破碎的凄惶不安中,知識分子和一般市井小民逐漸揣摩出實用的應對之道。他們試圖守住文化的根,以此撫慰內心,安身立命,并形成自己與祖先的聯(lián)結,記住“我是誰”“我們是誰”。也只有這樣解讀,我們才能了解金門島民為什么近乎熱衷、矜傲、耽迷于回顧歷史,為什么那樣超乎尋常地重視、不可自拔地依賴宗族文化。換言之,流離、動蕩不安、不確定性的另一端,就是安土重遷、封閉守故。
不妨舉兩個例子:一是金門的宗祠文化;一是早年漂泊到日本與東南亞一帶討生活的“出洋客”“金僑”。
金門號稱“閩南文化基因庫”,島上宗祠家廟是最重要的文化資產。2016年,金門文化園區(qū)管理所完成普查,金門全島39個姓氏的194間家廟,分布在島上150平方公里、155個自然村里。算下來,平均不到一平方公里就有一間宗祠,其密度之高實在罕見。我幼年生長的村莊后水頭,就有三宮五祖厝(金門人稱宗祠為祖厝),我母親的娘家位于金門島中腰的瓊林村,更有8家老宗祠,設在7座建筑里。
每逢冬至祭祖,金門各村落有“作頭”習俗(閩南語,或稱“吃頭”“食頭”),所謂的“頭”,分為男子新婚的“新婚頭”、家中有子成婚的“老大頭”、男子年滿16歲的“成丁頭”、生了男丁的“添丁頭”等。各宗族由這些有福氣身分的“頭”輪流作東聚餐,借以緬懷祖德,增進族親情感及凝聚向心力。
“作頭”時,要“尊昭穆,論輩不論歲”。所謂“昭穆”,就是指宗廟的輩分排序,引用自《禮記·祭統(tǒng)》:“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辈话茨挲g大小,而是輩分來排序,以此顯示身份的尊卑。這些古老的宗祠儀式反倒在一群遠離家鄉(xiāng)的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這不正隱藏著島民們對故土的依戀、對流離難以忘卻的仰思嗎?
金門島上各式洋樓超過160棟,都是“出洋客”歸返家鄉(xiāng)或匯錢回故鄉(xiāng)興建的。洋樓密度與宗祠相近,平均不到一平方公里就有一棟。
2022年10月20日,廈門,航拍金門島。
王國珍家族修建的屋宇。(黃克全 / 攝)
1866年,金門新頭村的陳國梁先生,搭上一艘福建的福船抵達日本長崎。初到長崎時,他先進叔父陳達明的“泰昌號”雜糧商行幫忙,漸漸展露經商的長才,僅用了十來年工夫,便當上了“泰昌號”號主。1897年,孫中山訪問長崎時,陳國梁為首的各僑商商號號主聯(lián)合作東,以午餐會接待他,日后更是捐款資助辛亥革命。1901年,陳國梁與長子陳世望獨
資創(chuàng)立“泰益號”,經營中藥材、糖、米、絲綢等?!疤┮嫣枴辟Q易版圖幾乎覆蓋了所有閩南移民的僑居港埠,包括東北亞的朝鮮半島和東南亞的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泗水、馬來西亞吉隆坡和檳城等地,在上世紀30年代達到傳奇般的高峰。
這位商業(yè)大亨走遍了半個亞洲,卻在年老時選擇歸返金門,不久便在家鄉(xiāng)病逝,葬于新頭村郊外料羅灣畔。如今,我們從林兜村往料羅村方向望去,路旁一座看起來維護得相當完整的墓地,就是這位卓越商賈的安息處。走近了看,陳國梁的墓碑上刻有“清宣德郎諱國梁陳公塋墓”幾個大字——陳國梁、陳世望、陳金鐘祖孫三代,在日本聲名顯赫,卻終身未入日本籍。
早年名揚海外的金門僑商,還有山后下堡村莊的梁有道先生。梁有道和陳國梁同一年到達長崎,只身奮斗近二十年后,在日本創(chuàng)設“和昌號”,經營客棧和海產貿易業(yè)務。之后,“和昌號”交棒給其子梁肇三,經營得有聲有色。梁肇三辭世時,葬禮在福建閩南幫建造的福濟寺舉行,日本的福濟寺內供奉的牌位有1/4是金門籍華僑。對他們來說,身后被供奉在福濟寺,可以按照故鄉(xiāng)的習俗立牌位、上香禮,這無疑是一種無上的榮耀,也是只有顯赫僑商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饒是如此,梁有道和梁肇三去世后,還是秉承當?shù)貎S商的慣例,遺體入殮,封棺,走水路,千里迢迢運回金門安葬。繼承產業(yè)的梁有道之孫梁順來于1929年結束日本事業(yè),和妻子也都落葉歸根,返回金門故鄉(xiāng)定居。
除了東瀛日本,金門的“出洋客”也多有落腳印度尼西亞、文萊、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南亞一帶。他們外出打拼事業(yè),身在異鄉(xiāng),心在故土,功成名就之后,即使因故無法返鄉(xiāng),也不忘匯款回故鄉(xiāng)蓋屋興學,造福鄉(xiāng)里。
聲名最為顯著的是王國珍家族。清代光緒年間,王國珍用在日本神戶經商積攢的僑匯,前后歷時25年,在金門故鄉(xiāng)山后中堡建造了18間傳統(tǒng)閩南式屋宇,雕梁畫棟,古色古香,供族人居住。上世紀30年代,在東南亞經營木材生意的陳睿友先生,去世前捐助2萬元銀元,委托同鄉(xiāng)華僑陳德幸主持修建睿友學校,竣工后免費供碧山及鄰近村莊學子就學。印度尼西亞傳統(tǒng)產業(yè)巨擘黃進益先生,熱愛故鄉(xiāng),關心教育,多次捐資給金門大學。創(chuàng)立新加坡大華銀行集團的黃祖耀先生也資助金門大學興學。
早年外出打拼的金門僑商,大多存落葉歸根之念,日后年深日久,受各種現(xiàn)實條件所限,無可奈何下才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入葬。但無論如何,故鄉(xiāng)始終是他們魂牽夢繞的遠方,是心中放不下的那一座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