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1
中飯后,馬月明對爹娘說:“明天一大早,投軍去?!北锪藥滋斓脑?,說出來了,說得云淡風輕。他爹聽得隱約,皺了眉頭,問:“你說什么?”馬月明又說了一遍,聲音高了些。他爹臉色變了,兩眼一瞪,說:“二十歲了,說話不過腦子,打仗,槍子橫豎飛,眨眼就沒命了,你以為好耍?”馬月明脖頸一梗,說:“你們同意,我去投軍;你們不同意,我也去投軍?!彼f:“投軍,投軍,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知道不?”馬月明說:“國家都這個樣子了,一個男人,好意思躲在家里?準備讓日本人騎在頭上?”
父子倆爭執(zhí)了一陣子,誰也沒有說服誰。他娘氣得咬牙切齒:“我的命好苦,生了個不孝崽。哪想過爹娘會老會死?”“投軍投軍,有個好歹,爹娘骨頭喂狗去?這種背時話也說得出來,是人不?”他爹氣不打一處來,卻因從沒打過馬月明,哪會想到爹有權(quán)打崽,只想到了折騰自己,拿了條麻繩出來:“再說一句投軍,我吊死給你看?!彼麑⒙槔K甩過橫梁,搬了條長凳擺在繩子下。他娘說:“你爹前腳走,我后腳跳塘。我和你爹都閉了眼,由著你去挨槍子?!瘪R月明不想屈服也得屈服了,說:“不投軍了,學(xué)打去,好了吧?”湘潭人管學(xué)武叫“學(xué)打”。他爹照舊不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千百年了,哪朝哪代不是這個理?好不學(xué),學(xué)什么打架?要馬月明考大學(xué)。前段日子,馬月明從長沙城高中畢業(yè)了。他爹說:“你大哥說了,只要你肯念書,就是出國留洋也供你?!?/p>
“大哥”叫馬飛龍,比馬月明的爹大兩歲,四十八歲了,和馬月明同一個老爺爺。馬飛龍的爺爺是他們老爺爺?shù)拇筇每蜕模R月明的爺爺是他們老爺爺?shù)募毺每蜕?。馬飛龍說,叔伯兄弟中,數(shù)馬月明和他最相生,便將馬月明看得最重。
父子倆互不相讓,一聲更比一聲高。
門外傳來了馬蹄聲。馬飛龍來了。
馬飛龍和五個護院去寺門前碼頭接軍火。軍火是縣政府撥給巡邏隊的。縣長說,只要日本人打到湘潭,所有巡邏隊都要轉(zhuǎn)為游擊隊。要求巡邏隊加強軍事訓(xùn)練,時刻準備打日本人。馬飛龍名下有兩支巡邏隊,每支巡邏隊有四十人。正要回去,路過馬家堰街,聞見馬月明和他爹炸雷般吵嚷,叫五個護院押著軍火先走。他下了馬,進了屋。
問了緣由,馬飛龍說:“幺弟學(xué)打也好。上面說,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長沙遲早守不住。長沙守不住,湘潭更沒法守住,也不會守,日本人打下湘潭,只怕鐵定了。到時候,我打日本人,也要個貼心人幫襯。再沒有比幺弟更合適的人了?!瘪R月明他爹見說打日本人,腦子里早已是槍聲炮聲,眼里滿是怯,輕聲說:“大侄子,入游擊隊也是從軍。有個好歹,我和你幺嬸將來靠誰?你幺叔就他一根苗。國民政府有規(guī)定,獨子不抽丁?!瘪R月明上有兩個姐姐,都嫁人了。往日,馬飛龍說什么,馬月明他爹都不會反對,可打日本,是玩命的事,哪能也由他去?馬飛龍想了想,說:“入游擊隊和從軍不一樣。從軍,打得贏得打,打不贏也得打;游擊隊,打得贏當然打,打不贏就躲起來,就跑。再說,日本人打到家門口了,還不打他,哪像個男人?”馬月明他爹聽說游擊隊打不贏就躲,就跑,和投軍玩命不是一回事,再說,自己好歹是男人,不可以太怯懦,心動了,說:“窮文富武。他念高中的錢,還是大侄子你出的。我們家,哼,學(xué)打,哼,天知道要多少錢。”馬飛龍說:“幺叔,操什么閑心?我出?!?/p>
馬月明他爹答應(yīng)了讓馬月明學(xué)打,諄諄囑咐:“真學(xué)了本事,在外做人,更要謙讓低調(diào),不得欺負人,不得像武松、魯智深,瞎管閑事。”
2
馬月明到了湘潭城,到了十總,到了關(guān)圣殿,掏出懷表看了,恰恰六點。
殿旁一家住戶門口,有位三十歲上下婦人在擇藤蕹。馬月明走過去,朝婦人打著拱手說:“嫂子,附近有叫顏山的嗎?”婦人指著對面巷子說:“右手邊第三戶人家?!?/p>
巷子這頭通上街,那頭通河街,有九戶人家,左手邊三戶,右手邊六戶。九戶人家的大門都敞開著。從上街數(shù)起,右手邊第三戶人家堂屋內(nèi)的灰怕有寸厚,四角都有蛛網(wǎng)。聽馬飛龍口氣,顏山本事大,三五個漢子都不是敵手,是巫家拳的頂尖人物,家里該干凈才是。馬月明沒有走進去。他走進了隔壁家。從河街那邊數(shù)起,這家是第三戶。
堂屋窗明幾凈,家什簡單,一張八仙桌,四條長凳,墻邊一張睡椅,正墻神龕內(nèi)供著財神菩薩。馬月明大聲問:“有人嗎?”沒人答他。又大聲問:“有人嗎?”“有?!币粋€妹子走進來,十六七歲,穿白衣白裙,蓄學(xué)生頭。妹子名叫沈紅鵑,在湘潭縣立中學(xué)念初書。她爹在一家米行當伙計,娘在十四總碼頭賣餛飩。
沈紅鵑說:“你是誰?”馬月明轉(zhuǎn)過身,望著妹子,心說怕是織女下凡,心跳快了些,臉紅了些,問:“這是顏山師傅家嗎?”沈紅鵑望著馬月明,眼睛睜大了些,心說我們班上沒這么俊的,對他說:“隔壁。雨湖遛鳥去了,一會兒就回。你坐一會兒?!彼谒龑γ?,望著門口,眼睛余光一刻也不肯離開她。
隔壁有腳步聲,可他專注看她,哪能聽到。她聽到了,說:“回了。”
馬月明去了顏山家,將兩百塊光洋和一封信交給了顏山。信沒封口,馬月明早看過了。信上說,馬月明是他馬飛龍的弟弟,希望顏山看在他的薄面上,全心全意教授他弟弟巫家拳。答應(yīng)顏山,每半年付教授費兩百塊光洋。若日本人打到了湘潭,則請顏山催馬月明速歸馬家堰,幫他打日本人。
顏山五十歲了,除了打拳遛鳥,沒別的愛好,又懶散慣了,不肯開武館,說是太吵,只肯一對一授徒。沒別的工作,收入靠徒弟孝敬。這幾十年,國家沒幾天安寧日子,找他學(xué)武的人雖然不多,卻也沒間斷過。收入雖然比不上富貴人家,過日子卻綽綽有余。
第二天晚飯后,天還沒全黑,馬月明去雨湖散步,這兒看那兒瞧,心說,怪不得說雨湖是湘潭城第一個好去處,一湖好水,一岸好柳,古跡傳說不少,游湖的人也沒個歪瓜裂棗的。他信步至雙璧無瑕牌坊邊,恰遇到沈紅鵑也在雨湖散步。馬月明喜出望外,說:“你?!鄙蚣t鵑紅著臉微笑,說:“你。”兩個人心有靈犀,并肩往那邊夕照亭走去。
這以后,兩人常約著晚上一起散步,都約在夕照亭見面,都會說一句“不見不散”,卻絕不同時出門,也不同時回家,在門前巷子里遇著了,招呼也不打。天底下,除了他們自己,沒誰知道他們常常在一起散步。
舊歷十二月十五的晚上,八點光景,兩人在夕照亭見了面,隨著步子到了湘江邊,沿著湘江岸到了小東門。江邊有塊大石頭,頗平。兩人坐在石頭上,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和往常大不一樣,心都在怦怦跳,呼吸都比往常急促,都有話要說,卻都不知道該說哪一句。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指望對方找個話題,扯到他們心底藏著的事上去。
半晌后,沈紅鵑開口了。她指著湘江靠近對岸的水域,輕聲問:“看到了沒?”馬月明說:“什么?”沈紅鵑說:“三個橋墩?!瘪R月明說:“看到了?!鄙蚣t鵑說:“民國二十五年修的。國家打算修一條到湘西和貴州的鐵路,后來日本人全面入侵,國家的錢打日本人都不夠,哪還有余錢修橋修鐵路,只得停了。”又說,“要不是日本人入侵,湘潭早有火車了?!彼f的是心事以外的話。兩人頓覺輕松了些,同時,有了些許失望。
兩人又不說話了。
偏偏無風,天地間除了兩人的呼吸聲,沒有半絲聲響,天上的月、江中的月,都是溜圓。月面像被打磨過似的,鏡子一樣,將兩人的心照給了對方看。馬月明全身發(fā)熱,腦袋發(fā)漲,再也按捺不住了,猛地抱著她要親。她不許,有氣無力地推他。他怕她生氣,冷靜了,松了手。她瞥他一眼,見他傻望著天上月亮,猛地朝他胸脯一頓亂拳,說:“你要對我好,要好一輩子,聽到了沒!”他說:“聽到了,會,肯定?!彼H了她。
這天晚上,他說非她不娶,她說非他不嫁。
3
馬氏宗祠背靠著馬家山南面。馬氏宗祠前坪,一個漢子站得筆直,聲若洪鐘,講著瞄準射擊要領(lǐng),二十來個漢子一字排開,趴在坪邊,一人一支長槍,瞄著百米開外山前的靶子。那山喚作饅頭山,山上杜鵑花白的少,紅的多,開得熱鬧,山前有棵水桶粗的苦楝樹,樹葉正由嫩綠轉(zhuǎn)為深綠。靶子立在苦楝樹前。
幾天前,湘潭縣成立了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馬飛龍被任命為第七大隊大隊長。這四十多個漢子原都屬于馬家堰巡邏隊,如今巡邏隊改了名號,叫七大隊二中隊。七大隊已組建了二、三兩個中隊。二中隊和大隊部駐扎在馬氏宗祠,三中隊駐扎在尹氏宗祠。
離馬氏宗祠百步遠有個不小的院子,當?shù)厝朔Q其為馬家大院,主人便是馬飛龍。墻體由三合土添糯米汁筑成,大門兩邊有白底紅字對聯(lián):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對聯(lián)是馬家祖訓(xùn)。門前三合土筑成的坪里,有個琉璃瓦亭,喚作“俠隱亭”,正面兩根亭柱上寫著對子:逢太平悠然見南山,遇戰(zhàn)亂奮起報家國。亭兩邊,各有一個拴馬樁,一為石獅,一為石虎。亭中有四方石桌,四條鼓形石凳。
馬飛龍正和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在亭中下象棋,青年名喚馬護君,四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在圍觀。這五個青年,原都是馬家堰一帶殷實人家的子弟,往日最喜歡打抱不平。這五人跟著馬飛龍,是馬家大院的護院人。七大隊成立的當天,五人換了身份,成了七大隊的偵察員,駐扎在馬氏宗祠。馬護君是偵察隊隊長。
他們心思都在棋上,身邊多了一個馬月明,竟全然不知。
馬月明一聲嘆氣,說:“大哥,換車求和。”馬飛龍?zhí)痤^,驚愕地望著馬月明,繼而笑了:“從哪兒來?”馬月明說:“湘潭。”馬飛龍望了望天上太陽,取出懷表,說:“十一點半,早班洋船?”站了起來,一笑,指著一個青年說,“接著下,我盤面占優(yōu),一定要贏。”馬護君大笑,說:“前輩,好棋?!眰刹礻犖鍌€隊員都稱馬飛龍“前輩”。
馬月明跟著馬飛龍進了馬家大院,見過嫂子譚君如,和兩個侄子打了招呼,到了客廳。譚君如四十歲上下,兩個侄子是雙胞胎,比馬月明大一歲不到。馬月明遞給馬飛龍一封信:“師傅說,十萬火急。”
昨晚十一點許,馬月明洗罷澡,正要上床,顏山將信交給他,囑咐道:“明天一大早,你回趟馬家堰。十萬火急,一定要親手交給馬飛龍本人,一定要討得回信?!毙欧饬丝冢饪谔幧w了顏山的印章。馬月明答應(yīng)后,心里著了急。早班洋船六點半開,他沒法在早晨見到沈紅鵑,不能告訴她,晚上的約會,他沒法到了。到時候,沈紅鵑在夕照亭見不到他,還不得跺著腳埋怨他?雖然說下午一點半,寺門前碼頭有回湘潭的洋船,可天知道馬飛龍什么時候?qū)懟匦沤o他。再說,回到馬家堰,總得見父母吧,父母都不見,不怕遭雷打?
馬飛龍接過信,說:“幺弟,你坐一會兒?!比チ藭?。一個小時后,馬飛龍回到客廳,遞給馬月明一封信、四百塊光洋、十枚剛煮熟的雞蛋,說:“幺弟,十萬火急,不留你吃中飯了,你坐洋船速回湘潭,將信和光洋交給你師傅。”信封了口,封口處蓋了馬飛龍的印章。馬家堰一帶,一般人家吃兩餐,殷實人家吃三餐,中飯時間在下午兩點左右。
馬月明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這下不會耽誤晚上約會了。至于父母,不是他不見,而是馬飛龍的事十萬火急。父母知道了,也不會怪他。
一切都剛好。馬護君騎馬將馬月明送到寺門前碼頭時,洋船也在靠岸,時間恰是一點半。六點許,到了顏山家,將信和光洋交給顏山,邊吃晚飯邊簡單地說了一路行程。洗了澡,收拾齊整,七點四十分到了雨湖夕照亭。
唯一的遺憾是,經(jīng)過馬家堰街上時,他爹娘都在日雜店里,都看見了他。他招呼也沒打,風也似的飛馳了過去。從他爺爺起,他們家臨街的這兩間房子就做了日雜店。
八點了,沈紅鵑沒到。八點半,她仍沒到。她怎么了?每次約會,她都只遲到三五分鐘,最多的一次也只遲到了二十五分鐘。她說她能遲到,他不能遲到,這是上天賦予妹子的權(quán)利。漸漸地,不祥的預(yù)感將他的心籠罩了起來。她病了?她不喜歡他了?她出了事故?他猛地搖搖頭,叫自己別瞎猜,再等等,心跳果然平穩(wěn)了些。九點了,她還是沒到。他繼續(xù)等,直至十點,才落寞地回到顏山家。沈家大門關(guān)了,門縫里溢出了沈紅鵑隱隱約約的哭聲。他站在門口豎著耳朵聽了好長時間,也沒聽明白她到底為什么哭。他想敲開沈家的門,面對面問她為什么失約,但他不敢。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六點半,馬月明坐在顏山家門口,望著沈家的墻壁發(fā)呆。七點十分左右,沈紅鵑將挎著書包去上學(xué)。只要她出門,他就跟著她,走出巷子,走出上街,在雨湖邊,找個沒人處追上她,問她為什么哭,為什么不赴約。七點了,沈家沒開大門。馬月明索性盯著懷表看,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七點十分了,沈家仍未打開大門。門縫里傳出的腳步聲,不是沈紅鵑她爹的,就是沈紅鵑她娘的,獨獨沒有沈紅鵑的。他甚至希望聽到她的哭聲。偏偏沈家像沒有沈紅鵑似的,沒有她的半絲聲響。
八點了,沈家門仍沒打開。九點了,十點了,那門仍緊閉著。
十一點,巷口忽地響起了迎親的嗩吶聲和經(jīng)久不息的鞭炮聲,沈家大門開了。巷口處,煙霧彌漫,馬飛龍騎著棗紅馬,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精精神神。棗紅馬在沈家大門口停住,馬飛龍下了馬,打著拱手,走了進去。他身后跟著一頂大花轎。馬月明傻了眼,問自己怎么回事,不是做夢吧?他掐自己的臉,痛,不是做夢。不一會兒,沈紅鵑身穿紅綢衣,頭頂紅蓋頭,在她爹娘的攙扶下上了花轎。馬飛龍上了馬,這時才瞥見馬月明,說:“早回馬家堰,去幫大哥?!鞭I夫們將花轎抬起,經(jīng)久不息的鞭炮聲中,花轎隨著馬飛龍,走出了巷口,向左一拐,不見了。
懵懵懂懂的馬月明終于清醒過來,沈紅鵑被他大哥馬飛龍娶走了。他想罵沈紅鵑,前天晚上,她還將頭靠在他肩上說以后嫁給他,怎么才一天多的時間,就變了呢?他想罵沈紅鵑的爹娘,什么東西,讓女兒嫁給人家做小??伤l也不敢罵。除了他們自己,有誰知道他們之間的山盟海誓?他罵他們,天下人都會說他是瘋子。
中飯時,馬月明問顏山隔壁怎么忽然嫁女,并且是嫁給他大哥馬飛龍。顏山說沈紅鵑的爹嗜賭如命,欠了一屁股賭債。前天,沈紅鵑的爹說,沒法兒了,只能將女兒賣到窯灣的窯子去,不然他會被債主砍成肉餅,債主只給了他兩天期限。顏山臭罵了他一通,說他哪像個父親,竟將骨肉往火坑里推,當即給他出了個主意,說自己有個朋友叫馬飛龍,家財萬貫,不如將沈紅鵑嫁給馬飛龍做小,好歹是嫁給了大戶人家,絕對沒有苦吃。她爹只要自己不被債主砍死,哪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何況女兒嫁個財主吃香喝辣,也是人上人了。顏山便叫馬月明火速送信給馬飛龍。馬飛龍愿意娶沈紅鵑做小,叫馬月明拿信火速回了湘潭。馬飛龍和顏山都怕夜長夢多,這不,今天就將沈紅鵑娶了去。
顏山說:“我們師徒,做了件功德事。不然,沈紅鵑被賣進窯子,一輩子就完了?!?/p>
4
下午三點時分,縣長在關(guān)圣殿演講,顏山和馬月明在場??h長說:“明天,頂多后天,日本人將占領(lǐng)湘潭,縣政府不得不暫時撤離縣城,但絕不會撤出湘潭縣境,一定始終與全縣人民一起和日寇戰(zhàn)斗到底,直至徹底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笨h長號召人民參加游擊隊,“無論兵,無論民,殺死一個日本兵,獎光洋兩百塊?!?/p>
縣長率政府機關(guān)撤離了縣城,去了花石一處隱蔽的山旮旯里。
當夜凌晨兩點,顏山先是喊,后是推,繼而又喊又推,終于弄醒了馬月明。馬月明揉著眼睛,驚訝地聽著腳步聲,問:“好多人,怎么回事?”腳步聲慌亂嘈雜,有來自上街的,也有來自河街的。顏山說:“許多人不愿意生活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連夜往南逃。”又說,“洋船停運了,日本人只怕今天就會占領(lǐng)湘潭城?!彼R月明借著星光,速回馬家堰。天亮后,沒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馬月明勸顏山一起去馬家堰幫馬飛龍。顏山說:“游擊隊規(guī)矩不少,我哪受得了那種約束,冷不防就犯了條令,不去?!瘪R月明問顏山有什么打算,顏山說:“要不殺日本人,要不被日本人殺。”
十天后,顏山殺了兩個日本兵,被日本人捉了,砍了頭。這是后話。
中午一點時分,馬月明到了馬家堰地界。前面是丫字路口,往左去是馬家堰街,往右去是馬氏宗祠。馬月明往右邊拐去,數(shù)十分鐘后,到了馬氏宗祠前坪。
馬月明四望,吃驚不小,滿坪漢子沒一個認識的,沒聽到本地口音,個個身著國民革命軍軍服。那邊一堆漢子,里三層外三層,在看熱鬧,人堆里傳出馬飛龍的聲音。馬月明擠了進去,只見馬護君袒著上身,馬飛龍指著馬護君的背,講解文在馬護君背上的兩句詩: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誓復(fù)九州土,揮劍向東瀛。
偵察隊五個漢子投奔馬飛龍前,背上原都文了十個字: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七大隊成立那天,馬飛龍給他們加了十個字:誓復(fù)九州土,揮劍向東瀛。
七大隊成立時,馬護君問馬飛龍:“前輩,為什么組建了二、三中隊,不組建一中隊?”馬飛龍說:“一中隊是七大隊的主力中隊,得留著番號,給戰(zhàn)斗力最強的那群人?!瘪R護君笑著問:“這些人在哪?”馬飛龍詭秘一笑,說:“還在戰(zhàn)場上,過段日子,就來了?!瘪R飛龍娶小后的十多天里,第四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一天比一天吃緊,國民革命軍不少部隊被打散了,天知道有多少散兵游勇,進入湘潭縣第五區(qū)地界的,馬飛龍發(fā)現(xiàn)一個收留一個,沒幾天工夫,收留了八十余個士兵和下級軍官。將其中六十人組建成一中隊,另二十余人撥給了二、三中隊。一中隊是七大隊的寶貝,馬飛龍當然高看一眼,便讓一中隊和大隊部、偵察隊一起駐扎在馬氏宗祠,二中隊則移駐齊氏宗祠。
馬飛龍講解完了,隊員們散開了。馬月明喊了“大哥”。馬飛龍見馬月明斜挎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一身都是灰,對馬護君說:“護君,我贏了?!瘪R護君摸著后腦殼說:“愿賭服輸?!瘪R月明握著馬飛龍手問:“大哥,賭什么事?”馬飛龍說:“他說你會先回家,我說你會先來我這。”馬月明問:“大哥,你是神仙?”馬飛龍笑了:“大哥清楚,你怕先回家,幺叔不許你出來了,是不?”馬月明點頭答:“是”。馬飛龍說:“去見你嫂子,喝杯酒,吃個飯?!瘪R月明說:“大哥,安排我在哪個長官手下?我去見那個長官,嫂子以后再見吧?!币宦飞希钕胍姷降娜司褪巧蚣t鵑,同時告誡自己,不要見,不能見,最好不見。他下決心忘記自己和沈紅鵑的戀情。馬飛龍笑了,說:“幾步路,你不見?”馬月明只得去見嫂子,他想,嫂子該是單指譚君如,又想,嫂子該是指譚君如和沈紅鵑。
馬家大院有三進,二進右手邊,有個獨立小院。老早前,馬月明老爺爺?shù)募毺每?,也就是他老奶奶住在這個小院,他爺爺便是出生在這個小院。他爺爺成人后,他老爺爺給了他爺爺二十五畝地、馬家堰街上的那棟屋和那個日雜店。他爺爺和他爹一沒敗家,二沒將家發(fā)揚光大。
小院門虛掩著。馬月明瞥了小院一眼,腦子里滿是沈紅鵑,臉略紅,心跳加快。他想,沈紅鵑應(yīng)該住在小院內(nèi)。馬飛龍走過小院的時候,恰恰小院門打開了,紅衣紅裙紅鞋子的沈紅鵑走了出來。馬月明裝作沒有看到她,跟著馬飛龍去了飯?zhí)谩I蚣t鵑呆站在小院門口,片刻后身子一轉(zhuǎn),踅回了小院,順手將門虛掩了。
到了飯?zhí)?,下人已將菜端上了鏤花的八仙桌:辣椒燒肉、煎蛋、腌菜湯。譚君如已落座,見馬飛龍帶著馬月明來了,站起來,說:“幺弟,回了?”對站在一旁的傭人說,“叫廚房煎條魚,炸點花生米,切點臘肉,煮點飯。”游擊隊成立后,馬飛龍大多時候和隊員們一起吃,見馬月明來了,有為他接風洗塵的意思,才叫到家里來。他拿來一壇谷酒,邊給馬月明篩酒,邊對傭人說:“去叫二夫人?!瘪R飛龍端起酒盞,和馬月明干了。沈紅鵑走了過來,坐在了馬月明右手邊。譚君如白一眼沈紅鵑:“記得吃飯時間?!鄙蚣t鵑低著眼瞼,說:“姐姐教導(dǎo)的是。”馬飛龍指指馬月明,指指沈紅鵑,說:“你們該認識吧?”馬月明不知道該說認識好,還是該說不認識好。沈紅鵑目不斜視,輕聲說:“哪能不認識,他跟顏伯伯學(xué)功夫,是先生的幺弟?!鄙蚣t鵑管馬飛龍叫“先生”。
馬月明問:“兩個侄子呢,他們不吃飯?”馬飛龍說:“從軍去了。我干游擊隊,他們干正規(guī)軍。我們老馬家,精忠報國?!彼斎徊粫f,是因為他娶了沈紅鵑做小,兩個兒子才留下一封信,說遇戰(zhàn)亂奮起報家國,投軍去了。
沈紅鵑扒了一碗飯,說了“失陪”,回了她的小院。
吃罷飯,馬飛龍、馬月明到了正堂。馬護君和偵察隊的幾人已經(jīng)到了。
馬飛龍說,馬月明在湘潭城學(xué)了大半年巫家拳,不知道管不管用,要馬護君試試馬月明的身手。馬護君和馬月明面對面站定了,兩人高矮差不多,馬護君健壯如牛,馬月明略顯單薄。馬護君沒練過哪家功夫,打架一憑腦子和身子靈活,二憑力氣不小,三憑無所畏懼。馬飛龍說:“開始?!痹捯魟偮?,馬護君的拳頭已到馬月明胸前。馬月明左手卸開了攻來的拳頭,右手成尖狀直插馬護君脖頸,這招喚作“合腳一槍”,意識到可能傷人,立馬化成掌。馬護君大叫一聲,人倒在地上,爬起來,先是兩手使勁揉脖頸,繼而干咳。馬護君倒下的同時,馬飛龍使眼色給另一個偵察員。那偵察員從馬月明背后襲來,馬月明感覺到了風聲,一招“真武擦劍”,一掌直拍在那個偵察員襠下。偵察員哪受得住,地上打滾。好一陣后,馬護君和那個偵察員才恢復(fù)平穩(wěn)。
馬飛龍笑著問:“不會記仇吧?”馬護君和那個偵察員笑了,說:“不會?!?/p>
馬飛龍當即給馬月明安排了兩個正經(jīng)職務(wù)和一個沒明說的職務(wù)。正經(jīng)職務(wù)是七大隊副官和偵察隊武術(shù)教官,沒明說的職務(wù)是馬飛龍的警衛(wèi)。馬飛龍交給馬月明一匹烏黑的馬、一把駁殼槍,囑咐馬護君教馬月明打槍。
5
馬家山西面,離馬氏宗祠三百余步遠有個山凹,是游擊隊打靶的首選之地。打靶時,將十來個靶子立在正面山壁前。山凹前農(nóng)田對面恰恰有一塊條形草地,寬比人高稍寬,長比山凹稍長。隊員們或站或蹲或趴在草地里,都能施展自如。山凹三面環(huán)山,山勢陡峭,卻又樹木蔥蘢,花團錦簇,紅的、黃的、白的……各色山花都有,數(shù)不清的蝴蝶在山間飛舞。正面山壁和左邊山壁轉(zhuǎn)角處有一山溪,溪下有一潭,潭水清可見底,齊人脖頸深。山凹內(nèi)地面是一塊較為平整的無朋巨石。
如有閑,馬月明便往山凹去。他喜歡在那練武,沒人打擾,練完往潭中一跳,洗個痛快澡,渾身上下都舒舒服服。這回到了山凹前,他愣住了。沈紅鵑正手執(zhí)捕蝶網(wǎng),背對著他,不知道是望著飛來飛去的幾只蝴蝶思索,還是望著山溪發(fā)呆。
她穿的是白衣白裙,馬月明第一次見她時,她就穿的這套衣裙。馬飛龍給她添置的衣服,綾羅綢緞居多,請的裁縫也是名裁縫,無論布料還是款式都高級多了,她卻喜歡穿從娘家?guī)淼囊路C看蝸聿兜?,都穿這套衣裙。
每逢馬月明在這練武,沈紅鵑都站在遠處癡看,直看得心如刀絞,淚如泉涌。她不希望他恨她,必須告訴他,如果她不嫁給馬飛龍做小,她爹會被債主砍死;還要告訴他,她的心是他馬月明的。她想,如果他在這練武,她來找他,有些唐突,七想八想,想了來捕蝶的主意,裝作無意中遇到了來練武的他。
馬月明的臉兀自紅了,心里早涌出無數(shù)的話,卻想都過去這么久了,何苦呢?再說她是大哥的女人。他轉(zhuǎn)身要回宗祠去,沈紅鵑卻發(fā)話了:“喂!”他被她喊醒了,轉(zhuǎn)過身望著她。她仍背對著他,望著山壁上的溪水。他想,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該是和蝴蝶或者山溪說話。他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她說:“你還是要走,我是鬼呀?”他確信她是和他說話了,轉(zhuǎn)過身來,說:“我,哦,你?!蹦槤q得通紅,仍沒擇出該說的話,好似無論說什么都有些荒唐。她仍背朝著他,說:“什么我呀你的,我問你,為什么躲著我,我會吃了你呀?這么久了,哪怕你問一句過得好嗎,我就是死了也甘心?!?/p>
他的確在躲著她。馬家大院二進左手邊,有兩間廂房。馬月明住在進門第一間,第二間住的是廚子。除了歇息,馬月明從不跨進馬家大院一步。晚上,他教過偵察隊巫家拳,洗了澡,和隊員們瞎扯一會兒,待游擊隊歇息的哨聲一響,便飛快地閃進馬家大院,閃進房間,門一關(guān),睡覺。只要腦子里冒出沈紅鵑,便默數(shù)一只羊、兩只羊……一直數(shù)到睡著了為止。第二天,游擊隊起床的哨聲尚未吹響,他已閃出房間,閃出馬家大院。他害怕見到她,偶爾躲避不及,迎面相遇,點點頭,頭一低或者一揚,就過去了。
他說:“你知道的,我,你……唉,能怎樣呢?”她哼了一聲,走了,頭也沒回,回到馬家大院,才意識到要緊的話一句也沒說。他看清了她的臉,淚水直流到脖頸,便癡望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馬家大院。
馬月明心碎了,一沒打拳,二沒洗澡,一聲長嘆,低著頭,邁著落寞的步子,回到了馬氏宗祠。他還沒進大門,馬飛龍和中隊長們便走了出來。
偵察隊五人已上了馬。馬飛龍大聲說:“月明,走,去寺門前碼頭!”馬飛龍、馬月明、中隊長三人,偵察隊五人,一人一馬,飛快到了湘江邊,到了寺門前碼頭。
寺門前碼頭,又喚作寺門前義渡,是馬飛龍的爹馬立國、堂叔馬立安于清朝宣統(tǒng)二年捐資修建的。有了這義渡后,這方百姓出行方便了許多。于是,這方百姓管這碼頭叫“寺門前義渡”。碼頭壁上刻著的那些文字,記錄了馬氏兄弟當年的義舉。湘江那邊是衡東縣,它的上游是衡陽,下游是湘潭、長沙。渡口邊有一棵古槐樹,樹干已空,卻依舊枝繁葉茂。義渡附近的人,有說這棵古槐樹四百年了,有說它遠遠不止四百年,該有千年了。
離碼頭兩三百米處,有個鍋廠,鍋廠有二十年了,馬飛龍建的。建鍋廠的同時,馬飛龍還建了家石灰窯。馬家堰的人說,馬飛龍是人精中的人精,干什么事沒有不成的。這不,鍋廠和石灰窯生意十分紅火。日本人打進湘潭前,馬飛龍每年都要捐大把錢給政府用于打日本,資金全部來自鍋廠和石灰窯。日本人打進湘潭的前一個半月,馬飛龍將鍋廠和石灰窯賣了,同時還賣了一千畝地,到此刻,已拉起了近三百人的抗日武裝,其中各地各行各業(yè)的暗線也有七十余個。
馬飛龍站在古槐樹邊,用望遠鏡四處望了,指著湘江下游說:“去那邊,看有合適的地方不?”一行人沿著湘江往下游方向走了一里多路。江岸愈來愈平坦,江面也漸寬了些。馬飛龍搖了搖頭:“這邊,不合適,只怕日本人會溜了,一定要全勝?!?/p>
一行人又往回走,走過鍋廠三五百米后,到了喚作“棉花沖”的地方。湘江在這,較上游和下游都窄了許多。陡峭岸邊,中間有一凹處,凹處有小路上岸,背后是連綿的塘右坡——雖然叫做坡,卻是不高不矮的山,山上樅樹密密。馬飛龍用望遠鏡四處望過后,笑了,說:“就在這里,就在這里。日本人就是有翅膀,也要滅了他?!庇謱︸R護君說,“岸邊的這些人家,大都是漁民。你找?guī)讉€漁民,叫他們給我們織十張大漁網(wǎng),每張漁網(wǎng),長二十米以上。要快?!瘪R護君說:“前輩,漁網(wǎng)?您要漁網(wǎng)干什么?打魚給我們偵察隊?我先謝謝了?!瘪R飛龍說:“打仗,不只有槍炮才是武器?!?/p>
6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手伸出去,五指不見。
馬飛龍、馬月明、偵察隊五人,到了寺門前碼頭古槐旁。馬飛龍?zhí)统鰬驯恚脙牲c,笑著說:“一中隊幾個人說,根本不用驚動二、三中隊。呵,還是穩(wěn)當點好。再說,二、三中隊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打仗,讓大家見識見識,也是好事?!?/p>
不一會兒,棉花沖那邊,十多支火把朝著寺門前碼頭移來。他們是按約前來的漁民。馬飛龍走近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漁民,指著漆黑的湘江問:“老哥,伸手不見五指,真有本事記清主航道?下網(wǎng)會準確?”那漁民說:“你不能管我叫老哥,按輩分,我是你侄兒。我排了譜。”馬家堰一帶,大多姓馬,這些馬姓人供著一個祖宗。馬飛龍皺了眉頭,說:“好好好,不叫老哥。老侄,你實話告訴我,能還是不能,萬萬吹不得牛皮?!蹦菨O民說:“叔,放心吧。這條湘江對我來說,比我親爹親娘還要親。爹娘是什么性子,做崽的能不知道?沒事的,閉著眼也不會錯?!瘪R飛龍問:“不會下雨吧?”那漁民說:“明天中午云都會散去,到下午又會是大太陽。這段日子都不會有雨?!?/p>
陸陸續(xù)續(xù),漁民到齊了,一共三十個。馬飛龍又問了幾個年長漁民同樣的話,大家都說,沒問題,要馬飛龍放一萬個心。馬飛龍前幾日還確信萬事俱備,東風也不欠,他必獲全勝,現(xiàn)在面對著漆黑的夜,他沒法放心了,總怕哪件事出紕漏,讓日本人跑了。
見所有的準備都妥帖了,馬飛龍便下了決心,叫馬月明通知了三個中隊,務(wù)必凌晨三點前趕到寺門前。
兩點四十分,三個中隊都到齊了。馬飛龍召集三個中隊長,在古槐樹邊開了五分鐘的會,再次明確各自的任務(wù)。最后,朝著三個中隊長打著拱手,說:“拜托各位,開始行動吧。慶功宴我都準備好了,不多不少,三十五桌。八碗,酒管醉。”他的口氣,已沒半點猶豫。
四艘烏篷漁船將三中隊四十個隊員運到對岸的衡東去了。馬飛龍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萬不能讓日本兵在對岸逃了,有一個日本兵逃脫,這次也算失敗?!苯兄骱降赖娜覟跖駶O船上,都有一個漁民舉著火把,兩個漁民將漁網(wǎng)張開來,一張網(wǎng)接一張網(wǎng),所有的漁網(wǎng)全淹沒在湘江之中了。凌晨四點許,那些漁網(wǎng)安置完畢。一中隊七十個隊員分乘八艘漁船,掩蔽在烏篷中,兩艘部署在漁網(wǎng)上游百米處,兩艘部署在漁網(wǎng)下游百米處,呈矩形部署在漁網(wǎng)的四周。每艘船上都有一挺機槍,馬飛龍將游擊隊的八挺機槍,全集中給了一中隊。他本來擔心這些船在江中生不了根,難以停在指定位置,那些漁民拍著胸脯說,他們個個都有這個本事,叫船停在哪,就停在哪。三中隊的三十個隊員藏在岸邊六艘漁船的烏篷內(nèi),二中隊七十人埋伏在棉花沖陡峭的岸上。
五點時分,雞鳴了,鳥叫了,天欲亮未亮。朦朧中,天上老厚的云板結(jié)了般嚴嚴實實地頂在頭上。湘江兩岸的樟樹、柳樹、江中漁船,隱隱約約中有了影子,那影子漸漸清晰。不一會兒,上游傳來了機動駁船的叭叭聲,又不一會兒,叭叭聲處有了一個黑點。馬飛龍拿著望遠鏡,朝著黑點望去,他看到了船上的太陽旗在迎風招展。
日本人的機動船,叭叭叭開了過來。船頭兩個日本兵趴在甲板上,架輕機槍,瞄著前方;兩側(cè)舷邊各站著三個日本兵,肩挎著三八大蓋;駕駛艙內(nèi)有兩個日本兵,一個在操縱著船舵,另一個坐在旁邊;甲板上,兩張碩大油布蓋著一大堆東西。那船叭叭叭響著,忽然熄火了,不動了,接著在江里打轉(zhuǎn)。螺旋槳被漁網(wǎng)纏得結(jié)結(jié)實實,哪還能前進半分。
離日本人的駁船約三十米的四艘烏篷船內(nèi),四挺機槍、三十一支步槍、一支駁殼槍,一齊開了火。一時間,湘江里槍聲煮粥般響動,眨眼工夫,十個日本兵全被打死了。一中隊長早已安排,哪艘船上的伏兵打船尾的兩個架機槍的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駕駛艙內(nèi)的兩個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右舷上的日本兵,哪艘船上的伏兵打左舷上的日本兵。一中隊的隊員,個個在戰(zhàn)場打過滾,都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七打一的戰(zhàn)斗,哪會失手?
槍聲就響了那么一會兒,二、三中隊還沒上場,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湘江恢復(fù)了平靜。
天亮得飛快,已是大亮了。
這一仗,戰(zhàn)果如下:其一,殲敵十名,我方無一傷亡;其二,繳獲大量物資:光洋十三麻袋,天麻、黨參、人參各三麻袋,各種西藥五箱,軍毯五百條,子彈十箱,罐頭五十箱,機槍一挺,步槍十支,機動船一艘。
中飯時,馬氏宗祠內(nèi),以及祠堂前的土坪上擺了三十五桌酒席。果真是八碗,果真酒管夠。三大壇酒,足有五百斤。有隊員說:“這仗打得利落卻不過癮,十個日本人屁也沒放一個就歸了西?!庇嘘爢T說:“兩百二十個人打十個,吃也能吃了他,哪能不利落,總覺得有些勝之不武?!?/p>
馬飛龍端著酒盞,大聲說:“弟兄們,我不是滅自己志氣,長日本人威風。我們游擊隊和日本軍隊相比,差距是方方面面的,能用兩百多人打十個日本兵,沒有傷亡就是勝利,是大勝利。這樣的仗,若能打十仗,殺的日本人也是百人了。雖然只殺了十個日本人,繳獲卻是遠遠超乎預(yù)料,便是這十三麻袋光洋,也足以叫其他游擊隊羨慕半天?!睘榱俗尨蠹腋吲d,他大聲喊:“馬護君?!瘪R護君就坐在他旁邊,大聲答:“在!”馬飛龍說:“明天,你們幾個去花石找縣政府,兌兩千塊光洋回來?!?/p>
馬飛龍舉起酒盞,說:“第一杯酒,敬我們七大隊所有隊員和參戰(zhàn)漁民。謝謝你們?!辈弊右谎觯闪?。喝酒的隊員,干了,不喝酒的隊員端起空酒盞,假裝喝了。馬飛龍說:“第二杯,敬全中國所有抗戰(zhàn)的將士,沒有他們,國早亡了?!辈弊右谎?,干了。喝酒的隊員,干了,不喝酒的隊員端著空酒盞,假裝喝了。馬飛龍說:“第三杯,祭所有死于國難的人。”將酒倒在了地上。隊員們有的將酒倒在了地上,有的照舊脖子一仰,干了,有的端著空酒盞,做樣子干了或者倒在地上。
馬飛龍屁股還沒落座,先是幾個中隊長,后又是普通隊員,排著隊敬他酒。馬飛龍高興,敞開肚子喝,哪記得酒醉人,先是大聲吆喝:“干!”繼而喝得舌頭不靈便,眼睛睜不開,往桌下一倒,爛醉如泥。
7
馬月明背著馬飛龍回馬家大院。馬護君跟在后面,走了幾步,心說,我去干嗎,看大堂客欺負細堂客?又不能打抱不平。這種熱鬧,得留給月明兄弟一個人看。他嘿嘿兩聲,說:“月明兄弟,麻煩你了,我喝酒去。”馬月明說:“你先去,我就來。”
大堂客譚君如、細堂客沈紅鵑、廚子、傭人、長工,都知道游擊隊打了勝仗,先后去宗祠看了繳獲的物資,個個心花怒放。便是譚君如和沈紅鵑,往日里,我望你如眼中釘,你望我如肉中刺,這會兒,也能和顏悅色說上幾句話。沈紅鵑說:“先生真有本事,無一傷亡,殺了十個日本人,繳獲的物資堆成山?!弊T君如說:“老板什么事不能?整個馬家堰,提起老板,哪個不翹大拇指?”譚君如管馬飛龍叫“老板”。
馬飛龍醉倒在桌子下的時候,一個長工恰好整完菜土,回馬家大院時路過宗祠,看在眼里,快步回馬家大院報了信。馬月明背著馬飛龍進院子時,上下十多號人都到了門口。譚君如望眾人一眼,說:“都閑著?老板醉了,好看是不?”眾人散了,只余下了譚君如和沈紅鵑。馬月明背著馬飛龍到了二進天井邊,頓了頓,望一眼沈紅鵑,再望一眼譚君如,意思明白不過——去哪位嫂夫人的臥室?譚君如白沈紅鵑一眼,說:“幺弟,走呀。”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馬月明將馬飛龍背到床上,站在床邊喘粗氣。沈紅鵑端來一大杯濃茶,放在床頭柜上。譚君如望著沈紅鵑,眼里噴著綠火:“天天霸著男人還不夠,男人醉了,也要挨著。要不,麻煩幺弟,背到你房里去,挨緊點?”沈紅鵑頭一低,輕聲說:“姐姐教導(dǎo)的是,就辛苦姐姐了?!北阋鋈?,回她的小院。譚君如說:“去哪?像鬼一樣,吸著男人精氣神,男人有事,就撂挑子,有良心不?”沈紅鵑只得留下來。馬月明望望沈紅鵑,沈紅鵑低著頭,可憐兮兮,再望著譚君如,譚君如趾高氣揚,兇神惡煞,心說,正說是你,反說是你,你想磨死她?話到嘴邊,變了,說:“兩位嫂子,我先走了。”
馬月明走了。
譚君如說:“你看你的樣子,花里胡哨的,像個正經(jīng)女子?也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迷藥?!鄙蚣t鵑穿著一套紅衣紅裙的衣服,清清純純,偏偏身材和長相都好看。譚君如看在眼里,腦子里滿是自己青春不再的哀傷、漫漫長夜的孤寂,恨得牙癢癢,索性罵開了:“天天媚惑男人。男人是你個人的?我是他結(jié)發(fā)堂客,連個邊兒也不讓我沾,你良心被狗吃了?”又說,“我好歹給他生了兩個崽,你呢?天天霸著男人,蛋也沒一個,比個雞婆都不如,養(yǎng)個雞婆還會下蛋呢?!鄙蚣t鵑沒法忍住了,兩串淚霎地流了出來,大聲嚷道:“姐姐,我對天發(fā)誓,是他自己天天要在我那邊,我能趕走他嗎?我若是媚惑他在我那,不來姐姐房里,五雷轟頂!”她對著爛醉如泥的馬飛龍說:“你倒是說句公道話,我強留你了嗎?”譚君如說:“說你兩句,還嘴了?你是大堂客,還是我是大堂客?這棟屋,我是女主人,姐姐姐姐,我崽都比你大,什么姐姐?”
沈紅鵑記得馬飛龍定的規(guī)矩:譚君如說她,不得還嘴,忍得住時忍,忍不住時躲開點。住了嘴,身子一轉(zhuǎn),嗚嗚哭著,回了小院子,趴在床上,哭了幾聲,不哭了。她聽到了馬月明的腳步聲,心說,他來了?他還是關(guān)心我,見我受欺負來看我。趕緊坐了起來,用手帕揩了淚,對著鏡子飛快照了照。還好,頭發(fā)沒有散亂,臉上的淚痕也抹掉了。
沈紅鵑被譚君如左磨右磨,馬月明愛莫能助,本準備回宗祠喝酒,將自己灌醉拉倒,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心說,這哪是人過的日子,也不知道她還受過怎樣的折磨。一聲嘆氣,進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屏氣靜聲,捕捉著沈紅鵑和譚君如的聲音。心說,怎么說,她也是我曾經(jīng)的戀人,我有保護她的義務(wù)。一杯茶工夫后,他聽到了她的哭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踅向了她的小院。
他走出了房間,四處張望,沒個人影。到了小院前,輕輕推門。門虛掩著,開了,他走了進去。她的房門沒關(guān)。
馬月明說:“你,好可憐,好苦。我沒用,保護不了你?!鄙蚣t鵑鼻子一酸,哪還能忍住,沖了過來,抱著他的脖頸,嚶嚶啜啜地哭。他想推開她,哪舍得?索性進了屋,關(guān)了房門,抱緊了她,一聲長吁后,說:“都怪我沒用,怪我窮。不然,哪會有這事?”他吻著她的眼,吻著她的唇,要解她衣扣。她將他推開了,說:“你想死呀。以后吧,會有機會的??禳c出去,被人看見了,你和我都會活不成。”
馬月明腦子清醒了。馬飛龍若知道了這事,即使他有三條命,也挨不了幾槍子。再說,她的確已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不該有非分之想。這么一想,脊骨里陡地生出冷颼颼的風,二話沒說,離開了小院,離開了馬家大院。
馬月明到了宗祠前,找馬護君劃起拳來。自己心里的女人,自己沾不得,一個不相干的人將光洋一撒,便是他的了。他感到憋屈得很,便求醉。果然,求醉得醉,馬月明輸?shù)枚?,贏得少,沒多久就醉了,趴在了酒桌上。
8
晚上十點許,馬飛龍醒了,閉著眼睛說:“紅鵑,茶?!弊T君如扶著馬飛龍坐了起來,喂他喝了茶。茶是她下午泡的。沈紅鵑泡的那杯茶,她罵了句“只怕妖精放了蠱”,倒了。馬飛龍仍沒睜開眼,說:“頭鉆心地痛,紅鵑?!弊T君如見傭人都睡了,索性自己找了條毛巾,用冷水打濕了,擰得半濕不干,敷在他額頭上。馬飛龍說:“勞煩你了,紅鵑?!弊T君如咬著牙齒,說:“老板,睜開眼睛看看,紅鵑紅鵑的,心里只有紅鵑?!瘪R飛龍聽清了,是譚君如的聲音,忙睜開眼睛,四望后知道了自己在譚君如房里,這才醒了酒,想起了中午喝酒的事,至于怎么躺在譚君如床上的,就記不起了。尷尬中,呵呵幾聲,說:“勞煩君如了,怎么好意思勞煩你?!?/p>
先是左一聲紅鵑,右一聲紅鵑,后是怎么好意思勞煩你,譚君如徹底被惹火了,腦子里全是馬飛龍娶了小后對她日漸冷淡的行為。如今,只剩下了客氣,敬她如賓,哪還將她視作堂客。她幾乎就是守活寡,在偌大的馬家大院等老等死。一時間,透心涼的凄苦油然而生,哪還能忍住,嗚嗚咽咽起來。馬飛龍聽到哭聲,酒徹底醒了,知道都是他的錯,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只得裝蠢,說:“怎么了,好好的,誰欺負你了?”譚君如牙齒一咬,下了決心,要不活得像個真正的女人,要不索性離開馬家大院,看他馬飛龍將來如何面對兩個崽,猛地站起,望著馬飛龍,說:“老板,你有本事娶兩個堂客,就該一碗水端平。如果你心里只有那個嫩的,那你給我一紙休書,我認命?!瘪R飛龍說:“什么話?你嫁給我后,我待你如何?我打過你沒,罵過你沒?”譚君如說:“你別扯綹子。我問你,到底是休了我,還是將我和那個嫩的一視同仁?”馬飛龍翻著眼睛望著蚊帳,愧疚早從心底生起,輕聲一嘆,說:“好好好,這樣,今天在你這,明天在她那,輪著來,行不?”
第二天,馬飛龍在沈紅鵑處歇息時,將輪著來的事告訴了她。
吃罷早飯,沈紅鵑換上了那套白衣白裙,對著鏡子精心化了妝,望著斜對面的山凹,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馬月明出現(xiàn)。
九點時,馬月明到了山凹練拳。一套三叉六肘還沒有打完,沈紅鵑提著捕蝶網(wǎng)到了。馬月明問:“她沒欺負你吧?”沈紅鵑望著飛來飛去的蝴蝶,說:“沒。”馬月明說:“往后,她再說那樣的話,你就走開些?!鄙蚣t鵑說:“嗯,好?!鄙碜优ち伺?,說:“得告訴你一件事,你大哥說了——”她盡量將話說得平淡,卻照舊透出了許多欣喜,“往后,她那邊,我這邊,輪著來。我走了?!贝蛄宿D(zhuǎn),左右看了,沒人,又輕聲說,“今天晚上,在她那邊。晚上,門不拴?!蹦樢咽峭t,步子飛快,回馬家大院去了。
馬月明望著沈紅鵑的背影,咀嚼著她的話,明白了她的意思。先是想,即使這樣,又能如何?她是大哥的女人;繼而想,她是我的,本來就是我的;再想,我心里只有她,她愛的也是我??墒?,這混賬人間,偏偏做出這種惡作劇。他的心如黃連般苦,充滿了恨。他恨馬飛龍,恨沈紅鵑的父母,恨他自己,他得將這恨發(fā)泄出來。他將一套三叉六肘重打了一遍,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打得更有力度,招招都能聽到風聲,往常只是默念巫家拳口訣,這次咬著牙,念出聲來:“勇躍為先,不計生死,逢空必進,見隙必攻,出手左右關(guān)照,攻防一體,進攻有組合,一出三不歸。”拳打完了,腦子里滿是昔日和沈紅鵑在一起的畫面,頭猛地一抬,望著湛藍的天,兩手握成拳頭,下定了決心。
晚飯后,馬護君拉著馬月明在俠隱亭下象棋。往日,馬護君哪是馬月明的敵手?可這時,馬月明心心念念的是天快點黑,大家都早點睡,心思全然不在棋上,走出的棋沒有了往日的狠勁。著棋沒幾步,步步是軟著,每局都很快輸了。到天欲黑不黑、看不清棋時,已下了七局,馬月明一局未贏。
天黑了。偵察隊在宗祠前坪打了遍巫家拳,馬月明草草評點完,洗了澡,回到了馬家大院,將大門關(guān)了。他隔壁廚子的房間熄了燈,鼾聲傳了出來。對面小院的門關(guān)了,半絲聲響也沒有。走進三進看了看,住著人的房間都亮著燈。拿出懷表一看,真是奇怪,晚飯后做了這么多事,居然才只有九點。馬月明輕輕嘆了口氣,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回憶和沈紅鵑曾經(jīng)一起度過的時光,愈回憶愈興奮,哪還能按捺得住,心想都這時了,前怕虎,后怕狼,像個男人不?便輕輕打開自己的房門,飛快到了小院門前,輕輕一推,門果然沒關(guān),閃了進去。恰恰沈紅鵑也按捺不住,走出了房門,望著小院院門,卻沒勇氣再往前走一步。
馬月明拴了院門,轉(zhuǎn)身抱著沈紅鵑使勁親。兩人邊親邊進了房,到了床邊。沈紅鵑說:“你膽子太大了,還早呢?!瘪R月明說:“想你,顧不得了?!?/p>
9
十天過去了。
這天下午,暗線送來了情報,日本人要花萼鄉(xiāng)維持會準備一百二十石谷子和運谷的民夫,于后天送到中路鋪日本中隊駐地。日本人將派一個小隊押運。
馬飛龍決心滅了這個日本小隊,盤算著杉木橋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心想第二天帶著馬月明、一中隊長和偵察隊五人去看地形。
這夜月色極好,照得馬家大院如白日般清晰。馬飛龍腦子里有事,沒睡著。兩點時分,忽地想到,他有暗線送情報,難道日本人就沒有?若是白天去看地形,被日本人的暗線看到了,麻煩就大了,不如借著這么好的月色去看,便搖醒譚君如,說:“我去杉木橋看看。”
馬飛龍起了床,穿好衣服,挎上駁殼槍,踩著如水的月光,到了馬月明房前。他敲了敲門。門不經(jīng)敲,有些晃蕩。他心說,太不注意,睡覺不拴房門。推開門,只見床上有一床篾席、一個枕頭、一條布毯,沒有人。他心說,這家伙去哪了,出去練功夫了?走出了馬月明的房,輕聲喊:“月明,月明。”沒人應(yīng)他。他問自己,翻墻出去的,該不會是日本人的暗線吧?冷汗直冒,聲音急而大,喊:“馬月明,馬月明!”
馬月明和沈紅鵑正在床上翻云覆雨,經(jīng)馬飛龍這幾聲喊,一個嚇得三魄沒影,一個嚇得七魂出竅。沈紅鵑哆嗦著,說:“月明,怎么辦?”馬月明說:“我趕緊走,你跟他死賴,都推到我頭上?!毖杆傧铝舜玻е路婉g殼槍,拉開房門,卻又心急失了計較,用力過大,房門碰在墻上,嘭的一聲響。他到了院子里,望著院墻,退后了兩步,迅速朝院墻跑去,一手搭上了墻頂,眨眼工夫,人到了墻上。
馬飛龍聽到嘭的一聲響,已知道馬月明不是日本人的暗線,而是他細堂客的野男人,猛地一腳踢開了院門,恰恰看見了馬月明赤條條地騎在墻上。他掏出槍來,還沒射擊,墻上的馬月明已跳到墻外了。馬飛龍怒不可遏,朝著墻的上方連開了三槍,驚得屋后山上熟睡的各類鳥撲簌簌地一齊飛了起來。
馬飛龍沖進沈紅鵑房里,見沈紅鵑赤條條地抱著毯子坐在床上,滿眼都是驚悚。他拿出槍,啪啪啪三下,全打在她胯下的篾席上。沈紅鵑大叫一聲,兩眼一閉,暈死在床上了。
院子內(nèi)腳步聲,響得雜亂而密集。馬家的長工、傭人,以及譚君如,都到了小院外。大家都猜到了發(fā)生了見不得人的事。馬飛龍又羞又惱,舞著駁殼槍嚷道:“有什么好看的,都去睡覺!”譚君如怔怔地望著他,心說,偷漢子,他不結(jié)果了她?他舍不得呢。年輕就是好。長工和傭人見他的樣子要吃人,都趕緊散去。馬飛龍叫住了兩個年長的女傭吳嫂和習(xí)嫂,指著沈紅鵑的房,甕聲甕氣地說:“給我看住她,寸步不離,若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小心你們的皮?!彼庾?,譚君如追上來,細聲問:“老板,什么事?”她想聽他親口說出沈紅鵑的丑事,再給他火上澆澆油,煽煽風。馬飛龍看近處沒人,壓著聲音說:“家丑不可外傳,兩個畜生茍且?!弊T君如說:“這種事,你也忍?說出去,丑死你?!?/p>
馬飛龍望她一眼,不再說話,打開大門,要去找馬月明。月色中,百米開外的馬氏宗祠,影影綽綽,幾十條漢子個個提著槍,朝著他家飛快跑來了。
走在前面的是偵察隊五人,個個手上揮舞著駁殼槍。到了近前,馬護君問:“前輩,什么事?響了六槍,前三聲響些,后三者悶些。我還怕是日本人偷襲?!瘪R飛龍輕聲說:“護君,你們五個留下。”朝著大家大聲說,“弟兄們,剛才我的槍走火,沒事,大家去睡覺吧。辛苦大家了,改天請大家喝酒?!蹦切╆爢T都睡覺去了,只留下了偵察隊五人。他將事情經(jīng)過扼要告訴了他們五人,說:“家丑不可外傳,你們五人趕緊去馬月明家,他若是在家,什么也不要跟他說,亂槍打死?!瘪R護君問:“若是他沒回家呢?”馬飛龍說:“你就對他爹娘說,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我有急事找他,要他爹娘轉(zhuǎn)告他,萬事都會原諒他。萬萬不要露出痕跡來?!?/p>
沈紅鵑蘇醒后,問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見吳嫂和習(xí)嫂在床邊,確信沒死。穿好了衣服,坐在床邊,如木偶一動不動,望著窗外。心里祈求各路神仙幫馬月明,使他逃出生天。只要他逃出去了,馬飛龍活剮了她,她也愿意。吳嫂和習(xí)嫂站在床兩邊不知道說什么話好,索性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鄙夷地望著沈紅鵑,心里同時想,年齡不大,偷漢子的膽子大,就在丈夫眼皮子底下偷,也算本事。
10
馬月明跳到了墻外,飛快到了馬廄,將黑馬牽了出來,飛身上了馬,朝著與馬氏宗祠相反的方向跑了一袋煙工夫,到了杉樹林中,穿好衣服,插好槍,又飛身上馬,馬鞭一揚,飛快到了自己家,使勁捶著門。他爹忙打開大門,問:“月明,你這是干什么,慌慌張張的?”馬月明說:“爹,多話不說了,大哥要殺我,快拿一百塊光洋給我,我得逃路?!彼鶈枺骸澳愦蟾鐬槭裁匆獨⒛??你投降了日本人?”馬月明說:“爹,你想到哪去了,你崽是要和日本人做死對頭的,怎會投降日本人?我害他發(fā)火了。你別問了,快點拿光洋給我,慢了,只怕走不脫了。”他爹拿了一百塊光洋給他,又問:“到底什么事?”馬月明說:“你別問,反正我沒有投降日本人?!闭f話間人已上了馬,又是馬鞭一揚,馬如離弦之箭,跑出老遠。
馬月明離開他家一杯茶的工夫,馬護君帶著偵察隊就到了。馬護君問馬月明的爹:“馬月明回了沒?”馬月明的爹搖搖頭,說:“好久沒回了?!瘪R護君說:“不知道月明跑到哪去了,大隊長有急事找他。他若是回了,麻煩您老轉(zhuǎn)告他,說大隊長說的,要他速回游擊隊,萬事都會原諒他?!瘪R月明他爹頭直點。
馬月明騎著馬,跑了約十來分鐘,這才放慢了速度,想他該去的地方。馬飛龍家以及馬飛龍的游擊隊,回不去了。再回去,馬飛龍肯定會活剮了他。他想去別的游擊隊,卻想,那些游擊隊若是知道他做了對不起馬飛龍的事,也容不了他,說不準會綁了他交給馬飛龍。又想,絕不可以離開了馬飛龍就不打日本人了,若是那樣,哪還有男人氣?中國這樣背時,被日本騎在頭上,中國的男人生下來就有了打日本的責任。這可是祖宗和神靈賦予的責任,絕不可以討價還價。想來想去,心說,去投軍,在戰(zhàn)場上和日本人面對面地干。可是,中國軍隊在哪,哪塊離湘潭較近的地盤仍被中國政府管控,馬月明著實不清楚。他想,得先找家客棧住下來,打聽清楚了,再去投軍。
天亮了,一抬頭,往左手邊望去,只見那山上的樅樹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心說,到了譚家山,離他熟悉的那家客棧不遠了。再往前走了一會兒,已是長衡公路。路那邊,一棟不小的火磚瓦屋前飄著三面旗幟,一面日本太陽旗、一面南京汪政府旗、一面杏黃色酒旗,大門門楣上,掛一塊白底黑字木牌,寫著“良民客?!?。
五十歲上下的店老板一身都是笑地迎了出來。馬月明問:“有客房嗎?”店老板說:“有。”馬月明說:“我得住上一段日子,喂馬的事交給你了,一起算錢?!钡昀习逭f:“行。你準備住多久?”馬月明說:“不知道?!钡昀习逭f:“你先付三塊光洋,用完了,我再問你要。”馬月明付了三塊光洋。
店的一樓是飯館,二樓是旅館,屋后是馬廄。馬月明要了二樓最里面的那間房。
馬月明隨馬飛龍來過這家客棧兩次,知道這家客棧有日本兵來喝酒吃飯,有漢奸來喝酒吃飯,有游擊隊員來喝酒吃飯,也有普通百姓來喝酒吃飯。不管什么人來店里喝酒吃飯,店老板都是笑吟吟地接待,從不管天下事。
接下來的三天,店里除了日本人和漢奸來吃飯,沒有其他客人。第四天,中飯時,來了兩個商人模樣的人。聽他們口氣,只要去芷江,定能找到中國軍隊。他問了那兩人,芷江在哪個方向,決定吃罷晚飯便啟程往西。正要回房間時,看見大門邊上的那張四方桌邊坐著五個食客,年齡均與他相仿,頭上均戴嶄新斗笠。五頂斗笠的前檐都壓到了最低,沒法看到他們五個的長相,但他們的身影,馬月明再熟悉不過。其中一個是馬護君,另四個是其他偵察隊員。他望望門外,門外有五匹馬,他認識那五匹馬,是他們五個的。
馬月明心說,走不脫了,也好。他問自己,是束手就擒,還是魚死網(wǎng)破?他馬上回答了自己,不能魚死網(wǎng)破。馬飛龍對他恩重如山,他已背叛了馬飛龍,再與他的人交手,就真不是人了。
馬月明走了過去,說:“大哥要你們來找我?”馬護君說:“是呀,兄弟,前輩掛念你,叫我們來找你。不拐彎抹角了,兄弟,待會兒給點面子,留下交情,別要我們動手,你自己了結(jié)了吧?!瘪R月明低著頭,不吭聲。馬護君說:“比拳腳,我打不過你,比槍,兄弟,你不是我們對手。我們五個,個個抽槍比你快,槍法比你好。你知道的,前輩的人馬里,我們五個的槍法是最好的。”馬月明說:“我不會跟大哥的人動手。護君哥,相信我嗎?”馬護君說:“相信?!瘪R月明說:“去中路鋪,我去沖日本人軍營,也算給大哥交代清楚了,如何?”馬護君點點頭,大拇指一豎,說:“好漢子,好兄弟。行?!?/p>
馬月明去樓上取了剩下的九十七塊光洋,交給馬護君,說:“護君哥,這錢我用不著了,交給大哥,做游擊隊的費用吧。”馬護君說:“我替你交給你爹吧,前輩不缺錢。昨天,我們七大隊在杉木橋殺了四十八個日本人。算算,前輩又要進多少光洋?上次在湘江里撈的錢,還只用了一點。”馬月明說:“隨你吧?!彼虢旭R護君傳話給沈紅鵑,下輩子,他和她再好好地相愛,愛一輩子。但他不敢說。
六人上了馬,半個小時后,到了中路鋪,離日本人軍營只有百米遠了,馬月明朝馬護君打著拱手說:“護君哥,對我爹娘說,下輩子再孝敬他們?!瘪R護君打著拱手,說:“放心吧,兄弟?!币婑R月明不動身,馬護君說:“上路吧,兄弟,男人,干脆點。我們在送你呢?!鄙蚣t鵑的影子在馬月明眼前晃,他心里對那影子說,不知道你還在不在人世,只怕早被大哥斃了,這輩子保護不了你,下輩子吧,下輩子我要你成為我一個人的女人,要讓你不受任何人的欺負。又想,她也有可能沒死。他說:“護君哥,轉(zhuǎn)告大哥,是我逼沈紅鵑的,她是個好女人。”又大聲說,“五位哥哥,我八月初五生人,每年生日忌日,給我燒點紙錢吧,別讓我在那邊沒錢用。我走了?!币粨P馬鞭,那匹烏黑的馬如離弦之箭,直往日本人的軍營沖。見著日本兵,馬月明一槍打去。日本兵被他打死了一個,打傷了一個。
馬月明和他的馬都被日本兵亂槍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