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石凌，甘肅靈臺人，陜西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作品》雜志特約評刊員。在《文藝報》《北京文學》《作品》《飛天》《延河》等報刊發(fā)表評論文章。散文集《素藍如瓦》獲第五屆黃河文學獎，評論集《一川巨流貫風煙》獲甘肅省第三屆文藝評論獎，長篇小說《支離歌》獲第八屆黃河文學獎，評論作品獲第二屆“傅雷杯”全國文藝評論優(yōu)秀獎、 《作品》雜志銅獎等。

小說是作者凝視世界與自我的呈現(xiàn)。優(yōu)秀的小說家善于從司空見慣的日常中發(fā)現(xiàn)世界的真相與人性的秘密，帶給讀者強烈的代入體驗。黃丹丹的小說《飛翔的列車》就是一篇代入感很強的小說。一個叫夢秋的女子在列車上偶遇了自己曾經(jīng)深愛過的男子。于是，行進的列車與女子的回憶雙向逆行，現(xiàn)實與記憶交互出現(xiàn)。當事者雙方都在極力追尋記憶中的對方，以及那段感情在自己內心深處留下的印痕。然而，出現(xiàn)在記憶里的畫面并不重疊。他對她而言，是暗夜里的北斗星；她對他而言，僅僅是一朵風干在歲月深處的玫瑰。北斗星是唯一的，玫瑰可以有很多。記憶的不對等，印證的是女性在男權社會里自我意識的模糊。

《飛翔的列車》表面上寫的是一男一女偶然重逢的故事，實際上是在探討男女在兩性關系中對自我的認識與定位。時代的景深與人性的隱秘相互交織，深層揭示了兩性在婚戀中付出的不對等，“女性是第二性，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保úǚ拚Z）由此，我想到了當下被人們熱議的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與三位北大女生對話的情景。在智商水平上，北大女生與上野千鶴子應該沒有什么差別。她們的對話之所以引發(fā)熱議，是因為北大女生對女性主義的無知和自我意識的模糊。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們仍然沒有擺脫世俗社會對女性的精神束縛，她們對自我缺乏獨立的判斷，她們仍然把自己看成婚姻的附庸?！讹w翔的列車》中的夢秋也是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但終其一生都沒有擺脫男權社會對女性束縛且被不對等的兩性關系傷害得體無完膚的女子。

身體銘刻事件。夢秋的身體不僅銘刻著刻骨的愛情，也銘刻著不對等的愛情派生出來的暴風雪。夢秋在最美好的年華被自己的老師愛上，隨之而來的宮外孕像一場意外降臨的冰雹，迅速把沉浸于愛情中的女孩打回嚴酷的現(xiàn)實，夢秋被大學開除，失去了學業(yè)與前程，背負著墮落者的名聲回到家鄉(xiāng)茍活。在看重女人名聲與貞節(jié)的小縣城，夢秋失去了愛的能力，也失去了再次擁有愛情的機會。當家具店小老板為了維護夢秋的名聲與人大打出手后，夢秋帶著感激之心嫁給了他。

如果說與老師的不倫之戀使夢秋栽進了情感的泥淖，那么，與丈夫的婚姻則把夢秋拖進了現(xiàn)實的深淵。傳統(tǒng)家庭把女人看成傳宗接代的工具。夢秋因為丈夫的原因生不了孩子，不得不一次次接受人工生殖技術的摧殘。長達十年的取卵、備孕，把夢秋的身體扎得千瘡百孔，她年紀輕輕就患了乳腺癌，一次次化療使她脫光了頭發(fā)，形容枯槁。在那些絕望的夜里，她想起大學老師，就像趕路的人望見了北斗星。夢秋之所以反復做醫(yī)美，是因為她不能悅納自己，她在內心深處對那段把她拖入深淵的感情仍然心存幻想，那是她的愛情烏托邦。潛意識里，她期待著有一天與他重逢。

在小說結構上，《飛翔的列車》可以看作是作者向法國作家杜拉斯致敬的作品?！肚槿恕酚膳加稣归_倒敘，追憶了一個法國女人在她15歲時遇見一個中國富商迅速淪陷又快速分離的故事?！讹w翔的列車》也由偶遇展開倒敘，追憶了夢秋在20歲前與大學老師相戀，意外懷孕、被開除學籍后的悲催人生。當事者之間隔了幾十年的時光，幾十年的時間河道里落滿了枯枝爛葉，充斥著支離破碎與不堪回首，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風暴被女主反復咀嚼——仿佛一滴帶血的蜜。她們捂著那滴蜜在塵世里輾轉，卻在一次偶然的重逢里掀開了蓋子，讓蜜流了出來。杜拉斯帶著法國女人特有的自信描述了那段往事?！肚槿恕肥艿綗o數(shù)寫作者的追捧與模仿。高超的模仿者會擺脫被模仿對象的形式束縛，進入獨立的藝術創(chuàng)造。黃丹丹正是這樣一位高超的模仿者。她只是借助了《情人》的框，裝進去的卻是中國女人在兩性關系中的悲慘遭遇?！肚槿恕烽_頭有一段人們耳熟能詳?shù)膶υ挘骸拔艺J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边@段話被無數(shù)女人捧為愛情的圭臬，盡管“我”的面容備受摧殘，“我”仍然堅信有愛?！肚槿恕分械摹拔摇庇兄▏说淖孕排c激情。《飛翔的列車》里相遇的男女卻只有中國式情人邂逅的尷尬與不適。男人隔了21年的時光看女人，依然水嫩飽滿，仿佛那場以愛情為名義的事故在女人身上沒有留下痕跡。事實上，呈現(xiàn)在男人眼里的昔日愛人只不過是一俱隱藏在現(xiàn)代仿生技術下的傷痕累累的殘體，“自從乳腺癌手術后，她做醫(yī)美的頻率比做化療的頻率還高，她這張光潔的臉，是繡了眉、種了睫毛，做了嫩膚、打過水光針的，甚至他還聽美容師的話，做個了韓式雙眼皮手術。如今，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不美”?，F(xiàn)代仿生技術掩蓋了夢秋備受摧殘的面容，也隱藏了夢秋并不自信的內心?！敖^佳的外貌對她是一種武器，一面旗幟，一種防御，一封推薦信?！保úǚ拚Z）女性的覺醒首先體現(xiàn)在對自己身體的悅納上，夢秋自始至終向對方呈現(xiàn)的，是被現(xiàn)代仿生技術反復改造過的假面。

與女人被動接受不同，男人在兩性關系中始終占據(jù)主導地位。夢秋的第一段感情中，她因為純情可愛被老師喜歡，繼而懷孕。即使不是宮外孕，她也只能墮胎——因為他已婚了，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女學生放棄給他帶來安穩(wěn)與名利的婚姻。果然，那段感情因夢秋沒有向外界說出男人的姓名，對男人沒有產(chǎn)生絲毫影響，他不僅沒有受到生活的懲罰，反而節(jié)節(jié)上升，從普通教師榮升為高校領導，成為生活的贏家，把孩子送到了國外。由于沒有看到傷害在夢秋身上留下的深刻烙痕，這次重逢對男人也就沒有觸動。他表現(xiàn)得像是又一次艷遇一樣輕松。這從他被旁邊座位上的年輕女孩吸引可以看出來。這是夢秋的悲哀，也是無數(shù)像夢秋一樣缺乏自信與勇氣的女性的悲哀。黃丹丹沒有對人物進行道德審判，而是像手術大夫一樣，一刀一刀地切開造成夢秋悲劇命運的膿包。這種不動聲色的描述比夢秋找人傾訴更能打動讀者的心。

文化背景不同，造成了《情人》與《飛翔的列車》的差異性?！肚槿恕分械摹拔摇睆囊婚_始就帶有叛逆色彩，她與中國富商的交往中重視的是自己的體驗，她既是施予者，也是接受者?！讹w翔的列車》中的夢秋則一直在被動應付著婚戀帶給她的災難與事故。杜拉斯生活在存在主義哲學思潮在法國盛行的時代。與杜拉斯同時代的存在主義作家波伏娃，在她的經(jīng)典著作《第二性》中深刻揭示了世俗社會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杜拉斯無疑是存在主義哲學的踐行者，她不會委屈自己，她筆下的女性有著獨立的風采?！讹w翔的列車》中的夢秋還處于女性主義的蒙昧狀態(tài)。精神的獨立與受教育有關，但關系不是很大。比如三位北大女生，比如《飛翔的列車》中的夢秋。從這個意義上看黃丹丹筆下的人物，既有典型性，也有普遍性。夢秋的悲劇何嘗不是無數(shù)中國女性的悲劇。

在兩段感情歷程中，夢秋都是被動的接受者。她作為人的主體意識始終沒有被喚醒。上野千鶴子認為，“承認傷害不是屈服、軟弱，而是抵抗、堅忍。”“真正的自由是不糊弄自己?！眽羟镏栽趦尚躁P系中被傷害得體無完膚，是因為她缺乏一種真正的內心自由，她無法擺脫他者的心理定式。一個始終被動接受命運安排的人注定不會擁有幸福。小說的結尾，黃丹丹沒有給夢秋留下絲毫回旋的余地，到站以后，她的丈夫并沒有來接她。她打去電話聽到的是“氣喘吁吁的聲音”——這聲音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夢秋只能乘著這趟飛翔的列車駛向終點。終點是什么？是徹底失望以后的覺醒，還是陷入絕境以后的自殘？小說沒有明說，無疑，這次偶遇與回歸把夢秋推向了更加孤絕無援的境地。她能不能清醒地認識到，“婚姻和家庭都不是女性的人生安全保障品”？（波伏娃語）作品把思考拋給了讀者。

在敘述手法上，黃丹丹深諳“冰山”原理，很多需要細節(jié)表現(xiàn)的情節(jié)通過主人公夢秋的意識流輕輕帶出，一篇八千余字的小說中，隱藏著作者對女性悲劇命運的審視與批判，是一篇可以反觀當代女性婚戀觀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