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華
師父走了,在南方謀生的我聽到消息后,半天說不出話來。感恩、懷恨、同情交織一起,五味雜陳。所幸?guī)煾敢涯赀^七旬,嘗遍人間的酸甜苦辣,駕鶴西去也無多少遺憾了。
1
師父是泥水匠,40 歲那年收下我這個年僅17 歲的徒弟。之前,他已授徒6人,但已三年不授徒了,因為他覺得帶徒弟太累,太讓人操心。他收下我的原因是因為親戚介紹,加上我給他送了兩瓶酒,見我是一個有情義之人,便不再推卻。
拜師后,師父并沒有帶我去建筑工地,而是讓我在他家干農(nóng)活。他家有五畝多水田,四畝多花生地,從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我住在他家,每天起早貪黑地跟著他一起勞動,累得直不起腰來。我沒有半句怨言,知道這是師父對我的考驗。
那天,師父去縣城基建隊做事了,把我留在他家干農(nóng)活。比我大一歲的師姐帶我去花生地里鋤草,她問我以后找女朋友有什么要求,我開玩笑說能做事、會喝酒就行。她毫不掩飾地說:“那我不會喝酒怎么辦?”我滿臉通紅,意識到中了她的圈套。
師姐哈哈大笑,她說其實她會喝酒,因為父親是一個酒鬼,強大的遺傳基因使她不學(xué)自會。我聽出了師姐的話外之音,可我不想和她糾纏這些話題。我明白,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有什么資格去談婚論嫁,唯一的目標是學(xué)會手藝,以后養(yǎng)活自己。
往后的日子里,我每當跟師姐去地里干活,總是有意同她遠遠地拉開一段距離。我怕她真的喜歡我,讓我“出師未捷身先死”。師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再和我聊找女朋友的事了。
2
在師父家干了一個多月農(nóng)活后,他的同行朋友介紹他去湘南一處建筑工地做臨時工。我終于不再做沒完沒了的農(nóng)活,跟隨他擠進綠皮火車,從湘中直達湘南,再乘中巴車抵達郴州資興的東江水庫移民工地。
工地上的生活糟糕透頂,辣椒炒茄子堂而皇之地主宰著民工的一日三餐,而且分量不足。每餐下來,菜完飯未盡,肚子呱呱叫。師傅便讓我去山邊摘一些野山椒回來,放在火爐上一烤,再用刀柄搗爛,撒下食鹽拌勻后,便夾來下飯。每次吃野山椒時,我都會準備一杯水放在旁邊,辣得嘴里受不了了,便喝水解辣。然而,師父卻吃得津津有味,幾下工夫便把一大碗飯吃完了。
工地上的飲用水也很不衛(wèi)生,用一根竹子打破,架設(shè)在山邊,將山上的溝水接進水泥池子,便解決了廚房煮飯、炒菜和民工們的喝水問題。通常情況下,大家口渴了,便拿起勺子直接從水池里舀水喝。
晚上洗澡,水比金貴,一個個民工等待竹筒里的水流進桶子。所幸山溝水源源不斷,晚上十點前基本能解決大家的洗澡問題。民工們睡覺時,架設(shè)幾個工棚,在里面用竹架板撐成一張大床,放一片瀝青油氈墊背,七八個人擠在一起。炎熱的夏天,沒有蚊帳,也沒有風(fēng)扇,呼嚕聲伴著嗡嗡的蚊子聲,猶如一首夜間交響曲,常常把我從夢中攪醒。半夜時分,總能聽到巴掌拍打肌肉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蚊子逃跑的嗡嗡聲。
這樣的務(wù)工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讓初出家門的我深深體會到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的滋味。我對師父說,這工地條件太差了,讓我一點堅持下去的信心都沒有。師父批評我,這點苦都受不了,還能學(xué)到手藝嗎?他說,那年他隨隊里的人去修建湘黔鐵路,遍地是石山,揮錘打隧道,手掌全是血泡,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晚上睡覺蚊蟲叮咬,白天吃飯肚子不飽,時常還有民工發(fā)生死亡故事。惡劣的環(huán)境,艱苦的生活,卻沒有一個人打退堂鼓。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硬是靠著一雙雙手把湘黔鐵路修通了。
聽了師父的教誨,我再也不埋怨工地艱苦,即便是自己打著赤腳踩進石灰攪拌砂漿,不到兩個小時,皮膚上一個個小孔滲出鮮血,也沒叫一聲痛。師父看到我逞強的樣子,只說了一句:“出來吧,穿上靴子再拌。”我走出砂漿,用水把腳沖洗干凈后,穿上靴子繼續(xù)攪拌。
工地上沒有藥物,腳上的燒傷足足爛了兩個月才痊愈。時至今日,幾十年過去了,我的雙腳還留著十多個大小不一的疤痕。
3
高高的腳手架上,我用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便像師父一樣左手拋著紅磚,右手揮起一刀,不折不扣地砍下一截“七五”磚,再沾上砂漿垂直地砌在外墻角上。師父走過來在墻角上方瞇著左眼,睜開右眼往下看,然后向我點了點頭。于是,師父放心地讓我砌筑一面五層高的出山墻,他只偶爾過來用吊錐檢查墻角是否垂直。
師父開始欣賞我,他不讓工地上那些小工或其他泥工師傅直呼我名字,要他們稱我“劉師傅”。就這樣,我成了工地上年齡最小的師傅。
每天傍晚收工后,師父都會掏錢讓我去商店買來煙酒。我不愿意喝酒抽煙,他便做我的思想工作,說什么要想成為合格的泥工師傅,就必須學(xué)會喝酒抽煙,因為做手藝的人都會飲酒吸煙,如果連這兩件事都學(xué)不會,別人就會說你的手藝沒學(xué)到家,也就沒人請你做工了。
在師父的多次勸導(dǎo)下,我學(xué)會了抽煙。但我不愿喝酒,因為酒的教訓(xùn)讓我刻骨銘心。在我11 歲那年,為人師表的父親所教的班級獲得全鄉(xiāng)物理競賽一等獎,高興之余,與同事暢飲,結(jié)果永遠醉倒在冰天雪地里。從此,沉重的家庭重擔(dān)壓在體弱多病的母親身上。為了減輕母親在田間地頭的勞作強度,我和哥哥只能輟學(xué),扛起了一家六口人的生計。
師父明明知道我的身世,可他還是連哄帶騙,甚至用“威逼”的口氣讓我端起了酒杯。我成了師父無所不能的徒弟,只要是他教的,我都能學(xué)會,包括土建工程中的看圖施工、混凝土標號配比、鋼筋拉力計算,等等。不到半年,我?guī)缀醭闪怂姆妗?/p>
師父說話風(fēng)趣,也許跟他喝酒有很大的關(guān)系。雖然從事高空作業(yè),但他每餐都要喝酒,這是他幾十年工匠生涯形成的雷打不動的習(xí)慣。
每當喝酒時,師父嘴邊便溜出那首吟唱了無數(shù)遍的打油詩:“飯前一杯酒,越喝就越有。到處建高樓,累得白了頭。喝下這杯酒,從此沒憂愁?!?/p>
有人笑他不去當詩人,真是浪費人才。他沾沾自喜,說詩人喝酒得自己買,泥工喝酒有人請,大家知道他是給自己解嘲。誠然,出于他過硬的技術(shù)和能力,大家都對他尊重有加,工地上常有工友請他喝酒。
那天,下著大雨,工地上無法施工。午餐時,一個工友在商店買來兩瓶52 度的高度酒,并買來豬肉私開伙食,邀請師父一起“打牙祭”。
我在旁邊作陪,見他倆臥薪嘗膽般啜飲、暢談人生,接著便推杯換盞地暢飲,然后各自抓著瓶子直接喝。不出半個時辰,便瓶底見天了。師父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沾滿了砂漿的鈔票遞給我:“徒弟伢子,你去商店幫師父買兩瓶這樣的酒來。”
我接過錢,猶豫不決地說:“師父,你倆已經(jīng)喝完兩瓶了,再買一瓶夠了吧?!睅煾富卮穑骸耙黄吭趺磯??去去去,快去快回!”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倆能喝這么多高度酒嗎?如果喝成我父親那樣,如何收場?我踟躕不前。
見此,很少對我發(fā)火的師父滿臉慍色,大聲斥責(zé):“師父的話你都不聽嗎?今天你沒買來酒,明天你就卷起鋪蓋回家!”
我知道師父發(fā)怒了,如果再抗命,就會有損他的面子。于是,我邁開大步,一會兒便從商店買來了兩瓶高度酒。
師父和工友一邊喝一邊聊,直喝得杯盤狼藉才收場。此時,師父和工友的酒力已經(jīng)發(fā)作,工友醉得睡著了。師父站起身,走路踉踉蹌蹌,我連忙去扶他,他說沒醉。見工友被人抬走,師父竟取笑對方“不行”,喝兩瓶酒就醉趴了。
在旁邊看熱鬧的人都說我?guī)煾笡]醉,讓我別去攙扶他。我放開師父,只見他雙腿打晃,邊笑邊揮動拳頭說:“現(xiàn)在我表演拳術(shù)給你們看,讓你們知道我才是真把式不亂出場。”
見師父的神態(tài),我知道他真的醉了。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像觀看江湖藝人表演武術(shù)一樣。師父踢了幾下腿,出了幾招洋相后,許是酒醉心里明,看到我站在身邊,便將我拉進圈子,笑呵呵地說:“我的徒弟會打猴拳,讓他來給大家表演一個?!?/p>
我滿臉羞紅,無地自容。
師父說得沒錯,我確實會打猴拳,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跟拳師學(xué)過幾套。我雖然沒在師父面前表演過拳術(shù),但親戚介紹我入師時,向他講過我會一些花拳繡腿。
站在圈子中,我拱手作揖,像江湖藝人一樣地對大家說:“我?guī)煾附裉旌榷嗔艘稽c,請各位師傅多多包涵。我不會打猴拳,除非我也喝醉了?!?/p>
大家哄堂大笑,慢慢松開了圈子。師父見大家散去,他也跟著走。未料,他剛走幾步,便一頭栽倒在泥巴里。我連忙拉扯他,卻根本拉不起來,原來他睡著了。在幾個工友的幫助下,一起抬著師父回了工棚。
4
半年后,師父帶著我離開湘南工地回到了家鄉(xiāng)。我成了他最喜歡、最疼愛的徒弟。他暗地里托人給我說媒,要把他的女兒許配給我。我知道這是師父對我好,對我高度信賴,可我不能答應(yīng)。我對媒人說,我還沒長大,一事無成,現(xiàn)在提婚為時尚早。后來,師父便不再提及此事。
師父帶著我在家鄉(xiāng)建民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打發(fā)得如水一樣平靜。
那天大清早,天空下著毛毛雨,我和他各騎一輛自行車去工地。剛出門不遠,迎面馳來一輛貨車。司機急剎車,由于路面濕滑,貨車滑到了師父旁邊,但車已停住。我嚇得連忙跳下車去扶師父的自行車后座,師父瞪了我一眼,我縮回了手,他的自行車緩緩地倒下了。隨之而來的是師父“啊”的一聲大叫,倒在地上,身子一滾,然后雙眼緊閉,我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來,緊緊地圍著貨車司機。不久,大家把渾身沾滿泥巴、不省人事的師父抬進了救護車。
師父住進了醫(yī)院,整整一個上午都在打點滴。下午,他醒來了,口里不停地哼著“哎喲”。醫(yī)生告訴司機和交警,他需要住院治療。
躺在病床上的師父整天雙目微閉,口里間歇性地哼著“哎喲”,可是他的臉色卻很紅潤。醫(yī)生給他開了一大堆營養(yǎng)藥品,護士每天都給他打點滴。師母和師姐每餐都來送飯,我守在師父床前照料。治療一個星期后,醫(yī)生說他的身體已無大礙,他這才辦理出院手續(xù)。
貨車司機承擔(dān)了師父的全部醫(yī)療費用,還付給了他一筆營養(yǎng)費和誤工費。而我守護和照料師父幾天,卻沒要“肇事者”一分誤工費,因為我很同情對方。臨走時,我對貨車司機發(fā)自心底地說了一句話:“以后開車要慢點?!睂Ψ礁屑さ昧飨铝搜蹨I。
回來后,我問師父:“貨車到底撞到你哪里了?怎么治療了一個星期才好?!睅煾咐溲鄢乙黄常骸澳闶裁炊家医?,是嗎?”我不敢做聲了。
第二天,我背著工具袋走了,從此不再叫他師父。
5
幾個月后,我來南方找工作。在廣州至深圳途中,幾次被中巴車當“豬仔”,最后賣到了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
在一家玩具廠門前,我傾盡身上所有盤纏,請保安介紹進廠。恰巧保安是老鄉(xiāng),看到我滿臉憔悴,一副灰不溜秋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把介紹費還給我,答應(yīng)免費介紹我進工廠。
老鄉(xiāng)讓我在門衛(wèi)室外面等候消息,他撥通人事部的內(nèi)線電話。保安說著家鄉(xiāng)話,我聽得清清楚楚,電話那頭說只招收女工。在保安的央求下,對方終于答應(yīng)讓我進廠。
世上還是好人多。我禁不住感慨萬千,連連向保安道謝。
我被安排在裝卸組,盡管勞動強度大,但比在工地上干活要輕松得多,至少上班日不曬、雨不淋,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更讓我欣喜的是,每月按時發(fā)放工資,不像工地上幾個月才支付幾十元。
那天,我領(lǐng)到工資,請保安老鄉(xiāng)去一家大排檔吃飯,感謝他對我的幫助。沒想到飯還沒吃完,他便悄悄買單了。我怪他不夠哥們義氣,他憨厚地笑著說,真正的哥們是彼此不計較。我只好默認了。
每當班后,勞累了一天的工友們都去外面逛街了,我一個人窩在宿舍,拿出從家里帶來的書本安心學(xué)習(xí)。保安老鄉(xiāng)知道我的身世后,鼓勵我勤奮努力,將來改變命運。
終于,在一個秋意漸濃薄霧飄渺的早晨,我揣著一紙意味著從此脫離苦海的錄取通知書,與保安老鄉(xiāng)依依惜別后,去了北方的一所高校。
畢業(yè)后,我進了深圳一家電子集團做管理。其間,我給小鎮(zhèn)保安老鄉(xiāng)寫過許多信,每次都被退了回來,信封上蓋有“查無此人”的印章。從此,我和保安老鄉(xiāng)再也未聯(lián)系上。
打工世界就是這樣,跳槽換廠是打工者的家常便飯,多少緣分消失在喧囂的市井中,多少情感湮沒在茫茫人海里。朋友的緣分是有定數(shù)的,一面之交萍水相逢,來去匆匆相聚短暫,都由緣分來定奪,一如蘇軾遭貶,泛舟赤壁寫下的《赤壁賦》中的自我慰藉:“且夫天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這段溫馨的往事拴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常讓我回想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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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我也同樣想念多年不見的師父,雖然他對貨車司機的訛詐行為讓我受了“內(nèi)傷”,但畢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對他還是存有感恩之情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他的身影。
在金秋的一個日子里,我千里迢迢地從南方來到湘中看望師父。在離師父家不遠的公路旁,我駐足凝望那棟熟悉的青瓦房,炊煙在房屋的上空拉成一縷欲斷還連的云靄,我的心也跟著飄忽不定、忐忑難安。
來師父家之前,曾介紹我拜師學(xué)藝的親戚告訴我,師父已神經(jīng)錯亂幾年,多次住院醫(yī)治無果,只得回家聽天由命。師父成天在外面轉(zhuǎn)悠,胡言亂語,自夸他的猴拳打過天下無敵手。醫(yī)生說他無數(shù)次喝醉酒,神經(jīng)屢受麻痹,功能喪失,成了精神病人。
我久久佇立公路旁,最終還是沒有走進那棟青瓦房,因為我知道師父根本認不出我是誰了,我去看望他是多此一舉。我淚眼模糊地望著前方,心情愈加沉重。其實,說白了,這是一種逃避,是我不愿看到師父瘋癲的神態(tài)而損害他曾在我心中作為一個正常人的形象。
我為師父曾經(jīng)的邪念而背叛于他,這是我堅守道德底線的本性;我也為師父嗜酒成性的后果感到痛心,這更是我不愿看到的結(jié)局。我知道,奇跡不會出現(xiàn)在師父身上,等待他的將是人生旅途的終結(jié)。
不久,親戚告訴我,師父在一個刮著北風(fēng)的冬夜,瘋瘋癲癲一頭栽倒在枝葉凋零的山茶園中,再也沒有起來。
師父走了,回想曾與他一起走過的時光,我漸漸梳理出了他對我的人生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