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秀林

1

白天在工地，大家彼此協(xié)作，是一個團隊，一到晚上就四分五裂了。魚找到了魚，蝦找到了蝦。我是被別人叫去喝酒的，臨走之前，我拉了王印一把，王印動了動眉毛，沒有理睬我——王印仰在宿舍的床上，兩只手握著手機，正在和一個叫丹丹的女孩網(wǎng)上聊天。王印的身子不動，眼睛不動，只有手指在動。隨著手指爽快地點擊，王印自己的蘑菇頭像和丹丹的美女頭像沿著手機屏幕一格格地往上跳。王印平常挺悶的一個人，在網(wǎng)上卻特別瘋，特別愛說話。一句話沒說完，緊跟著又一句。話趕話，話追話，像浪頭似的往前推。像王印一樣，丹丹在手機的那一頭也是妙語連珠應(yīng)對如流。兩個人都聊爽了，雙方都有了糾纏不休的跡象。話題無限開闊，無限深入，已然進入了男女最敏感最私密的空間。這個時候丹丹卻不肯回應(yīng)王印一連串的“追擊”，停住了。王印一愣，還以為丹丹在關(guān)鍵時刻“閃”了呢。也就是兩三分鐘的工夫，丹丹突然冒了出來，是一句話。準確地說是一串文字。丹丹用“文字”說，咱們聊聊視頻吧。王印沒有料到丹丹會有這么突破性的想法。他把頭低下去，一顆心卻揪了起來，情不自禁地摁了一下視頻鍵。丹丹果然出來了，卻不清晰，在晃，手機屏幕上都是飛動的色塊。王印把手機壓在了手掌上，這下好了，不晃了。丹丹的整個臉部都從屏幕上凸顯出來。真是意外的驚喜啊。王印表情木木的，沒有笑。丹丹卻在那邊笑開了。笑在丹丹潔白的牙齒上，亮閃閃的。

王印對這次視頻充滿了期待，網(wǎng)絡(luò)上交往很久了，不知道丹丹在手機的那一頭是個什么樣子。丹丹的微信頭像是個“美女”，“美女”側(cè)著身子，臉向前方，目光里邊波光瀲滟。王印私下里想，丹丹不會真是一個美女吧。一想到美女，王印禁不住嚇了一跳。他不是被美女嚇了一跳，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王印有很多網(wǎng)友，丹丹是其中一個，當然是聊得最多的一個。王印和丹丹之間倒也沒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不過投緣而已。什么才算投緣呢？無非是有共同話題，能聊到一塊去。王印在潔具公司，丹丹在制衣廠，兩個人都忙，只要不忙，王印和丹丹都會不約而同地打開手機聊上一陣子。王印和丹丹聊著聊著就聊出了感覺。感覺告訴他，他和叫丹丹的女孩“有門”“有點意思”。要不丹丹也不會打開視頻“臉對臉”地和自己聊了。

丹丹不是“第一個”，丹丹之前，王印還聊過一個。女孩在酒店做領(lǐng)班，漂亮，新潮，剛剛認識就叫王印買化妝品?；瘖y品是那種很高級的牌子，叫什么香奈兒。網(wǎng)上搜過了，香奈兒價格貴得嚇人，王印舍不得。糾結(jié)了幾天，到底還是買了。兩瓶香奈兒整整花去王印半個月的工資。王印大膽的付出連女孩自己都沒有想到，女孩捧著香奈兒，不住地“哇”，好看的眼睛放射出異樣的光彩，卻把王印撂在一邊，只給了王印一個莫名的微笑。笑完了，招招手走遠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是“第一次”對王印的打擊太大了，瞅著視頻里的丹丹，王印漲紅了臉，吭哧了半天，只說了一句話，你，吃飯了吧。

幾點了，還不吃飯？丹丹瞪了王印一眼，在屏幕里邊打量了半天，說，你看上去還可以啊，有鼻子有眼的。

這話俏皮了。是丹丹平?！罢f話”的樣子。到底是老網(wǎng)友了，說什么都不會在乎。王印把頭仰了起來，抿著嘴，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壞。別人有的，我都有。不信，讓你看看？

丹丹咯咯地笑起來，小拳頭亂飛，從屏幕里邊打過來了。

王印沒有躲，當然也不用躲。他把手機放近了一些，努力把丹丹的長相看清楚。丹丹小臉白白的，小眼睛瞇瞇的，小鼻子翹翹的，很喜慶很俏皮的樣子。從長相來看，丹丹算不上美女，王印反而擔(dān)心丹丹是美女。美女是什么？美女是天地精靈，是嬌艷的鮮花，是漂亮的跑車，是昂貴的香奈兒。王印一個裝馬桶的，哪里攀得上？還是平平常常的女孩叫人心里踏實。王印挺了挺身子，放開了膽子，說出了一句話，出來玩玩吧。丹丹那邊不說話，扭捏了一下，伸手擋住了臉部，快速關(guān)了視頻。王印到底冒昧了，禁不住一陣緊張。這回好了，一句話就把人家給得罪了，以后想看看，聊聊，怕也難了。

2

王印一直保持沉默，很長時間沒有找丹丹。丹丹憋不住，竟然自己冒了出來。十一月十一日是“光棍節(jié)”，就在“光棍節(jié)”這一天，丹丹打開了微信視頻。在視頻里，丹丹搔首弄姿，還有幾分嗔怒。丹丹怪罪王印，你怎么不理我了？王印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最近有點忙，顧不上。

忙是借口。王印閑得很，一點也不忙?！肮夤鞴?jié)”大小也算個節(jié)日了，不是光棍的，忙著和“另一半”約會。是光棍的，要找“另一半”，忙著“脫單”。有多少人會在這么一個日子安裝馬桶呢。沒有活，公司不能叫工人閑著，安排進貨發(fā)貨。王印偷了懶，一個人躲在倉庫的一角玩手機。城里的節(jié)日特別多，一個接一個，“光棍節(jié)”就是其中之一。王印對“光棍節(jié)”一點也不感冒。王印只過兩個節(jié)，一個是八月十五的中秋節(jié)，一個是正月初一的春節(jié)。在鄉(xiāng)下，這兩個節(jié)特別隆重，有吃有喝，喜喜慶慶，快快樂樂。哪里會有不喜慶不快樂的節(jié)日？就算七月十五還在祖墳上放一掛鞭炮呢。光棍們會在光棍節(jié)這一天放掛鞭炮嗎？當然不會。光棍有什么好表現(xiàn)的？在王印的老家，沒娶上媳婦的光棍足有十幾個。老光棍有，小光棍更多。王印想想自己，二十大幾了，沒有對象還沒有娶上媳婦，大小也算是光棍了。光棍苦啊，孤儔寡匹的，像地上的影子。村子里那些老光棍，一輩子沒見過天日，稀里糊涂過完了自己一輩子。鄉(xiāng)下的男人忌諱自己是光棍，砸鍋賣鐵也要娶老婆。有老婆是龍，沒有老婆是蟲。沒有老婆的光棍像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一輩子爬不起來。一條蟲子當然不會敲鑼打鼓告訴別人自己是光棍。沒事過什么“光棍節(jié)”？吃飽了撐的。

丹丹卻在視頻里把“光棍節(jié)”說得特別響亮。丹丹說，今天是“光棍節(jié)”哎，你是光棍，我也是，咱們來一次光棍聚會吧。事情來得太突然，王印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對著手機愣住了。丹丹咯咯笑起來，笑沒了眼睛，笑大了嘴巴。通過手機屏幕，王印都能看見丹丹的舌頭了。丹丹的舌頭通紅通紅的，像扒了皮的小狐貍。

主動邀她她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主動送上門來，是不是把“光棍節(jié)”當成了“愚人節(jié)”？“愚人節(jié)”就“愚人節(jié)”，倒要看看這個叫丹丹的女孩能把一個大男人“愚”到哪里去。王印衣服也沒換，穿著工作服就從公司溜出來了。這怪不得王印，王印總不能換上一身新衣服主動告訴別人自己在逃崗吧。對面站著的丹丹卻不一樣，她上身穿了一件開領(lǐng)羊毛衫，下身穿了一件棉布裙，臉上描了眉，還畫了眼影。一看就是刻意打扮過的。

來商場見面是兩個人提前商量好的。王印在潔具公司，丹丹在制衣廠，兩廂隔著不遠，只有兩站地，就選一個中間位置吧。這樣誰也不吃虧。王印是一路跑過來的。沒有看到丹丹的時候，王印就看到了商場門前的巨型廣告牌了。巨型廣告牌右上角沒有寫“光棍節(jié)”三個字，寫的是“11.11”，用的是草體，斜著，像四根棒子，虎虎帶風(fēng)。“光棍節(jié)”有一點不正常，有一點小瘋狂。巨型廣告牌上的女明星卻神態(tài)自若，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女明星手里揮舞著一瓶可樂，用窗戶那么大的笑容面對著商場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王印從女明星的笑容里看出了真正的意思——“光棍節(jié)”多好啊，可樂隨便喝。

約見女孩怎好空著手？多少要意思一下。王印跑進了商場，買了兩瓶可樂。見到丹丹了，王印把口袋里的可樂掏了出來。自己一瓶，給了丹丹一瓶。

喝吧，喝完了，我再去買。王印擰開蓋，自己灌了一口。

丹丹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見面禮是不是太寒酸了？可王印一時想不起應(yīng)該買什么才算拿得出手，只好再勸。他側(cè)過臉看了看巨型廣告牌上的女明星，說，你看，她都在喝呢。你也喝吧。

丹丹又笑了一下，說，天怪冷的，喝什么可樂啊。

要不我去買瓶雪碧？

可樂換雪碧，還不是一樣？

王印用手背擦著嘴角，嘻嘻地笑了。

商場門口來往的人特別多，不斷有人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他們一邊說話一邊閃轉(zhuǎn)騰挪。太費勁了。鬧中取靜，兩個人只好往后退。一直退到商場一側(cè)的公廁旁邊。這個時候，王印的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是我打的。不是我故意攪局，是公司來了任務(wù)，叫我和王印去附近小區(qū)安裝馬桶。安裝馬桶是王印的工作，工作大于天，王印的約會就這樣戛然而止了?？偟膩碚f，王印的這次約會去也匆匆，回也匆匆。王印和丹丹的關(guān)系幾乎沒有什么進展。

當然，成績還是有的?！肮夤鞴?jié)”這一天，王印和丹丹從網(wǎng)絡(luò)走進了現(xiàn)實，從幕后走到了臺前。丹丹見到了“活的”王印。王印見到了“活的”丹丹。王印看到的不是手機屏幕上丹丹一張窄小的臉，是丹丹的“全部”。丹丹的身材高挑曼妙，丹丹的一張臉鮮活生動。丹丹帶著體溫，帶著呼吸，站在了午后的陽光下面。午后的陽光很強烈，呈噴涌狀傾瀉在丹丹光潤的額頭上，一束束的，在跳。王印把一束束的陽光帶到了晚上，帶到了床上，帶到了夢里。陽光在王印的夢里居然有了燃燒的跡象。

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次，以后見面就容易多了。制衣廠就在潔具公司附近，拐過一條街道就到。彼此下了班，洗洗涮涮，收拾收拾，約一個地點，兩個人走一走就能見面。距離不但是距離，它還是人的關(guān)系。王印和丹丹的關(guān)系越來越近了?；蛘哒f，王印在一步步地靠近丹丹。在王印心目中，丹丹愛說愛笑，愛抖機靈，作為性格方面的補償，丹丹配得上王印的“悶”。王印特別上心，開始主動約見丹丹。丹丹這個時候卻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從主動變成了被動，文靜了，收斂了，“千呼萬喚始出來”。丹丹說，今天制衣廠加班，不方便哎。王印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哀求。王印不把電話打爆，丹丹是不肯從制衣廠走出來的。王印當然不會只用哀求這一種方式，他會賣一個小小的關(guān)子，出來吧，這一回有驚喜。丹丹每次都會為小小的驚喜而主動就范。驚喜不是空的，有時是一兜水果，有時是一個玩具，有時是一支冰激凌。驚喜都不大，王印想給丹丹更大的驚喜。更大的驚喜應(yīng)該是什么呢？王印考慮來考慮去，決定買化妝品。買化妝品這方面，王印有經(jīng)驗。當然，也有教訓(xùn)，是教訓(xùn)出來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出來的經(jīng)驗才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證明，所有的女孩喜歡漂亮，漂亮是所有女孩的穴道?；瘖y品在美容方面具備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最能點中女孩的穴道——就買化妝品了。買什么樣的化妝品呢？王印想起來香奈兒。但是，出手太重，搞不好會把丹丹嚇跑的。那就退一步，買低檔一些的。王印花了三百多塊錢，買了玉蘭油一個系列，大大小小好幾瓶呢。王印哪里懂得化妝品？不過是跟著電視廣告鸚鵡學(xué)舌罷了。

化妝品送到了丹丹的手里，王印一陣慌亂，不知道這么做是否妥當。丹丹先是一驚，她把幾個精美的小禮盒托在手上，端詳了半天，笑了。丹丹看著王印，眨巴眨巴眼睛，說，這么能討女孩喜歡，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啊？

王印搓著手，甕聲甕氣地說，沒有，這是第一次。

丹丹收下化妝品，這讓王印放心，又不放心。丹丹不會像“前女友”一樣跑掉吧。丹丹沒有跑，她把化妝品的手提袋攬在懷里，跟著王印。王印去哪里，丹丹就去哪里。但丹丹跟在王印的后面，始終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王印暗示了幾次依然沒有改變這種格局。這種格局可不好，不是交流的格局，更不是談戀愛的格局，交流、談戀愛的格局，是肩并肩或者面對面，最好是面對面。面對面，眼睛對眼睛，顧盼生輝，眉目傳情，是你恩我愛的樣子。

怎樣才能做到面對面？當然是坐下來吃飯。

吃什么呢？王印一時沒有主張。其實，男女約會，在意的是吃，不在意吃什么。心情好，吃什么都好。但這是王印和丹丹的第一頓飯，王印執(zhí)意要在“吃什么”上弄出名堂來。大街上的飯店一家又一家，王印卻在一家麻辣燙店的門前停下了。麻辣燙麻酥酥、火辣辣，最能映照王印此刻的心境。就吃麻辣燙了。

王印正是在麻辣燙繚繞的熱氣里活絡(luò)起來的。但是，看看丹丹吃飯的樣子，一顆心瀕臨沸點竟然有了死去的跡象。麻辣燙端上來，丹丹皺了皺眉頭，用筷子在碗里撥了撥，撿了一些菜葉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第一頓飯就搞砸了，原來丹丹不愛吃麻辣燙。和丹丹相反，王印愛吃麻辣燙，對他，吃麻辣燙是超值享受。他還以為丹丹和他一樣有這樣的偏好呢。要不換別的？王印這么想，卻沒能說出來。飯要吃，錢要省。再吃一份又是一份的錢啊。王印生活節(jié)儉，從不亂花錢。說是節(jié)儉，其實是摳。王印身上有錢。錢在內(nèi)衣的口袋里，貼著肉，貼著肋骨。錢如同王印的肋骨，每回花錢都如同拆除王印的肋骨。算一算，王印身上能有多少錢？能有幾根肋骨？

麻辣燙沒吃好，王印心里七上八下的，有點怕。其實不用怕，有化妝品墊底呢。出了飯店，王印挺了挺胸脯，沿著馬路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靠近丹丹。王印企圖挽住丹丹，丹丹往外撇了一下，走到前面去了。王印沒有得逞，悻悻的，跟在了丹丹的身后。就這樣，丹丹在前，王印在后，溜溜達達去了公園。

公園在郊外，很靜，很荒僻。夜色很濃了，四周卻沒有燈。坐在一張長椅上，丹丹情不自禁地往王印身邊靠了靠。王印誤會了，以為丹丹是示愛的意思，想都沒想，上來就把丹丹扳倒了。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王印都沒有料到自己會那么大膽。丹丹看到王印要吃人的樣子，臉都嚇白了。丹丹想喊，還沒來得及喊，嘴巴就被堵住了。丹丹說不出話，喘不上氣，幾乎要窒息。丹丹本能地往外推，推不開，身子魚一樣來回扭動。扭動的樣子不像是掙脫，倒像是呼應(yīng)。呼應(yīng)的樣子縱容了對方，丹丹上衣的紐扣被解開了，一只手像冷風(fēng)一樣在丹丹的身體里進進出出。丹丹突然醒了過來，一醒過來就懂得了一只手的危險性。丹丹的嘴巴從王印的嘴巴上撤出來，抬起頭，慌亂地看了看四周，躬起了身子，一腳把王印踹了出去。

身下是一片草地，王印像一把鼻涕一樣攤在了草地上。

3

王印一直提心吊膽，以為自己的愛情死掉了，不料它又緩過來了。只是不溫不火，不好不壞。王印給丹丹打電話，丹丹不是不接，還接。要想見上一面，難了。當然，丹丹高興的時候，也不拒絕王印，兩個人畢竟離得近，抬抬腿就能見到。再見面就沒有從前的熱乎勁了，王印想熱乎，卻蠢蠢的，不敢動。男女之間，有了肌膚之親，不管是雙方愿意還是單方面的侵入，相處起來就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的好，說不上來的別扭。怪怪的。王印很想打破僵局，卻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再賣賣關(guān)子，告訴丹丹，有驚喜。

現(xiàn)在的王印，哪里還有什么驚喜？丹丹卻在這個時候提出了要求，買房子吧。有了房子，我就和你好。

房子，這可真是一個“驚喜”?！绑@喜”比天大，能把人砸死。王印嚇住了，嘴唇直抖。王印抖著嘴唇說，家里有房子，五間大瓦房啊。

丹丹很不屑，說，誰還住鄉(xiāng)下的房子？省城買不下，縣城總算可以吧。

王印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先答應(yīng)再說吧。

城里的房子王印哪里買得起？王印把全部的積蓄都掏出來，再把自己的百十來斤放進去，也僅夠房子的一根腳趾頭。王印犯愁了，憋屈得想哭。王印沒有哭，反而笑了。一次孟浪，愛情沒有死，往前跨出了一大步，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王印甚至有了僥幸的想法，如果那次自己狠狠心，來一次硬上弓，把生米做成熟飯，會不會省下一座房子錢？

王印想錢，想瘋了。王印把自己的五根指頭攥緊了，一點點往肉里摳。王印只有兩只手，十根手指，再怎么摳，手掌攤出來，還是十根指頭。王印看著自己伸出來的十根手指，四顧茫茫。

想賺錢，辦法還是有的。王印把工余的時間利用起來，開了一家網(wǎng)店。網(wǎng)店是王印經(jīng)過千斟萬酌想出的好主意，為了開網(wǎng)店王印還專門請示過工長，工長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只要不耽誤干活，隨便。王印又跑過來找我。我又沒開過網(wǎng)店沒做過生意，會有什么主意？看到王印興致勃勃，也不好掃了他的興，只好說，可以試試。得到我的贊許，王印很興奮，臉漲得通紅，問我上什么項目好。夏天到了，天氣燠熱，我手里正掂著半瓶冰鎮(zhèn)啤酒，就說，賣這個，大夏天的，誰不喝點啤酒？不要說工地上的這些工友們，就是附近的小區(qū)，那些個有錢人，哪個人哪一家能離開啤酒？啤酒的需求量，海了去了。我的話就像一團火，我是看著王印被我的話點著的。王印渾身上下都是騰騰的熱氣，天大的雨都澆不滅他。

經(jīng)過幾天的活動，王印找到了開網(wǎng)店的倉庫，在公司的大院里面，一間雜物間。王印沒花一分錢，只請了工長一頓酒，就租了下來。雜物間的位置不太好，挨著集體宿舍旁邊的廁所。開網(wǎng)店不是開門市，位置不是很重要。王印下班之后開始收拾。雜物間里邊除了幾個破舊的鐵架子和一些舊馬桶，還“蝸居”了一群靠廁所維持生計的耗子。耗子們鬼鬼祟祟的，在廁所里練出了膽量，見人不害怕。王印收拾屋子的時候，耗子們就在王印的腳下亂竄，王印膽子是有的，十幾個耗子一起上，他還是嚇得跑了出來。我數(shù)落他，幾個耗子你就退縮了，你就不像一個辦大事的。王印嘻嘻地笑，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壯著膽子在我身后亦步亦趨。我下手狠，雜物室的所有耗子都是我掄著棍棒打死的。王印對我夠意思，拿出半箱，賞了我，讓我喝了個夠。我一連喝了十瓶，喝大了，王印還勸我喝，我說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就賠了。王印笑呵呵的，把最后兩瓶啤酒賞給自己喝了。

王印的啤酒網(wǎng)店是七夕節(jié)那天開的張。七夕節(jié)算個什么節(jié)日呢？又不放假又不發(fā)獎金，沒有人在意。七夕節(jié)還是被王印的廣告刷“熱”了，他專門叫人寫了一個條幅，貼在了網(wǎng)店的上方：七夕節(jié)啤酒大賣。紅紙金字，分外耀眼，所有的工友都被吸引住了。工友們下了班，通身是汗，特別想喝冰鎮(zhèn)啤酒。附近有超市，但去超市要出門，還要繞幾個彎，總歸不方便?，F(xiàn)在王印賣啤酒，就在公司的院子里，誰還舍近求遠去超市？公司上下百十號人呢，王印還沒有來得及往附近的小區(qū)里推銷，網(wǎng)店先在公司的大院火了。火的同時，危機也來了。喝酒的多，給錢的少。大部分都是賒賬。很多人來網(wǎng)店，抬了啤酒就走。最多說一句，王印，先記上。王印想要錢，都是工友，熟門熟道的，王印張不開嘴。王印苦著一張臉，來找我，要我給他想想辦法。這個年月，欠賬的是大爺，要賬的是孫子，我能有什么好辦法呢？ 只好說，也不好得罪人，多說點好話，討吧。王印聽了我的話，開始在公司的大院里轉(zhuǎn)悠，見一個堵一個。堵住欠賬的人，王印不說話，把手攤出去了。有的很痛快，掏出錢來，當面點給了王印。有的人心里邊不痛快，最后還是給了。有的卻擺出了大爺?shù)募軇?，仰著臉，看都不看王印，扭頭就走。王印不肯罷休，追了上去。一步不離，欠賬的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王印討賬，討出了名堂，像一塊老膏藥，貼上去，貼上去就牢牢粘住，想撕都撕不掉。王印通過死纏爛打，通過軟磨硬泡，啤酒的欠賬全部要回來了。但是，遭到了報復(fù)。那天晚上，王印去廁所，一不小心滑了一個跟頭。王印趴在了地上，滾了一身的尿騷，還抓了一把惡臭的稀屎。

王印被人惡搞了。有人去廁所，沒有把一肚子屎尿撒在廁所里，而是撒在了王印存放啤酒的倉庫門前。王印憋了一肚子氣，卻不好發(fā)作，把剩余的啤酒處理掉。網(wǎng)店就此關(guān)門大吉。

4

十月一，公司放假，王印準備回家。王印開了近兩個月的網(wǎng)店，掙下幾千塊錢，想鋪排鋪排，給老家的父母帶點好吃的。城里邊新鮮的好吃的東西太多了，王印不知道買什么好。想問問丹丹，叫丹丹參謀一下。說是參謀，其實就是找個理由，和丹丹見一面。

見面無非就是吃飯。十月的天氣，外面已經(jīng)有了寒意，飯店里邊卻很熱。火鍋擺在桌子中間，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冒著熱氣。王印的身上也是熱氣騰騰，肚子里邊也冒著一連串的氣泡。氣泡涌上來，壓下去。壓下去，又涌上來。王印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大氣泡似的隨著熱氣往上升。

王印肚子里的氣泡其實一句話，一個想法。那就是，把丹丹帶回家。把丹丹帶回家見到父母，見到村里邊的人，宣布自己和丹丹的戀愛關(guān)系，就算是功德圓滿了。秋葉春花，春花秋葉。算一算，王印和丹丹交往快一年了。一年的時間，就算一塊石頭都應(yīng)該發(fā)芽了。但是，丹丹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呢？王印不知道。丹丹性格比較爽快，不是那種膩膩歪歪的女孩?？梢坏交橐錾?，一說到實際問題，再爽快的女孩都會變得不可捉摸。

飯桌上王印不敢正視丹丹，眼神一直躲躲閃閃。丹丹卻很忙。不是忙著吃飯，是忙著打電話。丹丹的電話不斷，不是別人打給她，就是她打給別人。手機像是粘在了丹丹的耳朵上，拿都拿不掉。丹丹的電話怎么那么多啊。

電話總算打完了，丹丹把手機揣進了衣兜，對著王印笑了笑。王印沒有笑，很鄭重地挺了挺身子，手探進衣服里，抻出來一疊錢。都是一百元的，總共二十張。王印把二十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推到了丹丹的面前。王印說，想買啥就買啥。事情來得很突兀，丹丹顯然沒有準備，一怔。王印說，你想買啥就買啥吧。丹丹目光灼灼，那么多錢呢，是一個不小的誘惑。但丹丹不能要。她把錢推了回去。王印很堅決，依樣又把錢推了回來。這一回丹丹動了心，手在胸前虛晃了一下，落在了錢上。王印誤會了丹丹的意思，以為丹丹還是拒絕，出手特別快，伸出去的手像青蛙彈出的舌頭一樣把丹丹的手摁住了。丹丹明白王印的意圖，手本能地往回抽，王印的手勁很大，牢牢抓住不放。丹丹的手在王印的手里掙扎了幾下，終于有氣無力，軟了下來。

那一天丹丹是揣著兩千塊錢走的。丹丹一出門，王印追上了去，依依不舍，從后面把丹丹抱住了。王印一口熱氣哈在了丹丹的脖子上，動情地說，丹丹，答應(yīng)我，和我一塊回家吧。丹丹在王印的懷里像一只小兔子，不住地扭動身體。王印堅持不放手，丹丹只好點了頭。

說好一塊走的，臨行那一天，丹丹打過電話來說，她不能和王印一同回老家了。王印心急火燎的，問為什么。丹丹拉著長音說，工廠來了新活，走不脫哎。

王印在老家待了七天。七天之后，王印從老家回來了。王印回來之后有了變化，一張臉明顯比從前大了一圈。臉色很好看，紅亮亮的。王印在老家吃了睡，睡了吃，身體里積蓄了厚厚的能量。厚厚的能量把王印的眼睛撐得特別大，特別亮。王印看到大街上那些成雙成對的俊男靚女，身體里邊有了動靜，嘩嘩啦啦，還七溝八叉的，想堵都堵不住。

上午十點三十七分四十二秒，王印正給居委會的一個大媽安裝馬桶，電話響了起來。王印一看電話，心撲撲地一陣狂跳，他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嘴角直抖，呼吸都短了?？吹贸?，王印對這個電話早就有了不可名狀的期待。王印對著電話做好了表情，嘴角挑了一下，咧開了嘴巴，先是一笑。笑得很虛弱——丹丹很長時間沒有主動打過電話了，這個電話非同尋常。王印當然很激動。不過王印還是抑制住了自己，呼出一口長氣，接著親昵地叫了一聲：丹丹。

丹丹那邊卻是一片沉寂。王印只聽到一聲很重的喘息，像風(fēng)一樣，消失了。王印知道，電話在那頭已經(jīng)掛斷了，卻不甘心，依然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一下，像冒出的一個氣泡，王印把手機擎在了手里，看清了，是一條信息。信息是宋體字，很正規(guī)，很簡短，卻觸目驚心，只有兩個字——分手。

上午十點三十九分四十二秒，丹丹通過手機宣布了和王印分手的消息。

這個消息對王印的打擊可想而知。王印手里邊提著一把管鉗，沒有了一點力氣，整個人往下掛。我就在王印旁邊，看到王印失神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勸兩句，又不知道怎么勸。失戀這種事沒法勸，它不像丟了錢，掏掏兜能賞出去兩個，女朋友丟了怎么賞？那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呢，怎么賞得起？又不好袖手旁觀，只好把王印手中的管鉗接過來，讓王印退到一邊，穩(wěn)穩(wěn)心，緩和一下情緒。王印特別執(zhí)拗，把我手中的管鉗又奪了回去，悶著頭，一句話不說，對著一只嶄新的馬桶拼了命。他的拼命看著叫人揪心，幾乎是宣泄。如果王印手里不是管鉗，而是一支沖鋒槍，對著衛(wèi)生間的棚頂，肯定就是幾梭子。

人壓抑了，話就少了。何況王印本來就是一個悶葫蘆，悶葫蘆的特點就是認死理，鉆牛角尖。牛角尖里出不來，人會活活憋死的。要拯救王印，最好的辦法就是搞搞怪，逗王印開心。我善于搞怪。在潔具公司，我搞怪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我理解的搞怪就是搞笑。我的搞笑在語言上，不在形體上。我想象力豐富，有口才，常常編個段子搞大家一笑。

現(xiàn)成的段子有的是，網(wǎng)上能下載一大筐。我鄙夷抄襲，喜歡原創(chuàng)。可以累死許多腦細胞，中間的過程卻非常享受。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我最大的成績。這次目標不是大家，是王印。吃過晚飯，回到宿舍，大伙都爬到床上去了。王印躺不住，要出去，上前一把被我拽住了。王印板著臉，問我有啥事。我擠擠眼睛，說，沒別的意思，就想說說話聊聊天，簡稱“話療”。王印不理我，照直往外走。我拉了幾把也沒拉住，看著王印孤零零的身影走遠了。

5

晚上加班，安了半宿馬桶，很累，扔到床上就死狗一樣睡死過去了。好在第二天輪休，可以睡到自然醒。我睡勁十足，貪了床，把一張床當成新娘子睡了。卻沒能盡興，剛過七點王印就把我搞醒了。王印先推了我?guī)装眩瑳]醒，一揚手，撩開了被子。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冷風(fēng)一撲，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我是被凍醒的。醒了之后就罵，狗東西，大禮拜天的，也不叫人做個好夢。

王印馬上把被子給我蓋上，笑嘻嘻地湊過來，討好似的說，過節(jié)了，還睡？

我很不耐煩，白了他一眼。什么節(jié)？

情人節(jié)。

我沒好氣，攬住被子坐了起來。情人節(jié)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沒有情人。

王印嘴一撇，說，你孩子都滿地跑了，還想什么情人？

我反問，沒有情人過什么情人節(jié)？過光棍節(jié)還差不多。從處境來看，我說這話是對的。老婆在千里之外，在鄉(xiāng)下的老家照顧孩子侍候父母，我在外面，一個人吃，一個人睡。閑了，一個人拖著自己的影子，再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累了，回來。然后再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不是光棍，勝似光棍。當然要下工地干活。干活就好了，大家一起安裝馬桶。蹲著有胖瘦，站著有高矮。制服卻一樣，都是一色的灰不拉嘰，上衣口袋上都印著潔具公司的標識。倒好，一窩灰老鼠，掏洞打眼，拆舊換新，橫豎都一樣，不分彼此了。一到節(jié)日便突兀起來，顯出了紅花和綠葉。紅花和綠葉，男人和女人，都是一對對的。就我，還有王印，我們倆待在空落落的宿舍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的一邊是窮山，王印的一邊是惡水。我是有家的，心里邊總歸要踏實些，我還能打電話和遠方的老婆通過嘴巴熱乎熱乎。王印比我慘，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卻是一個人。王印女朋友有過，愛情也有過。可惜，愛情的小鳥只在他的肩頭棲了一下，又飛走了。

在情人節(jié)這一天，王印的舉動非同尋常。他要請我吃飯。他要和我過情人節(jié)。有兩個男人過情人節(jié)的嗎？王印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呢，人家過，咱就過。王印的口氣很大，又說，飯菜由你隨便點。王印一向吝嗇，吃他一根冰棍都很難，這一次“大動干戈”，為什么？

王印笑笑說，不為什么，過節(jié)了嗎，可不就改善改善。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啊，是不是撿到錢了？

王印搖搖頭。

和女朋友和好了？

王印的臉紅了，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上前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