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璨
一次到朋友新建的農莊去玩,賢惠的女主人給我們端來剛蒸好的卜喇子,隨后并不見勺子筷子那些。一位朋友就手端起碗,拇指食指中指一撮便要伸到碗里抓,笑得我們說待會兒勺子拿來再吃吧。等好久,始終不見女主人。我去看,說剛搬來還沒勺子,筷子能行嗎?那就筷子吧。
后來想起朋友那模樣仍是笑,因為原來的人吃卜喇子正如他那樣,是拇指食指中指聚攏從碗里撮著吃的,如同新疆的手抓飯、藏族的吃糌粑。他是河西本地人。我也曾那樣吃過,直接由手送入嘴,那卜喇子真是香,香得能把人跌過去。但那樣吃對于女人究竟不怎么文雅,便只能用勺子。瓷勺還好說,陶瓷細膩的質感不太影響卜喇子入嘴那一刻的溫熱。鐵勺就不一樣了,卜喇子的香味尚未體味到,金屬的堅硬和冷漠已在唇邊倏然立起一道墻,把卜喇子那么香的香味生生地奪走幾近一半,簡直讓人生氣??曜痈牵防铀闋?,不單根本夾不起來,還像扁擔一樣在舌尖硌著,只好躲開眾人轉移到院子里,一筷頭一筷頭像從海底里撈沙子,吃得好沒滋味,另一位朋友在院子里說,按老一代人的規(guī)矩,你應該蹲在墻根吃。
河西這地方,端碗蹲在墻根拿手指撮著吃,才是卜喇子最標準的吃法。最好,有夕陽在墻根把人畫出一個黑影陪著。
卜喇子是河西當地的一種面食。名字應該是音譯,因為這地方歷來是邊塞,匈奴月氏那些游牧民族騎馬持劍折騰過的地方,后來被漢武帝折騰走了,名字留在這里,一天天茁壯。
幸好卜喇子沒那么粗獷的大嗓門,它是溫順賢良、老公壓在炕上怎么打都不會吭一聲的河西女人輕手輕腳又滿心滿意捂出來的,看方言里這個“捂”字多好,安安靜靜踏踏實實是日子里不輕不重的動詞。其實就是簡單的蒸,野生植物或家生植物洗干凈切碎,撒點面粉拌一拌,放蒸鍋以白布鋪底的箅子上大火蒸,半個小時蒸熟蒸透了,連布提出來抖大盆里,澆熱油呲啦啦一熗,撒適量鹽跳著手指拌勻,便成了。可它就是香啊,比盛宴上的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不知要香到哪里去,我但凡逮著吃一次,必要蒙著頭吃兩大碗,相當于我平日幾天的碳水化合物攝入量。
所以說這世上很多的事就是悖論,你以為精致復雜的付出才能得到好,卻不知簡單更能成就一種好比巖石上自然賦予的不加修飾的天然美紋樣,而卜喇子就是天然的未經繁復染過的清新,它的原料有春天荒溝里剛生出的葉面蒙著一層細白絨的嫩艾草、路邊長了十幾年四月里攀梯登高只要不傷到樹枝怎么捋都捋不盡的鴨嘴兒翹著的白槐花、農村院落里最先綠起來的把香氣漾滿一院的名為香豆子的頂尖發(fā)著光的那些小圓葉,以及假裝自己是樹葉實際是榆樹叛逆一樣先長出的翅果榆錢(哪有先長果再長葉的,它簡直瘋了),還有甜菜、胡蘿卜、玫瑰花、羊胡花……天吶,我發(fā)現只要能獨成一個風味的可餐植物都能做成卜喇子,且大都是春天的產物,像要把人們從壓抑的冬天拖出來好好地透上口氣。
諸多原料的卜喇子,我尤喜艾草捂的那種。不說艾草溫經止血抗菌消炎明目那些醫(yī)學功效,因為最初人們采來當食物只是為了充饑并沒有被毒死,于是流傳至今。但捂出來可實在是家養(yǎng)蔬菜沒有的那種曠野之風拂面而來的清新,猶如鄉(xiāng)間明月。我剛成家那會兒公婆在鄉(xiāng)下,逢春天艾草抽芽,婆婆總會最早一個做好,趁它還熱著,坐一個小時班車專程送來城里,我們吃得滿嘴噴香理所當然。后來一次和夫君去鄉(xiāng)下,說自己去采點艾草來,在西北尚還冷硬的春天里,倆人順著婆婆指示的河溝一路向祁連山方向尋,卻半日里未采得幾枝,太陽已白花花曬得人頭暈目眩。這才知道,每年例行吃到的婆婆送來的艾草卜喇子竟來得如此艱難,簡直是后悔饞那一口。婆婆即是我所說的被老公壓在炕上死打都不吭一聲的那一類西北女人,一輩子隱忍賢淑,從不改變。倒是如今公公婆婆相處有了變化,婆婆在城里樓房的客廳里坐著,指手畫腳支使公公干這干那,公公干得顛三倒四卻毫無怨言,一方面婆婆身體沒以前那么好,另大概如夫君所言:“年輕時爹爹對老娘太狠了,如今補償呢!”——人生大都如此,前半輩子受了苦,后半輩子總能補償,萬物自有它的平衡。
榆錢卜喇子我不愛吃,雖然這地方人視它為卜喇子之上品,當春天榆錢一串一串累在榆樹難掩其骨的干枝上,便急急地或登梯或搭鉤采幾大盆下來,自己吃了不消說,還要送親朋好友,也不知他們哪來的興致,日子早就不缺吃的了。我不喜吃,是因為知道榆錢是翅果,它的翅雖是薄如蟬翼的翅,中間的果卻總以為是未曾去殼的果,感官上都需要費力去嚼,雖然它捂出來是溫軟的,但我就是覺得它堅硬,擱在心上是個結,便以耽誤春天的柔軟為名給它定了罪,并遇到了也不去吃它。還有槐花卜喇子,這地方人都覺得它甜絲絲的可口,而我吃過一次之后,便認定這樣的甜讓人猶疑不定,就像兩個不能生情的人非要搞某種不明不白的曖昧,實際上連一點真心都沒有。我是見到甜食便連腿都邁不開的人,但我愛的甜是那種徹頭徹尾的甜,不許其間絲毫的模糊,好比愛一個人就要徹徹底底愛,不該楊柳一樣地左右生情,并用迷眼的白絮來傷人。當然,我的喜好只是我的喜好,況且從文之人敏感,由不得見物生思,食物的美于不同的人自是它自己的不同,別人愛吃自有它的可愛之處,只不過我未曾發(fā)現罷了。
香豆卜喇子則是人人愛吃,且連我這樣糾結的人都挑剔不出什么。它不似艾草必要到很遠的郊外辛苦地采來,也不似榆錢槐花那樣要牽高枝折了定然受人罵,香豆子是農家院落城市自辟地隨手撒些種子就可以種出來,且它無須特別加工自帶香味,而那香味從不濃艷,像一個溫柔素樸的安靜女子,只一心一意過自己的生活,任外界怎樣地擾攘都影響不了它。它的初生的小圓葉也是嫩嫩地恰到好處的薄,洗凈后泛著晶瑩水光,再薄薄地撒上面粉輕輕一拌,葉的綠色與面的粉白兩情相悅般彼此交映,便是尚未蒸出來已引得舌生津心溫軟,像小時候的饞嘴,實實等不到開鍋。大概,人至中年,懵懂經歷過,激烈經歷過,無奈乃至悲觀絕望都經歷過,已承受不了太濃郁的東西,唯世界安穩(wěn)平靜,便是人生最大的愿望。這一點,幽然的香豆子似乎做到了。
至于羊胡花卜喇子,我是的的確確沒吃過。它是西北戈壁灘上的一種沙生植物,因針狀葉似羊的胡須而得名。但這種植物不似它孿生的沙蔥,會在雨后的荒灘上拔節(jié)一樣綠綠水水地冒出來,涼拌、腌制或者包餃子都好吃。這羊胡花的葉水分明顯少于洋蔥,儼然要保持它凌厲的個性,大概是不能吃也不好吃的,但它粉色的傘狀花卻蒙蒙地露著水汽,等采來掛屋檐下心甘情愿被日頭曬得失了好顏色,然后由農家人做飯時隨手揪幾朵搗碎了熗鍋,亦是另一種撲鼻的清香,使原本寡淡的面條頓時生機盎然。然而,它的花做卜喇子又是一種什么味道呢?那樣在干旱的土地上生長出的,卻是水粉色的花。
我問婆婆最初是怎么學會做面辣子的,婆婆一時怔住,愣了片刻說:“不知道嘛,反正就會了。”好比婆婆聊到另一家的媳婦,很不屑地說:“女人不生娃不挨打,算個啥女人嘛!”她不知道這即便對她自己也是不公平的事。
后來我發(fā)現,像婆婆這一代尤其是河西的農家女人,對很多諸如此類的問題,除了天經地義的順從,從未想過要做額外的深究。一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因而連她們這樣的“不知道”也順理成章到別人無法反駁。
或許,連面辣子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那么簡單的配料簡單的做法,竟讓這里人百吃不厭,如今還成了饕餮盛宴上必不可少的餐間舞,我一直視它為河西民間的三明治,上下兩層是剛出鍋的熱饅頭切成的片,中間一層是辣椒面摻些面粉撒點鹽放點雞精再用滾燙的熱油一熗一拌,很多資料上也都這樣描述,但我覺得從古老的角度來說其間的雞精有些不可靠,那時候人連吃鹽都困難,哪談得上雞精,這根本就不像本地生的舶來品。
我第一次吃面辣子也是成家后到鄉(xiāng)下的婆婆家里,是樹葉金黃的秋天,不冷也不熱。就在婆婆盤著土炕生著鐵皮爐子頂棚由彩色錫箔紙編成沙發(fā)立柜都泛著舊色的屋子里,婆婆揭開火爐上鐵制蒸鍋的大蓋,將冒著熱氣的白饅頭跳著手從蒸屜上取下來,順勢放在炕邊一張大面板上,用刀將饅頭順順切成均勻的幾片擺在鑲著花邊的白瓷盤里,然后從鐵爐腹部的加熱隔層取出一碗金黃油亮的面辣子,狠狠舀一勺抹勻在兩片薄薄的饅頭中間,只見面辣子紅黃色的亮油像化雪一般緩緩地滲入饅頭蜂窩狀的空隙,饅頭的切面立時便有了油畫斑斕的層次感,單是那形色已是讓人沒有了抵抗力,更不要說咬一口在嘴里,松松軟軟好像陽光暖暖地覆在冰冷已久的心上,好像秋日腳踩著疏松的透著呼吸的落葉,那樣一種美妙怕是連神仙都擋不住,以至于吃到第二片的時候,人都有些醉一般地眩暈了。
也不知婆婆吃它是怎樣一種感覺,她是自小吃慣了的,因而只是家常。可那時候人咋那么聰明,如此熱烈刺人的辣椒經面粉的中和再經熱油的激發(fā),除了濃郁的香味纏身,竟再無任何的激烈,難道素樸的面粉天生就是用來平緩辣椒的刺激,讓人無論在多么平淡甚至貧窮的日子里都能保有一種新意和希望。這歲月古老的記憶中究竟沉淀了多少的智慧,真是讓人想起便不由得要驚嘆。
熗辣椒用的油起初是豬油。清油即胡麻油實在不多得,豬則是每家都養(yǎng)每年都會殺一頭過年。不像如今的要瘦要精,那時寧可把豬養(yǎng)得膘肥體胖,好有更多肥膘來熬成油。就盛在一個大盆里冷卻成白色固體狀,每炒菜時舀一勺出來,順帶熗些面辣子當小孩子的零吃,而小孩子必是吃一頓記一頓,豬油那東西可真的香,讓人有一種富足的幻想,且極能滿足小孩子旺盛的食欲,很長時間都不會餓,可見苦日子自有苦日子的過法,當真難不倒人。想起一次在婆婆家掉了漆的舊碗柜里,我便發(fā)現了那樣一碗豬油熗的面辣子,估計擱時間太久顏色都變得不好看,結果婆婆拿鐵勺在爐火上略烤一下,伸到碗里燙一勺出來在爐火上熱了,遞過來讓我們夾熱饅頭吃,味道竟一點都不改它最初的鮮香可口,原來豬油還可做保鮮的上品,怕是放半年一年都不會壞的。
可惜如今豬油河西這地方卻不用了,人人嫌油膩,肚子里的油水夠多,只想著辦法往少里減。倒是有一次去四川,發(fā)現那地方炒菜多用豬油,且是招待上賓的規(guī)格。原以為四川人懷舊,吃的是情結,不料婆婆說四川那地方濕熱,人胃部容易板結,吃豬油是為了化解,她從四川工作的外甥女那里得來這知識,頗有些違背她不喜追究此類事的常規(guī)。大概,原來不追究是因為河西農村之偏僻,農家人除了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確也無處可究,便自然而然就當不知道了。然而我仍是喜歡豬油熗的,覺得清油的清其實是一種偽飾,是將植物骨里的油炸出來供人消用,好比傷人傷的是心,過于決絕。豬油卻是豬身上的多余,炸的是板油富足的那一部分,而既然是富足部分,必沒有傷到骨傷到心,也就不覺得它凌厲,相反倒有一種溫和,停在胃里會覺得像秋陽一般地暖。我想我從小時候到現在,仍喜歡吃豬油渣的糖包子(如今的確很難吃到,便總是回憶),大概同樣的道理。我生性體寒,喜歡甜而暖的陪伴。
面粉和辣椒還是它們自己。祁連山的雪水滋養(yǎng)出的面粉,揉成面團時,“我搟下的長面能繞鼓樓轉三圈”,實在它的柔韌與厚道,如同黑臉的莊稼漢低頭在土地上的耕耘,扎扎實實的穩(wěn)而莊嚴;拌成面辣子,便是它經年不變的素樸與沉著,讓人即便再顛簸的日子都滿心里安穩(wěn)。自家院里種的辣椒,秋紅后被西北風吹得火一般地烈,用長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任日頭涂上它的暖色調,像一幕過去的老電影,讓人懷念。更重要的是,它們彼此相遇了,雪消融著逾越的那部分烈,剩余一部分讓雪變得溫暖,從此琴瑟和鳴,相依相伴。
想起當地有個叫老館子的餐飲,面辣子做得最地道,人人喜而趨之。老板于是在北京開了一個分店,卻很長時間不盡如人意,最終還是撤了回來。他該知道,這世間有些東西是不能變也不能挪的,一變一挪就凋零,全不如一心一意守著,守著它的簡單、素靜中的熱烈,生生世世都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種綿長滋味。
夫君嘲笑他的老友:“那時候你談對象追某某某,搟的長面能從河西堡抻到金昌(相距三十多公里)?!比堑梦覀兇笮Γ鋵嵰餐窖浴拔覔{下的長面能繞鼓樓轉三圈”一個意思。一是說明河西這地方的面筋道,韌性足,拉再長也斷不了;二是其間的一往情深,好比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諸事既已發(fā)展到“三”的份上,便陰陽矛盾終致和諧,并由此滋生出更多的豐富??梢娺@長面當地也稱之為灰面,承載了河西這地方多少的情意。
河西這地方在南方人眼里從來都是荒漠,以為上班都是騎駱駝,抗旱。他們不知道祁連山雪水經年盈潤,這地方有很多光影斑駁的綠洲。我想河西的面之所以筋道,一方面有祁連雪水的滋潤,另一方面需隨時抵抗不期而遇的干旱,故而它的品性已錘煉成既有水的柔情又有山的堅韌,好比河西這邊的農家女人,既溫柔貞靜又一生經歷再多也壓不垮,像黃牛身上那一根千人都扯不斷的筋。
還有“灰”在其間默無聲息地鼓著勁。是蓬灰,荒灘上一種叫蓬蓬草的植物,等秋黃時鏟了堆在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里,烈火燒至流汁狀,灑些水壓上土,用一晚上時間等它冷結,待第二天挖出來的巖石狀,白色、灰色或青黑色,帶回家囤著,每做面便敲出一些碎石來化水,以水揉面,成面出鍋是亮黃的色,入口柔韌爽滑像柳擺腰的細身魚。蓬灰是堿性,增加面的黏度與韌性,且有一種獨特的清香,堿性食物則對人更是健康。也不知這做法最初是怎么發(fā)現的,萬物的運作真是神秘,只要生出必會被發(fā)現,只不過時間有長有短,形同宿命。而萬物對于人亦是它適時的恩典,不會早也不會晚,不會多也不會少。所以,灰面的“灰”只在西北的荒灘獨有,其他地方長不出,老天爺故意的。
我新婚第一次去鄉(xiāng)下的婆婆家,晨起梳妝停當,坐在炕頭等婆婆的飯熟(那時不會做飯,故而婆婆一直體諒)。等了許久,見婆婆早就把面揉好了,卻放在炕頭的案板上了無動靜,且屋子里氣氛頗有些奇怪。正不解中,小姑子湊耳邊悄悄說:“嫂子,你去隨便揉一下面,這里規(guī)矩,婆家第一頓飯是要新媳婦做的?!边@才恍然大悟,趕緊立身抓起案板上的面大力氣揉,尚未幾下,又被已經笑逐顏開的婆婆接過,說還是我來揉吧,你不會。一下子屋里的氣氛活躍了,仿似這第一頓飯由新媳婦做了,婆婆在別人面前說起也腰板直。在河西農村,媳婦在婆家的行事,是婆婆那一代人聚會的談資,必得要勝過一籌婆婆臉上才有光。只可惜我這被當地稱作的“外路人”,從不能給要強的婆婆長臉,各樣的活啥都不會,幸而她老人家寬容,只肚子里憋屈嘴上從來不說,也不在夫君面前亂挑。實在是個好婆婆。
其實灰面制作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還是揉好之后的捏。名為搟面,事實卻是雙手攥捏出來的。把面揉勻揉結實了,盆倒扣在案板上餳半小時,“之后,搟成薄厚均勻的面皮,疊成長條,用刀切成細面條,上撒干面粉,用手反復捏成細而長的面絲,上撒干面置盤待用”(摘自《永昌史話》)。整個敘述冷靜細膩,但其間我以為最重要的細節(jié)著者卻似乎忽略了。是那個“捏”字,將切好的細面條順搭在搟面杖上,自上而下由心及手的一種輸送和抵達,其間經歷并融合了什么,唯制作它的人心知肚明。如果那一天兒孫們都在,便由兩個孩子兩端抬著搟面杖,婆婆在中間將搭在上面的一把細面條自上往下悠著勁地捏,力道必是從自己兒媳婦起幾十年練就的不輕不重,且還得順著面條的脾性一點一點緩緩地捏,若過于性急,那面條不是斷了就是粗細不均,擔不了它由來已久的盛名。如果那一天兒女們尚未到家想先做好了等著,便是婆婆將搟面杖一頭頂在自己的肩窩處,一頭頂在黃土皴裂的屋子內壁上,雙手夠著面又怕?lián){面杖隨時都會掉下來那樣小心翼翼地捏,時間久了肩窩處必是被搟面杖頂得生疼,連脖子都僵硬不能轉動。甚至,到了夫君生日那天,即便夫君有事回不了婆婆那里,婆婆自己都要搟面杖頂著墻做一點自己吃,形同給孩子過了一個隆重的生日,以長面的長延綿孩子其后的歲歲年年、平平安安,而我們在百里之外也聞得到它的香味。那個場景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因為在河西農村,做飯這一類事男人很少幫手,他們有他們要做的事,只婆婆一個人對著墻對著炕孤零零地做。因而我每次回婆婆家,如果進門即是現成的灰面,吃起來便心里更多歉意,眼看婆婆一天比一天蒼老,我們竟還這樣地坐享其成,簡直是天大的對不起。
可那灰面真是好吃呀!我后來好幾次地吃,不單是在婆婆家,就是到朋友鄉(xiāng)下父母的家,也是看它們被捏好后先是一把一把順順地擺在木制的平盒里,而那木盒早已被歲月包了褐色的漿,顯得那樣古老和心事冗長,待入鍋再銀魚一樣地出了鍋,盛在潤白的瓷碗里澆上農家特制的醋鹵子,拌上蒜泥和油潑辣子,入口不單單是一種形式上的油亮爽滑,更多是歲月的悠長和懷念,幾乎讓人沉湎而不能自拔。想我嫁到河西婆家?guī)资?,雖然和夫君爭爭吵吵甚而幾次都要分崩離析的地步,最終正是被類似灰面這悠長柔韌的滋味拉了回來,到如今倆人真的是相濡以沫再也沒萌生過分開的心了。也許,這柔韌自如、不急不躁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像灰面一樣長長地繞鼓樓三圈都不會斷。
所說的鼓樓是明代的鼓樓,小時候聽大人講樓角有小孩子的魂靈會傷人,于是遠遠地看到便嚇得轉過眼去。后來,樓上不知怎么又辦起什么展覽,還有一個哈哈鏡的專區(qū),就是人照鏡子時而變成個大圓桶時而又成細腰蜂還會割裂的菱形塊,于是也斗了膽上去照,結果得了各種扭曲的形態(tài)還高興得不行。如今想來,一路走來的日子其實也是一塊又一塊的哈哈鏡,將人照成各樣的四不像,人還不得不哈哈地笑,生活從來都不會拼成一張完美的圖。只是,那鐘鼓樓每日晨起廣播里的新聞,竟幾十年了都還在播,那聲音漫漫的,在每個安靜的清晨霧一般緩緩散開,將小城的人從夢中叫醒,睜眼即看見世界的明亮,萬物生長。還有鼓樓檐角的那些風鈴,被風吹動著一下一下清越地響,載著它歲月里最為悠長的美,繞鼓樓三圈都不會中斷。
中秋將至,聾妹該準備月餅大賽的事了吧。
那天,她微信轉來一段殘疾人與命運抗爭的視頻,對我說:“每當看見這樣的內容心里都不是個滋味?!?/p>
“你已經夠堅強了!”我說。那視頻我看過,據說治愈了很多人的精神內耗。天曉得,生命那么漫長的一個過程,人那么復雜的一個物種,怎么可能。
“‘堅強’放在殘缺的人身上是貶義詞?!泵@妹像是狠狠地甩出了一句。
我頓住,顯然她誤解了我。但也許,她并沒有誤解,只是一眼看穿了我所謂高尚語言下對她的一種同情,而我自己無意識。
可是有什么呢,不過是聽力有些障礙,如果大聲喊她是可以聽得清的,比起那些缺胳膊少腿或癱在床上不能動的人,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假若是我自己,又會是怎樣呢?
鎮(zhèn)上每年都會舉辦月餅大賽,去年她的千層月餅得了一等獎。記得比賽那天,她穿了暗紅小方格的旗袍,畫著不濃不淡的妝,眼睛大大的臉圓圓的嘴唇也豐滿,比平日尤其她穿便服在農村麥地里干活那樣子實在驚艷太多,如今她已搬到城里,但鄉(xiāng)下的田地還在。整個過程她都不慌不忙顯得異常鎮(zhèn)定,我想也許正是那所謂聽力障礙幫了她的忙,能在人聲嘈雜中全身心對待手中的月餅?!妒ソ洝防镎f“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雖然她憎恨上帝將她聽世界的這扇門關上了。獲獎的那塊被當地戲稱為車轱轆大(現實的確有那么大)的月餅就擺在她面前的展示臺上,像一朵飽滿的花瓣顏色各不同的重瓣大麗花,襯得她蘋果一樣的臉燦爛至極。
那千層月餅做起來并不容易。需提前兩三天把面發(fā)好,白天黑夜不間斷地調接餳揉,等制作那天才能一次成功。發(fā)面用的酵頭不知聾妹用的是什么,我公婆是從幾十年的面柜摸出一個碗口大小的干面團,水泡軟后揉進新面里,它即是酵頭。這樣的酵頭婆婆每年都會在做月餅時留一塊,風干后放面柜里睡著,待次年再將它喚醒,激發(fā)新面的暄軟以及不使月餅發(fā)酸。我是真歡喜這酵頭從來都沒出現過意外,年年是它又不是它,因為是舊的加了新的進去,把過去融進了將來,于是從心理上這月餅即便是新也氤著舊年的香滋味,好比日子歷久彌新地一天一天如流水般割都割不斷,倒應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一句。
具體的制作卻步驟相同。酵好的面一團一團揉上數十遍,餳一餳搟成厚三至五毫米的圓形面皮,然后疊樹葉一樣放一層面皮抹一層植物油撒一層香料,再放一層面皮抹一層植物油撒另一種香料,到五六層甚至七八層成月餅劑子,拿燙花的工具悉心地夾上漂亮花紋,頂一張薄面餅收尾,溫熱處勻一勻氣息餳一餳,最后上籠大火蒸,兩至三小時后熱氣騰騰地出鍋。如果想更好看些,就每層面餅邊緣鑲上另做好的花瓣形樣小指粗細的面瓣,一層壓一層至五六層或七八層,最上層放一張花樣的小面蓋,形狀便似寶塔或是蓮花或是其他什么花型,讓人不夸都不行。
一年只中秋才做,親戚們那么多,所以會盡可能多做。還要做些“肥”的帶給城里兒女們,“肥”即是面粉、雞蛋、清油、白糖、玫瑰、香豆、姜黃、紅曲、胡麻子、燈盞花等原料配料盡可能多,吃起來滿口蓮花香。其中姜黃、紅曲兩種香料總讓我生疑,覺得是一種化學制品又好像從古老的某種東西里提煉出來的,但不影響它們又紅又黃夾在千層月餅的隨便一層,那顏色看起來就格外地鮮,吃起來也是說不出的一種特殊香味。天曉得啊,這里人都是從哪得來的這些經驗,簡直有些巖畫里開辟鴻蒙的意思。
可惜公婆搬進城里后我便再沒見她做過了,那樣一個大場面,城里鴿籠一樣的樓房擺不開。只那次視頻中看到聾妹在露天的大賽場里低頭認真地做,周邊那么多人圍著看,覺得那才是中秋節(jié)應有的儀式。而聾妹必定是要做出那最好看的,幾次微信聊天發(fā)現她的要強就像一個繃緊的厚壁氣球,再增一縷游絲的氣都要炸。這會不會同她將“堅強”視為貶義詞有關,她說:“殘缺的人只有堅強地接受,并且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不落后,才能與正常人相提并論,所以堅強是貶義詞。”
我每聽聾妹這樣的話都會心里一絲一絲地扯著痛。她是真的堅強,賣羊,賣土雞,賣自制蘿卜干,賣卜喇子、饅頭、花卷、卡通蛋糕、彩色餃子、土豆、玉米、油餅卷糕、千層月餅,同時還在一個單位按點上下班。想她那樣一個小個子身體也沒那么結實,竟比得上一個精力旺盛的青年,她哪來那樣的動力,我單是看那亂七八糟一堆都覺得要累“死”。而且,聽別人說她的婚姻似乎也不是那樣完滿,雖然一次政府搞農產品展銷,聾妹和她丈夫用一個攤位專賣她手工制的蘿卜干和玫瑰卜喇子,見她丈夫很盡心地幫她干這干那,倆人看起來似乎也和諧,但誰知道呢,即便身體健康的兩個人時間久了也會厭倦,更不要說她自己“殘缺”而她丈夫完整,自行車鏈條大軸帶小軸的轉動契合度有多高誰也說不好。
這河西的千層月餅真的特別,既有形式上的斑斕,又有其內里的豐厚,簡直就是在大地上種花,從播種到鮮花盛開,制作者必要使它成為世間的稀有。聾妹心里必也是這樣的愿望吧,有時候看她在月餅成花后,還會在面蓋上另插上些諸如小雞小鳥小花一類好看的面塑,使得那花又多了一層絢爛,好像敦煌壁畫上的神女在空中舞撒著她花籃里的花,她是心里有千層萬層想說的話想要表達的情感,因著自以為的缺陷而無以釋放,只好一層一層傾注在這當地人稱為車轱轆大又于這世界無限小的月餅上,她面前那一塊又圓又厚又艷麗的千層月餅吃起來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呢?
生活真是不同,我因著自己每日里過得平淡,總也激不起聾妹那樣的千層浪,便其實從心底里對她另有一分羨慕。無論命運賜予人什么,完整也罷,缺失也罷,生活都該像千層月餅那樣傾盡全力讓它一層又一層還有斑斕的顏色,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意義。然而,若我和聾妹互換角色,她會不會如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很難說,而我又真的能接受命運的責難嗎?記得一次我對一位文友說:“我真羨慕你小時候受過的苦難,那對寫作者來說是一筆財富?!彼齾s看著遠方,寂寞地說:“我寧可小時候能吃飽肚子,也不要那樣的財富?!?/p>
那次關于堅強的話題終結后,我和聾妹便再沒聯(lián)系過了。我是覺得歉意不好意思聯(lián)系她,而她也再沒像之前那樣主動聯(lián)系過我,大概認定我說“堅強”二字不過是增加她弱的強度,這于她的自尊斷然不可接受。亦大概,我所說的這些都不過是主觀臆斷,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現實,她整日里忙得吹笛顧不上捏眼子,哪有時間想那么多,就連最后一次同她聯(lián)系也是第二天才給我回的信,她說:“昨天太累,早早就睡了?!?/p>
那信息我一直留著,想她那樣忙碌一天,可能下午六點就睡了,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的六點才醒來。她的睡眠可真好,也只有累到極致或者說心事坦蕩的人才可以睡到那樣足吧。但如果老是那樣,豈不是看不到八月十五那天的月,要知道那是一年中最圓的月,在它的光暈里,這世上所有的缺都將不復存在。
好吧,等那天我還是早早給她發(fā)信提醒一下吧。我愿意那個時候她看著夜空的圓月,內心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像聽到這里的母親慣有的口氣對自己的孩子說一句:
“你瞭卡(河西方言:看看),把我的娃饞成個啥了,八月十五的月餅,蒸下該就是給你吃尼么(河西方言:的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