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淺
瑋瑋已經(jīng)在她說的那棵玉蘭樹下等著我了。
過了驚蟄就連天價刮風(fēng),以為能把雨刮下來,卻沒有,把樹條子都刮軟了,像鼓著腮幫子吹灰里的火星,吹著吹著,就吹出了紅彤彤的火苗,很快,小片連成了大片——南風(fēng)把沉睡在樹條子里的黃花白花和紅花都給吹出來了,一枝一枝、一串一串的。
玉蘭樹北墻里面就是瑋瑋說的那個一樓院子。院子里的模樣跟發(fā)給我的視頻和圖片的出入不大,長方形的,三五一十五平方,碎石子與花磚鋪就的路徑,蜿蜒連著應(yīng)該連接的角落。進(jìn)了雙開的鋼塑門便是客廳了。兩室兩廳兩衛(wèi)的房子整潔極了安穩(wěn)極了?,|瑋說,我姨是個有潔癖的主兒,慕容你要是買了這套房子,?管拎包入住,家具只要你喜歡,可以全留著。室內(nèi)裝修風(fēng)格是美式的,一看就知道裝修的時候下過大功夫,保養(yǎng)得又極好。如初的新鮮感和沉淀多年的厚實(shí)感復(fù)合在我的看房體驗(yàn)中,我說,行了瑋瑋,只要價格合適,這房子我要了。見我這么快做決定,瑋瑋有點(diǎn)蒙,反而勸我,說,這樣草率做出決定是不是與你平常的行事風(fēng)格有點(diǎn)不符?是不是為了早日脫離現(xiàn)在的處境,你不惜冒一定的風(fēng)險?我說,你別碎嘴了,快去與你姨談價錢。
我站在連接著客廳和小院的門前觀望那棵樹冠完全越過院墻的白玉蘭樹,心里生出無限的歡喜,想,為了這棵白玉蘭,目前給出的房價我也能接受。
多一天我也不想住在那個住了快三年的房子里了。沒有孩子,使我的離婚事宜進(jìn)行得又順利又簡單。換了馬桶,請保潔做了二十四小時深度清潔,拉了兩車物件,我一車瑋瑋一車,我基本就算是拎包入住了。
瑋瑋怕我寂寞,就買了一堆東西來給我溫鍋。我問她大姨怎么樣了?,|瑋說,還好還好,竟然活了下來。她這樣一說嚇了我一跳,我說,老年人中風(fēng)也是常有的事,只要是沒當(dāng)場過去,問題不大吧?,|瑋說,她當(dāng)時很危險的,在醫(yī)院一躺就是小半年,真沒想到她能緩過來,一緩過來就有了賣房子的想法。我說,老天保佑她老人家還健在,否則我住在這里也不會安心的,等哪天你帶我去看看她老人家?,|瑋說,好的呀,唉,我大姨太不容易了,一個女人做到她這樣子,也算是極致了。
不必走電梯,也不必走公用門廳,而是走南門,就有了獨(dú)門獨(dú)院的感受。這也是住一樓的好處之一。我暫時出現(xiàn)孤獨(dú)癥的表征?,|瑋說,這很正常,離一次婚總得留點(diǎn)印記吧,否則不就虧了嘛,在海水里泡一會兒皮膚上都留點(diǎn)鹽印子呢,更何況你在婚姻里已經(jīng)泡了三年。
我盡量在視頻和電話里處理廠子里的事情。我想一個人在新家里過春天。
剛搬進(jìn)來的那天,我站在院外的那棵玉蘭樹下,讓瑋瑋給我拍照,瑋瑋也站在樹下讓我給她拍照,那天的玉蘭花還沒有打開,花瓣兒錦簇,像一盞盞佛燈,端坐在枝頭。白中略帶些淡淡的綠,高潔而神圣,冷毅又熱烈。我仰望著,禁不住雙手合十?,|瑋說,我的心里也像是被它洗了一番,有跪下的沖動。只用了一個周,我基本就熟悉了小區(qū)特別是室內(nèi)、室外小院的環(huán)境。這時候,枝上的玉蘭花兒變成了一群白鴿,我大略數(shù)了數(shù),玉蘭花兒共一百零五朵。由佛燈狀變成了一百零五只撲撲棱棱的白鴿狀的玉蘭花兒在微風(fēng)中一律做展翅飛翔狀。風(fēng)里好像還挾帶著軟軟的微雨。閉眼仰面,想細(xì)細(xì)地體驗(yàn)一下,卻無雨著落。眨眨眼弄弄發(fā),雨的氣息分明又那么真切。
我打開院門,一個枯瘦清高的老太太站在玉蘭樹下。我被眼前的景致觸動了一下,初春的玉蘭樹那么新那么亮,老太太那么老那么舊,二者卻是那么和諧地融在一起,仿佛彼此都是彼此的一部分。風(fēng)兒微微地掀動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和腥紅的紗巾。原來,一個女人老了,依然可以擁有這么好的身材,依然可以擁有這么脫俗的氣質(zhì)。我一時有些渴望自己也快點(diǎn)老去。
老太太先說話了,聲音有點(diǎn)弱,但咬字很清楚,你,肯定是慕容姑娘吧。
我急忙問,莫非您是瑋瑋的大姨?
她看著我,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她是大病初愈,我便快步過去扶她。她說,不要不要,我很好的,千萬別扶,要不然我會不高興的。我聽瑋瑋說過她這個李梅大姨的脾氣,是個萬事不求人的主兒。我讓她到屋里去,她說,這次就不進(jìn)去了,進(jìn)去會不舒服的,我欠著這屋子的,好好的,就把它給放棄了。我說,大姨,這永遠(yuǎn)是您的家,您想來就來,無論何時。她沉一下臉說,嗯,慕容姑娘,你不要喊我大姨。我說,跟著瑋瑋這樣喊您,覺得很親呢。她說,不要跟著她叫,她土氣得很。我說,那,我喊你李姨?她說也不好聽,叫我梅姨。
我咂了咂這幾個稱謂的區(qū)別,實(shí)在是琢磨不出有何不同。我拿了一只馬扎讓她坐在樹下,這次她順從了。我問,梅姨,可以拍幾張照片嗎給您?她就理理頭發(fā)整整衣擺,拿了幾個姿式讓我拍。我保留下照片的同時,也發(fā)給了瑋瑋幾張。瑋瑋秒回信息,天呀天呀,她居然能下床了!她居然一個人回故里賞花去啦!
過了兩天,瑋瑋打電話約我出去小聚,我則讓她來我新居?,|瑋說,哈,慕容你是被新房迷住了呀?又說,知道嗎?大姨對你這個買家很滿意的。
梅姨現(xiàn)在的實(shí)際情況怎么樣?
天呀,我們家的人以為她至少得落下個半身不遂臥床不起,最好的情況也得是個趙本山隔壁王老五的情況。說著說著,瑋瑋就緊縮起身子瘸著腿捏著手指,模仿中風(fēng)人的走路姿勢。
我拍了她一下,問,瑋瑋,大姨從養(yǎng)老院溜出來,是特意看她的玉蘭樹嗎?瑋瑋嘻嘻著說,有這個意思,但,可能最重要的是看看房子交給了什么樣的賊人;你交定金之前,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和基本情況包括你的照片和幾個視頻都給她了。
不久,我意識到那次梅姨來到玉蘭樹下并不是關(guān)注我。關(guān)于我這個人的質(zhì)量問題,早在買房之前她就考察完畢了。房子已經(jīng)到了我手里,這個問題已不是她的問題??纯创禾炖锏挠裉m樹的俊俏模樣,比看一眼新房主重要得多。
小院里有盥洗池?,F(xiàn)在,我每天都品味在小院里刷牙的滋味,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住平房的年代。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單腳抵墻,就差躺在小院的土地上草坪上刷牙了。突然,我聞到了異味兒,是麻雀拉的屎!
一泡熱乎乎的麻雀屎叭唧落在了我肩上!還有一攤噗嗤落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看見那只做了壞事的小麻雀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站在院墻上喝水,頭一低一低的,小身子一動一動的,脖頸里像是安裝了一個彈簧。我恨恨地將一缸子的刷牙水沖著墻頭潑了出去,它倏地飛了。俄頃,復(fù)又飛了回來,繼續(xù)沒心沒肺地喝水。呼啦啦又飛過來了一群麻雀、斑鳩和鴿子,在小院的南墻頭上排成了一排。怎么著?難道是那只在我身上拉了屎的小麻雀拉了隊(duì)伍來看我的笑話?墻頭上一時熙熙攘攘像是一個集市,嘁嘁喳喳嘰嘰咕咕的,逼仄的墻頭顯得擁擠不堪,飛走了一幫,又來了一幫,撲撲棱棱、刷啦刷啦的,一看就知道它們是這里的老熟客,對環(huán)境的熟悉讓它們已經(jīng)無視主人的存在。
我對墻頭熱鬧紛繁景象的仰望一直持續(xù)了五六分鐘,這些鳥雀竟然不怕人?不可能的呀。除非家養(yǎng),哪有不怕人的動物?那些不怕人的物種早就被人類消滅掉了,難道出現(xiàn)了變了基因不換容貌的新新物種不成?動物物種也有老瓶新酒的節(jié)奏?我這樣胡思亂想著,踩著南墻邊上的長條石凳,上了石桌。
天呀!墻頭上是個鐵制的細(xì)長水槽,兩頭用膨脹螺絲牢牢地固定著。昨天晚上下了小雨,水槽里淺淺地汪著一層雨水!
我的腦子被激了一下,忙回到屋里,從手機(jī)相冊里翻看那天給梅姨拍的玉蘭樹下的幾張照片。把照片的背景放到最大時,我清晰地看見,在梅姨身后的院墻上又整齊又零亂地站著一排麻雀鴿子和斑鳩。風(fēng)中的玉蘭花兒也像一只只活著的鳥雀,墻頭上的那一排鳥雀則像一片片擺放在那里的玉蘭花瓣兒。
春天早晨的爽朗天氣和剛才鳥糞的氣息讓我的想象力張開了翅膀。我推斷,梅姨肯定不只是管天上飛的,也會管地上走的。我繞過玉蘭樹,跨過墻邊一行棣棠樹叢,在南墻的最邊上,果然藏著一個長長的石槽子,是過去農(nóng)村里常見的喂豬的那種,現(xiàn)在它十分隱蔽地臥在樹叢的后面,它是用來積水的,喂野狗野貓的……
梅姨偷著從養(yǎng)老院打車過來的目的一定是想看一下她曾照顧過的小精靈們是否安好。房子院子是固定在那里的,玉蘭樹也是固定在那里的,早一天來看晚一天來看都無所謂,只有這些游蕩的無人在意的動物精靈們恐怕是梅姨最牽掛最揪心的。
我這樣妄自揣測梅姨的意圖的時候,瑋瑋的電話進(jìn)來了,說要過來喝茶。坐下后,我讓瑋瑋看看梅姨那天在蘭花樹下的照片,我說,你細(xì)細(xì)看,能不能找到細(xì)思極恐的新發(fā)現(xiàn)?她沒找到站在墻頭上的那一排靈動的鳥雀和梅姨望著它們?nèi)缬^望著自家小孩的眼神。我也沒點(diǎn)破。
瑋瑋說,與大姨的血緣關(guān)系這么近,我身上怎么就沒有她的高雅氣質(zhì)?
我說,你的生活太幸福了,梅姨身上的氣質(zhì)不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是無法形成的。
瑋瑋說,嚄!慕容,離了一次婚,就這么深刻深沉了呀。
我說,難道我說得不對?
她說,是不是有與你說法相反的可能?是不是我大姨這輩子過于簡單的生活才讓她養(yǎng)成了這種無與倫比的優(yōu)雅?她這樣說,我就怔了一下。她繼續(xù)說,你知道嗎?慕容,我大姨這輩子沒結(jié)過婚。
我聽了這話吃驚不小,本以為七十二歲的梅姨應(yīng)該也是個離婚的或者是愛人先她而走的。我問,瑋瑋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這樣的事情我怎么會騙你?你買了她的房,與她有緣,我才透露她的這個情況。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我庸俗地想,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應(yīng)該再讓她降十萬元我才買,我不知道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我說,瑋瑋,哪天,你帶我去養(yǎng)老院看看梅姨。
兩天后的早晨,我站在小院的石條凳上看看墻頭上的細(xì)長水槽已經(jīng)干了,就用花壺接滿了自來水倒進(jìn)去,手里沒有數(shù),溢出來了許多,把內(nèi)外墻都洇濕了一片,這時我聽到有人喊我,慕容慕容,你看誰來了?我努力探出頭去,透過繁密的白玉蘭花的縫隙,我看見瑋瑋用輪椅推著那優(yōu)雅的老人在小區(qū)甬道上緩行,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我打招呼,梅姨也舉著一只手沖我搖著。
我喊,不是我去看梅姨嗎?梅姨怎么又親自來了?我心里真怕她的身子吃不消。我招手讓她倆進(jìn)院,瑋瑋在路邊大聲沖著墻里面的我說,你換換衣服出來吧,大姨想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
小區(qū)很小,一共十幾棟樓,六層的居多,個別有十一層的。一眼就能看出梅姨是經(jīng)過精心打扮才出門的,別人臉上的皺紋是歲月的印跡,而她臉上的皺紋卻仿佛是用美工筆刻意畫上去的特別修飾,似有似無若隱若現(xiàn)。我再一次想,如果能老成這樣一幅畫兒的模樣,那我就盼著老的那天早點(diǎn)到來。
梅姨說,你們別跟著我,讓我一個人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我和瑋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為對方會說服梅姨讓我們陪著她共賞小區(qū)春天美景。我們都錯了,張著嘴巴看著梅姨摁著輪椅扶手上的電門,獨(dú)自一人前行了。
輪椅的速度很慢,我們就跟著她走,梅姨說,別離我這么近,我沒事的。
我倆同時咂咂舌頭。停下,估摸著離梅姨十幾米遠(yuǎn)的時候,才邁動腳步,尾隨她。我們看見空中有幾個黃鸝鳥跟著前面的梅姨飛,緊接著,就有幾只蝴蝶和幾只麻雀繞著緩行的輪椅翩躚起舞,美極了。
我說,不只是人知道什么是美的,鳥兒蝶兒也都知道。
瑋瑋說,這可能與我大姨穿的花衣裳有關(guān)。
我說,可能與你姨用的香水也有關(guān),但這些可能都不是決定因素。
瑋瑋說,也許,大姨前生可能就是一只蝴蝶或是一只小鳥兒。
我們在后面嘰喳著議論著,發(fā)現(xiàn)幾只肥美的太平鳥停在了梅姨的輪椅扶手上,幾只蝴蝶停在了梅姨的頭發(fā)上,幾只小麻雀駐足在了梅姨瘦削的肩膀上。我和瑋瑋捂著嘴,睜大了眼睛看著十米開外發(fā)生的這一切,然后,我們低頭尋找,仰面搜覓,又轉(zhuǎn)著圈兒脧巡,也希望有那么美的畫面發(fā)生在我們周圍,沒有,周圍的空氣光禿禿的,濕濕的,又咸咸的,我咽了口唾沫,繼續(xù)看前面的勝景:灰鴿、白鴿、黃鸝、麻雀、蝴蝶,還有好多叫不上名字來的飛行動物,在空中不斷地圍繞著梅姨飛呀飛呀飛呀,它們是在跳舞給梅姨看,它們是在唱歌給梅姨聽。我想,它們肯定都是喝過梅姨水槽里的水的,梅姨救過它們,梅姨救過它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甚至是它們的家族。
不知什么時候,一條條流浪狗,大大小小的,花色不一的,從我和瑋瑋的身邊竄過,往梅姨的身邊聚集,溫柔的汪汪汪的叫聲匯成了溪流薈萃成湖泊;那些狗肯定都喝過梅姨玉蘭樹下、北墻根下石槽里的水,每一條狗都曾受過梅姨的默默注視充滿愛意的眼光……又跑來了一群貓兒,在梅姨的輪椅上在梅姨的腿上蹭來蹭去親昵得如同她的孩子們。車子慢慢地轉(zhuǎn)頭了,向著我們的方向駛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也都紛亂地調(diào)頭,隨著梅姨向我們這邊涌來。
天呀,那畫面跟仙境似的,我們的梅姨像仙女似的,童話似的場景像夢一樣從我和瑋瑋的旁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地駛過,我們仿佛是不存在的。以梅姨為中心的春光曲子是電影,而我和瑋瑋是觀眾。我們相互掐一下對方手腕上的肉,疼,不是夢,是真的。我問,瑋瑋,你大姨在這個小區(qū)里住了多長時間來著?她說,大約是十四五年吧。我說,她得救了多少小可愛呀?,|瑋說,是呀,她得交了多少小動物朋友呀,她得對它們有多好呀。
這棵白玉蘭樹的花期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本以為只有兩個星期,但兩個星期過去,它仍然翩然盛開,一點(diǎn)萎縮下去的意思也沒有。小區(qū)里好多人都來樹下觀看,嘖嘖之聲我在屋里都能聽到。我在夢里聽到了風(fēng)鈴的清脆之音,就醒了,原來是外面雨打窗戶的聲音幻化成夢里的風(fēng)鈴之音催醒了我這個慵懶之人。第一個想法就是擔(dān)心玉蘭花的凋落,不管是因?yàn)槭裁丛虻蛑x,我都會覺得對不起梅姨,都會覺得是我沒照顧好它。心情復(fù)雜地走出了小院看時,卻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正在觀賞雨中的白玉蘭花兒。我說,大叔,您別淋著,感冒了就不好了。老人扎著圍巾,戴著一頂酒紅色的禮帽,說,雨中的玉蘭花更好看。我聽他這樣說,就打著花傘同看雨中的玉蘭。玉蘭花兒仍然挺立,玉蘭帶雨的樣子美翻了,比梨花帶雨多了幾分大氣和華貴。
老人說,我每天早上都來看的。我說,是嗎?我好像沒見過您。他說,我起得早,我每天都是第一個來看這棵玉蘭的,我比鳥兒起得還要早呢。我哦了聲,說,是這樣呀,我起得比較晚。老人說,能借你的梯子用一下嗎?對了還有修樹的剪子,我給你修剪幾根枝子。我問,您是園???他說,當(dāng)過,年輕的時候,我是搞林業(yè)的。我拿出雙面梯子又找到樹剪和手套遞給他。老人穩(wěn)穩(wěn)地踩著上去,剪下了幾根剛長出的短細(xì)枝子,說,雜枝太多,會搶了花的營養(yǎng),也會耽誤樹木長高。
他在下梯時,順手剪下了一朵玉蘭花!
天呀,我都有些不高興了,我說,大叔,您這是——
老人笑著說,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心疼,一百多朵玉蘭花會把樹壓得喘不動氣的,建議你每天都可以剪幾朵送人,這棵樹的花期反而會更長。
他要不是個老人他要不是搞林業(yè)的他要不是說得好像好有道理的樣子,我真想說出點(diǎn)兒難聽的話。他把那大朵花遞給我,說,給你,你這個姑娘和這朵花兒很配。他這樣一說,我心里一下子就晴朗了,我抹抹臉上的雨水,說,謝謝你,大叔。
一時,不知為什么,我竟覺得這玉蘭樹是他的,而不是我的,他是用他自己澆灌的成果賞賜于我。那天我給瑋瑋發(fā)了個信息讓她問問梅姨墻外面的玉蘭花兒能不能每天都摘幾朵送人。很快就來了消息,說,你每天都剪幾朵吧,送給小區(qū)里的人,送給你想送的人,這樣對樹對人都有好處。我突然想,那個老頭爬上梯子的主要目的根本不是剪樹枝,而是想摘下一朵玉蘭花。
我和我的新房更熟絡(luò)起來,它開始越來越相信我,越來越愿意把很多信息透露給我。搬過來之后,我天天開火,決不外出吃飯決不點(diǎn)外賣。廚房里的砧板是鐵木的,圓圓的,又重又硬真的如鐵一般。但,菜板上有淺淺的印痕。我想象不出要在這種菜板上留下印記,得有多大的力氣,我似乎能看到平日里文雅的梅姨一個人在廚房里煩躁時的樣子。她手持的是把斧子嗎?砧板上的是大骨嗎?
梅姨躬著細(xì)腰舉起瘦瘦的胳膊,劈向案頭的形象老是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用手輕輕地?fù)崦切\淺的印痕,像是穿過時光的黑洞去安撫那個可憐的怒火正旺的梅姨,我取下她手中的利斧,說,梅姨你別這樣你別這樣,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看見梅姨蹲在廚房的地上用圍裙的蕾絲花邊擦拭汩汩涌出的淚水。然后,她走到連接客廳和小院的斷橋鋁大門前,隔著玻璃觀望那一只只一群群在墻頭上喝水的鳥雀們,聽它們歡唱看它們舞蹈,倏地飛來又倏地飛去,不曾飛來也不曾飛去……
我喜歡這屋子的氣息,這是揮之不去的梅姨的氣息,我躺在厚實(shí)的席夢絲床墊上,有時想,如果梅姨的身體完全恢復(fù)想重新回來住的話,我是可以接納她的,如果她想再把房子買回去,我也會做通自己的工作賣給她的。
那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是搬過來的第二十三天。四月二日。落了大片的玉蘭花,空中有多大面積的玉蘭樹冠,地上就有多大面積的玉蘭落花,像一只只鴿子翅膀,折了,斷了,躺在地上,疼痛得翻滾不止,也疼得我直想哭。我想,別刮風(fēng)了別刮風(fēng)了。風(fēng)卻不聽我的,一直刮,花兒一直落,花朵大,掉在地上的是嗵嗵嗵的聲音,砸得我淚水橫飛,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那個花白胡子老人過來了。
姑娘,你哭了?
她叫我姑娘讓我很受用,有被爸媽愛撫了一下的錯覺。我說,是,方叔,我哭了。
今年哭哭也好,明年就不用哭了,花兒年年長,年年落,年份多了,人和人的心就練出來了。
聽一個老人上課,總還是能接受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有人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也許不管這人是誰、說什么都會緩解我這顆小心臟的悲憫程度。他又說,所以,姑娘,你最好是在它開得最盛的時候把這百十來朵花兒全摘下來送人,這樣你可能會好受些,明年你可以試試。
我有走路看天的嗜好。從小就這樣,特別容易磕倒,摔得雙膝上布滿了一輩子都不會消去的黑色沉淀。也挨過媽的擰,但改不了,就是喜歡走著路仰頭看天,除了晚上數(shù)星星白天品云彩之外,最喜歡的是數(shù)天上飛過的鳥雀的數(shù)量,我的最高紀(jì)錄是有一個秋天我數(shù)鳥兒數(shù)量超過一萬只。走路的時候,讓我目視前方甚至低頭看腳,我會陷入麻木癡呆悲憤憂傷的狀態(tài)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樣,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態(tài),但從小到大一直這樣,我和這個病也算是和平共處其樂融融了。
小區(qū)里的天空,每天都有一群白鴿在飛翔,二十只左右。一看就是養(yǎng)的信鴿。它們經(jīng)常會落在那棵玉蘭樹上,在玉蘭花間咕咕嬉戲,白色的花,白色的鴿,鴿像花,花像鴿,站在小院里觀望的我有時會分不清哪是動的鴿哪是靜的花,美極了!我多多地偷拍了照片和視頻發(fā)給瑋瑋,瑋瑋又喜歡又吃驚,說,天呀!真不知道我大姨住在那里年年都有如此的美景消受,她從來沒跟我說過,讓我也過去看看。
我說,你過來看吧,瑋瑋,最好是清晨過來。
瑋瑋過來的那個星期天的早晨,她差點(diǎn)哭了。一百零五朵玉蘭花一朵也不剩了。我抱了抱她,說,你看,綠葉長出來了?,|瑋撇撇嘴巴,好吧,看看葉子也是好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落盡了花兒的玉蘭樹一下子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綠中透白的樹皮水蔥般可人,碧汪汪的葉子圣潔而飄逸,一棵樹像一個人一樣默默無語地站在那里,靜享著清晨的金燦燦的陽光和四月溫柔無邊的南風(fēng)。瑋瑋顯然也被這棵樹的端莊儀態(tài)鎮(zhèn)住了。
這棵玉蘭樹真像我大姨呀。她說。
這棵樹也真像慕容你呀。她又說。
我倆坐在小院的小石桌邊喝茶,等待那群白鴿的光臨。會來嗎?她問。天知道。我答。一個小時候后,她說,喝茶喝餓了,你給我弄點(diǎn)茶點(diǎn)來吧。我起身去室內(nèi)給她拿吃食,卻看到了墻外的勝景,我盡量壓著我突突的心跳,小聲說,你看,瑋瑋,你看那樹冠上。二十多只潔白的鴿子落在了玉蘭樹塔狀的樹冠上,均勻地布滿,亮亮的,頭一動一動的,一派若無其事目中無人的樣子,與綠葉與南風(fēng)互掩互映。
天呀,無意之美真美呀。
玉蘭花兒又活過來了!玉蘭花兒又活過來了!瑋瑋壓住激動低聲說。
她拍了大量的照片給她大姨發(fā)了過去。
照片?
照片!
我想起了什么,再次打開手機(jī)里的相冊,找到上次梅姨來時在玉蘭樹下照的照片,放到最大,我看到墻頭上的那群鳥雀里有這一群白鴿!而在此之前我卻沒注意到。
我也沒注意到每天都要來墻頭飲水的鳥雀當(dāng)中,是不是有這群白鴿,它們與我是無關(guān)的,它們在我眼里心里和其它的那些麻雀呀灰鴿呀啄木鳥呀太平鳥呀啥的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我想,這群白鴿應(yīng)該才是大病初愈的梅姨來到她的老地方的真正原因。有兩張照片是她抬頭仰望墻頭的場景,我敢斷定,映入梅姨眼簾的一定是這群白鴿。
我又翻看了梅姨坐著輪椅來小區(qū)那次的照片,圍繞梅姨身邊的同樣有這群白鴿的身影。細(xì)看細(xì)品,梅姨的目光所及,正是這群白鴿!
中午我給瑋瑋做了臘肉白筍、海兔茼蒿和香椿雞蛋。喝了點(diǎn)干紅?,|瑋的心情有點(diǎn)沉郁,說,知道嗎?慕容,大姨在選擇新住戶這件事上費(fèi)了大氣力,有段時間她都不想賣了,總是對看房客不中意。我對她說,這只是個房子,又不是人,又不懂人情事理,你叫個什么勁呀大姨,賣給誰不是賣呀,誰住不是住呀;要是阿貓阿狗,找個面善心好的下家還情有可原,可是這個不會說話沒有體溫的一套房子,你收拾得再好再洋氣,也只能是用貨幣的多少來體現(xiàn)它的價值。我這樣說了,我大姨就不滿意就不愛聽,她說,別人的房子是什么樣她不知道,但她這套房子是有溫度通人性的。實(shí)話實(shí)說,一到周六周日我就陪著中介帶著客戶來看房,這樣叮當(dāng)了得有大半年時間,我都有些煩了,當(dāng)然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見了二十幾個有意向的,有幾個是可以付全款的,而且比你出的價要高出一二十萬,其中有一個出到了四百一十萬,比你的高二十五萬,而且是一次性付款。
梅姨的心好深呀,梅姨的心事好重呀。這是我的直覺。我說,瑋瑋,梅姨身體狀況再改善一下,讓她過來住幾日吧?,|瑋說,偶爾過來看看逛逛還有可能,過來住她肯定不會,她需要專人照顧的,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就是能到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也是很知足的——她對我說,你接手這套房子,她特滿意。
之前,對于飛翔在小區(qū)天空中的那群白鴿的印象雖然很深,但那只是屬于我的富饒?zhí)炜绽锏囊粋€小小景致。現(xiàn)在卻不同了,感覺這群白色的精靈與梅姨有著深度的聯(lián)系后,我就有意無意關(guān)注它們的完整的行蹤。
小區(qū)的天空也就是巴掌那么大,不夠幾個眼神的眺望。
我住的是小區(qū)的最南邊一號樓的一層。幾次觀察之后,我確定了那二十來只白鴿來自于小區(qū)最東北角的十二號樓。鬼使神差,我竟坐電梯來到了十二號樓最高層。摁響門鈴之后,門馬上開了,仿佛有人一直待在門后面等著我來拜訪。開門的是個老太太,圓圓的臉,皮膚白皙,眼睛大大亮亮的,如果沒有一頭白發(fā)真的無法證明她是個老太太。
你找誰?
方叔家嗎?
你是?
我叫慕容花,我來是想借方叔林業(yè)方面的書籍。
你與我們家老方約好了?
沒有沒有,我是臨時來拜訪,我可以進(jìn)去說話嗎?
上了茶,還洗了草莓,說是農(nóng)大的學(xué)生送來的。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家庭尋常的擺設(shè)和風(fēng)格,客廳墻面潔白,無字無畫無掛,只有兩只高高的音響杵在電視兩邊,顯得特別突兀,放著音樂,是小提琴獨(dú)奏曲,清麗而悠揚(yáng),略透些淡淡的憂傷。聊了一會兒,她姓艾,退休十七年了。我說阿姨你看上去哪像是七十二歲的人,五十七我也信,要是您把頭發(fā)染黑了,四十七也會有人信的。艾姨禮貌地笑笑,顯然,她聽這樣的話聽得太多了。
您這房子帶閣樓呀?
對的,老方喜歡有閣樓的。
我也很喜歡有閣樓的,好浪漫,您能帶我上去看看嗎?
我不大上去,膝蓋不行,你自己上去吧,沒關(guān)系。
閣樓的結(jié)構(gòu)與樓下一模一樣,只是屋頂是傘狀,四周逼仄,中間寬綽。兩個臥室各一張小床,還有張臨窗的寫字臺,其余的地方幾乎全被書和書籍滿滿的書架占領(lǐng)了。
這個閣樓帶著大陽臺!陽臺上有巨大的鴿籠,陽臺有多大,鴿籠就有多大,我數(shù)了數(shù)鴿籠里的白鴿,二十五六只的樣子。它們靜默地臥著,是在歇晌,應(yīng)該是在外面飛累了,春天,人易累,鴿兒也易累。對于剛剛走出北方漫長冬季的各類動物都一樣,蜇伏得時間太久,春天來到的時候就忘情地在天空在綠地撒歡戲耍,不惜體力不惜時間……
那,艾姨,方叔呢?
他去農(nóng)學(xué)院搞講座去了,得晚上回來,怎么?你好像流淚了?
沒有沒有,我可能是在鴿籠邊上迷眼了——哦,那,我改天再來拜訪,歡迎你和方叔也到我家里做客。
艾姨客氣地說,好呀好呀,一個小區(qū)的,我們一定去,慕容小姐你是住哪個樓?
我把我的詳細(xì)樓號單元號和門牌號都給她說了。她聽完之后,臉色沉了一下,眼睛快速眨了幾下,說,噢,原來是你買了那套房子呀。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電梯下來的,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如果電梯還不到一樓,我害怕電梯箱子被我的淚水盛滿,我害怕我被自己的淚水淹死。四月的春光讓我莫名地憂傷。我抱了抱那棵玉蘭樹,像是抱了下梅姨,又像是抱了一下艾姨,我倚在樹干上,讓我的背部一下一下地輕輕地撞它,淚水像泉子一樣順著我的臉頰淌啊淌啊淌啊……
我打電話讓瑋瑋趕快過來陪我。此時,如果沒人陪,我會傷心地枯萎掉。
有幾種可能,梅姨在十幾年前,是因?yàn)檫@棵玉蘭樹買了這套房子,或者是梅姨先買了房子,然后有人在院門前種了白玉蘭。
那鴿子呢?墻頭上和墻根兒邊的水槽呢?瑋瑋問。
我似乎明白了這里面的所有事情之間的聯(lián)系了,但似乎仍是一鍋粥。我問,瑋瑋,你大姨真是一輩子都沒結(jié)過婚?
真的沒有,我以性命和名譽(yù)擔(dān)保。她一臉鄭重。
她好可憐,一個女人原來真的可以這樣度過一生,微若塵,又燦如花。只是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過程和細(xì)節(jié)又有誰能體會。
很少哭的瑋瑋竟然也哭了,說,是呀,又冷又傲又可憐,她要不是我大姨,她要不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我才不幫她呢。
我流著淚說,不要這樣說她。
那怎么說她?瑋瑋嚶嚶地抽泣問。
我說,什么也不說,最好是不要評價,相對于她來說,我們的生命可能才剛剛開始,我們沒有評價的資格和資本。我聯(lián)想到自己剛剛開始的單身生活,內(nèi)心復(fù)雜極了。
嚄,慕容,原來你也是會說教的,好了,收拾一下心情,我想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