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中世紀總是被一系列刻板印象覆蓋:漫長黑暗,悲慘無知,被視為某種過渡、停滯與混沌階段。即便有人為此著迷,也多是以扭曲過去來滿足“新哥特式與恐怖事物的浮夸品味”。英國藝術史教授杰克·哈特內(nèi)爾的《中世紀的身體》,用器官敘事呈現(xiàn)中世紀生活史細節(jié)。身體不只是生存載體,還是調(diào)控系統(tǒng),理解疾病死亡的路徑。其強大隱喻功能,輻射了政治道德、哲學宗教各維度,是探討總體性生活的起點。
如既有干苦力的腳,走遠路的腳,也有無需勞動的腳。鞋子形制越無功用,越在揭示穿鞋者等級之高。如同魔爪的尖頭長鞋,凸顯穿鞋者出自享樂階層。鞋幫做得很低,則為了展示亮眼的襪子。14世紀花里胡哨的“波蘭鞋”風尚,被道德家們嘲諷粗俗無比,在15世紀又從尖頭轉變成平頭。鞋和腳的關系,儼然成為道德觀察,卻形成相反相成的兩極。鞋子越長表現(xiàn)對道德感的輕視,赤足則成為羞辱和悔罪手段。
作者發(fā)現(xiàn)儀式里身體要素的“兩分法”:中世紀統(tǒng)治者既會要求吻腳,來表達尊崇效忠;同時也會進行另一種儀式表演:為窮人、乞丐和貧民洗腳。這種靈感效仿了基督為門徒洗腳的謙遜。赤足,一邊是對囚徒的懲罰,另一邊又被賦予靈魂的苦修。“畢竟,基督是自己背著十字架赤足走到骷髏地的,還有許多圣潔的典范,長久以來把不穿鞋等同于拋棄物質享受,追求神圣真理。”
這種符號價值的曖昧性,也在有關身體的性特征上呈現(xiàn)出來。在我看來,它體現(xiàn)為顯與隱的悖反。一方面,中世紀的宗教傳統(tǒng)把與性有關的身體器官,轉化為“去性征化”的公共展示,“成為兄弟情誼的象征或神圣崇拜的對象”。另一面卻有意隱匿與男性情欲有關的事物,不讓大眾覺察。
中世紀的醫(yī)學觀念善用隱喻解釋兩性身體,生命孕育。如男性和女性器官有互為鏡像、分屬內(nèi)外的相似性。男性主導的生育觀,將女性視為容器,盛放男性種子。有意味的是,男女體液最終都被視為血液的變體,這種加工轉化通過加熱、調(diào)配和壓縮實現(xiàn)?!澳溉楸徽J為是用母親的血液在乳房里調(diào)制出來的,這種血液也曾經(jīng)滋養(yǎng)子宮里的胎兒?!?/p>
“第二性”觀念也并非一個晚近發(fā)明。中世紀自然地表述了性別不平等——一種原生與次生,成熟與未成熟,完善與欠缺的兩性觀。這些源于一種體液說,它曾居于解剖知識的核心地位?!澳行圆攀侨祟愓嬲牡浞丁?,男性的大量體熱奠定了身體魁梧,毛發(fā)茂密,可通過大量體液使身體多余能量輕易耗散。而女性身體則被描述為其反面或不足——它寒冷得多,某些程度上類同于孩子身體,不如成熟男性的火熱身體?!斑@種次等的身體因為太過寒冷而無法通過汗液或混合液排出體液,唯一的選項是通過月經(jīng)清除過多的淤積?!?/p>
這種邏輯會自然推導出女性特質:身體嬌小,皮膚光滑,也更脆弱。中世紀的思想家將此類身體學說,直接轉化為厭女的道德觀。女性的體液狀態(tài),直接變成心靈分析和道德判斷的依據(jù)。如根據(jù)經(jīng)血判斷其是否貞潔,反復無常;要么擁有好記性,抑或頭腦呆滯。這種拙劣的論述工具,與宗教裁判巫術妖魔,同屬一個思維世界?!皬脑S多方面來說,中世紀都算得上是令人深深擔憂的時代,只憑借解剖學構造,就幾乎把一半的人口劃分成較低等的人類。”而看似荒謬和惡心的觀念,置于歷史語境中,恰恰是主體富于邏輯的自我解釋學,是另一套身體的想象。
此書回顧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知識生產(chǎn)”光景:構建專業(yè)化的知識學科、為國民大眾出版知識與探尋知識生產(chǎn)的價值隱喻,詳細探討的歷史個案,反映了該時代人文知識生產(chǎn)的不同側影,其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印證了英國中產(chǎn)階級及其文化對“知識”的重新塑造,映照出19世紀英國這一“知識社會”的理念光譜,并表現(xiàn)出英國“知識制造工業(yè)”現(xiàn)代化流變的不同樣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