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風(fēng)
圖 / 崔江
1
夕陽西下,虎官和飛龍勾肩搭背,一路踏著小鎮(zhèn)的青石板往前走。小巷蜿蜒曲折,歷史悠久。據(jù)說,清朝康熙年間,這里曾出過一個探花,小巷因此得名“探花巷”。
探花巷店鋪林立,每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剃頭店的阿墨,是前清探花的后裔。這是他自己講的,反正,虎官和飛龍不信。因?yàn)?,阿墨連初中都沒考上。落榜后,阿墨痛定思痛,將宅子里的書籍燒個精光。
燒完后,阿墨就坐在探花巷的臺階上發(fā)呆。趕巧,有個剃頭師傅挑著擔(dān)子經(jīng)過,一路咿咿呀呀哼唱黃梅調(diào)。阿墨下意識地站起身,跟著朝前走,竟聽得入了迷。
剃頭師傅的黃梅調(diào),帶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阿墨閉上眼睛,仿佛置身一望無際的田野。
小時候,爹娘曾帶他看過戲。那時,阿墨只有四五歲,只是看個熱鬧。剃頭師傅的出現(xiàn),仿佛將他的記憶全召喚了出來。阿墨繞到前面,立馬雙膝跪倒:“師傅,收下我吧!”
從此,阿墨一邊學(xué)藝,一邊跟著師傅走街串巷。
“如果阿墨的爹娘還在,會不會氣死?”虎官歪著頭問,“他祖上,可是清朝的探花呢!”
飛龍扁了扁嘴:“所以呀,他們很有先見之明?!?/p>
阿墨的爹娘當(dāng)然不是被氣死的。曾經(jīng),他們有個很大的綢緞莊,伙計都有十來個,家底相當(dāng)豐厚。可惜,人有旦夕禍福。那年冬天,兩口子染了風(fēng)寒,先后駕鶴西去。
那年,阿墨才12歲,和虎官、飛龍一樣的年紀(jì)。
阿墨大哭一場,料理了后事,之后,賣掉綢緞莊,遣散了伙計。每天,阿墨準(zhǔn)點(diǎn)上學(xué),準(zhǔn)點(diǎn)放學(xué)。阿墨讀書,仿佛只是為了消遣,反正,錢一輩子花不完。同樣,阿墨學(xué)剃頭,也只是為了消遣。
三年后,阿墨學(xué)成歸來,在探花巷開了家剃頭店。店里有一臺“紅燈牌”收錄機(jī),一天到晚播放黃梅戲。哀婉的唱腔百轉(zhuǎn)千回,滲透了探花巷的每一道墻、每一塊磚。
夜深人靜時,虎官和飛龍從不敢在巷子里走,他們生怕冷不丁從墻角飄出一個清朝女子,手拿絹帕,目光幽怨。
大白天,虎官和飛龍想逃學(xué)時,就將書包藏在剃頭店外的排門板內(nèi)。傍晚,兩人玩夠了,再收起書包排進(jìn)隊伍,昂首挺胸地回家。
2
飛龍覺得,阿墨的手很秀氣,青蔥白嫩,且充滿了靈性。幫客人洗頭時,阿墨不用梳子,十個指頭沾著泡沫,緊貼頭皮來回游動,時而舒緩,時而急促。
在你頭皮奇癢時,阿墨的手總能及時抓到。那一刻的暢快淋漓,從頭皮傳遍全身,簡直難以名狀。
飛龍去找阿墨時,錄音機(jī)正播放黃梅戲《小辭店》,阿墨躺在椅子上沉醉其中。飛龍歪著腦袋,倚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呀,這個唱段我不會!”
阿墨聽了,幾乎一躍而起:“你……你也會唱黃梅戲?”
“是的!”飛龍挺了挺胸,一臉驕傲,“不信你聽我唱!”說罷,就賣弄起了僅會的兩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然后,適時閉上了嘴巴。
早年,電影《天仙配》風(fēng)靡全國,到現(xiàn)在,廣播里仍整天放這段《滿工對唱》,大家耳熟能詳??砂⒛?dāng)了真,他激動萬分,搖了搖飛龍的肩膀:“你唱得真不賴呢!”
阿墨迫不及待地說:“這出戲是《小辭店》,比《天仙配》更早。說的是青年商人蔡鳴鳳外出做生意,住在柳鳳英的店中,兩人情投意合。三年后,蔡鳴鳳決意丟下柳鳳英,辭店回鄉(xiāng)……這段唱,表現(xiàn)了離別時柳鳳英的不舍,她細(xì)數(shù)當(dāng)年相識的情景……”之后,阿墨跟著錄音機(jī)唱了起來,“來……來……來,上前帶住了客人的手,敘敘你我當(dāng)初……”
這是柳鳳英的唱段,男生唱女腔音域不同,阿墨只能用假嗓,這讓飛龍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他仍然裝出十分欣賞的樣子:“呀,你唱得才叫好呢!不知道的,還以為錄音機(jī)里在唱!”
這句話,讓阿墨十分受用,他驚喜地問:“真的?”之后,阿墨陷入了沉思,“可是好奇怪,師傅從不讓我聽《小辭店》,他說,聽這出戲,會惹來大麻煩。所以,我就偷著聽……”
很快,阿墨緩過神來:“既然你喜歡,我再唱一段給你聽吧?”飛龍擺了擺手,迅速跳到了門口:“好倒是好,但……但是,我現(xiàn)在要去上學(xué)了。下次吧,下……下次,你一定要多唱幾段!”飛龍撒腿就跑。
阿墨意猶未盡,重新倒了一遍磁帶,將剛才的唱段又唱了一遍。唱了幾句,自覺沒發(fā)揮好,又倒了一遍磁帶。
3
一連幾天,飛龍都沒去剃頭店,這讓阿墨心急如焚。每天,阿墨一進(jìn)店門,《小辭店》就開場,“柳鳳英”也閃亮登場。阿墨將音量開得很大,時不時地倚在門口望眼欲穿。
沒過幾天,飛龍果真去了。
連日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到了不得不剪的地步。阿墨興奮地將飛龍扶上座椅,左顧右看后,阿墨語氣堅定:“我敢說,你也是唱花旦的料。以前,男人也唱花旦,這是我剃頭師傅說的。”
飛龍有些敷衍:“這是真的嗎?我什么都不懂呢!”
“你還小,當(dāng)然不懂!”阿墨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細(xì)致地梳剪,“其實(shí),我也不是很懂戲,只是比你多吃幾年飯罷了!”
很快,飛龍在鏡中看到一張小男孩英俊的臉,讓他覺得不虛此行。
阿墨滿意地點(diǎn)頭:“剪好了!”
當(dāng)飛龍佯裝掏錢時,阿墨斜了他一眼,責(zé)怪地說:“咱倆是票友,怎么可以談錢呢?記住,戲比天大!”
飛龍求之不得,立馬將錢塞進(jìn)兜里。這時,又進(jìn)來一位顧客,飛龍趁機(jī)脫身。
突然,阿墨仿佛想起了什么,喊道:“對了,我白天忙,今晚去我的宅子吧?咱倆好好聊一聊《小辭店》這出戲!”飛龍應(yīng)了一聲“行”,早就撒腿躥出去老遠(yuǎn)。
當(dāng)晚,皓月當(dāng)空,阿墨早早地在院里擺了桌椅,沏了香茶,還準(zhǔn)備了瓜子、糕點(diǎn)和水果。對于志同道合的票友,阿墨特別大方。阿墨的四合院青磚白墻,是當(dāng)?shù)厣儆械捏w面宅子。
阿墨一邊等,一邊聽?wèi)颉?/p>
“柳鳳英在十字街做買做賣,有一位大方客,送我一塊招牌,上寫著四個字‘紳商學(xué)界,下寫著四個字‘仕宦行臺……”
這臺“紅燈牌”收錄機(jī),幾乎和阿墨形影不離,白天帶去店里,晚上再帶回家。
等到半夜,飛龍也沒去。
阿墨當(dāng)然不知道,從剃頭店出來,飛龍立馬買了兩串糖葫蘆。晚上,虎官和飛龍?zhí)稍诖蹇诘牟穸馍?,一邊吃糖葫蘆,一邊乘涼。
“你真的只為省下這筆剃頭費(fèi)?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黃梅戲嗎?”虎官舔著糖葫蘆,笑嘻嘻地問。飛龍想了想:“誰說我不喜歡呢?等頭發(fā)再長些,我就又喜歡了!”
4
不幾日,村里來了一個黃梅戲草臺班子。
戲班進(jìn)村那天,虎官和飛龍正爬在高高的樹上吃桑葚,紫紅的桑葚將兩人的褲兜染得斑斕一片。
遠(yuǎn)遠(yuǎn)地,虎官看見一個穿粗布褂子的中年男子,坐在馬車上,不時抽打著鞭子:“駕……”男子身后跟著幾名弟子,人困馬乏,灰頭土臉的。小路顛簸,車轱轆咯吱地響。
蘇北農(nóng)村沒有馬,這讓虎官相當(dāng)興奮,差點(diǎn)從樹枝上掉下來:“天吶,那……那就是馬嗎?”
“好像是吧!”飛龍隨手抓幾粒桑葚塞進(jìn)嘴里,腮幫子鼓鼓囊囊,仿佛一只不斷呼氣的蛤蟆。
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草臺班子要唱三晚的戲,這下,村里熱鬧了。阿墨聽說后,連生意都不做了。
他急急地跑來,哀求中年男子說,他的宅子很大,可以安頓整個戲班。他甚至還能免費(fèi)提供伙食,有葷有素。他連喂馬的草料都備好了,也不要一分錢,只求學(xué)幾出戲。
很快,阿墨將戲班領(lǐng)進(jìn)了宅子。戲班上下總共十來號人,中年男子姓白,是草臺班的班主,身材瘦削,八面玲瓏。阿墨逐一安置,女眷住西廂房,男丁住東廂房。
虎官近距離觀察后,有些納悶:“為什么,那個班主不姓胡呢?”
飛龍扁了扁嘴:“廢話!他明明姓白,干嗎姓胡?”
虎官搖了搖頭:“沒準(zhǔn),他是一只千年白狐。瞧,他的眼睛多像狐貍呀!還沒說話就先笑,看起來一臉的狡猾。你說,他半夜會不會突然變身,將阿墨一口吞了?”
飛龍猛捶他一拳:“你才變身呢!就算真的吞了,阿墨也心甘情愿。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虎官無言以對。
5
第二天,戲班排練劇目。
阿墨心花怒放。一開始,他還抱著交流的想法。他甚至幻想著這樣的情景——演出那晚,哪個演員剛巧生病,嗓子啞了,舞臺上亂作一團(tuán)。最后,幸虧他救場,才化險為夷。
鑼鼓聲后,俏雪登場,演唱《小辭店》中的經(jīng)典唱段:“來……來……來,上前帶住了客人的手,敘敘你我當(dāng)初……”只這一句,阿墨便羞愧得無地自容,立馬斷了之前的念想。
俏雪扮相俊秀,唱到悲苦處,如泣如訴,將離別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之后,白老板出場,他扮演蔡鳴鳳。白老板身段瀟灑,唱腔如行云流水,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是阿墨第一次近距離看戲,頓時,沉醉其中。他覺得,這么多年的戲都白聽了。
原來,聽?wèi)蚝涂磻蛲耆莾纱a事。
那晚,阿墨躺在床上,一遍遍地聽《小辭店》。聽著聽著,阿墨閉上了眼睛——恍惚間,俏雪和白老板縮了身子,變成磁帶封面上的兩個小人,一起跳進(jìn)收錄機(jī)里,繼續(xù)咿咿呀呀唱。
隔天傍晚,草臺班子在村口搭了戲臺,門票兩毛一張。平日里,村民們少有消遣,蜂擁而至。
早早地,飛龍和虎官搬了小板凳,搶占了最好的地盤。虎官伸長脖子,滿懷期待:“你說,阿墨會不會也上臺唱戲呢?”
飛龍扁了扁嘴:“他要是上臺,我第一個退票!”
飛龍不知道,此時,阿墨正在后臺忙得不亦樂乎。阿墨很想?yún)⑴c,白老板礙于面子,便派給他一些雜活——搬道具、端茶倒水什么的。阿墨樂此不疲,十分賣力。
鑼鼓聲響,幕布徐徐拉開,臺下掌聲雷動……
6
第一晚,戲班演了幾出小戲。俏雪是臺柱子,不管是《打豬草》中的小女孩陶金花,《藍(lán)橋會》中的童養(yǎng)媳藍(lán)玉蓮,還是《夫妻觀燈》中的王小六老婆,都演得惟妙惟肖。
第二晚,演了《天仙配》,俏雪扮七仙女,白老板扮董永。村民們情緒高漲,將手掌拍得通紅。
慢慢地,飛龍和虎官沒了新鮮勁兒。
“唉,整天看俏雪,真沒勁!”散場后,飛龍走出棚子,覺得有些無趣。
虎官點(diǎn)頭附和:“就是!沒準(zhǔn)阿墨上臺更有意思!”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在臺上沒看到我嗎?”
回頭一看,是阿墨。上次,飛龍放了他鴿子,有些尷尬:“所……所以,哪個是你呢?”
阿墨早忘記了之前的不快,白了他一眼:“我問你,《天仙配》最重要的角色是誰?”
虎官搶先回答:“那還不簡單?肯定是七仙女和董永嘛!所以,你演的是哪個?”
阿墨鄙夷地笑:“錯!最重要的角色,其實(shí)是我扮演的槐蔭樹——倘若沒有我,七仙女和董永怎么結(jié)為夫妻呢?槐蔭樹可是大媒人呢!后面的戲,又怎么演下去?”
飛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扮成啞木頭一動不動、只有嘴巴一張一合的就是阿墨,想來,他在臺上憋得很難受。
虎官頭腦簡單,立馬恭敬起來:“阿墨,你真棒!看來,平時你的黃梅戲沒白學(xué)呢!”
飛龍鼻子里哼了一聲:“等一下!我記得,槐蔭樹有一段唱,也是你唱的嗎?”
頓時,阿墨低下頭去:“不……不是,是白老板幫唱的,我……我還要好好努力??磥恚阏媸嵌械钠庇涯?!”
飛龍有些慶幸,當(dāng)時自己沒打盹,因?yàn)?,槐蔭樹的造型實(shí)在太搞笑了,大家都在議論,它的身體是不是紙糊的。
飛龍昂了昂頭:“我困了,該回家了!”
阿墨掏出兩塊錢,一臉討好:“餓了吧?去買點(diǎn)瓜子和茶葉蛋,明晚演《小辭店》,一定要來看哦!”
飛龍心花怒放,這兩塊錢,何止能買點(diǎn)吃的,連三晚的戲票都報銷了。飛龍假裝勉為其難,朝虎官使了個眼色?;⒐傩念I(lǐng)神會,飛快地將錢接過去,兩人一蹦一跳地走了。
7
最后一晚,壓軸大戲《小辭店》開演。“咚鏘,咚咚鏘……”鑼鼓聲響,俏雪頭戴珠花,閃亮登場。
“花開花放,花花世界,艷陽天,春光好,百鳥飛來……”俏雪身段輕盈,舉手投足,牽動著臺下每一雙眼睛。
之后,白老板身背包裹,手拿雨傘走了出來。相識三年,“蔡鳴鳳”要丟下“柳鳳英”,決然離開。
“來……來……來,上前帶住了客人的手,敘敘你我當(dāng)初……”當(dāng)梨花帶雨的俏雪唱到這句時,頓時,成了全場大合唱。
有低八度的,有高八度的;有聲情并茂的,也有插科打諢的……村民們唱罷,不約而同地朝臺下的阿墨望去。這全是阿墨的功勞,幾年來,這段唱探花巷的街坊聽了無數(shù)遍,全都會了。
昨晚,飛龍那句話,讓阿墨自覺玷污了“槐蔭樹”這個角色,所以,今晚不肯再登臺。
剎那間,阿墨淚眼迷離。
當(dāng)晚,演出取得了空前成功,俏雪成了大家追捧的對象。女人們在自卑之余,酸溜溜地說:“哎呀,女人上了妝都好看的,只有卸了妝才看得清楚!”“就是,沒準(zhǔn),俏雪還一臉麻子呢!”……
很快,俏雪是否一臉麻子,成了大家最想解開的謎團(tuán)??墒?,戲班的女眷深居簡出,村民們只能看見上妝后的俏雪。
于是,大家紛紛問阿墨:“俏雪是不是一臉麻子呢?”阿墨搖了搖頭:“不知道呀!我只聽她的唱腔,從不看她的臉?!边@句話,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飛龍對俏雪是不是麻子充滿好奇,他覺得,只要解開謎團(tuán),就能成為全村的英雄。
于是,飛龍找到了虎官:“上次,你說白老板是一只千年白狐,我也越看越像呢。不過,白狐都是半夜變身,想不想去瞧瞧?”
虎官立馬上當(dāng):“好呀!”
當(dāng)晚,月黑風(fēng)高,兩人早早地出門,像兩只貍貓一樣,埋伏在了阿墨宅院外的草叢里。
8
飛龍四處瞅了瞅,在墻角找到一個小土坡,隨即,慢慢蹲下身子,吃力地將虎官拱了上去。
“哇,好漂亮的宅子!”虎官贊嘆, “你該后悔上次沒來找阿墨談戲,只是坐在院子里,也幸福得不得了呢!”
飛龍忍著虎官的肥屁股,罵道:“別廢話,朝屋里看!”虎官乖乖順從,目光從東廂房掃到西廂房,自言自語道:“咦,千年白狐在哪里呢?”
突然,虎官喊了一聲:“是俏雪!”
飛龍急切地問:“真的嗎?快看一看,她是不是一臉麻子?”
虎官搖了搖頭:“離太遠(yuǎn),哪里看得清呢?哎呀,我不想看俏雪,我要看千年白狐!”
話音未落,飛龍支撐不住,“呼啦”一聲,兩人齊刷刷摔在墻根的草叢里。
飛龍一咕嚕站了起來:“該換我看了!”
虎官揉揉屁股,只好蹲了下來。飛龍縱身一跳,坐在虎官的肩上?;⒐佥p輕一挺,穩(wěn)穩(wěn)地將飛龍頂上了墻頭。
飛龍迫不及待地朝院子里看——可不是嘛!此時,俏雪正穿著戲裝,嘴里咿咿呀呀的??粗粗w龍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的動作怎么有些古怪呢?在舞臺上,明明不是這樣的呀?!?/p>
突然,飛龍捂住嘴巴,差點(diǎn)笑得背過氣去:“我的天吶,這……這真是意外的收獲呀!”
虎官歪著頭問:“什么意外收獲?難道,白老板變成千年白狐,一口吞了穿戲裝的俏雪……”
飛龍輕輕踢了他一腳:“胡說八道什么呀!反正,以后咱倆的剃頭錢都省了……”
虎官更詫異了:“為什么?”
飛龍干咳一聲,賣了個關(guān)子:“這事以后再說。難道,你不喜歡吃糖葫蘆嗎?以后,每次剃頭的錢,咱倆都能換成糖葫蘆?!?/p>
這下,虎官聽懂了:“那太棒了!我不要看千年白狐了!”
虎官松了力道,飛龍一躍而下。兩人躡手躡腳,七拐八拐,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9
第二天,飛龍和虎官剛巧在探花巷遇上阿墨。當(dāng)時,他正被幾個好事的女人圍堵。
“阿墨,你快說,俏雪是不是一臉麻子?”
“她上臺前,是不是涂了厚厚的粉底?”
“是不是雪花粉?我上回問小貨郎買的那種,一定是的!”
……
阿墨將兩手背在身后,故意說得模棱兩可:
“哎呀,這個我也不清楚呢!”
“也許,真是雪花粉吧!”
“人家是客人,我也不好問吶!”
……
飛龍嘿嘿一笑,匆匆擠了上去:“昨晚,我看見俏雪在院子里唱戲了,穿著《小辭店》的戲服。只不過,她動作僵硬,看起來不像真正的俏雪……”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阿墨。
阿墨對這句話毫無準(zhǔn)備,立馬愣在當(dāng)場,臉紅到了耳根。
飛龍的突然出現(xiàn),讓幾個女人很不爽。她們好不容易攔住阿墨,又好不容易可以打破砂鍋問到底,結(jié)果被飛龍打了岔。
“你這個小屁孩,快點(diǎn)走開啦!”
“喂,你到底走不走?”
“再不走,小心像俏雪一樣,今晚臉上也長滿麻子!”
……
虎官急于為飛龍出頭,怒吼一聲:“你們才要小心呢!今晚,白老板會變成一只千年白狐,張開血淋淋的大嘴,一口把你們吞了,哼……”說完,拉著飛龍撒腿就跑。
女人們面面相覷,之后,笑得前仰后合。這個笑話實(shí)在太好玩了,她們連俏雪的一臉麻子都不關(guān)心了。
“我的天吶!白老板是一只千年白狐?”
“他的嘴有多大?會不會一口吞了阿墨的四合院?”
“沒準(zhǔn)真可以呢?哎呀,笑死我了……”
女人們不再圍堵阿墨,她們?nèi)齼蓛傻厣㈤_,一起分享虎官提供的這個笑話去了。
此時,飛龍和虎官背著書包,早就跑得無影無蹤。阿墨心亂如麻,仿佛全身有千萬只螞蟻在上下游走。
10
戲班要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阿墨也跟著走了。
短短幾天,阿墨盤掉了剃頭店,又低價賣掉了宅子,就連那臺“紅燈牌”收錄機(jī)也不要了。
盛夏的早晨,田野一片空曠,村子里炊煙裊裊。虎官和飛龍坐在桑樹上,靜靜地眺望遠(yuǎn)方。
百米開外,白老板正坐在馬車上,輕輕抽打著鞭子:“駕……駕……”他看上去意氣風(fēng)發(fā),全沒了來時的落魄。就連白馬也滋潤了,皮毛油光锃亮。幾名弟子跟在馬車后,一路談笑風(fēng)生。
只有阿墨一聲不吭,神情落寞。他明明坐在白老板身旁,卻仿佛丟了魂魄,只剩一個空空的軀殼。
“天吶,阿墨就這樣走了?”飛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虎官抓一把桑葚,塞進(jìn)了嘴里,“所以,那晚你究竟看見了什么?快點(diǎn)說出來吧!”
飛龍無言以對。阿墨要走了,這個秘密說出來還有什么意義呢?不如,就讓它爛在肚子里吧。
眨眼,半年過去了。
街坊們都說,是白老板游說阿墨變賣家產(chǎn),趁機(jī)占為己有。還有人說,自打爹娘去世后,阿墨就再沒長大,骨子里還是一個12歲的孩子。孩子,當(dāng)然是好騙的。
這句話,讓飛龍很贊同。連自己都能騙阿墨,更何況是老謀深算的白老板呢?
期間,阿墨的剃頭店幾經(jīng)轉(zhuǎn)手,換了好幾個老板,開過縫紉店、修鞋攤、早點(diǎn)鋪……奇怪的是,沒有一家做得長久。最后,只好關(guān)門大吉,重新掛上了重重的鐵鎖。
阿墨的四合院,也掛上了鐵鎖。
買下宅子的,是個外地人。他神神叨叨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走進(jìn)院子,心里就發(fā)慌。晚上,還不停地做夢。夢中,有個清朝女子穿著戲服,咿咿呀呀地唱……”
謠言一傳十,十傳百,有鼻子有眼的。村民們避之不及,每次經(jīng)過,都繞道而行。
虎官深信不疑,飛龍卻有些不以為然:“也許,那邊只能開剃頭店,而且,必須擺一臺‘紅燈牌的收錄機(jī),每天不停播放黃梅戲。要不然,這家店就會倒閉?!?/p>
虎官怯怯地問:“那阿墨的宅子呢?為什么買它的人會不停地做奇怪的夢?”
飛龍哈哈大笑:“那是他心里作怪!誰都知道,阿墨每晚在宅子里聽黃梅戲的,時間長了,就刻下了印記。就好比,我一看見阿墨的剃頭店,就會想起免費(fèi)的糖葫蘆?!?/p>
飛龍頓了頓:“再說了,那是阿墨的宅子,所以,別人住不了。也許有一天,阿墨會回來呢!”
11
半個月后,村里放露天電影,是一部喜劇片。
誰知,才看了一會兒,放映機(jī)就出了問題——只有白光,沒有影像。放映員急得上躥下跳,村民嘴上罵罵咧咧,卻并不死心,他們堅守著自己的地盤,生怕被誰搶了去。
幕布上人頭攢動,此起彼伏。
飛龍指了指說:“我們像不像在看皮影戲?全村的人都在演?!?/p>
虎官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真像!”
于是,兩人爬上了村口的柴垛,那里視野更開闊。他們覺得,看那些猴急的村民,比看電影更有趣。
突然,虎官發(fā)現(xiàn)田埂上有個身影在移動。今晚,村民傾巢出動看電影,怎么會有人在田埂上?
虎官嚇得直哆嗦:“鬼呀……”
飛龍?zhí)吡怂荒_:“這世上哪有鬼?”
虎官顫抖著手,指了指人影:“你……你瞧,他好像往阿墨家的方向去了……”
飛龍“噌”地爬了起來,躥下柴垛:“去瞧瞧!”
兩人踏著夜色,在玉米地里一路狂奔。遠(yuǎn)遠(yuǎn)地,那人影停在了阿墨家的宅子前。借著月光,飛龍終于看清了——真的是阿墨。此時,他蓬頭垢面,仿佛一個街頭的乞丐。飛龍拉住虎官,蹲在了草叢里。
阿墨顫抖著手,摸了摸門上的鐵鎖,敲了幾下后,突然癡癡地笑了。與其說是笑,還不如說是哭,讓兩人傻傻分不清。最后,阿墨仰天長嘆,晃晃悠悠地走了。
“來……來……來,上前帶住了客人的手,敘敘你我當(dāng)初?!卑⒛鹆恕缎∞o店》的唱段,在夜幕中漸行漸遠(yuǎn)。“曾記得,客人哥店前一走,肩背包裹,手拿雨傘,口叫投宿……”
哀婉的曲調(diào),在飛龍耳中揮之不去?;秀遍g,飛龍仿佛看見了戲臺上的柳鳳英。剛開始,還是俏雪的臉,之后,變成了阿墨。而在同一時間,蔡鳴鳳的臉變成了白老板。
那一刻,飛龍有些自責(zé)。
倘若自己不去剃頭店裝票友,不夜探阿墨的宅院,不在大街上說那句話……阿墨會不會留在探花巷?“也許,他還會走的吧!”飛龍這樣安慰自己,“一定是這樣!”
有一天,飛龍和虎官又爬上了村口的柴垛。
冷不丁地,虎官問:“你說,阿墨會去哪里呢?”
飛龍仰望天空,有些黯然神傷:“也許,去找剃頭師傅了吧?”
虎官恍然大悟:“一定是這樣!阿墨不是說,聽剃頭師傅唱黃梅調(diào),仿佛置身一望無際的田野嘛!”虎官頓了頓,“現(xiàn)在,咱倆也置身一望無際的田野。”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