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旅夜書懷》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是杜甫離開成都草堂后沿岷江孤舟東下,從渝州到忠州途中感物激發(fā)的心緒記錄,是短暫安定后又衣食無著的羈旅愁悶之作。從安史之亂爆發(fā)開始的逃難流落,到后來因時因事而導(dǎo)致的被迫輾轉(zhuǎn)于華州、同谷、秦州、成都等地的寄居生活,漂泊是杜甫后半生的主題。行于艱險之蜀道,泊于寂靜之荒渚,于逃難的人民之間,詩人深切地感受到了國家的瘡痍衰敗、人民的絕望掙扎以及與世浮沉的個人悲苦。由北而南,由少年狂放到晚年苦痛,由壯志雄心到萬事虛無,這是一段人生理想信念由立而破的艱難歷程。短短十幾年,杜甫贊揚留戀的盛世以無可挽回之勢衰敗了;他所熱愛的人民正于這不知何時終止的亂世中苦苦掙扎;而他自身仕途終結(jié),生計艱難,多年苦痛已將他熬成了白頭衰翁,但漂泊流落的日子仿佛沒有終點。信念崩塌,身心巨變,他一直信奉的入仕做官、立身報國的人生之路,正是給予他最大失望的;他最為自矜自傲的文章千古,正是讓他最受打擊的。杜甫認識到并接受這樣的巨大落差,經(jīng)歷了長久的內(nèi)心掙扎?!堵靡箷鴳选肪褪窃娙嗽谶@種懷疑、失望而又迷茫的心境中的沉痛思考。
關(guān)于這首詩的解讀,前人已有不少創(chuàng)見,比如葛曉音認為這首詩體現(xiàn)了杜甫壯闊意境塑造的內(nèi)涵,“他所追問的是渺小的個體生命在廣闊時空中的位置,亂世之中人生之道的選擇”[1],將詩歌的最終意義指向生命;梁鑒江指出:“這首詩抒發(fā)了詩人失意官場的憤激以及飄零天地的感慨?!盵2]56其中關(guān)于生命意義以及詩人心態(tài)的探討給本文以啟發(fā)。筆者認為,《旅夜書懷》一詩,以情選景,又因景而情愈悲,愁情與悲景渾融一體。詩歌由“獨夜舟”起,以“一沙鷗”結(jié),寂寥與渺小、孤獨與微弱,詩人之獨行切沙鷗之獨飛。但與沙鷗之順應(yīng)本性、自在而飛的自由相比,詩人的內(nèi)心卻閉塞阻礙,自有萬千重擔(dān)。因此,與沙鷗之獨相比,詩人之“獨”更具悲劇意味。本文試以“獨”為切入點,重新解讀該詩,進而探討詩人的生命思考與人生歸宿。
《旅夜書懷》寫夜晚萬籟俱寂之時,詩人泊舟于江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凹毑菸L(fēng)岸”,草,是細草;風(fēng),是微風(fēng)。風(fēng)之微是通過草之細表現(xiàn)出來的。該句描寫細膩,兼顧視覺和觸覺,有一種輕柔靜謐之感。而“危檣獨夜舟”則打破了安靜柔和,危、獨二字使人頓覺肅靜和蕭瑟。兩句間形成了看似矛盾的景物表達,但實際上其構(gòu)成的整體意境是統(tǒng)一的。細草意象被杜甫多次使用,如《又送》“細草留連侵坐軟,殘花悵望近人開”[3]772,細草與殘花相對,詩人寄情于物,由草之細軟流連表達送客之不舍。在其他詩人作品中,細草又代表春之將至,如賀循的“三月節(jié)物始芳菲,游絲細草動春暉”[4]??梢姡毑菀庀蟮谋磉_并不固定,其含義隨作品整體意境而變化。由此“細草微風(fēng)岸”中,細草與微風(fēng)并列,除卻安靜柔和的意境營造之外,又突出了輕微柔弱之感。兩句中的細與危、微與獨,細小與孤立、脆弱與寥落,共同營建了一種深層意境,與孤獨于天地間的詩人狀態(tài)相符合。
以往有觀點認為,前四句寫眼前景,后四句抒心中情;前四句“旅夜”,后四句“抒懷”。如近人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認為“詩人奔波不遇,舟中感懷之作。這前半兩聯(lián)完全是寫景”[5];查慎行認為“此舟中作,題中四字,分作上下兩截寫”[6],將整首詩與題目對應(yīng)分為兩截,這可能與其論詩注重詩意對題意的切合程度有關(guān)。筆者認為,詩中的景物意象摻雜著詩人的主觀選景、繪景意圖,細、微、危、獨等詞滲透著詩人的濃烈情感,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所以,這些景物應(yīng)是詩人情感的外化,如此一來,以細草之“細”,喻詩人之“獨”,就可得以解釋了。
杜甫繪景描物,又極擅粗線條的大筆勾勒,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呈現(xiàn)出洞庭湖連接?xùn)|南、包容乾坤的壯大,氣勢磅礴?!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將于舟中騁目四望所見的江邊夜景寥寥幾筆加以勾勒。星星低垂,而知原野之寥廓平坦;月光臨水,方知江水之波濤涌動。夜晚天地同色,向極遠寥廓的地方望去,天地之間的距離隨著視線的延長而縮小,到最后很難清晰地分出界限,天地仿佛是接在一起的,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是垂到了地上。正如紀容舒在《杜詩詳解》中所評:“星而曰垂,由于平野之闊,遙望如垂也。”[7]垂字的使用,呈現(xiàn)出一種自在隨意的動態(tài)過程,賦予星星以靈動之感,同時也使得整句詩流動起來了。“月涌大江流”兼具視覺與聽覺的雙重感受,以水波蕩漾之景、水擊流動之聲此種細膩可感的“動”,打破了詩境中已然形成的表面的“靜”,動靜之間的景物轉(zhuǎn)變蘊含著詩人細膩的感物之心。視物艱難的夜晚,江水的流動無法被輕易感知。但詩人以月光照到了水面來表現(xiàn)江水的流動,這是何等的巧思與捕捉景物的細致??傊?,詩歌頷聯(lián)造境闊大,是景物構(gòu)圖中的轉(zhuǎn)折之處。
詩的前四句,微與闊并舉,孤高纖細與廣大曠遠并存。詩人視野由近及遠,收放之間,上天及地,跨度極大,強烈的反差濃縮于四句詩中卻能渾然一體,互相映襯,這主要得益于詩歌意境營造重心的明確。梁鑒江認為:“四句詩總起來烘托出一個‘獨’字?!盵2]56詩歌前四句以暗夜為情景,以細草微風(fēng)為襯托,以平野大江為對比,最終突出的是獨系江邊的一葉扁舟。詩人以“獨”觀景,又在景的襯托映照下愈顯孤獨。
首先,以動寫靜,以靜襯“獨”。夜舟獨系江邊,細草微風(fēng)輕柔,星垂野闊,月光臨水,都是靜寂無聲之景。但詩人并沒有將這樣的靜沉淀為萬籟俱寂,而是通過景物的細微波動為整體環(huán)境增添了動感。微風(fēng)吹動,是觸覺的動;細草輕搖、星垂月涌,是視覺的動;江流動蕩,是聽覺的動。但這樣的動于沉沉夜色中與厚重的靜相比,似有若無,如大江入海般,最終歸于廣袤天地,成為闊大靜謐中的細微之處而又統(tǒng)于靜之中。也正因如此,這種靜是更有層次、更為豐富的。此四句之景,靜而不寂,動而不亂,渾融一體。置身于其中的詩人,面對無邊之黑夜、無際之荒野江流,因未知而憂懼,因獨處而凝神。此時,外物細微的波動被無限地放大,天地之寂靜也因此顯得更加濃重。詩人由外界之靜而致內(nèi)心沉思,又由景物變化而思緒紛紛。從眼前孤寂思及過往漂泊,感人生之坎坷,又念來日之無望,其情感的流動正與這靜中之細微波動相符合,而厚重的靜也使得詩人的思考更具深度。
其次,意境突轉(zhuǎn),以巨襯微。該詩以細草、微風(fēng)切入,繪周邊之景,隱微弱渺小之意;又以危檣、獨舟推及自身境況,用詞轉(zhuǎn)向凌厲,顯無所依托之感。以細草之柔弱、桅桿之孤立,喻詩人之渺小無力;以微風(fēng)之輕飄、夜舟之漂泊,喻詩人之落拓漂流。首聯(lián)以微弱起,以寂寥結(jié),從景物之微轉(zhuǎn)向詩人之獨?!蔼氁怪邸辈粌H表明詩人之現(xiàn)狀,也是接下來詩篇中寫景抒懷的背景。一個“獨”字總攬全詩,因“獨”而微且細,也因“獨”而心事難解,感慨萬千,詩境暗淡消沉。頷聯(lián)卻境界頓開,詩人以垂、涌二字勾連天地,形成整體之闊大時空。野是平野,寬廣無邊,遠望接天星垂;江是大江,宏闊浩大,細觀月影翻涌。闊景的塑造,更有利于情感的表達。韓成武先生在《杜詩藝譚》中認為該詩“以巨筆寫宇宙,以微筆寫自身”,“將自身放在空闊無垠的宇宙中,構(gòu)成宇宙之廣與一己之微的極度反差”[8]。這樣的極度反差是通過對比來實現(xiàn)的。其一,就頷聯(lián)本身來說,詩人以星月為切入點,星空之浩渺與江流之空曠更能突顯面對蒼茫天地的微小無力之感。其二,與首聯(lián)結(jié)合來看,微風(fēng)細草、孤立桅桿、浩渺星月、獨泊孤舟,它們與詩人的孑然一身、孤身獨游相襯,而與這樣極小的自我相對的是極大的天地。詩人獨自處于廣大宇宙之中,獨身與闊景、渺小與博大、微弱與永恒,對比之下詩人的悲情更加突出。
總體來說,詩歌首聯(lián)描微景,情感細膩;頷聯(lián)繪闊景,情緒奔放。由近到遠,由小及大,由景之微、人之獨的渺小寂寥起始,再由與闊大時空的對比而將詩歌的情感推向高潮。靜寂無聲的自然、廣闊無垠的天地,更容易引發(fā)身處其中的詩人的生命之思、人生之問。
詩歌前四句由詩人之“獨”轉(zhuǎn)向天地之廣,五六句則收縮視野,由廣闊天地又轉(zhuǎn)向孤身只影的詩人自我。與首聯(lián)以景暗示不同,頸聯(lián)則是更為直接的情感表達,由寄情于外轉(zhuǎn)向直抒胸懷。
少年時的杜甫,自信狂放,灑脫曠達。雖遇挫折,卻仍能自勉。酒酣之時,俗事俗物皆不能入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保ā秹延巍罚?。這是盛世、家世、才華共同給他的底氣。詩人對以才華名世、以忠心報國始終抱有很大的信心與希望,而如今卻充滿了憤懣與失望。
“名豈文章著”,曾經(jīng)自稱“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的詩人,如今只能感嘆“百年歌自苦,不見有知音”(《南征》)。辛苦作詩寫文,卻得不到認可,詩人感到憤懣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少年之時,詩人對他的才華非常自信:“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保ā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揚雄博覽群書,為辭賦大家;子建長于作詩,才高八斗,文采氣骨兼?zhèn)洌焕铉邥í毑教煜?,門庭若市只求一見;王翰以一首《涼州詞》名動天下,又以“英雄榜首”狂傲臨世。而杜甫將此四人與自己并列,這是何等的自信和狂放。詩人確實有自信的理由,他曾在詩中自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長安求仕之時,他的文章也曾轟動一時,“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煊赫。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杜甫以才華自傲,希望能得到世人的認可。但也正是這樣杰出的才能與不甘平庸的抱負,使他在面對被忽視、被冷落的境況時,才會陷入懷疑與痛苦。杜甫的詩歌價值在他生前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認可。根據(jù)唐人選唐詩的情況來說,在韋莊《又玄集》之前的現(xiàn)存選本中均沒有選杜詩,而《又玄集》中也僅僅選杜詩七首。這七首詩分別為《西郊》《禹廟》《山寺》《遣興》《送韓十四東歸硯省》《南鄰》《春望》。除《春望》外,其余六首詩大都著眼于日常生活,題材多樣,雖也真情動人,技巧純熟,但與杜甫深刻反映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心國計民生的更多作品相比,其現(xiàn)實性和藝術(shù)價值并不突出。這種選詩情況與韋莊“清詞麗句”的詩歌主張有很大的關(guān)系。《又玄集·序》曰:“謝玄暉文集盈編,止誦‘澄江’之句;曹子建詩名冠古,唯吟‘清夜’之篇。……但掇其清詞麗句, 錄在西齋?!盵9]可見,韋莊于詩尚清尚麗,閑情逸興、生活情趣為其所重。因此,韋莊雖然推崇杜甫并在某種程度上對杜詩的傳播與接受作出了貢獻,但他所關(guān)注的也僅是杜詩中符合其自身審美意趣的部分,而其中承載杜詩真正價值的作品并未被挖掘??梢哉f,有唐一代,杜詩并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可。
“官應(yīng)老病休”,杜甫把仕途結(jié)束的原因歸結(jié)于年老多病。這確實是其中的一個原因。老病衰朽是事實,也是托辭。其真正原因應(yīng)該是比較復(fù)雜的。首先,詩人確實飽受疾病折磨,無力應(yīng)對官場之事?!八ツ瓴》挝└哒怼保ā斗嫡铡罚ⅰ芭R餐吐更食”(《遣懷》)、“眼復(fù)幾時暗”(《耳聾》)、“牙齒半落左耳聾”(《復(fù)陰》),杜甫晚年之時,身患肺病、消渴癥、風(fēng)痹等,痛苦不堪。其次,詩人僅有的幾次為官經(jīng)歷并不愉快,或是屈居于卑陋小官,年華虛度;或忠心直諫,反被疏遠;或受排擠冷落,有心無力……徒然消磨了他的入仕熱情。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杜甫對于仕途的失望。從長安求仕到安史之亂爆發(fā),再到漂泊流浪的多年間,杜甫深知民間疾苦,痛恨統(tǒng)治階級無能昏聵、驕奢淫逸。親身經(jīng)歷了動蕩戰(zhàn)亂與生離死別的詩人,從盛世的夢中驚醒,重回盛世的希望終于破滅,隨之破碎的還有他的報國之心。這對于自小接受儒家教育,以“奉儒守官”為信念的杜甫來說是一種打擊,是信念的倒塌。以“官應(yīng)老病休”概括仕途之路的終結(jié),也許是立于廣闊天地間的詩人得見自然之闊大縱橫,覺自身之衰朽殘年,感慨而發(fā);亦或是無法直面自己努力多年卻一事無成的仕途失敗,故作自解語,如仇兆鰲所評“六乃自解”[3]1486;或是作為封建士大夫的詩人,深察政局黑暗而卻無能為力,無法坦誠地面對信念的破滅,故轉(zhuǎn)而言他,正如顧宸引丁來公評曰:“救房琯而遠謫,辭嚴武而歸隱。公實見時危政暗,不樂仕進,然未敢告人,但云‘官應(yīng)老病休’可也?!盵10]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豈、應(yīng)兩字的運用?!柏M”是帶有反問意味的,但實際上詩人的不滿和質(zhì)疑已經(jīng)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這個反問句也使得整篇詩歌的情緒轉(zhuǎn)強,更能表達當(dāng)時詩人內(nèi)心的憤懣?!肮賾?yīng)老病休”的“應(yīng)”字,有本作“因”,筆者認為還是前者更為恰當(dāng)?!皯?yīng)”有應(yīng)是的意思,體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的不甘與心意難平;而“因”為原因之意,便缺乏了此一層深意。這也有可能是詩人在極度郁悶困惑之時,以一種較為容易接受的理由給予自我安慰的方式,畢竟對于自尊自傲的詩人來說,此時的人生狀態(tài)是難以接受的,正如黃生《杜詩說》中所言“無所歸咎,撫躬自怪之語”[11]。
《旅夜書懷》中,詩人甫一出現(xiàn),便是“獨夜舟”的漂泊者形象。杜甫為何深夜漂泊,又是什么原因使他茫茫然不知歸處。這需要對杜甫出蜀的原因以及出行的計劃等有所了解,也會有助于探析詩人的心態(tài)。觀杜甫于成都期間的詩作,與同谷、秦州時期的窘迫相比,愁悶苦怨的內(nèi)容少了,更多是記錄日常生活。后來杜甫決意離開成都,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與嚴武去世,詩人失去依靠有關(guān)。不管是長安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后來的逃難漂泊,杜甫的境況都是比較困窘的,就連最基本的生活多數(shù)情況下也得依靠友朋資助,“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客夜》)、“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縣》)。另外,當(dāng)時蜀地陷入動亂,詩人南行也是出于避禍考慮。還有一層因素,杜甫離開成都是想著能夠歸鄉(xiāng),不論是居于草堂還是計劃出蜀,他心中所想、所愿意歸去的地方一直都是他的故園,“此身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五盤》)。因此,出蜀之時,杜甫試圖取路歸鄉(xiāng),但這一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戰(zhàn)亂頻發(fā),干戈不休,“故鄉(xiāng)歸不得”(《春遠》)、“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去蜀》)。故園路漫漫,欲回而不得,所以杜甫不得不轉(zhuǎn)向瀟湘,四處流落,甚至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也難怪會生發(fā)出“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感慨。杜甫離蜀漂泊,于亂世中輾轉(zhuǎn)求生,經(jīng)歷了人世的苦難深重,飽含熱淚,時時嘆恨。這樣的悲傷愁怨無人訴說,對影自酌更見孤獨寥闊,詩人內(nèi)心積郁難解。
年少之時,悠游度日,裘馬輕狂。“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詩》)的駿馬,“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的雄鷹都是詩人的化身,矯健有力,自由曠達。就是鷗鳥,在杜甫的詩中都有不同的經(jīng)歷,從“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桀驁不馴,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的閑適悠然,再到如今“萬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去蜀》)的絕望失落,都源于詩人自身的深刻體驗。此時,漂泊半生的詩人,再不復(fù)往日的灑脫閑適,殘生無幾而萬事皆空,生平所求皆化為虛無。困頓窮愁之際,只有孤舟月影相伴,前途歸宿如何,也渺茫難料,詩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孤獨感。于是他將自己比于天地之間飄飄蕩蕩的一只沙鷗,四處游蕩,不知歸處。這是他對于當(dāng)下狀態(tài)的總結(jié),也是對人生前途和歸宿的思考。
沙鷗是個體生活的鳥類,常常獨自棲息于無人之沙洲。善飛,能游水,常常隨潮而翔。表面觀之,沙鷗獨飛獨棲于茫茫天地之間,弱小無助;詩人背井離鄉(xiāng),有家不得回,凄楚萬分。詩人以沙鷗之流浪喻自身之孤獨飄零,借沙鷗之渺小與天地之闊大對比,突出自身的無力衰頹。因此,沙鷗之“獨飛”與詩人之“獨行”是貼切的。但另一方面,沙鷗生于自然之中,游于天地之間,獨飛獨處是順應(yīng)規(guī)律進化而來的本性。于廣闊天地之中,沙鷗看似渺小,但它隨潮而翔,正得自由自在,與天地之大本質(zhì)上是相符的。事實上,沙鷗的這一品格也是得到詩人認可的,“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以鷗鳥翱翔于江海之自由展現(xiàn)詩人不被束縛、不愿屈服的壯志;“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獨立》),以鷗鳥往來容易表自由之愿望。在杜甫以往的詩歌中,鷗鳥這種自由搏擊、不受馴服的自由形象是更為突出的。那么從這個角度來說,尾聯(lián)似乎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愿像一只沙鷗一樣,可以自由飛翔于天地之間。此時沙鷗意象的運用是不是詩人用來說服自己適應(yīng)環(huán)境、放松心境呢?既然前事已定,愁苦哀怨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那為何不像沙鷗適應(yīng)自然一樣也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境況呢?可是這種看似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詩人實際上是做不到的。
在寂靜闊大的時空中,詩人周身寂寥,煢煢孑立,憂思滿懷?;赝^去,除卻奔波逃難的辛苦、寄人籬下的心酸,竟無所得。而漂泊的日子更是看不到未來,何時停,停于何處,是否還要為生計苦惱,似乎都是未知的。想及此處,詩人不禁對人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年紀已過半百,辛苦奔波半生,卻故園難回、親友離散。如今孤舟漂泊于異鄉(xiāng)荒渚,詩人滿腔心酸。但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中,就算是經(jīng)歷了痛苦的過往又面對艱難的現(xiàn)狀,詩人于窮愁潦倒、意志消沉之際,內(nèi)心苦悶難解、憤懣不平的卻仍然是文章千古、仕途暢達。詩人并未真正灑脫,他為文章不被認可而激烈難平、疑惑不解,又為仕途受阻、無辜見棄而郁郁不樂、心灰意冷。帶著這樣的愁思苦悶,詩人心頭有無法卸下的重擔(dān)。此時見天地間一小小沙鷗四處飄零,詩人只能從中體會到無人問津、流浪漂泊的苦痛,而對于沙鷗之自在隨意卻無法再共情欣賞。因此,對于以往有觀點取鷗鳥意象之自由歸隱之意,認為該詩尾聯(lián)灑脫曠達,茫茫然有遁世之感,并將其作為杜甫歸隱的證明,筆者是不太認同這種解讀的。一是詩歌頸聯(lián)情感激烈,不甘憤懣之意延綿不盡,突然轉(zhuǎn)向出世歸隱,未免有些生硬;二是杜甫一生感念國事民生,期盼盛世復(fù)歸,即使身不在位,而心卻時時牽掛,直到舟中絕筆之時,也并未全然不顧,灑脫放下。因此,此時的詩人,內(nèi)心的蒼茫無助之感應(yīng)是更甚。在這樣的心境中,見孤鳥獨飛,詩人似與其產(chǎn)生了情感共鳴?!八炜臻?,沙鷗飄零;人似沙鷗,轉(zhuǎn)徙江湖”[12],這是詩人與沙鷗相似的獨身之悲。而與沙鷗不喜拘束、自在往來的天性相比,詩人憂思滿懷而激憤難平,心有桎梏卻無法可解。沙鷗意象孤獨卻自由的不同含義,也代表著詩人的人生選擇問題。羈旅漂泊、窮途末路之時,詩人仍為過往心意難平,明知憤懣無用,卻也無法忘懷,沒有灑脫何談自由無礙。因此,即使知曉沙鷗獨飛之自由,詩人也無法效仿。這里的“獨”是清醒者的悲情。相比于詩篇剛開始細草微風(fēng)背景中“獨夜舟”外在之“獨”,此時的“獨”則是更深層次的詩人自我選擇之“獨”,涉及到了精神與人生的最終歸宿問題:身拘形束,心懷百憂,“獨”而不得自由。其內(nèi)涵也在與沙鷗意象的對比中更顯深刻、更具悲情。這其中的局限和悲劇意味并不在沙鷗之獨,鷗鳥并沒有改變,變化的只有詩人的心態(tài)。
《旅夜書懷》一詩,一個“獨”字總攬全篇,將詩人獨身之“獨”、詩歌情感背景之“獨”、詩人最終人生歸宿之“獨”串聯(lián)起來。詩人獨身漂泊,舉目無親,前途渺茫,孤獨抑郁之感尤甚。這種感情投射于詩中,便使得詩中所選景物也頗具孤危無助、空漠飄搖之感,由此形成了暗淡寥落的情感背景。在這樣富有情感濃度的環(huán)境中,詩人為以往之坎坷失敗而悲恨難平,又為前路飄搖無定而愁思滿懷。整首詩中滲透著濃重的孤獨茫然之感。細草微風(fēng)、危檣獨舟的纖細寂寥,在詩人感情的浸染遞進中,最終沉淀為鷗鳥獨飛、前路無期的深刻絕望。孤獨茫然、飄零落拓之感愈來愈強,由外界種種景物營造而成的孤身之“獨”,最終轉(zhuǎn)變?yōu)閮?nèi)在的精神與人生歸宿之“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