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如鍋底一般烏漆麻黑的時候,木工老曾就下了樓,從雜物房里推出老舊賊亮的二八大杠往單位走。外面正落著細碎雨點,他翻出一頂防寒帽戴上。
“就剩兩天了,老曾,你還要起那么早?”熄燈出門下樓前,老伴的嘟囔聲從屋里飄出來。
披一身朔風(fēng),雖千萬人,吾往矣。老伴的擔(dān)心,只當(dāng)不知?!盎镉媯兌颊f老子的脾氣犟得就像一只鷹,天黑算甚,風(fēng)雨算甚?”
老曾先是撇起嘴角哼哼幾聲,轉(zhuǎn)而得得得打馬出關(guān)。
1
“我起早做甚?”
12月的南方,不似北方般有冰有雪,但寒潮來襲,鐵打的漢子都要低頭彎腰。清晨空蕩少人的街道,昏黃的路燈在寒風(fēng)斜雨里搖搖晃晃,顯出那一股子冷徹心肺。推車走了一段,厚重棉衣里的身子骨血活了些,老曾才跨腿上車。不想人才上車,前輪瞬間傾斜要倒,歪歪扭扭走出一段,濕滑的路終于平了。老曾縮縮脖子,慢慢地蹬。也難怪老伴擔(dān)心,風(fēng)雨路滑,怕他難行。
早起的鳥雀有蟲吃。夜未艾,肚已饑。從家屬區(qū)到段里,得蹬二十多分鐘的自行車。再過兩條街,在單位邊上的一條巷子里,有家熱騰騰的米粉攤。這條路,他走了快40年,瞇著眼都能平安騎完。每天早晨,老曾能在那家米粉攤見著幾個老朋友,聊聊天南海北,聊點雞零狗碎。老曾很愛這一碗鵝山區(qū)獨一無二的粉。
陰沉沉的清晨里,米粉攤前的燈越發(fā)明亮??粗@茫茫冬霧里的一盞燈,老曾感到一絲溫暖。還沒等他開口,隔著十來米的老板娘就看見了他,手上鍋勺不停,嘴里開了腔:“老曾,三兩,脆皮!”
這胖胖的女人一手拿起撈絞,掂起一團白白嫩嫩的米粉扔進去,再將撈絞放入翻滾的湯鍋,轉(zhuǎn)身去案板上的盆里撿了一塊肉皮炸得酥黃的五花,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篤篤篤”切了起來。不出5秒,再轉(zhuǎn)身把撈絞在湯鍋里上下抖抖,把粉撈出,倒入碗內(nèi),再把切好的脆皮蓋上去,撒一把碎蔥,丟一抓油炸花生米,舀一勺酸豆角,往窗口外一推,“外面大鍋有筒骨湯,自己加?!?/p>
拿、掂、放、撿、切、抖、撈、倒、蓋、撒、丟、舀、推,不過二三分鐘,老板娘的一連串動作讓人眼花繚亂。老曾就愛看她燙粉出鍋的全過程,享受。這和自己玩木工活有異曲同工之妙。戲曲演員上臺要會唱、念、做、打,老板娘賣米粉不也“唱念做打”?一邊招呼顧客,一邊拾弄米粉,舉手投足間行云流水般,不似在做一碗粉,倒似在玩一套優(yōu)雅的太極拳。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功夫,玩不出這般花樣。熟能生巧。每每細看她玩一回,老曾都如同看見當(dāng)年剛學(xué)藝的自己。剛開始當(dāng)學(xué)徒干活時,在師父的吼叫呵斥聲中,只知使蠻力,二百斤木頭上肩要咬著牙??覆鹦端纱蚯们?,一天下來累得回家倒頭便睡。做得久了,肩磨厚了,手磨糙了,才曉得這里面的輕巧和門道。他也如老板娘一般把自己的活計玩得如雜耍般,打遍全段甚至全局無敵手……也罷,也只有愛做工的人,才能看出這眼花繚亂里面的心血和門道,才能品咂出這人間煙火里的酸甜苦辣。
有人喜歡吃了粉再舀湯喝,也有人湯粉一起吃。老曾拍拍肩上的雨水,端了碗,自去攤前的大鍋舀筒骨湯。一掀蓋,熱氣騰騰。好一鍋湯!顏色濃郁,肉香四溢。舀好了湯,倒點醬油淋點醋,再來一勺天等指天椒,老曾心滿意足。
幾條嫩滑的米粉嗦入肚,再夾一塊脆皮嚼起,聽著牙齒與它頑強搏斗,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酸爽。最后再喝一口香醇入味的湯,不說飄飄欲仙,也是樂不思蜀。
廣西人的力氣和勇氣是米粉養(yǎng)出來的。米粉暖了腸胃,消卻幾多風(fēng)雨。有它打底,根本不怕當(dāng)天有多少輛車多少活計。老板娘幾十年來專做桂林米粉,有脆皮粉,有叉燒粉。許多老職工吃了她的粉,聞了那湯的味,就無可救藥,寧愿繞遠道,也要來這過早。老曾就欣賞這老板娘的專注和認真。自家老伴常愛說,他認死理只會鉆牛角尖,十個徒弟罵哭過十五個,多出的五個是徒弟們的媳婦。道不同,不相為謀。老曾懶得和老伴說工作上的溝溝坎坎。鐵路車輛鐵路運輸,馬虎得?60歲了,就該把脾氣收回來?“你看人家一個小攤子,一早上賣幾百碗粉,靠的是什么,是味道!那味道怎么來的,不就是靠著專心、用情?學(xué)著點?!崩显际沁@樣在班組里敲打徒弟們?!芭率且院箅y來吃嘍?!庇杲z飄揚,老曾打個寒戰(zhàn),似在對人說,又似自說自話。如果說,早來單位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而今日,倒似他在向自己的過往來一場道別,來向老板娘向這一碗粉來一次惆悵分離。今日里,來得早,還沒幾個過早的人。一股寒氣似利刃撲面而來,若是休息日,必讓老板娘來二兩她自家泡的楊梅酒。老板娘擦了手,出來和他說話。
“是哦,我開了幾十年粉店,你也吃了幾十年了。要退休了?以后不走這邊了?”
哇,這老板娘,消息這么靈通?轉(zhuǎn)而釋然,這里本來就是車輛段消息集散地,有啥能瞞的?只是,這消息如此迅速地落到自己身上,倒似將了他一軍。
“莫亂講,莫亂講,吃慣了,還要來。美好的一天生活從這碗粉開始?!崩显鷣y應(yīng)了一把。
老曾似老鷹捉小雞般把那小半碗粉嗦進肚里。
2
和門衛(wèi)老韋打了招呼,入了段門,老曾右腿一使勁,單車直出五六米,直奔他的風(fēng)水寶地。
從段大門到檢修庫的木工房,足有五里地。圍墻之外,是高鐵線路,再過半個時辰,就有當(dāng)日最早一班動車利箭般穿過。
一路披雨,一路思忖。兩邊除了一排排廠房和股道,就是一棵棵一年四季綠蔥蔥的小葉榕和一株株寒風(fēng)里嬌艷的三角梅。原先,修的車不多,廠房沒那么大。后來,每天要拉幾十輛上百輛車來修,廠房擴建變長了,老曾看著那一棵棵小葉榕如何栽下,如何長成今天這般參天大樹。燈影里,小葉榕的樹枝在風(fēng)里輕輕地搖,又似在對他笑。往日里天天過天天瞧,本就覺得這樹這花這草有靈氣,能跟人說話,此時看去,竟是更加美好了。
五里地,不算短。后背已微微出了汗。不時,有來接早班的小伙開著電動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白⒁恻c,這里是廠區(qū)。”老曾高聲喝一句。開車的人,回頭笑笑,轉(zhuǎn)瞬,如風(fēng)箏斷線急停了下來,再慢慢往前開。拐向木工房屋后的單車棚,慢慢剎車,跨腿,才將微微沉硬的身子挪下來。老伴沒罵錯,這百來斤身子骨早不利落了。咔嗒一聲停好車,轉(zhuǎn)過屋前來。開了房門亮了燈,老曾從角落里撿起一把掃帚,從里往外掃。紙屑、刨花、木糠、碎條、破塊、灰塵,在外人眼里,木工房的地,哪有干凈的?
其實除了犄角旮旯,能走動的地方都拾掇得干干凈凈。掃一圈也沒見水泥地板撮起多少灰和木糠。但老曾頭不管,哪有一天不掃地的呢?看不見就沒有灰塵了?收了掃把,去鍋爐房打了水,再泡好一壺茶,他便坐在木工房里的一把木椅上,對著門外的夜幕閉目養(yǎng)神。
“我來做甚?”
這疑問如巨石入懷,讓他痛不堪言;卻也似巨浪撲來,讓他不知所措。
“莫非,這是一只將要死的老鷹,在無助地顫動著翅膀哀號,只能等待死亡?”
“因為我是驕傲的雄鷹,永不屈服。車輛段、檢修庫就是我的天空和草場?!币粋€驕傲的聲音卻在吶喊。
這身子骨,不可否認,已在喘息。這身體,也在承認,已在衰弱。在同事眼里,老曾只是個普通平常的老伙計,卻不知賣米粉的老板娘當(dāng)他是衣食父母,知他每日里要光顧她的米粉攤;知他是鐵路人,具體做什么不用知,哪管他是不是個拿著斧頭劈木頭的家伙。老板娘為甚與他熟絡(luò)?除了他是食客,更因鐵路人有穩(wěn)定工作。自己當(dāng)年是個落了榜讀不了書的高中生,幸虧進了鐵路,是鐵路收留了自己,給了自己想要的生活。37年來,老曾早已習(xí)慣每日穿著那件灰藍色的工作服,踩著他的二八大杠急巴巴地從家里鉆進來,耳聽屋外咣當(dāng)?shù)能囕v檢修聲,在刨床上刨出一朵又一朵絢爛的刨花,到了月中19號,領(lǐng)了熱氣騰騰的工資,交到老伴的手里,再去換三兩豬頭皮一瓶米酒,過的是神仙都不換的平實生活。
手電刨、大鋸、小鋸、刨子、木銼刀、手工鑿、大斧、手錘、直尺、紅藍鉛筆……大大小小的工具擺滿了一長條凳。老曾坐在凳前,手握一支紅藍鉛筆,隨意找了張紙,要寫寫畫畫。那銳利的眼神蕩起的架勢,嚇死人。好像在說:這是一只60歲的威猛的雄鷹在風(fēng)雨中翱翔天際,這是一名白發(fā)蒼蒼的將軍在殘陽如血時審視自己的士兵。
“老曾,點名了。莫遲到哦?!碧煲汛罅粒陞s未停。對面樓班組里一位職工的呼喊,透過濕漉漉的門口傳了進來。“小兔崽子,老子幾時遲到過,用你喊?”老曾冷笑一聲,啜了一口茶,起立,轉(zhuǎn)身,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工具柜換工作服……
“我們點名……”廠修班工長老鐘對職工們說道,轉(zhuǎn)而低嘆一聲,“老曾,你在班組就剩這最后兩天了,就不安排你上車檢修了,自由行動吧?!?/p>
這并非老鐘照顧他。自打他37年前在廠修班就職,就落了個職名叫木工。隨著時代的發(fā)展,P30、P40車不再使用,更高等級、裝載量更大的P60、P70車投入運用。木工承擔(dān)的任務(wù)很快由鉗工替代。班組人員大部分轉(zhuǎn)崗,老曾成了段上兩千號人里持有這一職名的最后一人。老曾一退休,意味著“木工”這一職名也將從段上退出歷史舞臺。
單位是棵大樹,哪一名職工最終不是葉落歸根?
3
點完名,知道老曾窩在木工房里,車輛鉗工老楊來看自己的老伙計。
他比老曾年少三歲,身子也瘦一大圈。老曾要穿XXL的棉衣,他則穿L的棉衣。當(dāng)年,他是木工組工長,老曾是他的副手。兩人一起在木工組搭檔了近30年,都是段里一等一的好木匠。后來,老楊也轉(zhuǎn)了崗,老曾就接過了工長的位。
“老哥,還舍不得???”老楊見老曾在紙上寫寫畫畫,先挑起一個話題。
“這吃飯的家伙,我學(xué)了一輩子,做了一輩子,也保我一輩子平安。當(dāng)然舍不得。不講別的,徒弟都教了多少個。哪像你,前幾年就跑了,少培養(yǎng)了多少人?”見老楊進屋,老曾略略起身,然后雙腿交叉倚坐在長凳邊,盯著老楊回道。又來一句,“坐,聊一下。想喝水,自己在桌子上找自己的那個杯子,我一直給你留著。自己倒?!?/p>
老楊聞言一怔,看到了桌子上那個不銹鋼的茶杯,沒錯,是自己用過的茶杯。沒想到這些年過去,老曾對他轉(zhuǎn)崗的事還耿耿于懷。他默默地倚坐到了長凳上。
學(xué)木工不容易,不但要學(xué)會使用各種工具各種機床,還要會制圖、會測量,再加上學(xué)鉆、鋸、刨、切、削等手藝,沒幾年心血,根本出不了師。出了師,還要扛得起。任務(wù)是山,任務(wù)是海,刀山火海在我們兄弟眼里都不算個數(shù)。老曾連續(xù)16年被評為段先進生產(chǎn)者,那風(fēng)光。每日里,終于收工了,木工們扛著木梯,抓著用剩的木條,從車棚里鉆出往班組走。夕陽的余暉,正好照過來。這時的陽光多好啊,金燦燦的,到了冬天,特別暖。
“要做好木工,就不能有花花腸子。那一年,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來到班組,沒事就拿粉筆在木工刨床的工作臺面上寫寫畫畫,對安全視而不見。我就吼他,你不能這樣做。你要善待你的工具設(shè)備,它是幫你找飯吃的伙計,它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崩显貞浾f。
…………
“是啊,之后,班組里再來新兄弟,我們都給他們上好‘善待伙計這一課?!崩蠗钜矅@了一聲。
兩顆腦袋不約而同地低了下來?!捌桨彩歉!!备鐐z相互叨著這一句。室外的車棚里,七八個年輕人扛著鐵架和木板,速速爬進了黑黝黝的棚車里。那咣當(dāng)?shù)穆曇舨粫r傳來,讓木工房里靜得能聽見一根針的呼吸。
當(dāng)年,木工組有近40人,每月檢修貨車18輛。當(dāng)時的敞車、棚車,甚至罐車大量使用木材。特別是棚車P30、P40的棚頂、車壁、地板,都是用木材拼裝的。運輸一段時間后,在礦石、鋼材等大型貨物的重壓下,木板極易損壞,檢修量相當(dāng)繁重。進了堆過煤渣礦粉的車廂,污濁的粉塵和悶熱同時襲來,“汗珠頓作傾盆雨”,那繁忙場景簡直是“千軍萬馬來相見”。
“老曾,一塊木地板長2米多,寬30厘米,重60斤,全靠一個人扛上車?,F(xiàn)在,還扛得動嗎?”頭發(fā)斑白的老楊看著老曾,終于挑起一個話頭。
“還扛得動,就是腰得疼幾天。當(dāng)年啊,到了周六,車輛檢修搞不及,段長都帶著干部來扛木板,什么時候把車交出去什么時候收工。大伙一塊干,加班報酬就是兩個肉包子。”說起這一茬,老曾眼泛精光,又道,“人心齊啊。就是沒有這兩個肉包子,大家伙也不計較啊。”
“有一次,你發(fā)高燒,打死也不回家。你還跟我吵起來。我講你腳打飄扛不了木板,在這做什么,回家休息看醫(yī)生。你講等到起,過兩天,老子還來翻江倒海。”老楊說。
“那老楊你呢?你女兒有次給你打電話,你說兩腿膝蓋疼,去醫(yī)院檢查是滑膜炎。你跟她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個事,她也沒在意。其實,你最疼的時候,走路一瘸一拐的,下樓就更不用說,只能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地挪。這個病即使打了封閉針也不管用。你還跟我講那段時間上廁所很是遭罪。蹲不下去,只能扶著廁所里的門板墻壁或者旁邊的水管來支撐自己。我讓你請假去看醫(yī)生,你卻犟死搖頭還叫我不要跟別人講。你比我還犟啊。別人講你不愿請假是風(fēng)格高。我說老楊沒那么高尚,他是貪圖單位食堂中午的飯菜便宜,扣肉飯還沒得吃夠。”
老曾雙眼猛睜,一頓炮火劈頭蓋臉。
“哪有的事,哪有的事,你開玩笑……”老楊邊聽邊接,臉一陣白了,又一陣紅了,最后哈哈大笑,幾滴眼淚從眼角飆了出來。
“嘿,老伙計,其實,哪個老木工不是條漢子?就像老鷹,傷了翅膀,還要掙扎著飛向天空?!崩显鴮χ匣镉嬝Q起了大拇指。
“老曾,你也別怨我轉(zhuǎn)崗,讓你落了單。你想,高鐵時代了,貨車也在更新?lián)Q代啊?,F(xiàn)在一天能做30輛車,比我們當(dāng)年快多了?!崩蠗钣终f。
“嘿,那是。我這只是職名沒了,但這手藝,我曾偷偷旁觀,小年輕可都接著呢?!崩显舐曊f道。
窗外,雨絲無聲,飄飄揚揚。
突然,車間書記帶著幾個人進了屋,有“70后”,有“80后”,有“90后”,還有更嫩的后生。
屋頭擠進這么些人,顯得暖和了起來??粗@些突然闖入的后生,哥倆一時倒沒了話,大家都嘿嘿地笑。老曾頭看到一個“00后”模樣的年輕人,在怯生生地沖自己笑。小伙子的眼光里,有那啥,又有那啥。那一瞬,老曾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
老曾那一雙蒼老有勁的大手緊緊握住這些年輕溫暖的手,一股股暖流在身上流淌著,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淚光……
作者簡介:陸江,男,1971年生人,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南寧局集團公司融媒體中心。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