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仰望蒼穹想要計算星星距離的少年,后來成為了一名物理學(xué)教授。他與初中同學(xué)結(jié)婚,赴美讀書、工作,后又離婚。小說不僅為我們帶回一段旅美華人夫婦的經(jīng)年往事,更帶我們走入物理學(xué)家張午界復(fù)雜而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這位對弦理論半生癡狂的學(xué)者,究竟在哪一個時刻作出了那樣震驚世人的決定?是的,他要以一個物理學(xué)家的方式借時間超越時間,以有限抵達無界。
一? 需要一說的緣起
我知道,是時候了,是講出這個真實故事的時候了。
兩年前的一天,一位旅居美國的中學(xué)女同學(xué)回國,想購回在老家昆城的一所舊宅,一時卻沒法得手。無奈之中,她求助于我。為了辦成此事,我從杭州回了兩次昆城,拿著面子費掉不少口舌。
撇開房子交易事務(wù),我在此過程中捉到了一塊文學(xué)大料。這件事切入點挺窄,但穿過窄門,或許能見到大的世相。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此事有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又關(guān)涉從昆城走出去的兩位赴美留學(xué)者。中美,留學(xué),愛情,婚變,隱秘,失敗,這些詞語含在嘴里嚼一嚼,能讓人生出激動。
隨后一年多,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除了做一些科普功課,也主動與美國的兩位同學(xué)進行聯(lián)絡(luò)——沒錯,是收集故事式的聯(lián)絡(luò)。我很想找機會跟他們相處幾日,以便更深入地聊。但他們已經(jīng)離婚,偶爾回國,也是各自行動且行跡匆忙。好不容易見了面,他和她也不會輕易開放自己的內(nèi)心秘區(qū)。好在我們當年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比較扎實,也好在我有足夠的誠心和耐心。
對我來說,這真是一次特別的經(jīng)歷,因為其中的人和事有著超出日常經(jīng)驗的異樣。每當事情獲得進展時,我心里難以避免地受到震動,甚至?xí)@出一種不老練的興奮。
時間過得快,現(xiàn)在已是初秋了。好幾個晚上,我安靜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回想著腦子里存放的一件件事。這些事按時間銜接在一起,差不多已組合成完整的故事形狀。我得承認,這里邊有著真切的生活,遠比小說周密的虛構(gòu)更加文學(xué)。也正因為這樣,我準備放棄精致的講述——是的,只有樸素的語言才配得上這個故事。
夜深的時候,我走出房間來到陽臺上。城市的天空竟布著幾顆星子,孤獨而高遠。我舉頭望著,思想不免飄游。不知怎么,我覺得天地突然變大,地球上的人與宇宙連在了一起。
二? 我與兩位同學(xué)的交往片段
在展開故事之前,我先說說兩位主角的名號,男士叫張午界,女士叫徐從嵐。在中學(xué)時代,他們的名字和我寫在同一個班的花名冊上。
那會兒的高中還是兩年制,我們是1978年秋天入校,1980年夏天畢業(yè)。此時高考恢復(fù)不久,社會上攢了許多屆學(xué)生,都奮勇地想擠進大學(xué),但大學(xué)的“胃口”還比較小,招不了太多的人。所以要說拼高考,那年頭比當下慘烈多了,一個班級一般只有幾個同學(xué)沖頂,一將功成眾人枯。
不過開始的時候戰(zhàn)火未燃,也沒分文科理科,我和張午界徐從嵐都坐在一個教室里。在班上,若論志向,好漢不少;若說成績,好漢不多。張午界成績堅挺且不乏志向,在班上成了天花板式的存在,但同時他也是個異類,因為又狂又傻。
先舉一個例子吧,那會兒我們大部分同學(xué)都住校,晚上在教室里夜讀。教學(xué)樓走廊拐角有一間很小的屋子,里邊擱著兩張桌子,白天供老師們小憩,夜讀時則被兩三個學(xué)生占領(lǐng),因為這里比較安靜。這天晚飯后,兩位同學(xué)搶先進駐了小屋子,不過其中一位同學(xué)是著名“汗腳王”,腳丫子從解放鞋里拔出來,臭味便在空氣中炸開。另一位同學(xué)是個胖子,不一會兒就捏著鼻子竄出門,在走廊里大口喘氣。很快,好幾位同學(xué)圍過來,他說,你們誰進去待夠十分鐘,明天午飯我請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個同學(xué)抖擻起精神進去,五分鐘后甩門沖出,還作嘔吐狀;另一個同學(xué)往兩只鼻孔里塞了什么東西,然后一臉悲壯地邁步入門,堅持到八九分鐘時,終于搶身而出,直接蹲在了地上。這時張午界拍馬上陣了,他聳一聳肩膀,拿著作業(yè)本安靜進屋。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有人再看一眼手表,十五分鐘也快過去,胖子說,他會不會挺不住暈倒啦?大家吃一驚趕緊推開門,只見張午界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寫作業(yè)——在那非常的一刻鐘里,他做出了一道復(fù)雜的物理題。
這個例子若道出他的傻,那還得講一件事體現(xiàn)他的狂。記得一個周末晚上,我和他想放松下,就去爬城南的九凰山。當年電視還是個新鮮東西,九凰山頂剛建了電視臺基站,昆城年輕人都愿意去見識一下。那天傍晚我們爬了一個多小時到達山頂,圍著基站走了一圈,又隔著玻璃窗看了一會兒黑白電視——好像是羅馬尼亞的一部故事片。下山的時候天已大黑,好在空中有不少星子,我們低著頭順著石階慢慢往下走。正走著,眼前猛地亮了一下,接著上空響起一陣轟隆聲,原來閃電打雷了。我們躲無可躲,只好坐在臺階上。我不明白地問,天上有這么多的星星,怎么還閃電打雷呢?張午界說,這是因為那片雷電云比較遠,不在我們的頭上。我說,比較遠是多遠呢?這時閃電和雷聲又先后襲來,閃電光中我能看到張午界一臉的認真。雷聲過后,張午界說,光速是每秒30萬公里,音速是每秒340米,剛才雷電相差9秒鐘,因為光速太快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那片云離這兒大約3060米。我有點蒙,只好指著頭頂上的星星說,它們有多遠呢?張午界仰著腦袋慢慢地說,它們每一顆的遠近都是艱難的計算題,多給一些時間,我也許都能做出來。
天上星星的距離哪能是中學(xué)生的作業(yè)題,但張午界的口氣就是這么大。所以那個晚上的對話我印象深刻,光速音速什么的數(shù)字現(xiàn)在還能記得,不過我對他“多給一些時間”就能計算星子的說法不以為然?!耙恍r間”是多久呢?幾天或者幾個月?事后證明,“一些時間”是指幾年幾十年,甚至只是一個虛詞。
當然啦,接下來我已沒法惦記這種小事,因為學(xué)校里分了文科班和理科班,我和張午界不在一個教室了。隨后一年里,我們各自忙著對付高考。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每個人都提著勁兒,腦子里全是兇猛的試題,即使星期天也不敢睡懶覺。連最懵懂的家長也知道,高考是一件大事,考上大學(xué)要放紅榜,名字貼到十字街頭最醒目的墻上。
天氣最熱的時候,高考結(jié)束了。紅榜放出來后,圍觀的人站滿了整個街頭。在昆城,我們中學(xué)聲名顯赫,但上榜的人也不多。興奮之余,便是填志愿表、等通知書。初秋的時候,我去了北京,張午界則前往合肥,他讀的是五年制的中國科技大學(xué)物理系。對了,那年我十六歲,張午界十七歲。
大學(xué)期間,世界噼噼啪啪地打開,小鎮(zhèn)的生活被我們丟在了腦后。我和張午界都有些忙,也有些懶,相互只寫過兩三封信,聯(lián)絡(luò)漸漸淡了。這種淡不是關(guān)系的淡,而是消息的淡。
時間說慢也慢,說快也快,一不留神大學(xué)就收尾了。畢業(yè)后我回到溫州工作,張午界留校過渡兩年,聽說又轉(zhuǎn)去香港中文大學(xué)讀碩士。大約在1990年5月末,我突然收到一份婚禮請柬,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張午界和徐從嵐的名字。說實在的,我眉毛一跳吃了一驚。
我們那個年代,男女同學(xué)之間基本上不搭話的。何況我們年紀都比較小,遞情書、地下戀之類的事很少發(fā)生。在我的印象中,張午界從沒有跟徐從嵐在一起的跡象。而徐從嵐當年沒有上榜,復(fù)讀兩年考上了杭州商學(xué)院。之后他們是如何貼上的,又是如何發(fā)展的,當時我一頭霧水。但我也相信,一對中學(xué)同學(xué)能好到一起,一定原先埋伏著情意,又一定在之后寫了許多封情書。那時我們明目張膽的浪漫,一般只放在紙上。
一周后,我參加了那個婚禮。按昆城當年習(xí)俗,婚禮在中午舉辦,而且宴席一般不入酒店。張午界家在鎮(zhèn)子坡南街上,是一座宅屋,院子不小,里頭還有一棵老桂樹。這宅屋應(yīng)該是祖?zhèn)鞯?,張午界從小在這里長大,自然挺有感情。那天的婚宴就在院子內(nèi)外擺了十多桌,場面不算大,但算得上熱鬧。我不見張午界已好幾年了,他穿著西裝,個子不高可身材挺拔,看上去相當精神。徐從嵐呢,高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到她,十年不遇變得鮮亮,穿上了婚紗,簡直像蘋果一樣誘人。當然啦,也可能是此時眼界未開,反正覺得他們挺洋氣也挺般配的。那天中學(xué)同學(xué)來了不少,在院子里制造了一陣一陣的笑鬧聲。
一臉高興的還有雙方的家人。張午界的父親是昆城郵局的一位職員,母親是小學(xué)教師,就在離家不遠的縣小教語文。他還有一個弟弟,身子比較壯實,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徐從嵐則是昆城西門人,父親是工廠工人,母親好像是電影院的售票員。家人的開心,不僅是為著婚禮,更是因為新郎新娘已有了好的前景。
前景的確不錯呀。徐從嵐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杭州一家國營商業(yè)公司上班,本來日子穩(wěn)定,但這時她不計后果地請了長假,實際是準備辭職了。兩個人的發(fā)展去向已經(jīng)明朗,張午界即將赴美留學(xué),徐從嵐也在辦理F2簽證,會很快前去陪讀。
所以那天的婚禮是出國前的一種儀式。這種身份認證式的儀式是雙方家人所需要的,尤其是在出遠門前。不過對同學(xué)們而言,不僅是婚禮,還是送別,有些“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的意思。酒席間,回憶的話和展望的話交替出現(xiàn),一筐一筐的;白酒和啤酒也是交替上桌,一箱一箱的。張午界酒量比較淺,但那天丟了束縛,喝得相當奮勇,最后舌頭拐著彎兒,昆城話講得有點像英語了。散席的時候,徐從嵐悄悄對我說,午界睡一覺就好了,你們幾位晚上過來繼續(xù)聚。那時候的昆城,宴席就是這么野豪,白天鬧騰過了,晚上也不能冷落,一般會召喚幾個好友再守一守喜氣。我從溫州過來赴宴,當晚也不打算回去,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
當天晚上,七八個要好的同學(xué)又湊一起,坐在院子里的一張酒桌前。我的酒量比張午界還弱一些,喝一點就上臉,再喝一點就容易招來胃的造反。好在此時上方有月亮,又沒了白天的喧鬧,適合小飲聊天。同學(xué)們慢慢吃著,一邊說一些閑話。我問張午界將來具體的打算,他說現(xiàn)在想具體也具體不了,反正先花幾年時間把博士拿下;從嵐出去也會繼續(xù)讀書,在美國只要拿著高學(xué)位,以后的日子就不會失控。從張午界收斂的口氣中,我能捕捉到他的躊躇滿志,畢竟他去的是著名的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又是全額獎學(xué)金。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覺到他有一股在專業(yè)上奔跑的欲望,也就是當年在山上要計算天上星星的那股勁兒。不過即使去摘天上星子,反過身子還得回到地面。我對張午界說,以后呀不管跑得多遠跑得多久,你還得惦記昆城惦記這個院子,因為這一輩子你和從嵐嚴重失控的夜晚,是從這里開始的。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徐從嵐走了過來,輕聲宣布一件事,讓我們移步樹下去見證一下。
呵呵,在這個新婚之夜,原來他們倆決定干點有趣的事兒——想想也是,一對即將出國的留學(xué)生婚禮,總得跟小鎮(zhèn)上普通的婚禮有所區(qū)別吧。大家隨著兩人來到桂樹下,那里不知啥時已經(jīng)挖了個小深坑。張午界拿了旁邊的一只陶甕,擱在深坑的底部。伴著同學(xué)們見證的目光,張午界和徐從嵐各自將一個荷包放入陶甕中。兩個荷包里各有一張紙,分別寫著一段相互保密的文字。這是他們心里的秘語,先存放在時間里,相約五十年后打開。
這的確是個好玩的游戲,有點浪漫又有點別致。隨后張午界用鏟子取了一鏟土送到坑里,將鏟子交給徐從嵐;徐從嵐認真鏟了一下土,把鏟子交給旁邊的同學(xué)。大家一邊說著話,一邊輪流鏟土把坑填上。有點可惜的是,旁邊沒有一部相機記錄一下。
說實在的,月色中的這個插曲雖然有趣,當時大家并沒覺得有額外的意義。畢竟只是一個游戲嘛,將陶甕埋好后,事情似乎就過去了。同學(xué)們繼續(xù)回到餐桌上喝酒聊天,賺錢門路呀昆城未來呀美國生活呀,等等。那個晚上大家坐到很晚,幾乎忘了洞房還在等著新郎新娘。
婚禮之后,張午界徐從嵐先后去了美國,我跟他們又少了聯(lián)系。那時候沒有手機,聯(lián)絡(luò)不方便,我和張午界只是有過幾次郵件往來。時間恍惚歲月不居,再見到他們,已是十多年后了。
2002年深秋,“911事件”發(fā)生的第二年,我赴美國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順便四處走走。到了西海岸,計劃在舊金山逗留兩三天。跟張午界一聯(lián)系,原來相距很近,心中頓時一喜,就約定見個面。那時他們住在奧克蘭,與舊金山僅一水之隔,跨過一座大橋就到了。
我在一個中篇小說里寫到過舊金山著名的大橋,但那是金門大橋,不是通往奧克蘭的這座。這座海灣大橋也挺著名,跨度很長,上下兩層通著汽車。記得那是個陰淡的下午,路過大橋時能看見有點無精打采的海面。過了橋不多一會兒,就在第十九街邊上的公交站見到了張午界。他站在那兒等著我。
默算一下,此時離參加他們的婚禮已有十二年了。我們的臉上雖然放著歲月,但一眼都能認出對方。張午界看上去有些疲累,不過馬上被久別重逢的高興覆蓋了。奧克蘭城區(qū)不大,他開車七八分鐘便把我拉到了家。徐從嵐在門口迎接我,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六七歲的兒子。
他們家不是美國常見的那種獨門別墅,而是一套大約一百多平米的condo,翻譯過來叫公寓房,離學(xué)校(對了,就是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不遠。房子在六樓,看上去倒也不錯,有壁爐有書架還有真皮沙發(fā),有點古色古香。徐從嵐燒了幾個中國菜來款待我,當然還上了一瓶葡萄酒。這么些年過去,我和張午界的酒量都沒有長進,喝了兩杯便開始上臉。
不過酒喝著,說話會順溜些,我們先聊了房子。徐從嵐說,房子是1999年買的,當時房價有些下滑,租房不如買房,就湊錢加貸款買了。這兩年房價往上爬,心里正暗暗高興,不料“911”來了,房市又落了潮。我又提起孩子,說兒子挺可愛的,該上小學(xué)了吧?徐從嵐說,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之前是外婆奶奶輪流來美國照顧小孩,雖然辛苦些,倒也沒出什么差錯。
說過了房子和孩子,然后進入工作的話題。徐從嵐到美國后打過一些零工,后來繼續(xù)讀書拿到會計學(xué)碩士,現(xiàn)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財務(wù)助理;張午界呢,花五年時間讀完博士,又做了一年博士后,之后留校做助教。按學(xué)校規(guī)定,助教做滿五年后就會失去資助。幸運的是,在第五年即將結(jié)束時,他拿到一份非終身制的副教授合同。這么聽著,他們倆似乎還挺順的,沒什么太大的意外。中國不少優(yōu)秀留學(xué)生,應(yīng)該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但接下來我才知道,他們倆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夠好——正是因為張午界的專業(yè)方向,使得他和許多留學(xué)生有了區(qū)別。
張午界此時迷上了弦理論,具體地說,是迷上了弦理論新演變出來的M理論。當然,這種物理學(xué)上的玄妙東西我不懂,只能聽張午界的解釋。張午界說,現(xiàn)代物理有兩大支柱,即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xué),但它們居然是不相容的。找到一種可以統(tǒng)一它們的理論,是許多物理學(xué)家拼盡全力的目標?,F(xiàn)在,一縷頗有魅力的曙光出現(xiàn)了,這就是弦理論。弦理論認為世間萬物均由一根振動的弦組成,無論是最小的基本粒子還是最大的宇宙天體,都得在這根弦的跟前低頭稱臣。也就是說,這個理論若能成立,就能弄明白宇宙的起源問題。瞧瞧,這是多大氣派的學(xué)說呀。但問題是,要證明這個理論是對的,得找到基本粒子,但基本粒子太小太小了,小得無法用咱們的文字語言來表達。
張午界說,要找到基本粒子,得靠加速器和對撞機聯(lián)手,也就是在加速器的推動下,用帶電粒子進行對撞,產(chǎn)生新的基本粒子,而且這種試驗最好排除任何因素的干擾。舉個例子說,在一條很長很長的地下隧道里,兩臺力大無窮的對撞機飛速地迎頭相撞,轟的一聲,才可能濺出基本粒子。在那一剎那,大約也是宇宙大爆炸時的景象。
張午界說的理論我一時聽不明白,可這個例子我聽懂了。當時我就想,呀呀,這玩意兒太有意思了。
但問題在于,要進行這樣的對撞試驗,要花很多很多的美元。即使自己擁有印鈔機,美國政府也不愿意拿出這么多的錢。而此時,弦理論又進行了新一輪革命,M理論閃亮登場,非常讓人著迷。
張午界的擔(dān)憂是,如果美國政府不支持搞對撞機,M理論就會失去證明自己的機會。從小處說,這會導(dǎo)致M理論在物理界站立不穩(wěn),并帶來該專業(yè)經(jīng)費資助的減少,容易讓他的教職脫手而去;往大處說,人類能捕捉到宇宙誕生的細節(jié),那該多好呀,張午界作為在這個方向用力的物理學(xué)者,顯然有些心急。
其實聊一會兒我已經(jīng)知道,在美國搞弦理論研究的——這里指的是大概念的弦理論,包含了M理論——有一個龐大的陣營,里邊有不少著名物理學(xué)家,張午界在其中只是一個追隨者。但他的憂心是真切的,癡心也作不了假。那次拜訪他家,在我腦子里留下的一個重要印象就是他隱隱憂郁的神情。這種神情又讓我聯(lián)想到當年他在山上遙望星星的模樣,現(xiàn)在有句話叫“歸來仍是少年”,我覺得他的身上還殘留著少年的影子。
“歸來仍是少年”,其實說的不是年齡,而是指還保留著內(nèi)心的干凈和向外的好奇。在張午界隱隱憂郁的神情里,干凈和好奇這兩者都沒失去。不過呢,他的干凈帶著一點笨拙,他的好奇帶著一點迷茫。對,就是這樣。這是我當初的短暫感覺,不一定準確,卻一直停留在了回憶里。
說一直停留,是因為在后來很長的歲月里,我沒再見過張午界。
那次晤面之后,我們的聯(lián)系并沒有變得更多——世界說小又很大,而大家在日子里都忙著自己的事情。我也從溫州來到杭州辦一份文學(xué)雜志,整天想的都是稿子的事。直到邁入智能手機時代,我和張午界才多了些短信來往。有一天,張午界突然告訴我,他離婚了。我吃了一驚,連忙問怎么回事。張午界沒有解釋什么,說分開了也好,兩個人都輕松些。我再追問,他就沒回復(fù)了。為此我在腦子里想象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什么頭緒來。由于時間和空間的緣故,張午界其實已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是的,對我來說,他成了地球上另一頻道的人,是一種遙遠的存在。
事情的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前年的10月。這一天我收到一條短信,對方說自己是徐從嵐。我恍惚了幾秒鐘,才明白過來——時隔多年,徐從嵐竟然冷不丁地出現(xiàn)了。
徐從嵐說此次回國已在老家昆城待了半月,現(xiàn)經(jīng)過杭州準備返美,希望能見個面。我心里挺高興的,很快約定當天晚上在“樓外樓”一起用餐。到了傍晚,我提前抵達,選了一張靠窗的小桌子。沒多久,徐從嵐來了——一身雅致的休閑裝,臉上淡妝里多了一些皺紋。因為久別,兩個人都有些感慨。我們邊吃邊聊,大都是我問她答。我先問她兒子怎么樣了?她說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舊金山一家計算機公司做實習(xí)生,情況還好。我又問張午界近況如何,他有回國嗎?她說好久沒見啦,不知道近況。我說,分開了他還是兒子的父親,怎么會沒有消息?她答道,只聽說他每年會回一趟國,參加一些城市馬拉松賽。我吃了一驚,呀,他跑馬拉松?她說,跑了不少年啦,開始是幾公里健身跑,慢慢添了距離,先跑進半馬,又跑進全馬。我問他的專業(yè)進展怎么樣?徐從嵐沉默一會兒,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我們分開時他正在低谷期。我還要再問,見她低頭不語的樣子,就改了話頭,問她這次回國的情況。她這才抬起腦袋,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分別這么多年,她還能想到求助于我,這是老同學(xué)的情感底子在托著。我這么尋思著,一邊等她開口。她說,求是,你還記得我和張午界婚禮的那個晚上嗎?我愣一下,點點頭。那個晚上太不一樣了,無法讓人忘記。院子里的樹下陶甕內(nèi),裝著五十年封存期的愛情秘語呢,只是當時誰也沒去想這婚姻會不會被現(xiàn)實打臉。
徐從嵐眼睛暗了一下,說可惜那個宅子沒有啦。我“咦”了一聲,說昆城這些年的確在拆拆建建,可坡南街是保留了的,那房子怎么就沒有了呢?徐從嵐聳一聳肩說,坡南街老宅被張午界弟弟賣掉了。賣掉舊屋搬進新房,這是人家的選擇,當然不能算錯。但對徐從嵐來說,這竟是一個心結(jié)。
徐從嵐說,我在城西有一間父母留下來的老房子,上半年被拆遷了,補回來一筆款子,我想再添上一些錢,把張午界的那個老宅買回來——這次回國,主要就是為了這個事。我不解地問,你跟張午界早分開了,干嗎還要替他贖回來?徐從嵐說,不是替他是替我自己,我愿意在老家保留一處房子,與其在拆遷后弄一套新房,還不如拿回這座有感覺的舊宅。我明白了,點點頭說,你在那座舊宅其實沒住過幾天,主要奔著那老樹底下的文字。她輕笑一下說,你是那個晚上的見證者,這也是我找你幫忙的重要理由。我說,這么一講壓力不小呀……我能幫什么忙呢?她說,我打聽過了,那老宅現(xiàn)在的主人是位公務(wù)員,沒打算賣掉房子,通過中介打電話試探,一下子被頂了回來。她停一停又說,我在昆城已沒有可以相托的朋友,父母年紀大啦跑不了這種事,所以挺沮喪的。到了杭州突然想起你來,你是作家神通廣大……我笑了,作家怎么可能神通廣大!她說別謙虛了,你在昆城一定有不少朋友。我說,我有幾個朋友,可他們都不是買賣房子的。她說,求是你的意思是不想幫這個忙嗎?我說,我的意思是肯定要幫這個忙,但不敢打包票。她笑起來說,在外邊待久了,我已不習(xí)慣你這種繞來繞去的表達。我說,讓不想賣房子的人賣掉房子,這可能比寫一個小說還難,我試試吧。
這件比寫小說還難的事,真讓我給辦成了。
我托了朋友,自己也前后去了昆城兩趟,曲曲折折把人家說通了。當然主要還是徐從嵐愿意多出一些錢,一個“錢”字,能讓一個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質(zhì)變。主人何為言少錢,添加一點開心顏嘛,其中的交易細節(jié)就沒必要多說了。
我想說的是,因為辦這件事,那一天我有機會重新站在了張午界老宅的院子里,站在了那棵桂樹下。地面平整如常,慢慢踱幾步,似乎能感應(yīng)到腳底下藏著的愛情初心。我腦子里擋不住地躥出幾個問號,這些問號關(guān)乎張午界徐從嵐的婚姻變故和專業(yè)起伏,捏在一起其實是一個問號,即時間讓他們到底有著怎樣的改變?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知道這個問號不僅通向他們的生活,也通向他們的內(nèi)心。
就是從那時起,我生出一個念頭——應(yīng)該去深度了解他們,尤其是張午界。很快,這個念頭越長越高。
我的第一步自然從徐從嵐入手。前些日子為了房子的事,我們時不時的在微信里聊天,但現(xiàn)在我琢磨一下,形成一個判斷:要作這種了解,在微信里展開不是上策,因為容易直白簡單,談得不會太透,還不如用郵件交流。把問題列好發(fā)去,她愿不愿意回答、作怎樣的回答,得讓人家有些思考時間,這才是妥當?shù)摹?/p>
三? 我與徐從嵐有了郵件往來
1
從嵐:
問好!
在微信上我講了,我將給你寫一封郵件。你心里肯定會納悶,干嗎不在微信里說話,非得煞有介事地轉(zhuǎn)到郵件上?呵呵,這么做不為別的,我只想聊得深入一些細致一些。多年前在奧克蘭,我吃了你一頓好飯,談話卻淺了。去年在杭州,光顧著說房子,也丟了細聊的機會。
我知道,你購買房子是為了守護,守護心里認為可貴的東西。細想一下,這種行為挺讓人心動的。從這里想過去,我斷定你和午界的身上存著不少故事。作為一個作家,我當然想以采訪的名義獲取這些故事,但我又反對自己這么做,因為咱們更是有情感底子的同學(xué)。是的,我很愿意以同學(xué)的身份走近你們,推開橫在時間里的隔門。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教室里的少年同窗,走到眼下這個年齡,是值得一起回望一下歲月的。如果這樣的說法還是牽強,那我只有以好奇為借口了。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從小好奇心旺盛,嘿嘿,這一點到現(xiàn)在仍沒有改變。
為了方便深聊,我已列出了幾個問題,但現(xiàn)在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先不發(fā)給你。你有個允許的態(tài)度,我再發(fā)去吧。
鐘求是
2019.03.10
2
求是:你好!
遲復(fù)了,抱歉!你的信函像是一頁虛賬,寫了一些花巧詞語,中心想法還是要做作家式的打探,所以這兩天我比較猶豫。想到把自己的私事拿出來示人,心里不免有些障礙。咱們畢竟不在一起很久了,我不能因為你是同學(xué),近來又幫了忙,就隨便答應(yīng)。這是真話。不過今天下班坐地鐵回家,路上打了個盹,我夢見許多年前的中學(xué)教室。雖然只有幾分鐘,但還是讓我心里既高興又憂傷。也許你說得對,到了這個年齡,是可以一塊兒回憶一些事情的。
好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會試著回答你的問題。
徐從嵐于舊金山
2019.03.13
3
從嵐:
你的回復(fù)讓我愉快!這兩天我自己跟自己打賭,猜你會不會答應(yīng),猜了幾次不分勝負,現(xiàn)在你給出了結(jié)果。
我的問題有點正式,但盡量精簡些,主要為:
1.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赴美留學(xué),不是一件簡單輕松的事,你們最初是如何站穩(wěn)腳跟的?除了學(xué)習(xí),打過工嗎?(上次在奧克蘭你們簡單說過幾句,我想知道多一些。)
2.能說一說你在美國的生活曲折和工作近況嗎?漂了這么久,有無漂出一點寂寞感,或者說有無惦念老家了?買下昆城那所宅子,會促使你經(jīng)?;貋硇∽幔?/p>
3.午界的讀博經(jīng)歷可以介紹一下嗎?奧克蘭見面和后來的偶爾聯(lián)絡(luò),我能感覺到他對工作的憂郁,情況到底怎么樣?他為什么會喜歡跑馬拉松?
4.你和午界的婚姻曾經(jīng)那么好,后來遇到了什么問題?你們分手的核心原因是什么?(這不算打探,而是關(guān)心。)
5.午界研究的量子物理,我不懂但仍覺得有趣。因為不懂我只能問,他現(xiàn)在干得還好吧?
有閑了回答,可以不著急。
求是
2019.03.14
4
求是:
因為你的提問,我有了回憶和梳理的機會。不過我并不擅長這種做題般的回答,如果說得不好,或者過于簡略,那不是我不認真對待。好在年輕時我跟許多人一樣也喜歡過文學(xué),不至于中文表達詞不達意。
按問題的順序,回復(fù)如下:
A.張午界是1990年9月到達美國的,在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讀博士。七個月后,我以陪讀的身份也來到這里。我們先住在租金便宜的學(xué)生公寓里。我的計劃是把F2簽證轉(zhuǎn)為F1簽證,也讀個學(xué)位。午界因為在香港讀的碩士,英語已經(jīng)過關(guān)。我的英語還不行,得花一段時間補上。另外午界雖然有全額獎學(xué)金,但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遠遠不夠,所以我把一天的時間分為兩份,一份用來補習(xí)英語,一份去餐館打工。我很辛苦。
我在一家中國餐館洗過盤子,一天三小時。每次去的時候,碗池里的盤子堆成一座小山,似乎永遠洗不完。才洗了三五天,我的手便脫皮了。我在一家越南中餐館拆過雞,就是把一只整雞拆分成雞翅、雞腿、雞胸脯。雖然是凍雞,但我的兩只手整天血淋淋的。我還在臺灣人開的館子里包過餃子,包一個餃子三分錢,開始包得慢,后來熟練了包得快,手指卻時不時地會抽一下筋。當然我也在大堂里端過盤子,工資很低,每小時只有兩美元,收入主要靠顧客的小費。如果運氣好,小費會多些。有一次一位黑人男子來吃飯,要了八美元的菜,吃完后留下十美元的小費。我奇怪地向他表示感謝,他說他剛找到一份工作。但這樣的高興時刻太少了,而且那位華人老板也很差勁。他在遇到美國節(jié)日時,對我們說,咱們中國人不過洋節(jié);等到中國春節(jié)時,他又說這是在美國,過什么中國節(jié)日。那時候真憋屈。
由于賺錢不容易,就不敢多花錢。有一次我牙疼,忍著不去醫(yī)院,因為我的醫(yī)療保險不包括牙齒。忍了兩天實在受不了,便對午界說,不管花多少錢也要去一趟醫(yī)院。午界開車將我送去,一路我捂著臉哼哼唧唧的。到了醫(yī)院一聽掛號費,我轉(zhuǎn)身就走,午界攔也攔不住。說也奇怪,回去路上我的牙似乎好了許多?,F(xiàn)在想起來,幸好那時候我們年輕,身體扛得住苦累。
B.我差不多花一年時間學(xué)好了英語,又攢下一些錢,然后才去大學(xué)讀書。為了便于以后找工作,我選擇了財會專業(yè)。兩年后,我拿到碩士學(xué)位,不久便進入一家華人小公司上班。因是起步階段,工資不算高,但我沒有不滿意。又過一段時間,午界博士畢業(yè),先留校做一年博士后,很快又拿到了助教位子。這樣安定下來之后,兒子也跟著來了。那時我母親和午界母親的身體還硬朗,便輪換著過來帶孩子。為了住得舒適些,我們在市內(nèi)買了公寓房,就是你上次來過的那套房子。房子不算很大,但有好幾個房間,足夠一家人住了。所以那會兒我們的日子最為平穩(wěn)。午界放暑假時,我會請上幾天假,一家人開著車子外出旅游。我們沿著海岸線南下,經(jīng)過圣巴巴拉到達洛杉磯,然后一拐彎駛向拉斯維加斯。我們也曾經(jīng)一路向西,來到鹽湖城,再到達丹佛。路途上的風(fēng)景讓孩子新奇,也讓我和午界快樂。我們在證明我們也可以擁有輕松。
但這種輕松并不是經(jīng)常屬于我們,生活中沉重的東西漸漸增多了。后來我和午界分開,我和孩子搬到了舊金山市內(nèi)。在美國,單身家庭太多了,我沒有因此感到害怕。時間往前過覺得很慢,回頭一看又過得很快,似乎一轉(zhuǎn)眼兒子上高中了,又一轉(zhuǎn)眼上大學(xué)了。他上的是美國東北部的康奈爾大學(xué),學(xué)校不錯但距離遙遠,一年只能見上一兩次面。這樣我便有了許多獨自一人的時間,是的,寂寞和失落常常纏住我。昆城就是在這時回來的,不斷在我的念想中出現(xiàn)。它的模樣,我是說它許多年前的模樣,像黑白老照片似的清晰起來。有時我靠在床頭一閉眼,那兒的一條河一座山幾條老街,還有老街上人來人往的情景,會漂洋過海來到我的跟前。有一天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說少年時代的日子是一生記憶的底色,以后的記憶只是在底色上涂涂抹抹。我認為說得對,至少一大半對。
當然啦,你幫我買下坡南街的那所老宅,我挺欣慰。那棵桂樹下的故事確實是我惦記昆城的部分理由。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回去小住,但我很愿意有著這樣的場景:在好天氣的傍晚,自己在那棵樹下安靜地坐著。對了,不要有蚊子。
C.講到張午界讀書和工作的事兒了。我得承認,午界是個不一樣的人,天然對時空物理有著特別的熱情。許多留學(xué)生的勤奮是為了順利拿到文憑,他的勤奮是因為真的喜歡。讀博的時候,他把很多時間花在了實驗室,常常帶幾塊面包進去,出來時已是夜深燈暗。我記得至少有兩個圣誕節(jié),他沒有跟我一起過而去了實驗室。他對我說,這是洋節(jié),咱們中國人可以不去理它。他的想法,此時跟華人餐館老板倒是一樣。因為學(xué)習(xí)上下了力,他各門課拿的都是A,博士資格考試的成績刷新了物理學(xué)院的紀錄。但不好的一面是,他顯然是孤單的,在生活層面幾乎沒有朋友,只有指導(dǎo)教授對他不錯。做完博士后那年,他得到指導(dǎo)教授的幫助,留在學(xué)校當助理教授。過了五年,他還算幸運,又獲得一份副教授的合同。
問題是,這副教授的聘任只有兩年,聘期結(jié)束如果轉(zhuǎn)不成終身合同就得走人。這終身合同的獲得,跟午界的學(xué)術(shù)成績有關(guān),更跟政府的經(jīng)費資助有關(guān)。從第二個學(xué)期起,午界已經(jīng)開始擔(dān)憂了。你上次來奧克蘭,正是他步入焦慮的時候。之后沒有多久,他的焦慮加重了,并漸漸失去好的睡眠。從世俗角度說,弦理論尋找的是比較虛幻的東西,很大一個作用是滿足人類的好奇心,一時卻沒有實用性。這就決定了其追隨者擇業(yè)面是很窄的,只能在大學(xué)或研究所里找棲身之處。
午界的憂心是有根據(jù)的,聘期一到,他真的失掉了教職。無奈之下,他不斷向別的大學(xué)投送求職申請信,希望獲得延續(xù)原有研究的職位。但該研究領(lǐng)域在各個大學(xué)都滑入了低谷,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為時半年的短期研究工作。半年之后,他又來到另一所大學(xué)加入一個為期一年的研究項目。在那些年里,他不停轉(zhuǎn)場,從一個大學(xué)轉(zhuǎn)到另一個大學(xué),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他的專業(yè)探求也因此在漂流,無法到達期望的深度。這時候的他,真是身心俱累,脫困不得呀。記得一個新年后,天上馬上要下雪,午界把一只皮箱、一紙箱書和一些生活用品塞入車子后備廂,然后跟我和兒子告別。蒼白的天空下,他那輛黑色福特車孤零零地向南而去——他要長途穿越雪中荒原,趕到亞利桑那大學(xué)。那會兒,我很難過。
D.對著同學(xué)評點我和午界的婚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我可以講一講。讀中學(xué)時,你應(yīng)該沒看出來,我與午界已互有好感,只是那時尚未開化,沒往情事上想。大學(xué)三年級,我主動寫信聯(lián)絡(luò)他,開始了平穩(wěn)漸進的戀愛。從戀愛到婚禮,歷時近六年,可謂基礎(chǔ)扎實(如果想知道細節(jié),以后可向午界打探,我在這里不會滿足你的好奇心)。到美國后,我不敢有絲毫偷懶,先讀兩年書拿到碩士,隨后找到一份不算差的工作。我的計劃是守住家庭,讓他在專業(yè)上拓展。作為一位來自東方的女人,我不認為自己想法是錯的,尤其在孩子出生之后。問題在于前面提到過的,午界的專業(yè)方向不是計算機不是金融也不是管理,而是與現(xiàn)實生活無法接通的原子和天空。原子和天空這兩樣?xùn)|西都不好對付,他往前拓路很難,可能一輩子也走不了幾步。我沒法不替他著急。
這樣的不好,會慢慢滲透到日子里。在做助教時,他基本上中午去學(xué)校實驗室,一直干到午夜才回家,進門后將剩飯剩菜熱一下湊合著吃了,然后倒頭便睡,醒來時我早已上班去啦。我們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卻常常見不上面。后來他在各個大學(xué)流浪,一去就是三個月半年的,只有遇到急事才能匆忙趕回來。可是什么叫急事呢?家里龍頭壞了不叫急事,孩子想爸爸了不叫急事,我一個人孤守空房也不叫急事。我郁悶,但找不到讓他回家的理由。當然也有一些時日,他求職不成老待在家里。本是相聚的日子,他的脾氣卻變得不好,一點兒小事就沖我發(fā)火。夜里他入不了眠,會生氣地推醒我,說隔壁人家呼嚕聲太吵。天吶,那是很吵的呼嚕聲嗎?只有一直一直睡不著才是聽見那一絲聲響的原因。
顯然,午界的專業(yè)自信受到了打擊,并折射到生活中來了。午界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一天跟我提出了分手。他的理由是自己的這種狀態(tài),對我的生活和孩子的成長都帶來不利。我沒有同意,因為兩人分開了,我的日子和兒子的成長也不會變得更好。自此以后,我們進入了安靜無趣的相處,他不再發(fā)脾氣,也不多說話。有一天,他為了不打擾我的睡覺,把枕頭搬到了另一個房間。但我知道,他與我相隔將越來越遠,不僅僅是一個房間跟另一個房間的距離。半年后,他再次提出分手,我不反對了。他離開的時候,仍然只有那輛福特車相伴,車子后備廂里裝著一只皮箱和一些生活用品,裝書的紙箱由一只變成了兩只。
打出這些文字,我心里還是難過。在這個世界上,他曾是與我最有緣分的人。
E.午界的專業(yè)情況,我沒能力給予介紹。他成年累月的付出,我無法用幾句話就說清楚。你若真想有所了解,可以先看一兩本關(guān)于量子物理的通俗讀本,然后直接去詢問午界。我大致能判斷,你從我這里獲取一輪信息后,用力點便會移到午界身上。午界不是個喜歡被打擾的人,但我不能反對你出于寫作目的而做的努力。
徐從嵐于舊金山
2019.03.18
5
從嵐:
你的答復(fù)我讀了兩遍。說真的,我心里一晃一晃的有觸動感。你們的經(jīng)歷比我想象的更波折。
閱讀后我很感嘆,一位在美國從事財務(wù)管理的女士,仍然有著很好的中文表達。這至少證明,昆城中學(xué)早年文科生的文字底子厚實(對了,你說自己年輕時曾是文學(xué)愛好者,看來喜歡文學(xué)是一件很劃算的事)。
另外,你漏答了一個問題,我還得追問一句:午界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長跑的?一個老泡在實驗室的人,怎么會跑進了馬拉松?嘿嘿,別煩我,你未答,我的好奇便未解。
求是
2019.03.19
6
求是:
現(xiàn)在我有一個感受,使用郵件比微信聊天費時又不輕巧,但容易在鍵盤上敲出有思考的文字。
有句英文諺語“It is better for the doer to undo what he has done”即解鈴還須系鈴人的意思。你對午界的問號,肯定不會止于實驗室和馬拉松,這些只有他本人才能給予回答。而且毫無疑問,午界對待實驗室跟對待馬拉松一樣,不會輕易停下腳步。也就是說,午界還不是一個屬于句號的人,你對他的問號可能會不斷產(chǎn)生,直至將來。
所以,你應(yīng)該抓緊與他直接聯(lián)系。我與他分開后,平常很少聯(lián)絡(luò),但知道他經(jīng)?;貒鴧⒓玉R拉松賽,譬如上海的國際半馬。你可以試一試這個機會。我上次說他不喜歡被打擾,也不準確。老同學(xué)見面相聊,他不會不高興的。
祝好運!
徐從嵐于舊金山
2019.03.20
四 我與張午界在上??Х瑞^談了話
打開午界的微信頁,離上次對話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說了一句“除夕快樂,新年吉祥”,我回了一張煙花開放圖,又跟了三個字“過年好!”在那種熱鬧的日子里,這樣的聯(lián)絡(luò)露一下頭就被淹沒了。
把對話框拉到頭部,第一次聯(lián)絡(luò)是2015年4月——午界回國來了一趟昆城,其間想起我來,就加上了微信。當時我問他能不能見個面,他說馬上離開昆城了,等下次有機會吧。四年間,除了偶爾節(jié)日問個好,最例外一次是2017年6月2日深夜,他發(fā)了一句話:嗨,求是你好!我回復(fù):喲,午界,回國啦?他寫:沒呢,剛才在校園里看到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有點像年輕時候的你。我馬上發(fā)了露牙大笑的圖。他問:最近在忙什么呢?我寫:現(xiàn)在是中國時間一點半,在看碟;平時編刊物、寫小說,算是有點忙的。他寫:一點半了呀,抱歉抱歉。又寫:半夜還看電影,日子過得comfortable。我快速百度一下,回了一張咧嘴笑臉。
這就是微信上的全部內(nèi)容。再往前便是簡單的短信,早因為手機的更換而丟失了。至于在微信朋友圈,我從沒見過午界發(fā)的文字圖片,譬如業(yè)內(nèi)文章或者長跑圖片。以我的估計,他不會在這樣的地方逗留。
我要跟午界微信搭話了,時間是2019年3月23日與24日之間的午夜。這個點兒是美國西海岸的周六上午——也許正從周末懶覺中醒來,是最適合遠程聊天的。
我先發(fā)去一句“嗨,午界你好”,然后放下手機看了一會兒書。過一刻鐘,手機“嘟”了一聲,抓起一瞧,真是午界的回復(fù):你好求是,好久沒聯(lián)系了,有點突然。我趕緊寫:突然是不對的,應(yīng)該經(jīng)常說說話才好。午界問:你好像有事?我寫:也沒啥事兒,聽說你要參加上海國際馬拉松,確認一下。午界寫:喲,你怎么知道的?我虛晃一槍:你回國內(nèi)參加馬拉松賽,已不是秘密。又跟上一個捂嘴偷笑的表情。午界回道:好吧,可以告訴你,我一周前被通知抽到了參賽名額。我寫:嘿嘿,有點巧了,看來我問得及時。
其實也不是巧合,此前我上網(wǎng)查過上海國際半馬的賽事情況。不過午界能親口予以確認,我心里就落了實。在那個深夜,我和午界一來一往聊了半小時。午界告訴我,為了這次回國,他在三個月前便開始做計劃,除了參加比賽,還要去合肥和北京做一些專業(yè)拜訪活動。我順勢建議,拜訪活動把杭州也加上唄。午界認真地說,杭州不在計劃之內(nèi)。我說,計劃是可以調(diào)整的。午界說,不行呀,我沒有時間。我說,那我去上海,站在路邊給你加油,總歸要見上一面。午界打出問號:why?你不會只是想敘舊吧?我送上閉一只眼的調(diào)皮表情,說:我想再聽你說說宇宙大爆炸。午界似乎迷惑了一下,回復(fù):Language game。我查一下百度,中文意思是語言游戲。
因為要與午界見面訪談,我在隨后日子里看了幾本量子物理的科普書。說實在的,我這顆文科生的腦袋磕到科學(xué)文字,容易發(fā)生頭暈。好在只是閑翻,看不懂就跳過去,有意思的地方多停留一會兒。譬如薛定諤在一只盒子里做貓的實驗,愛因斯坦和玻爾沒完沒了的論爭對決等等,我就覺得挺好玩兒。我還看到一些大而有趣的句子,譬如“如果把我關(guān)在果殼里,我仍然是無限空間之王”“不要懼怕死亡,靈魂是一種量子態(tài),都會回到宇宙中的某個地方去”。
2019年4月21日上午,我站在了上海浦東一條街道旁,無數(shù)標著號碼的選手從我跟前跑過。我的眼睛不可能捉得住午界——在人流的移動中,除了大致分明白男女,每張臉都是缺少辨識度的。旁邊有一個飲水站,時不時有選手停頓一下取走一瓶水。只有這一刻,才能看得清選手的眉眼和汗水。但即使停下取水的人里有午界,我估計也認不準他,畢竟許多年未見面了。
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我給午界發(fā)了微信:我上午站在路邊,看見你們跑過去啦。又補上一句:我拍了好幾次掌。
當天晚上,午界結(jié)束了與一位上海同行的餐敘后,趕過來同我見面。地點在外灘附近滇池路上的一家咖啡館,是我在手機上隨意找的。
我早一些到達,在二樓邊的一張小桌前坐下。這家咖啡館帶點兒歐式復(fù)古風(fēng),氣息雅靜,挺適合朋友聊天的。八點鐘剛過,午界到了——他從樓梯走上來,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沒有生分,擁抱一下便對接上了。在之后的暖場時間里,我們各自說了些生活近況,一邊也打量和適應(yīng)著對方。我注意到午界身型還是早年那樣的精瘦,只是笑起來時,嘴角兩旁多了兩道紋路。重要的是,他臉上混雜著一些朗氣和一些沮喪——朗氣浮在皮膚上,大概是運動長跑的結(jié)果;沮喪收在眼睛里,應(yīng)該是內(nèi)心滲出來的。好在一說話,他的眼眸中還是隱隱有亮光的。
話題可以進入我預(yù)設(shè)的軌道了。我花十多分鐘說了自己的訪談想法,午界沒有反對?;蛘哒f,他之前已有預(yù)料,不過他沉吟了一下說,彈琴前得定個調(diào)子,現(xiàn)在你是一位同學(xué)還是一位作家呢?我笑說,都行吧,可以兩者兼而有之,反正今晚我是個認真的傾聽者。
為了準確記述午界的物理用語和專業(yè)表達,我決定保留訪談的原貌。以下是我與午界的對話內(nèi)容(根據(jù)錄音整理):
張午界(以下簡稱張):求是呀,跟你聊聊我的專業(yè),以后讓人們了解這方面的大動態(tài),我還是挺樂意的,但有一個條件,你不能把我直接寫進小說。我是個物理學(xué)者,不愿意自己變成一個虛構(gòu)的容易變形的人物。
鐘求是(以下簡稱鐘):這個事兒我考慮過的。午界,我答應(yīng)你,不直接寫進小說。寫作有好幾種方式,虛構(gòu)的非虛構(gòu)的。
張:那開始吧,我知道你為今天的見面做了不少準備,你可以先提些問題,讓我對談話的方向有個數(shù)。
鐘:咱們的談話應(yīng)該自由一些,你的生活經(jīng)歷你的物理研究,都是我感興趣的。這么多年你在專業(yè)課題上一直進行著長跑,這種長跑又有些神秘,路邊的人看著就覺得挺特別……
張:OK,我就從時空物理學(xué)的神秘性說起吧。神秘的產(chǎn)生是因為不了解,而我又沒辦法做到在短時間里讓你深入了解。我只能盡量通俗化,先說一個你不陌生的例子——宇宙大爆炸。
鐘:呵,宇宙大爆炸,我等著這個詞語的出現(xiàn)。
張:宇宙茫茫,有無數(shù)個形形色色的星系。我們的地球在其中是如此的渺小,卻在一個短暫的時間段內(nèi)孕育了生命,這是個miracle(奇跡)。我們的生命又自成一個體系,不僅擁有思考的大腦,也擁有觀望的眼睛,這又是個miracle。每個靜朗的夜晚,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仰起腦袋遠望天空。天空里有什么?星光!對,是星光將地球與宇宙聯(lián)在了一起。上帝在創(chuàng)造天地時便看見了光。他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這是一種智慧。
鐘:我插句話,你現(xiàn)在信仰基督教嗎?
張:No,我不信奉。我是無神論者,但我相信神秘的智慧,因為這種智慧能夠借助某種秘徑接通科學(xué)。好,接著說科學(xué)的光吧。從宇宙尺度講,光的速度是很慢的,為每秒30萬公里。太陽的光到達地球用時8分鐘,就是說,我們抬頭望見太陽時,看到的其實是8分鐘前它的樣子。如此回溯推理,我們看到的星系越遠,回望的時間點也越早。隨著技術(shù)手段的演進,我們看到了7千年前的星系、250萬年前的星系、3億年前的星系、34億年前的星系,直至看到134億年前的星系。這個漂亮而狂暴的星系被命名為GN-Z11,是我們目前能捕捉到的最遙遠的星體。它發(fā)出的光如此古老,已接近時間產(chǎn)生之初。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沒有時間概念的,而宇宙大爆炸是在138億年前。
鐘:哦哦,這些時間數(shù)字讓人吃驚。我更吃驚的是,人類的視線居然已經(jīng)跑出去那么遠……這是怎么做到的?
張:因為有哈勃望遠鏡。哈勃望遠鏡剛上天的時候是近視眼,拍下的圖片比較模糊,后來再送去一副眼鏡,于是目光變清晰了也看得更遠了。哈勃望遠鏡還證明了1929年就橫空出世的哈勃定律:所有的星系都彼此遠離,宇宙處在不斷的膨脹之中。在那之前,連愛因斯坦都認為宇宙是靜態(tài)的,而哈勃的發(fā)現(xiàn),從側(cè)面證實了宇宙確實來自一場大爆炸,big bang。
鐘:既然太空望遠鏡能看見134億年前的星系,那能不能再使使勁,往前看到138億年前大爆炸時的亮光?
張:不能!即使后來有了更強大的韋伯望遠鏡,還是不能。根據(jù)大爆炸理論,宇宙起源于一個很小很小的奇點,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集結(jié)于這個點,然后在極短的時間里爆開。這極短的時間我無法用語言向你講明白,用數(shù)學(xué)表示是10的負33次方秒。But there is a problem(但是有一個問題),此階段因為電子的屏障作用,光子不能自由運動,整個宇宙幾乎是不透明的。在一段時間之后,才逐漸生成可觀測的云星結(jié)構(gòu)。也就是說,人類的望遠鏡即使再改進,讓目光穿過134億年前而即將抵達138億年前時,恰恰也會遇到最初的那團混沌,因而無法目擊大爆炸的瞬間景象。
鐘:噢,這太可惜了!如果能見到那個瞬間景象,想一想都讓人熱血沸騰。
張:Yes,那是個偉大的時間點!它一定遠遠超過你最瘋狂的想象。面對這個時間點,壯麗、驚天、雄奇,人類的這些形容詞顯得太無力也太無趣了。同樣重要的是,人類不僅有眼睛還有大腦,我們能夠從那個瞬間景象中發(fā)展出來,探究宇宙誕生前世界的樣子,追捕時間和空間的真相,思考宇宙的走向,包括地球的命運。是的,The fate of the erath(地球的命運)。
鐘:……午界,我得喝一口咖啡,你也喝一口。
張:我覺得我在上課了,上一堂時空物理科普課。
鐘:既然像上課,我舉手提一個問題。人類沒有此眼福,那么宇宙大爆炸的畫面只能出現(xiàn)在虛構(gòu)想象中,成了一種永遠的假說?噢,對了,這得接上那年在奧克蘭你所說的……
張:你的記憶力不錯……所以現(xiàn)在需要換一個思維頻道,先介紹一個人——Edward witten,愛德華·威滕。你得記著這個名字。
鐘:愛德華·威滕……他是物理學(xué)家?
張:他原來是文科生,學(xué)歷史和語言學(xué)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想玩玩政治,就進入民主黨人喬治·麥戈文的競選班子,參加1972年的總統(tǒng)大選。由于搭檔副手的拖累,那一年麥戈文敗給了尼克松。這么折騰一回后,威滕失去從政的興趣,重返普林斯頓大學(xué)繼續(xù)讀書,這次選擇的是物理學(xué)和數(shù)學(xué)。威滕智商極高,既有靈光閃現(xiàn)的直覺力,又有把物理和數(shù)學(xué)結(jié)合在一起的能力,于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拼殺積累,終成教父般的人物。簡要地說,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找到了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物理方法,這個方法被稱之為M理論。M理論的出場太亮眼了,霸道而有魅力,它甚至被認為可能是宇宙的終極理論。
鐘:你這么一說,讓我對M理論這個名詞又刷新了一次,但我其實還是蒙的,譬如……我弄不懂弦理論和M理論的區(qū)別。
張:好吧,我講一下弦理論演進的過程。第一個弦理論叫玻色理論,因為錯誤太大,很快被pass了。隨后超對稱性的概念加入進來,形成了超弦理論。但超對稱性的進入有五種方式,相應(yīng)的也就有五種超弦理論。這五種超弦理論誰也不服誰,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可正確的理論只能有一種。這種局面讓物理學(xué)家們很頭疼,不知前路在哪里。M理論讓人震驚,是因為它提出了全新的觀點,認為之前的五種理論只不過是對一件事的五種看法而已,就像一個人被從五個角度拍了照片。這樣,它就把那五種理論串在了一起,獨立成了一個大理論。
鐘:那這個M理論的厲害之處在哪里呢?M又是什么意思呢?
張:這么說吧,現(xiàn)在世界上被發(fā)現(xiàn)的力共有四種:電磁力、引力、強力、弱力。愛因斯坦后半生有一個理想,就是想把電磁力和引力合在一起,但沒有成功。楊振寧撇開引力,把其他三種力給統(tǒng)一了,所以成為頂尖牛人?,F(xiàn)在,威滕的M理論要把四種力都囊括進來,成為大一統(tǒng)的理論。理論太大了,就容易玄,所以這個M的含義是不確定的,可以是magic(魔力)、mystery(神秘),也可以是mother(母親)或者matrix(矩陣)。我這樣講述不知你能不能明白?
鐘:說實在的,我還在似懂非懂的層面,但我能感覺到你對M理論的推崇。
張:推崇?好吧,我同意用這個詞。說起來是一種緣分,威滕第一次講述M理論的時候,我剛好在現(xiàn)場。那是在南加州大學(xué)召開的一次研討會,1995年的春季。當時我博士快要畢業(yè)了,導(dǎo)師推薦我去旁聽這個會。南加大在洛杉磯,離伯克利有六百公里,這讓我有點猶豫,但最后還是開著車子去了。在那個簡約但級別很高的會場里,我是為數(shù)不多的學(xué)生之一。那會兒威滕才四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眉毛挺濃,頭發(fā)也還茂密。他是研討會的主要發(fā)言者,講了一個多小時。聽著聽著,我的腦子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反正一片紛亂。我知道自己被震到了?;厝サ穆飞?,我在車子里放著音樂,其中有一句歌詞飄出來:In that case, you can change you.(既然這樣,你改變你吧。)是的,我覺得可以改變或者調(diào)整自己。
鐘:你說的改變……指的是什么?
張:把研究方向從天體時空轉(zhuǎn)向量子力學(xué),重點當然是超弦理論。在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從來沒有放棄努力,讓自己保留在用對撞機追蹤基本粒子的前沿研究體系里。與其他人相比,我有我的優(yōu)勢,就是能用時空物理對量子力學(xué)進行穿插。
鐘:午界,我有一個理解,你研究超弦理論,就是希望在對撞機撞出基本粒子時,捕捉住那一瞬間,見證宇宙大爆炸的景象。這也是你上次描述的,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忘不掉。
張:我很高興你有這樣的判斷。是的,既然人類望遠鏡不能看見大爆炸的瞬間,那如果能在對撞機上產(chǎn)生相似的景象,哪怕只是一個迷你版的場景,仍然讓人無限向往。請注意,我用的詞語是無限向往,infinite yearning。
鐘:無限向往在這里表達的是一種難度,或者說是一種困境中的等待。我知道,你為此吃了不少苦。
張:談到這個問題,得鋪墊一下背景。物理理論想真正站住腳,都是需要實驗來證明的。M理論盡管光鮮誘人,卻只是在口頭上。它設(shè)想中的超對稱粒子到底有沒有呢?如果有,是什么樣子呢?剛才提到了,這需要一臺強大的對撞機來證明。1987年,美國率先提出搞SSC(超導(dǎo)超級對撞機),當時美蘇爭霸,里根一聽能顯示國力,二話不說批準了這個項目。但在美國搗鼓這種工程很費時間,過了六年連安放對撞機的隧道都沒挖好,已經(jīng)花了二十億美元,而整個項目的預(yù)算已升到百億美元。美國國會幾輪聽證后不高興了,叫停SSC。這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美國超弦界一片哀鳴。所幸的是,這時歐洲的LHC(大型強子對撞機)獲得立項,雖然規(guī)模小一些,但若能撞出超對稱粒子,也能滿足M理論的求證需求。超弦界在興奮中等呀等呀,一直等到2015年,LHC達到運行能量的設(shè)計峰值,仍未能發(fā)現(xiàn)渴望中的粒子。
鐘:我還是有點不明白,美國擁有如此龐大的財力,對前沿科技又一直舍得投入,為什么就是瞧不上對撞機呢?
張:人類對科學(xué)的要求,總是希望能落到實處。資本更是這樣,尋求的是看得見的產(chǎn)出。牛頓萬有引力,推開了踏進機械工業(yè)革命的gate(大門)。麥克斯韋的電磁力,接通了邁入電氣時代的route(路徑)。愛因斯坦叼著煙斗,用狹義相對論引出一個簡單方程式,然后引爆了原子彈。量子力學(xué)一堆牛人共同用力,才有了現(xiàn)在的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蒑理論呢,因為沒法證實,在美國政府看來只是一場豪華的物理游戲。即使對撞機撞出宇宙的誕生景象,那也只是讓人們睜大眼睛收獲一陣心跳。相比之下,財政經(jīng)費可去的項目太多了,每一個都看得見摸得著。
鐘:噢,這樣的大背景對你們搞超弦的確實不利,上次在你臉上見到的擔(dān)憂讓我印象深刻。
張:你那次來美國是2002年吧?那時是我受困的開始……你知道的,我在加大伯克利做副教授,但已預(yù)感到將會失去這個職位。那兩年我的研究剛剛往有效的方向展開,很不希望自己的狀態(tài)被打斷。我的擔(dān)心一點點積攢,攢成了焦慮;焦慮又一點點積攢,攢成了失眠。是的,那會兒失眠癥找上了我。
鐘:你的失眠癥……挺嚴重嗎?
張:嚴重!到了夜里,腦子明明是昏沉的,但一碰到枕頭立即會變得清醒。那種清醒是冷的,似乎腦袋里有條縫,冬天的空氣不斷漏進來。更具體一點兒,在黑夜中,我的腦子有時候空白得像一張紙,有時候又塞滿了各種粒子、參數(shù)、星團和長長的隧道,混亂無序又控制不住。Sorry,那種糟糕的情況我不能說得太多。不,我已經(jīng)說得過多了。
鐘: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多少時間?
張:狀況有輕有重,重度失眠差不多持續(xù)了兩三年。
鐘:那后來是怎么好起來的呢?
張:跑步。跑步是對失眠很好的干預(yù),當然開始我沒有想到。
鐘:哦哦……
張:在一個睡不著覺的夜里,我腦袋發(fā)脹,就起床下樓慢慢跑步。跑了一會兒回來洗過澡,仍難以入眠,但覺得腦子輕松了一些。以后我把夜跑當成一件排除焦慮的事情,幾乎每天都要去。先是八百米、一千米,再二千米、三千米。一年以后,我已經(jīng)能跑十幾公里了。這時我得寸進尺做了計劃,開始嘗試跑二十一公里的半馬。再過半年,如果不計較速度,我已能輕松跑下半馬了。有時跑順了,還能跑完全馬。當然在這個時間段里,睡眠也不知不覺改善了許多。
鐘:聽長跑者說,跑步會上癮的,有時跑著跑著身子會有一種飄起來的快感。這種感覺你有嗎?
張:這么說吧,一段長的跑程會有一個疲勞點,使勁跑過去之后,氧氣供給達到平衡,身體就進入了輕松階段。這種放空的感覺確實不錯,讓人上癮的理由就在這里。但我的內(nèi)心重點不一樣,原因在于我是night run(夜跑)。每次在夜色中跑著,我的上方是星空,那些星星的名字我都知道。我一路安靜地跑著,卻不再孤單,因為我覺得它們一直陪伴著自己。
鐘:呵,這有詩意……原來長跑中也可以有詩意。
張:詩意是你們作家喜歡的詞兒……我說的是有星空陪著,寂寞的確會減少一些。
鐘:那參加馬拉松賽也是為了減少寂寞嗎?你真的每年都要回國參加這種長跑活動?
張:不是每年,但也差不多吧。我不是專業(yè)或半專業(yè)運動員,也不是閑得發(fā)霉的中產(chǎn)者,回來參加馬拉松賽成本有點大對吧?你心里一定有這個問號。
鐘:嘿嘿,是有這個問號。
張:我回來參加這種長跑當然不是為了拿比賽成績,而是自己送給自己的回國excuse(借口)。我需要這個excuse推動自己回國。
鐘:我有點明白了。你這次回來當然不是為了在上海跑出一身汗,再吃幾頓地道中國菜……
張:這次回來,我要去合肥拜望我的幾位中科大同行,然后去北京雁棲湖國科大參加楊振寧先生的一個講座。4月29日,他將在那里發(fā)表對當代物理學(xué)的一些看法,當然也會談到超大對撞機。關(guān)于超弦理論和對撞機,中國物理界已經(jīng)爭論了不短時間。現(xiàn)在的中國,是國際超弦界的關(guān)注中心——這才是我經(jīng)?;貒闹饕颉?/p>
鐘:中國成了中心……這挺有意思的。為什么會這樣?
張:歐洲LHC對撞機盡了最大力量也未能發(fā)現(xiàn)超對稱粒子,這對M理論是個打擊。超弦界認為,這是因為LHC的隧道只有27公里,形成的撞力不夠。只有建成能級大幾倍的對撞機,才有可能抓捕期望中的粒子。但建造巨型對撞機太費錢了,估算至少需要200億美元。美國不肯拿這個錢,歐洲也不可能了,剩下的只有中國啦。
鐘:原來看上中國的錢了。200億美元,得是怎樣的項目呀?
張:這個項目第一期叫CEPC(環(huán)形正負電子對撞機),環(huán)形隧道的周長將達到100公里,比北京的五環(huán)路還長。如果做成了,還有第二期SPPC(超級質(zhì)子對撞機)。說形象一點兒,這個項目就是物理界的三峽工程。
鐘:三峽工程當時也很有爭議,最后上馬了。這個對撞機項目上馬可能性大嗎?
張:三峽工程的成果是電力,可以讓現(xiàn)實中的許多人受益。對撞機項目的成果看不見摸不著,要去推動確實很有難度。為了促成此事,國際超弦界不斷組團來中國演說。我記得是2014年2月,威滕率隊在清華大學(xué)搞了一次講座,動靜不小。2016年8月,國際弦理論大會也是在清華開的,主要目的仍是造勢。這兩個活動我都參加了,借著兩次馬拉松賽回的國。
鐘:噢,這樣的造勢有效果嗎?既然有爭論,贊成和反對的力量對比怎么樣呢?
張:說實在的,現(xiàn)在雖未見分曉,但贊成派處于弱勢。我說兩個你知道的名字:霍金贊成,楊振寧反對。
鐘:那你的想法呢?
張:我是個小人物,但也有自己的選擇。我的選擇當然是希望上馬這個項目。我尊重也理解楊振寧先生的意見,他認為這個項目花錢太多,會擠占中國其他科技項目的經(jīng)費;他還認為對撞機在三五十年內(nèi)對人類的生活不會有幫助。我認為他說得都對,他的意見是理性的。但有一個聲音老在內(nèi)心提醒我: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以后呢?當人類的實用需求和物質(zhì)追求告一段落之后,那時是不是需要一種更廣闊的精神滿足,譬如對宇宙的進一步認識?
鐘:嘿嘿,原諒我說一句,三五十年以后的確是個遙遠的時間,很多事情難以預(yù)見。既然難以預(yù)見,現(xiàn)在上馬這種項目是不是有點……烏托邦?
張:霍金已經(jīng)去世了,楊振寧也近百歲高齡。五十年后別說他們,就是我也早已灰飛煙滅。就這個項目而言,即使能僥幸上馬,第一期和第二期工程建造完畢也得二十年,加上不斷遞進的試驗時間,出結(jié)果應(yīng)該是三十年之后了。我就是天天鍛煉身體,基本也不可能跑到那個見證奇跡的時間點。But,科學(xué)從來都是一個evolution(演進)過程,而當代物理正處于暗淡時期,這又是一個可能的亮點,為什么不盡早去探試呢?用一個你可理解的說法,在認知宇宙起源這種終極問題上,我們還處在一間封閉的密室里,眼前一片黑暗,但我們已經(jīng)快抓到鑰匙了。只有抓到這把鑰匙,才能打開一扇窗戶,見到外面的光亮景象。我們是最接近這把鑰匙的人,即使等不到目擊光亮的那一天,也不可能放棄尋找鑰匙這個過程。
鐘:嗯嗯,我有些懂了。
張:你剛才說到“烏托邦”這個詞,我再說一句,人類為什么不可以有點烏托邦呢?一個人又為什么不可以有點烏托邦呢?過去或者現(xiàn)在,人類的視野太窄小了,把宏大的未知的東西都視為烏托邦。未來呢?未來肯定不能這樣!
鐘:午界,你的話差不多把我說激動了!現(xiàn)在我老覺得,你的嘴巴里不時會掉出奇異的說法。
張:你的奇異感來自宇宙本身,不是我。你知道的,在生活中我不是個有趣的人。
鐘:好吧,這會兒就暫時撇開宇宙,聊聊你自己的事兒,譬如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當初干上物理是個人選擇,還是所謂的命運安排?
張:當初?要說那么遠嗎?那我先問你,你干了文學(xué)是個人選擇還是命運安排?
鐘:呵呵,先說我呀。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經(jīng)講過,我寫小說是因為一張借書證。當年我拿著那張借書證把昆城圖書館的小說全看完了,文學(xué)的基因就不知不覺注入到我身上了。
張:一張借書證幫了你,這說明個人的選擇就包含著命運安排……你還記得咱們中學(xué)的地圖墻嗎?在教學(xué)樓的走廊里。
鐘:記得呢,那墻上排過去一溜兒地圖,好像有溫州地圖、浙江地圖、中國地圖、世界地圖。這樣的布置當時覺得挺有意思的。
張:好多次我站在地圖跟前琢磨著昆城,昆城在溫州地圖上是明顯的縣城,在浙江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點,在中國地圖上就消失了。而在世界地圖上,我要靠想象才能確定昆城的存在。后來我就傻傻地想,要是有一張?zhí)栂档貓D,進而有一張銀河系地圖,那么昆城在上面是怎樣的存在?
鐘:哈,一個昆城少年的遐想。這算是你對宇宙感興趣的起點嗎?
張: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起點,但當時我明白,昆城當然是存在的,所以也可計算昆城到達每一個星球的距離。問題是,遙遠的星球如何看待昆城?對它們來說,昆城存不存在有意義嗎?
鐘:嘿嘿,從很大的尺度去琢磨事兒,就容易進入意義的虛無。
張:這是大的空間維度。再從大的時間維度看,人類再怎么自我magnificent(雄壯),也只是地球上的一輪文明。這輪文明的生存,屬于宇宙時間里的一個小小縫隙。
鐘:這不是你當年想的吧?一個中學(xué)生不會琢磨到這個份兒上。
張:當然是后來的想法,但人的思想是一條長河,從最初的地方流淌過來的。又有一天呀,我換了思考方向,從大的維度轉(zhuǎn)到小的角度,心想如果人類是一輪縫隙般的文明,那么一個人的生命長度更屬于無須計量的小單位。在這樣小單位的時間里,我把目光投向地球之外,去捕捉宇宙里的許多東西,這種以小搏大,本身是否就具備了意義呢?
鐘:我說一句重話啊,這樣的思考聽上去有點高尚,但換一個詞兒,是不是也有點天真呢?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世俗的社會里。
張:是的,高尚與天真的距離,有時候是模糊的。但有一點我不模糊,自己是個The weak in life(生活脆弱者),無法在世俗的日子里活得自在。既然只有幾十年的時間,那我就選擇做個不一樣的人,天真一些或者自認為高尚一些。我說這些,可能有點說飄了,其實我不習(xí)慣這樣。
鐘:不飄的,我很高興你能談到這些。從杭州跑過來跟你聊天,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對了,我再邀請一次,這次你設(shè)法擠出點時間來杭州走一走吧。西湖不吸引你嗎?咱們可以在西湖邊接著聊。
張:到時看看吧,我覺得排不出這個時間。
鐘:還有一件事我可以不說,但不說好像也不對……你家的坡南街房子已經(jīng)賣了,最近又被從嵐買了回去。這個你知道吧?
張:(喝咖啡,沉默半分鐘)從嵐買下那所房子有她的理由,我不能不尊重她的想法。
鐘:那……一個人的日子,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還有你的工作,眼下漂到哪兒就職了?
張:求是,你的口氣慢慢變成了正式采訪。
鐘:呵呵,對你呀,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些。
張:在專業(yè)研究之外,我的日子很單調(diào),無非是睡覺、看書,偶爾開車旅行一趟,有時也看一兩部電影。一個單身物理男的生活,一定是不復(fù)雜的。
鐘:不錯嘛,你的生活里還是有旅行有電影。
張:我的旅行一般跟專業(yè)會議有關(guān),看的電影一般則是太空夢幻型的。至于工作就職,仍然是漂流狀態(tài)。前幾年在丹麥的哥本哈根大學(xué)干過一段時間,那里的玻爾研究所是個很好的地方?,F(xiàn)在的落腳點是加大圣巴巴拉,我可以在那里做到今年底。是的,漂流似乎是我這輩子的宿命。
鐘:那我再問一句,在這么長的漂流日子里,你有什么要說的感受?
張:感受?又往漂的東西上說呀。
鐘:可說扎實一些的,譬如一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兒。
張:印象深刻……行吧,說一件往事。你看電影愛在家里放碟片,我呢,喜歡坐到電影院里。有一年冬季在洛杉磯旁邊的小城pasadena(帕薩迪納),我進電影院看一部太空冒險旅行的片子。那部電影挺爆的,看的人不少。放映過程中,我旁邊一對年輕情侶時不時地低聲嘀咕,主要是小伙子在講話。我有點不高興,提醒了一次。過一會兒,那小伙子又開始發(fā)聲,在女友耳邊說一串話,好像是電影情節(jié)什么的。我惱火了,輕聲呵斥他。小伙子要頂嘴反擊,被女友拉住,這樣總算安靜了。
鐘:他們在電影院里這樣談戀愛,是夠煩人的。
張:電影結(jié)束了,大家站起來往外走。那小伙子轉(zhuǎn)過身瞪了我一眼,說她喜歡知道宇宙里的事情,現(xiàn)在好不容易等來這個電影,給她講一講有什么不對嗎?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姑娘走路的樣子有些異常,原來她看不見。是的,她是blind person(盲人),男友原來在給她講電影。
鐘:哦哦,這讓人想不到……
張:那個晚上我沒有馬上開車回住處,而是在街上慢慢地走。天氣挺冷,街燈暗淡,我把脖子縮到大衣領(lǐng)子里,腳步真的有些孤單。我腦子里像是冒出許多想法,又像是很空。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心里挺難過,那種茫然的難過。
鐘:我理解。愛情、盲人、太空,這是可以延伸出不少想法的……
張:That’s all(講完了),不說了。
鐘:我最后問一句,你以后呢?以后有什么計劃?
張:到了這個年紀,有點漂不動了。我想找一個滿意的棲身之處,可靠并且長久。
鐘:可靠并且長久,這是什么說法?是找一個地方買一所房子嗎?
張: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你就別追著問啦。我說得夠多了,我不能什么都跟你聊。
鐘:哈哈好的,我得知足。
五? 午界與我躺在西湖夜色里
不久后的5月5日,午界到底來了一趟杭州。
都說時間是擠出來的,他做到了——從北京回到上海準備返美,在登機前有個空當。頭一天下午匆匆而來,第二天上午急急而去。
那天他從上海坐高鐵過來,到達時已近傍晚。我到火車東站接他,一邊等著一邊為自己的邀請實現(xiàn)而心喜。這時我還不知道,他此次來杭州的動力不僅僅因為我。
因為將大行李存在了上海,午界出來時斜背一只小挎包,看上去挺利索的。我迎住他,一起坐了車去延安路一家賓館。住下后已過飯點兒,我問午界想吃什么,海鮮嗎?他說別海鮮了,就杭州菜吧。我想一想,就領(lǐng)著去了知味觀。
到知味觀坐下后,才發(fā)覺沒有來對地方,因為這里吃客多有些鬧。這也勾出午界的感想,他說杭州的變化真大,繁華的模樣一點兒不輸美國。我問他多久沒來杭州了?他說有些年了,上次來的時候你應(yīng)該沒調(diào)到杭州。我說,那至少得十年了,這十年杭州一直在擴張,有點趾高氣揚的樣子。他笑一笑說,杭州是我的情起之地喲,那會兒比較安靜不張揚。他這么一說,我才記起徐從嵐當年是在杭州讀的大學(xué)。
我?guī)Я艘黄课寮Z液,把兩只杯子滿上,慢慢喝了起來。午界說剛才在高鐵上翻了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心里挺有感觸。我想得幾句好話,就問他有什么感觸。他說,寫小說可以一個人干活,只要帶著腦子,但做物理實驗需要許多條件。是這個感想呀,我就說寫小說肯定也不容易。然后我講了中國文學(xué)的一些態(tài)勢,再提到中國社會的物質(zhì)主義和世風(fēng)浮躁。他說不僅中國,西方社會也是這樣,貪心膨脹欲望無限。他又說地球已四十多億歲,經(jīng)歷了多輪生物主控的世界,僅恐龍主持地球就有二億多年,而人類出現(xiàn)才幾百萬年,但按眼下的科技突進和無序比拼,不用太久就能攢夠自我摧毀的力量。我說這是杞人憂天吧?他說憂天才好,可惜現(xiàn)在人類不知天高地厚。
在那個吃飯的場合,他跟我一聊就聊到了這些。估計旁邊的人聽到耳朵里,還以為我們喝醉了呢。其實我們才喝了不多的白酒——是的,兩個人誰也沒漲酒量,三五小杯下去,臉上都有了紅光。
這知味觀離西湖近,吃完了飯,午界提議到湖邊走走。我們就散步至湖邊一直往北走,到了六公園往左一拐便是斷橋。離斷橋不遠處有不少椅子,我們擇了一張坐下。眼前是開闊的湖水,在夜色中輕輕波動。午界好像又有了感觸,安靜著不說話。我說,是想起從嵐了吧?剛才你說杭州是情起之地喲。午界點點頭,又靜一下,講起了三十三年前來杭州與從嵐見面的事。
那個時候,他們倆已經(jīng)通了好一段時間的信,情感若隱若現(xiàn)的還沒有挑明。有一個暑假,午界從香港回來,到了杭州,說有人讓他捎了一件東西給從嵐。兩人見了面,逛到這白堤斷橋的湖邊,從嵐問誰讓捎的、捎的什么東西,午界紅了臉說我讓我自己捎的。從嵐瞧著他,說小禮品我也會喜歡的。午界又紅著臉說,不是小禮品是大禮品。從嵐問,什么大禮品?午界說,一個大擁抱,你……你要嗎?從嵐靜了幾秒鐘,說我要。午界就一步上去抱住了她。那個年代呀送出一個擁抱不是小事情,大約相當于求愛了。午界又說,那天因為興奮,我臉上沾了一點臟沒發(fā)現(xiàn),從嵐就掏出手絹在水里沾濕,然后站在跟前給我擦臉,那是一種快樂中加入涼爽的感覺,真的很特別,至今也沒有忘掉。
我說,哈哈午界,你年輕時也會玩浪漫嘛。午界說,我這算嗎?那時候你們這種文學(xué)青年才浪漫呢。我說,快樂中加入涼爽,這就是文學(xué)的語言。午界微笑一下。
我干脆順著話勢往前問,午界你干嗎跟從嵐分開呀?是不是你小子在外邊有了新浪漫?午界沒有馬上接話,停一停才說,我這種搞理論物理的哪有玩花哨情感的能力?在美國這么多年,除了有一次旅行到拉斯維加斯進了賭場瞧一眼稀奇,其他俱樂部呀夜店舞廳呀從沒去過。午界又說,以深度交往來計量,我的朋友很少,異性朋友幾乎沒有。我問,那么是從嵐的錯嗎?午界說,當然還是我的錯,開始那些年我老待在實驗室里,后來又得了失眠癥,身心不振,這樣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照顧不到她。
午界用手推一下自己的鼻子。他說,我并沒有意識到這種冷落對從嵐的傷害,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問了一句話。午界說到這里剎住了,沉默一下。我問,倒是什么話呀?午界說,她問,咱們多少時間沒做愛了?當時我有點發(fā)愣,答不上話,從嵐說,一百零三天。
午界講完這句話,自嘲似的一笑,嘴邊的紋路跳了出來。我只好說,這從嵐不愧是學(xué)會計的,數(shù)字記得明白。午界說,也就是在那天,我定了主意要離婚。
我不吭聲了。這些年午界一直在漂流,看來漂流的不僅是工作,還有內(nèi)心的情感。不過細想一下,又覺得他既然肯將這些話無障礙地講出來,說明把情感的事放下了。在午界的心中,也許已經(jīng)把專業(yè)和生活做了清算,他放不下的還是對撞機呀粒子呀大爆炸呀這些東西。
我正這么想著,午界深吸一口氣,說了一句英語。我說,我的英語可不好喲。午界說,我是說咱們聊些別的吧。
果然,話題要轉(zhuǎn)換了。隨后時間里,午界講述了這次到北京聽楊振寧先生講座的情況。因為不懂專業(yè),我聽得有些迷糊,但有兩句話是清楚的。午界說,楊先生身體還好,思維不亂。午界說,楊先生沒改變自己的觀點,他認為The party is over,高能物理盛宴已過。午界轉(zhuǎn)述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復(fù)雜的神情,一方面他知道楊振寧的判斷是理性的,一方面心里又特別的不甘。在那一刻,他眼睛里又浮出了沮喪,即使在夜色中也藏不住。
我心里有了難過。怎么說呢,大爆炸那么大,小粒子那么小,這兩者全是看不見的,能看見的是我們周圍的生活?,F(xiàn)在的午界呀,既應(yīng)付不好看得見的生活,也對付不了看不見的世界。這的確是一種受困。
還有一點,我不懂天文也不懂物理,但以小說家的思維進行質(zhì)疑,要是宇宙大爆炸的理論錯了呢?為了見午界,我翻查過百度,知道上世紀幾十年里科學(xué)家一直認為宇宙在引力作用下不斷收縮,但有一天借助太空望遠鏡,突然發(fā)現(xiàn)宇宙膨脹還在不斷加速。驅(qū)動宇宙擴張的是一種不知道的神秘力量,因為不知道,只好把這種力量叫暗能量。你瞧瞧,也就幾十年的時間,過去的理論就似乎被顛覆了。那么再過幾十年呢,會不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證明大爆炸學(xué)說也有誤?如果這樣,午界的堅持算不算是一種虛無?
這種思考角度也許是幼稚甚至是可笑的,但無知者無畏,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午界聽。他“嗯嗯”了兩聲,沒認為這是無知之談。隨后他說了一些話,意思是大爆炸宇宙論經(jīng)過許多驗證,已成為物理界的主流共識,這一點不需要再去爭辯。不過用樸實的思想去判斷,人類對大世界的認識確實只是一種微光,再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智慧加速,這種微光變成一道閃電亮光也并非不可能。那時候,許多已站穩(wěn)的論點會被推倒或被修改。
說過這幾句話,他變得有些沉默。這種沉默在我看來是一種擔(dān)心,擔(dān)心什么呢?也許不是擔(dān)心大爆炸理論有誤,而是擔(dān)心將來有錢了,超強對撞機可以建成,但卻撞不出期待的粒子。這是不是一種更大的殘酷?
那天晚上就是這樣,我們坐在湖邊椅子上一直聊,聊了早年戀事,也聊了專業(yè)困局——當然,核心話題都是關(guān)于他的。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已到了深夜。5月的西湖泡著春意,在夜色里也是好的,我們都不愿意回去。后來午界大概坐累了,起身走到路邊草坪上躺下。我說在美國可以躺公園,但這里是西湖。午界又說了一句英語,自己翻譯道:有時候規(guī)矩是用來踩踏的。這樣我也走過去躺下來——我們并排躺著,兩只腦袋相距一尺多遠。此時天空少了月亮,但有不多的幾顆星子。
四周因為沒了游人,顯得相當安靜。這種場景里,人的內(nèi)心會有點空。午界突然問,晚上剩下的酒呢?呵,晚餐的五糧液還剩了大半瓶,在我背包里擱著哩。我取出來擰開瓶蓋,往蓋子里倒?jié)M遞給他,他抬起腦袋一口干了。我又倒?jié)M一蓋子,自己喝了。兩個酒量薄弱的男人,也沒有菜支持,就這樣仰躺著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有點像無厘頭的中學(xué)生。喝了幾個來回,我想到了昆城,就提起坡南街那宅院里的老樹。我問,當年你埋在樹下的到底是什么話呀?午界似乎恍惚了一下,然后說不能講不能講,才過去二十九年,還是不能提前揭曉。我說,那房子現(xiàn)在屬于從嵐了,你不覺得挺有趣的嗎?他說,這樣也好,從嵐在老家有了根兒。
我不禁想到,午界父母都已故去,老房子又住不上,他回去的動力就弱了。我說,下次回來多留點時間,我陪你去昆城。他靜默一下說,下次也不知什么時候了。我說,現(xiàn)在時空方便了,咱們同學(xué)可不能一二十年才見一次。他說,時空?你用了時空這個詞?我說,是呀,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整個世界都打通了。他說了一句英語,又說了一句英語。我說什么意思呀?他慢慢地說,在平行時空里,我們彼此不知。他又說,有時候相遇是一種再見。
哈哈,在夜空下,在草地上,他的話有點醉飄也有點哲學(xué)。我丟了瓶子,不再倒酒給他。幾分鐘的安靜之后,我聽到了輕微的打鼾聲,他竟然睡著了。我沒有忍住,慢慢坐起來在旁邊瞧著他。我瞧到了什么?淚珠,停在眼窩里的兩粒淚珠。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把眼睛湊近一點,只見那兩粒淚珠在微微顫動。
要過不少天我才會明白,午界這次的杭州之行對我意味著什么。
在我的認知里,生命應(yīng)該是有秩序的,死亡應(yīng)該是有命定的,而秩序和命定由許多種力共同構(gòu)造。但午界以一己之力,建造了自己生命和死亡的新軌道。他的行為太特別了,我沒法點評,或者說沒資格去點評。我只能悄悄對自己說,他是勇敢的。
同時我不能不去想,自己提前起了興趣去接近他、探究他,這是一種巧,還是一種緣?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我多么愿意將此視為冥冥之中的一次召喚。
記得初聞消息的那一天,我剛好出差在外。在賓館的房間里,我根本無法入睡。我靜靜坐在床頭,幾只蚊子卻“嗡嗡嗡”地飛來竄去。夜已經(jīng)變深,一點鐘、兩點鐘。我點開手機播放音樂,一段空靈而悲壯的鋼琴曲開始響起,那么絕望又那么蓬勃。樂曲中蚊子們似乎受到?jīng)_擊,散開逃走了。我的腦子又一次滑出去,回想著與午界在一起的各種場景,回味著他信中的那些文字。
六? 張午界致親友的一封信
(中英文各一份,內(nèi)容相同)
敬愛的親友們:
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但相信你們能夠尊重并支持我。
一年前,我與美國南部的一家生命延續(xù)研究所簽約,同意將本人的完整身體交給該研究所主持的人體冷凍項目,時間自今年10月起始,保存期五十年。由于我的健康指數(shù)突破了美國聯(lián)邦法律對此類實驗的相關(guān)規(guī)定,雙方的合作在一段時間內(nèi)將處于保密狀態(tài),因此無法提供更具體的地址和細節(jié)。感謝D教授和團隊所有成員,他們的優(yōu)質(zhì)技術(shù)和專業(yè)態(tài)度讓我建立起相當?shù)男判摹?/p>
此前,我已經(jīng)注意到生物醫(yī)學(xué)領(lǐng)域近年的重大突破,即通過對慢慢變老的細胞重新編程,使人的身體功能恢復(fù)年輕狀態(tài)。這種“返老還童”的前景讓人產(chǎn)生遐想,但我認為自己趕不上了。兩相比較,我選擇了在安睡中靜默等待的方式。是的,此種方式現(xiàn)時不夠“新潮”,但更符合我的想象。
我沒有選擇在更大的歲數(shù)進入“冬眠”,是因為希望在將來解凍之時能夠復(fù)活較好的思考力,繼續(xù)參與和見證時空物理的前沿研究。這是我敢于冒險的唯一目標。
回顧現(xiàn)有的求知一生,我從中國東部的一座小城出發(fā),初學(xué)合肥,續(xù)讀香港,深造伯克利,而后漂流多個專業(yè)實驗室。支持我努力往前走的是內(nèi)心的好奇,這份好奇幫助我跨過開闊的太平洋,也度過困難的時間段?,F(xiàn)在,我不能放棄這夢想般的好奇。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物理學(xué)雖然十分艱難,但終于又一次走到大時代的前沿。這比一百多年前經(jīng)典物理一統(tǒng)天下的場景更具想象的空間:當年的牛頓力學(xué)和麥克斯韋電磁論做到了彼此相容,但總歸是兩個不同形式的理論,它們的結(jié)合只是一種聯(lián)邦。這次不同,天才而飄逸的M理論也許能用同一個方程去描述宇宙間的所有現(xiàn)象,對各個領(lǐng)域進行有效的帶領(lǐng),最終完成一場偉大的大統(tǒng)一。如果能夠?qū)崿F(xiàn),這在人類探尋史上將是第一次,從而開創(chuàng)一個氣勢磅礴的物理帝國時代。抵達這一終點線可能只是需要時間,三十年、五十年,或許七十年。
世界各國經(jīng)濟的增長速度應(yīng)該可與這次科學(xué)行動相配,尤其是中國。我相信北京CEPC項目在若干年后應(yīng)會重啟,我也相信類似的對撞機項目在美國或歐洲終將再度發(fā)力。財富的積累能夠促進精神的需求,精神的需求能夠讓物理預(yù)言的求證變得理直氣壯。
當然,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在準備實施“冬眠”的第一天起,死亡就在我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五十年后,我也許能醒來,也許不能醒來。如果永遠睡去,我不會感到遺憾。在這個世界進化中,人類從來不是主人,也從來做不到永生。與非同一般的冒險目標相比,我的生命縮短是值得的。
我為這次整個冷凍過程支付了一定的費用,同時委托研究所保管少許的存款,以備將來醒后之用。假如不能復(fù)活,這一小筆錢則做尸體處理的費用。此外,我還余下不多的一筆現(xiàn)金,已決定贈予前妻和兒子(相關(guān)手續(xù)已托律師辦妥)。
我愛我的兒子,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我也真正愛過我的前妻,她是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仍然讓我惦記的女人。我曾與D教授商量,希望將前妻和兒子的照片同時放入冷凍罐,在五十年中與我相伴。但這個建議被D教授否定了,因為現(xiàn)有的冷凍技術(shù)還不允許這樣做。這是一個小的缺憾。
最后,我再次表達自己的期待。我渴望在五十年后醒轉(zhuǎn)之時,能夠見到超強對撞機產(chǎn)生的膨脹能量團,靈魂似的粒子組成了宇宙大爆炸的瞬間景觀。這像是一次朝圣之旅,讓我們回到宇宙黎明之前的時代。我們的想象可以與那些最古老的光一起,從138億年前的時間之初出發(fā),經(jīng)過最早誕生的GN-Z11星系,再經(jīng)過依次誕生的無數(shù)星云,然后來到46億年前誕生的地球。地球這顆明亮可愛的星體,在許多年前又終于誕生了人類。人類是渺小的,但因為有了自主意識而變得偉大。現(xiàn)在,我們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個體與大宇宙息息相關(guān)。不錯,這不是宗教的創(chuàng)世神話,這是一種科學(xué)證明。
再次感謝你們的理解!這是一份修改了至少五次的書信,見字便是告別!
張午界
2019.09.20
七? 一篇來自美國的新聞報道(譯文)
一次人體冷凍:越線還是立新
【新環(huán)球網(wǎng)譯自美國《科技先鋒報》消息】2019年10月3日,據(jù)一位匿名人士透露,亞利桑那州一家生命延續(xù)研究所日前接納一名華裔物理學(xué)家進行人體冷凍實驗,雙方簽有合同。該物理學(xué)家今年五十六歲,而且多年堅持長跑,健康指數(shù)良好,沒有絕癥病況。他希望在五十年后被喚醒,繼續(xù)從事自己的專業(yè)研究。
人體冷凍這一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1962年《永生的前景》一書中,作者為同樣是物理學(xué)家的羅伯特·埃廷格。人體冷凍技術(shù)盡管已取得巨大進步,但目前仍處于醫(yī)學(xué)試驗階段,具體方法是在人死亡后,對其身體進行抽血和多項小手術(shù),再放入零下196度的液氮箱中。在將來某個時間,當醫(yī)療技術(shù)達到期望的水平,該身體便可以被解凍復(fù)活。據(jù)悉,人體冷凍術(shù)被《自然》雜志評為十大超越人類極限的未來前端技術(shù)之一。
1967年,一位名為貝德福德的男士響應(yīng)此項實驗,成為實施人體冷凍的第一人。至今,全球已有超過3000人簽署了死后冷凍協(xié)議,其中一部分人已經(jīng)正式履行,不過這些人的行為均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美國聯(lián)邦法律規(guī)定,只有被判定為臨床死亡的人方可接受人體冷凍服務(wù)。此次這位身體健康的物理學(xué)家加入該項實驗,應(yīng)視為是對現(xiàn)有法律條文的越線,但也可能成為突破人們倫理認知的一次新嘗試。
八 我與從嵐坐在院子樹下聊話
2020年春節(jié)之后的一段時間,因為新冠疫情我被困在了家里,每天翻翻書看看電影,有時還伴著音樂做一些運動,日子過得輕松而憋屈。有一天晚上為了取刊物校樣,我開車去了一趟單位。街上燈光暗淡,行人稀少,有一種無法驗證的不安全感。我暗嘆了一聲,人類的生活真是脆弱呀,一個小小的病毒,讓整個城市一下子收起了自由。
就是在這時,手機“嘟”了一聲,微信上出現(xiàn)了從嵐的文字。她說自己回昆城了,這些天住在坡南街房子里。我趕緊把車子停在路邊,用微信與她交流了好一會兒。她說自己計劃回國待二十天,陪陪老人,順便把昆城好吃的吃一遍,沒想到這疫情沒頭沒腦的就來了,看這架勢,中國飛美國的航班短期內(nèi)不會恢復(fù)。我安慰她,這樣也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在老家多住一些日子,也讓這房子派上用場。我表示,等這陣疫情消停了,馬上去昆城看她。我又特意說了一句,我很想跟你再聊一聊,聽你說說午界。從嵐似乎沉默了一下,沒有拒絕。
2020年3月中旬,疫情管理剛放開,我不讓自己猶豫,挑一個周末就去了昆城。那天中午,我與從嵐一起吃了簡餐,然后泡一壺茶,坐到院子的桂樹下。桂樹葉子茂盛,擋住了陽光。我說,咱們曬著太陽聊天才好。從嵐說,別著急呀,太陽往西挪去一些,陽光就全過來了。
那個有些暖意的下午,在午界從小長大的院子里,我和從嵐進行了聊天式的訪談。以下為這次對話的內(nèi)容(根據(jù)錄音整理):
鐘求是(以下簡稱鐘):算一下,你這一回在這兒住兩個月了吧?
徐從嵐(以下簡稱徐):沒錯兒,快兩個月啦。說實話呀,被疫情困在老家,心里倒沒怎么懊惱。這條坡南街現(xiàn)在有些意思,沒事的時候走一走,多少可以撿回一點小時候的記憶。
鐘:嗯嗯,好在昆城情況寬松些,還可以外出散步。
徐:一散步呀,眼睛里全是光鮮陌生的東西,昆城建設(shè)進度太快了,過去的小城模樣基本丟掉了……除了這條坡南街。
鐘:那咱們就從這里開聊吧,你先說說美國小城和中國小城的區(qū)別。
徐:求是,你的采訪算是正式開始啦?
鐘:呵呵,我說過的,不算正式采訪。咱們只是聊天,怎么聊都行。
徐:那好吧,就從美國小城開始說起。那年你去過我們奧克蘭的家,那房子呀離午界上班的大學(xué)挺近,開車也就十多分鐘。大學(xué)所在的小城就叫伯克利,一個挺好玩的地方。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各種新潮東西包括嬉皮士文化就是從這里起步的。平常鎮(zhèn)子上呀總是陽光充足,不少野路子的歌手或者舞蹈者會在街頭表演,氣氛相當自由開放。你如果有機會在那街上走一圈,會遇到一些看上去挺有文化的無家可歸者,也會遇到幾個服裝奇異或行為特別的青年學(xué)生。有一天,我就看到一位白人小伙子站在路邊椅子上,雙手舉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抗議八國聯(lián)軍燒毀中國圓明園!我想他可能是歷史系或者藝術(shù)系學(xué)生,剛剛上完課心里生氣吧……
鐘:喲,這么聽著,這伯克利是有點另類。
徐:我說這些是想指出一個事實:在這么輕松自由的地方,午界待了不少年,但他的性情一點兒沒變。拿幾個嚴肅的中文詞放在他身上,應(yīng)該是認真、古板,再加上孤單。他整天待在實驗室里,完了就是趕緊回家睡覺,從不給自己留點兒社交時間什么的。那幾年呀我倒希望他下班別急著回家,在鎮(zhèn)子上找個熱鬧場所放肆一回,或者鉆進某個酒吧跟朋友喝上一杯。可實際上,他沒有能說上幾句交心話的朋友,他也不可能踏進燈光晃動的舞場歌廳。
鐘:你們出國早,那會兒在美國的中國留學(xué)生都很拼的。我是說,午界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打拼。
徐:我知道你這話的意思,可活絡(luò)的中國留學(xué)生也不少。我拿到學(xué)位后,先入職一家貿(mào)易公司,那老板就是當年的自費留學(xué)生。他原來在國內(nèi)干過外貿(mào)的活兒,后來到美國讀了個碩士便開始到處打工,當產(chǎn)品推銷員。他的嘴皮子又溜又甜,半小時能說完兩小時的話,還能取得對方的信任。不久他自創(chuàng)公司劍走偏鋒,去做南非的生意。南非當時呀因為搞種族隔離被國際社會經(jīng)濟制裁,但私底下許多國家又與它玩間接貿(mào)易。我那老板利用這個做貿(mào)易代理,淘到了第一桶金。這么一個例子,你就能判斷他這個人腦子不錯。
鐘:午界的腦子更不錯,但你不能要求午界也去開公司做生意,把嘴皮子練得又溜又甜……
徐:求是你現(xiàn)在挺向著午界的嘛。
鐘:嘿嘿,我今天只帶著耳朵,主要聽你的事實講述。
徐:好,我講午界的兩件事吧。先說說他對boss也就是導(dǎo)師的背叛……
鐘:背叛?他……背叛導(dǎo)師?
徐:我記得是午界馬上博士畢業(yè)的那年春天,他接下導(dǎo)師給的一份差事,去洛杉磯南加州大學(xué)參加一個研討會……
鐘:這研討會我知道,一次著名的超弦理論專題會議。
徐:是的,這次會議上午界見到了物理界重要人物愛德華·威滕,聽他講述了M理論。這幾乎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回來后午界不怎么說話,其實是在興奮中做沉默的思考。很快他做出了決定,研究方向逐漸轉(zhuǎn)向量子力學(xué)中的超弦理論。這就造成一個問題,與自己導(dǎo)師岔開了路徑。他的導(dǎo)師是時空物理的厲害人物,在引力波探測上很有成績。但引力波是愛因斯坦預(yù)言的一種傳遞現(xiàn)象,屬于傳統(tǒng)物理理論,跟超弦理論屬于兩個陣營。導(dǎo)師接到南加大的會議邀請,自己不去而派學(xué)生去,基本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這樣的情形下,作為相隨數(shù)年的弟子,得有一個輕重權(quán)衡,可午界不管不顧的,與導(dǎo)師漸行漸遠。
鐘:這樣呀,午界是夠狠的。我想起一句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亞里士多德說的。
徐:問題是真理不明呀,難道時空物理和引力波就沒有前途?其實吧導(dǎo)師對午界挺好的,認為他有往前走的潛力,也給了不少機會。他留校做助理教授,后來得到副教授職位,都少不了導(dǎo)師的助力。但后來導(dǎo)師一看情況越來越不對,就不肯幫扶了。那會兒午界擔(dān)心失去教職,大的背景是政府資助減少,具體緣由呀則是與導(dǎo)師的關(guān)系疏遠。記得有一次導(dǎo)師來家里吃飯……對了,導(dǎo)師喜歡吃中國菜,我們偶爾會請他過來一起用餐。每次來的時候,我會做一個地道的昆城菜,就是“酒蛋”——在鍋里把油燒熱,倒進蛋液攪幾下,再加入黃酒和紅糖,特別簡單也特別補身子。導(dǎo)師格外愛吃這道菜,所以那天我又做了。導(dǎo)師用勺子慢慢將“酒蛋”吃完,然后站起身專門擁抱我一下,輕聲說,以后恐怕吃不到你這道菜了。當時我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不久就知道了,他準備要“丟開”午界啦。
鐘:唉,事情到了這一步,午界心理壓力沒法兒不大。
徐:這第二件事呀是午界的一次自殺……
鐘:自殺?他還玩了一次自殺?
徐:發(fā)生在午界身上的事你別太驚訝,他確實自殺了一回。那是在他失眠癥最嚴重、下一份工作又沒找到的時候……因為工作沒有著落,他整日待在家里卻不能安心休息,每天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了早上又累得不行,臉色難看得像刷了一層灰。當然也試過安眠藥,一種兩種三種,都沒啥大用。
鐘:午界去看過醫(yī)生嗎?這種情況該去看心理醫(yī)生的。
徐:去看心理醫(yī)生了,醫(yī)生說Mr.zhang,我沒法幫你,事實上沒人能幫你,因為這種情況是你自找的。醫(yī)生又說,以后要是睡不著,最好的方法是不要理它,如果要理它,就對你的肌肉說relax、relax(放松、放松)。午界知道醫(yī)生的用意,就決定試一試,到了晚上早早上床,安靜地躺著,讓relax這個詞在身上每個部位輕輕走過??墒堑诙焐衔?,我看到午界的臉似乎變瘦了,眼里布著血絲,眼角則多了幾條褶子……說實在的,我很心疼。
鐘:哦哦……午界。
徐:那會兒為了不打擾對方,我們已經(jīng)分床睡了。一天夜里大約三四點鐘,我起來去洗手間,忽然發(fā)現(xiàn)陽臺上站著午界。我吃了一驚,趕緊上去問怎么啦?午界不吭聲,目光看著我又不像在看我。我大聲追問你在干什么?他才笑一下說,我在計算。原來他正在計算跳樓的數(shù)據(jù)!我們家在六樓,他要估算落體高度、沖擊強度和地上受力面積、身體著地部位等等,得出快速死亡的概率。后來我問午界,死亡概率是多少?他說85%左右,因為自己比較瘦缺少脂肪,可能增加到88%。他又說,因為這糟糕的12%,終于沒有做出決定。
鐘:這聽上去有點幽默,午界不是在開玩笑吧?
徐:不是開玩笑,我看得出來,他確實有過死的念頭。幸運的是,在生活中他啥也不講究,可以接受孤單和不體面,但不能接受摔成殘廢臥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做不成霍金。
鐘:一個人有過死的念頭,生活會變得不一樣。午界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未必不是好的事情,他的人生態(tài)度也許會變得更加堅決。
徐:嗯,也許是這么回事。午界擺脫失眠癥,靠的是消耗體力法,也就是不斷地跑步,但細想一下,肯定跟這次準死亡有關(guān)——都死過一回啦,還怕睡不著覺嗎?午界選擇人體冷凍,可能也跟曾經(jīng)的死亡嘗試有關(guān)。至少對死亡這件事,他已經(jīng)不再那么害怕了。
鐘:唔……從嵐,你事先知道午界人體冷凍的打算嗎?
徐:這種事呀午界不會事先告訴我的,但我對他的行動有一種預(yù)感。這是真的。我老估摸著他會做一件出格的事,以表達自己在專業(yè)上的不甘心。只是我沒料到,他竟然干出這樣稀奇的事——這種稀奇像一次長跑,跑著跑著跑進了斗獸場。當然了,別人聽到這消息只是吃驚,而我在吃驚之后則是傷心和茫然。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對待這件事,我花了不少時間也沒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情。
鐘:除了傷心和茫然,你心里有怨言嗎?
徐:這個怨言的怨是指怨恨嗎?NO,午界是個讓人怨恨不起來的人,即使在我心里不滿意的時候,即使我和他分開的時候。不過有一點得承認,跟他在一起時間長了,我是有些累。這種累是生活態(tài)度的落差造成的——我活在平常的世俗里,雙腳踩在地上,他卻有點飄在空中。我們離開對方不是彼此厭倦,而是希望減少這種累。
鐘:可在生活里,誰沒有累呢?去年在杭州,午界回憶起了你們的初戀,還挺動情的??吹贸鰜?,他在乎你,在乎你們過去的情感。當時我就覺得,你們分開真的挺可惜的。
徐:但你也得明白,既然他離開了我,說明我沒有排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是的,不是最重要的位置。
鐘:作為一個女人,你這么想也沒錯??晌缃缭谀欠庑胖姓f,你是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仍然讓他惦記的女人。當時看到這句話我心里一動。
徐:謝謝你記住了這句話。要知道,這句話也適用于我對他,他是這個世界上會讓我一直惦記的男人。如果再加一個詞,那他是這個世界上讓我一直惦記并且讓我一直傷感的男人。但無論是惦記還是傷感,都是因為有了距離,分開之后空間和時間產(chǎn)生的距離。
鐘:說到這種距離,我有一個問題,你和午界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他在人體冷凍前有沒有跟你道別?
徐:最后一次見面是去年9月2日在舊金山。兒子在公司上了一年班覺得沒意思,又考回康奈爾大學(xué)繼續(xù)讀碩士,馬上秋季開學(xué)啦,午界約了兒子和我一起用餐。
鐘:兒子讀書在美國東部,這一年上班是在舊金山嗎?
徐:是的,兒子這一年在舊金山跟我住在一起。午界則住在洛杉磯,平時他們父子見不上面。這回午界從洛杉磯過來,趕在兒子飛東部前聚一次。我以為他是為了兒子考上研究生慶賀一下,其實呢是一次告別。是的,一次真正的告別。
鐘:午界經(jīng)常對付不好生活,看來這一回終于做了生活導(dǎo)演,導(dǎo)演了與你們的最后見面。
徐:見面是在舊金山一家挺有名的中餐館。那天午界穿著一件白襯衫,臉上剛刮過胡子,雖然還是瘦削,但看上去挺精神的。我們坐在一個小隔間里,桌上放著幾樣中國菜,像是一次平常的家庭聚餐。開吃前,午界拿出一只手表送給兒子,算是對他升研究生的祝賀。兒子無所謂,說我不戴手表的,手機上又不是沒時間。午界說上課不能老看手機,要習(xí)慣手上有只表。午界又說,一只手機用一二年就會丟掉,手表不一樣,可以戴三十年五十年,沒準兒越戴越有情感。這么一說,兒子就把手表套在手腕上……噢,是漢密爾頓黑色表盤,戴在兒子手上挺好看的。
鐘:午界送給兒子的不僅是一只手表,更是一段長長的時間。
徐:是這個意思,但當時兒子和我還不能領(lǐng)會。我只是覺得一些日子不見,他怎么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了細心。剛這么想著,午界又有了新的動作。他一個示意,讓服務(wù)員端上一只備好的蛋糕。蛋糕不大但挺精致,奶白色表面鋪著一朵水果做的鮮花,擱在桌子上很漂亮。我心里納悶,眼睛瞧著午界。午界咧嘴一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也得慶祝一下。我吃一驚說,是我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午界說是的,9月2日,我記著呢。我瞥一眼兒子,兒子聳一下肩,表示自己摸不著頭腦。我靜一靜腦子,忽然悟過來了。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九月初二,往年生日要么不過,要過就過這個農(nóng)歷日子。求是你懂了吧?九月初二跟9月2日差著一個多月,這粗心男人把我生日提前得太離譜了。
鐘:呵呵從嵐,午界能記著給你過生日,說明已經(jīng)很用心了。
徐:當時我也這么想,就沒有拒絕那小小的儀式。午界在蛋糕上插了蠟燭點燃,又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兒子也合著拍跟了上來。我不能不高興,閉上眼睛許了愿,然后伸出脖子吹滅蠟燭。這個中餐館也很有人情味兒,不僅免費上了一道雞蛋長壽面,好幾位服務(wù)員還輪流過來對我說生日快樂。反正那場面挺溫馨的,有一種將錯就錯的真切感。我吃著蛋糕,心里似乎也產(chǎn)生了奶油味兒的欣慰。得有兩三次吧,我用目光向午界表示了感謝。
鐘:這種感覺真的挺好……嘿嘿,說有情調(diào)也不為過。
徐:用餐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站起身分手。午界先擁抱兒子,接著擁抱了我。他在我耳邊輕輕說,我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我就想讓你高興一回in advance(提前)。我不知說什么好,就用手拍拍他的后背。這個男人呀,做幽默的事都是認真的。
鐘:你當時沒察覺到任何異樣嗎?
徐:沒有。因為認定是他記錯了生日日子,我就覺得他有點笨拙。分別擁抱時,因為耳邊的那句話,我又有一點傷感。如果那會兒我冷靜一些,也許能看出一點不一樣。
鐘:這一別得整整五十年,確實讓人唏噓。
徐:對我來說,這一別便是永遠。如果五十年后奇跡真能發(fā)生,見到他的是兒子,是比他更年長的兒子。
鐘:那種父子相見的場景,你期待嗎?對不起,這樣問也許不好。
徐:那種場景我不會去期待,也不愿去想象。有時稍微想一想,心里就會特別難受。難受的時候呀,我就覺得午界有點像一個人,小說中的一個人。
鐘:誰?挺像誰?
徐:堂吉訶德。
鐘:哦哦……
徐:他舉著長矛,不顧一切地向著自己的夢想奔去,甩掉了周圍很多的人。但這種行為落在別人眼中,也許只是一個笑話。說得正式一些,他望向天空執(zhí)著了許多年,也許恰恰是被人類正常生活所淘汰的過程。
鐘:不對,從嵐你不能這么想!支撐堂吉訶德行為的是幻想,而支撐午界行為的是好奇。以前跟你說過,我是個很有好奇心的人,看了午界那封信,我忽然明白他有著更大的好奇心。我好奇的是人,他好奇的是宇宙,而人只是宇宙中小小的存在。如果這句話不妥,也可以這么說,雖然人在宇宙中的存在也是個奇跡,但他還想去發(fā)現(xiàn)更大的奇跡。真的不能否認,這是一件勇敢的事。
徐:求是你講得很好,你這樣理解午界,我覺得自己說了一下午也值了。不過我的內(nèi)心又告訴自己,我多么希望他是個勇敢的人,又是個平常的人。我多么希望他每天正?;丶?,吃過飯陪我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在我每年生日的時候送我一只蛋糕,一直到老……
鐘:現(xiàn)在我大概能猜出你存在這樹下的時光留言了。
徐:呃,你說。
鐘:一定與愛相關(guān)——關(guān)于日常里的愛,關(guān)于時間里的愛。
徐:那午界的呢?
鐘:他的留言應(yīng)該跟物理有關(guān),跟星空有關(guān)。即使在婚禮時刻,他也不會忘了對專業(yè)的遐思……這只是一種猜想,你覺得對嗎?
徐:我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你的猜想對不對。如果知道了,守著這棵樹呀就少了不少意思。不過我想在你這位作家跟前,也說幾句有點文學(xué)的話。
鐘:行呀,你說。
徐:到了這個年紀,應(yīng)該活得有點明白了,但我還是茫然哩。我過去老覺得在人的生命世界中,愛是最大的星座?,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比愛更大的星座是孤獨。“孤獨”這個詞你可以喜歡它或者不喜歡它,但不管怎么樣,孤獨會陪著我們走過很長的路。
鐘:你講得也挺好……從嵐你這不是茫然。
徐:我等著,等著自己喜歡上“孤獨”這個詞。這樣午界一個人躺在那邊,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感覺會好一些。
鐘:噢從嵐,你流淚了……
徐:對不起,讓我喝口茶。
鐘:我不能再纏著你說話了……這個下午真好,讓我聽懂了你,也明白了更多的午界。對了,關(guān)于午界,我還想知道一點。
徐:你說吧。
鐘:那篇關(guān)于人體冷凍的新聞報道,說一位華裔物理學(xué)家……那么午界已入美國籍了嗎?去年跟午界見面,我忘了問這個。
徐:那篇報道的說法是錯的。午界呀拿的是綠卡,沒有加入美國籍,這個我可以肯定。
鐘:噢,這么說午界一直是中國人?
徐:對的,午界一直是中國人,也一直是咱們昆城人。
九? 一則不能省去的補記
就是那天傍晚,我以朋友聚餐為借口,推掉從嵐的留飯,從宅院里出來。已經(jīng)聊了一下午,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走在坡南街上,我腳步?jīng)_動,卻沒有目標。此時我腦子里裝著從嵐的話,也裝著午界的種種往事,晃晃蕩蕩的,都快溢出來了。我不知道怎么安頓有著如此心情的自己。
正這么躊躇著,我左右張望幾眼,看見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館。我撥過身子走了進去。酒館不大,吃客也不多。我在一張小桌前坐下,點了幾樣菜,又要了一大杯散裝的本地白酒。
我端起白酒杯子,使勁喝了一口。這種酒帶著一股狠勁兒,有點沖嗓子,但我此時竟沒有怯意。三四口下去,臉便有點熱,我不準備勸止自己,又飲了三四口。不多時,形成了反差:喝下去的是酒水,浮上來的是蒼茫。
在蒼茫感的幫助下,這一年多的許多場景依次到來,在我腦子里一一展開。即使思想有些搖晃,我也堅定地認為,此時午界離我很遠,又離我很近。他身上精神層面的東西,被收留在了我的時間里。在時間的流淌中,我與他同在。
走出酒館時夜色已降,街燈淡淡地亮著,照見旁邊的一條溪流。溪流之上有一座木橋,橋欄上坐著幾位閑聊的男女,清脆的聲音顯示他們是一群談資豐富的年輕者。我踱過去也坐在橋欄上,讓微紅的臉涼一涼??諝庵杏袔捉z輕風(fēng),似有似無的。往上望去,天空布著一些星子——畢竟是在小鎮(zhèn),瞧著還挺醒目的。正舉著腦袋,眼前忽然一亮,一道閃電在天邊躥過,隨后一陣雷聲響起。春天的夜晚,閃電打雷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此刻天空亮著星子。
果然,旁邊有一位清秀女子表達了好奇:“嗨有意思,天上有這么多的星星,怎么還閃電打雷啦?”這個問題有點難度系數(shù),沒有人應(yīng)答,于是我主動接住了話頭:“這是因為那片雷電云比較遠,不在我們的頭上?!卑瞪心俏磺逍闩拥哪抗馔断蛭遥骸氨容^遠是多遠呢?”此時又有閃電和雷聲先后到達,我認真地算了算,說:“剛才雷電相差8秒鐘,光速每秒30萬公里,因為太快了可以忽略不計;音速是每秒340米,所以那云片離這兒大約2720米。”周圍好幾位年輕男女站起身湊過來,眼睛盯著我。一位小伙子說:“喲,是位牛人哩?!绷硪晃恍』镒诱f:“不僅是牛人,說不定還是高級牛人?!蹦俏磺逍闩佑职迅觳仓赶蛱炜眨骸澳悄阏f說,天上的這些星星各有多遠呢?”我抬起腦袋瞧著他們,慢慢地說:“它們每一顆的遠近都是艱難的計算題,我做不出來,只有張午界可以。他才是高級牛人!”
一群聲音差不多同時響起:“張午界是誰?”
我沒作回答,卻抻著脖子動一動嘴巴——我以為自己打出一個酒嗝,不想呼出的是一聲長嘆。是的,我必須難過,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原載《收獲》2023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謝? 錦
本刊責(zé)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