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默(四川)
遍地皂角,不見摘皂角的人。
回暖的風中,從日暮的低處涌來,淹沒了還在遐思的地膚草,而皂角樹是園中的隱士。
我沒有看見水岸浣洗的村婦,卻聽清了拍打聲,市井之人難以見到的搗衣,因為皂角,是當年鄉(xiāng)村溪河堰塘邊的一道風景。
那片粗麻破布的故土,大院旁的池塘蓄滿了水,放養(yǎng)了魚。
清晨、日午和黃昏,蹲在塘邊清洗的是我們的母親。
祖輩守著長遍雜草的田土,守著稀牙裂縫的老屋,父輩沒事時,將墻角的農(nóng)具翻出來擦拭。他們牽掛外出務工的兒子,進城讀書的孫子……
風擊落的皂角無人拾取,猶如池塘中的魚,水放干了我的隱痛,我的回憶。
偶爾的故事,也紛紛遠離了。
春天的嘉陵江在故鄉(xiāng)分流時,分出了逐水而居的村莊。我們走過回家石板路,還得跨越溪澗和田埂。
水草越來越茂密,伸出手掌,抓住五月的眺望。
葦葉在陽光中長大的時候,我們的心事也像枝頭的桃李,一天天飽滿。
水芹和香蒲代表水中的草簇,保留著青澀和鮮嫩。
勤快的農(nóng)家女子總是起得很早,時而埋頭割草,時而抬頭張望,暗自偷聽牛背鷺和中白鷺的叫聲。
順著溪水流走的不僅僅是殘花敗絮,還有許多來不及說出的失意。林間的低喚和陽光下的守候,被昨夜的雨水打濕了。
蛙鼓響亮,告訴郁郁蔥蔥的稻秧,大水要來了!在這個多雨的季節(jié),泉水從每一道山梁流出,也從每一雙眼睛溢出,穿行在密布的麥地,混同追逐的泥鰍,跨過水田的缺口,溜出堰塘的涵洞,進入淙淙溪流……
我們趕在大水之前采回葦葉,母親早已備好糯米,父親取出包裹的雄黃。
大水過后,水芹和香蒲長得更高了,亭亭玉立。
一頭牛不小心撞入了水墨世界,我川東故鄉(xiāng)的水牛。
牛在走進畫面之前,一直埋頭耕田犁地。田地越來越寬廣,似乎沒有盡頭,牛,注定不停地勞作,像莊稼一季接一季。
單調(diào)乏味,負重之后還是負重,牛擺脫不了肩頭的枷檔和身后的鞭子,干渴了喝溝里的渾水,又常常是汗流浹背。
牛歇息的時候喜歡吃草,吃干稻草,吃青草。我們整個童年和少年都在尋找青草,幾乎走遍了故鄉(xiāng)的每一塊田地。大人們說,牛吃了沾著露水的草,長膘,長力。
??偸歉S出工的人群,晃著尾巴,出著粗氣,回來時,渾身是泥。
夏日的傍晚,我們在池塘中納涼,幫牛清洗身上的泥巴,然后騎上寬大的牛背。毛刺刺的牛背是我們最初的感受,至今,我不使用毛毯。
遠離村莊,遠離土地,也遠離了水牛。
牛走進水墨世界時,有過一次長久的回望,她一定看見了我,還發(fā)出哞哞的呼喚。
夜鷺在濃霧中鳴叫時,一片纖細的竹葉脫離枝頭,簡單地飛旋,像我的孿生弟弟,弱小而蒼白的手在寒風中戰(zhàn)栗了幾下,本能地抽搐,或許早已冰涼,沒有了知覺,悄然墜落,靠近同樣沒有聲音的大地。
公元1963年元旦的故土,遍布田間地頭的看麥娘和狗尾巴草抬起頭來,散亂的頭發(fā)枯萎了,還是紛紛張開胳膊,接納了這片輕柔的落葉。
濕漉漉的草地,是母親昨夜清洗過的床單,明澈的雨露浸潤,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
我的第一聲啼哭居然是骨肉的訣別!
我的同胞,小雙,留下一個依稀的名字。我時常在鏡子里注視你,想象著你與我一樣,目光中透著迷茫和憂傷。除了父母和大哥,少有人見過你。
我注定還要用無數(shù)的文字將你描述,將你從我的身體中呼喚出來。
我時?;氐竭^去。懷念是時強時弱的西北風,將我吹進已經(jīng)穿越的時空,回到鄉(xiāng)村。無論在一棵李子樹上或在一片慈竹林里,都是收集陽光,都在計算著遠行、歸期,我無可選擇和回避。
此時的城市,無風無雨,沒有焦灼的催促,沒有殷殷的呼喚,只是一種牽掛——草根與草根的牽掛,樹根與樹根的牽掛。
霧中的足跡,行走或飛翔,悄無聲息。我看見一片蒼老的桑葉,一片染著鹽霜的桑葉,飄過我的頭頂,旋落,以夜鷺的姿勢隱身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