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木(成都市新都香城中學(xué))
一只大鳥在晨光里飛過,窣窣窣窣的,像翅膀直接摩擦著天空。
身旁的紫薇,枝干上覆層薄薄的露水,看上去像層白蒙蒙的汗毛。用手一摸,手就變得跟枝干一樣冰涼了:手臂很快變成了周圍枝干中的一枝,也被寒冷封住了。我哈了一口氣,與紫薇樹并排站著,不到十分鐘,羽絨服就潤濕了,在冷冽的寒風(fēng)中,我不敢使勁跺腳,也不敢瑟瑟發(fā)抖,像身旁的紫薇一樣,定定地站著,在由冬入春的清晨里謹(jǐn)慎地呼吸。
遠(yuǎn)處傳來嘎嘎聲,短促,微弱——是一只白鷺醒來了。此時河對岸的天空是青白色——我可以借晨光看到紫薇被露水浸透后的黑皮膚,閃耀著清醒的光澤。腳下的風(fēng)車草和鳶尾還未醒來,像孩子耷拉著腦袋。葎草米粒大的小花如深夜遠(yuǎn)空的星星,泛著亮晶晶的白光??罩袀鱽韲聡聡碌镍B鳴聲。鳥兒似乎正從右邊的樹飛到左邊的樹。你能感覺到樹枝在動,鳥兒在振翅。河流也跟著嘩啦了一下又一下!不曉得是鳥劃過了水面還是魚在水里跳躍。
等你望向水面,卻明明波平如鏡。天轉(zhuǎn)青,水面亦青。天空的顏色和水波的顏色一模一樣:經(jīng)過一夜的相擁,天與地在精神上還未完全分離,各自的神情里都帶著眷念與深情。一陣細(xì)密的唧唧聲從高空撒下,河面上繼續(xù)傳來嘩啦聲。轉(zhuǎn)瞬,又歸于沉寂。許是白鷺在我看不見的角落練習(xí)飛翔:這片濕地公園是白鷺的棲息地,它們偶爾也會乘興飛到城市上空。
青色越來越濃,蔓延至河岸,使毗河看上去像即興揮就水墨畫:主體背景是河對岸青綠的樟樹、高大的黑柳和青灰的銀杏——樹干與細(xì)枝共同勾勒出粗獷的線條,線條的流蘇不經(jīng)意間飄落到河里,使樹的倒影頓然有了流動的風(fēng)姿,天色墜落,作畫者一氣呵成。任誰都不能任意改動一二。站在河灘上的我,也落在了畫里,因此能聽到畫里細(xì)密的啁啾聲——那是早起的鳥兒掀開了被窩:它們羽翼間還殘留著熱乎乎的興奮,叫聲里藏著睡眼惺忪的慵懶。
一只白鷺,斜飛入鳥兒聲音的波浪里,氣定神閑,像是舞臺上的指揮家——只要它一出場,最壯麗的樂章即將上奏。白鷺高飛時,高音便加入了,一連幾十聲,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持續(xù)上揚(yáng):舞臺上的歌唱家,亮開了嗓,中氣十足。然后,白鷺緩緩飛行,鳥聲成了嘰嘰-嘰嘰—嘰嘰,不急不緩的,配合著剛才的啼唱:這是二重奏。接著,白鷺在水面滑行,它優(yōu)美的身影上下浮動,修長的腿,潔白的羽翼拉出了無聲的小提琴曲——和著各種鳥鳴聲,奏成一曲華麗麗的交響曲。
我的耳朵經(jīng)過一個月的訓(xùn)練,終于可以聽出不同的鳥聲了——盡管我還不能完全確認(rèn)每一種聲音究竟來自何種鳥。研究自然的龍老師告訴我,川西留鳥群大致有鴝鵒、點水鵲、烏鶇、石燕、畫鹛和斑鳩,我定然是聽到了它們的歌聲。
正當(dāng)我為耳朵得意時,四群鳥兒倏忽從我頭頂飛過。它們幾十只為一群,浩浩蕩蕩,鋪天蓋地。有一剎那仿佛天空全是鳥兒。我拿出相機(jī),還未按下快門,它們就已消散在各處:有的停落在高大的楓楊枝頭,與樹融為一體;有的沒入草叢,和干枯的草莖合二為一;有的到了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那是鳥兒們的樂園。
你不太容易一眼發(fā)現(xiàn)一只鳥,除非它們在飛,或在歌唱。
唷唷唷。咕咕咕。咕嘰—咕嘰。噶。吉鈴吉鈴。吉拉吉拉。嗯嗯嗯。喈喈。
高音、低音、中音、長調(diào)、短調(diào)。沒一點規(guī)律。大鳥和小鳥一齊唱。它們在天空唱,在枝頭唱,在草叢唱。在我頭頂唱。在我左右唱。在我前后唱。有歡愉,有孤獨,有忠誠,有甜美,有驕傲。
鳥鳴聲太多,根本聽不過來了。
八點零六分,我完全陷入了歌聲的海洋,不再試圖辨別鳥鳴聲的方向。
“早上聽鳥鳴,像是聽鳥兒的詩歌。”
博物學(xué)家奧爾多·利奧波德長年在沙鄉(xiāng)辨識各種鳥聲,更清楚鳥鳴聲里的豐富涵義。不過,無論是沙鄉(xiāng)的林鳥還是毗河的留鳥,它們的詩歌都沒署名,無版權(quán),你只需找到一片空地,站著,就能聆聽到。
我在鳥聲中出走,等回過神時,天也大亮。
河水的白光中泛著灰。青灰,是此時天空的顏色,也是川西早春的主色調(diào)。大多時候,川西清晨都是灰蒙蒙的,有點像對岸堤壩的顏色,更像遠(yuǎn)處小島上蘆荻的花穗:細(xì)長、柔密,呈銀白色。蘆荻叢是白鷺最喜歡的棲息地。它們?nèi)宄扇海察o地趴著,像是植物根莖的一部分。兩只白鷺,遠(yuǎn)離蘆荻和蒲葦,靠小島邊緣,似乎正在側(cè)耳傾聽什么。
被它們沉醉的姿態(tài)感染,我越過草叢來到了堤岸邊。
淙淙淙淙淙淙淙淙……
白鷺在聽水流聲!
清晨,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覺得河水是在輕輕地流,靜靜地淌??康媒?,就能聽到潺潺水聲:一樣的柔和,像戀人在耳畔低語,像冬日的溫存還在,春天的愛戀正在萌芽——這心靈的私語,令人魂縈夢繞。
沿著堤岸行走,到了一處淺灘。河灘上到處裸露著灰白或深黑的石頭——仿若河流的心臟。從誕生之日起,一條河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心裸露給天空、飛鳥和停留的人。綠藻隨波起伏,不停地在水流里抒發(fā)著幽深的情感——水草對水的依戀。鳥兒在水面翻飛,似乎也留戀著自己留在水中的影子。河對岸的景致發(fā)生了些變化,高高的白樺、粗壯的構(gòu)樹越來越多,常春油麻藤的枝條輕拂在水面上,似乎它們也一刻也不想和河流分離。
我從前也多次來到毗河,但沒有一次像這次,我看見了河流:這幅流錦,天光云影是底色,隨水飄散的是漫無邊際的溫柔情意。
朝暮多奇態(tài)
草水含靈氳
古韻一直漂浮在河面上,飄動了三千年,如今縈繞著我。我被水汽洗滌,新鮮得如同剛冒出頭的菖蒲。棧道下河水涌動,晝夜不息的樂章現(xiàn)在似乎也唱出了新聲,和著鳥兒的啼唱,讓河流之歌越來越雄渾。
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似乎遙遠(yuǎn)的時光和現(xiàn)在的時光合二為一了。
河流上的時光,似乎從不曾隨流水逝去,又似乎時時在更新,下一秒就不同于這一秒了。我轉(zhuǎn)身,離開了棧道,在古韻與新聲中繼續(xù)緩緩前行。我走得很慢,像在路上的春天,它應(yīng)該也是一邊走一邊在和冬天談判吧?;蛟S某些時候,還會退后幾步,和冬天嬉鬧一番。由冬而春,不急不躁,慢慢悠悠——這是節(jié)候給人的啟發(fā),人的性情也當(dāng)如此,穩(wěn)步有序,漸漸展開。
河堤越來越高,近三米了,直楞楞的,簡直像是一截峭壁。河流中央涌出一段攔水堤壩,長約五十米,貫通了河兩岸。高約十來米:因水勢落差,滾滾而來的水便像瀑布一樣滾落。飛湍瀑流爭喧豗。除了水聲別無它聲。
萬千水聲齊齊落進(jìn)耳朵里,耳朵卻覺清凈。
近處的河水也不斷沖擊著岸邊的砂石。深褐色的石頭,棱角分明,和水流一起彈奏著和諧的奏鳴。
我站在岸邊,諦聽著這天地間唯一的聲音。此刻,我的心也跟著它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比眼前的河流更熱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