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軍 ，曾思藝

(1.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2.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4 )

無論是國內(nèi)學界，還是國際學界，尚未有學者對中國的才子佳人小說與西班牙的騎士小說進行專文比較研究。二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一個風流儒雅，一個金戈鐵馬，似無可比性。但若我們把二者果真并置于一起，進行深入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此：二者并非截然相異，而是存在著諸多的相似之處，甚至是有著宏觀的、深層的相似之處。本文擬對此做一初步探討，就教于方家。

一、“表層”的相似

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的相似是多層面的，有些甚至殊為有趣。

首先，從界定說起。才子佳人小說曾是學界研究的一個熱點，近幾年來勢頭趨于平緩，但每年仍有十數(shù)篇相關(guān)論文發(fā)表。然而不免遺憾的是，有關(guān)才子佳人小說的界定，學界至今沒有達成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例如，有學者認為，才子佳人小說“特指明末清初產(chǎn)生在《金瓶梅》和《紅樓夢》之間的一大批以青年男女的婚姻戀愛為主題的作品”[1]11；有的學者則認為，“才子佳人小說是清代愛情婚姻小說的一個流派。”[2]18；另有學者認為，才子佳人小說“是一個歷時的、發(fā)展的、廣義的小說概念”，中國古代以才子佳人婚戀故事為主體內(nèi)容的小說都可包括在內(nèi)(1)此處請參見蘇建新：《中國才子佳人小說演變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3頁，具體觀點限于篇幅，不復述。；等等。對此，我贊成蘇建新等學者的觀點(2)具體內(nèi)容請參見蘇建新、陳水云：《才子佳人小說新界說》，載《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1期；徐龍飛：《視野與類型：才子佳人小說的重新審視》，載《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第4期。，即才子佳人小說應(yīng)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才子佳人小說，指明末，尤其是清代前期大量涌現(xiàn)的描寫才子佳人戀愛婚姻故事的章回小說。學界此前關(guān)于才子佳人小說的研究即基本局限于此。廣義的才子佳人小說，則是指中國古代以才子佳人戀愛婚姻故事為主體內(nèi)容的小說，可追溯至唐傳奇。此外，我們還可以提出一個“才子佳人文學”的概念。因為不僅小說，戲劇、彈詞等文學形式中亦包含有大量才子佳人的婚戀故事。我們在深入研究才子佳人小說時，實也應(yīng)考慮它們。若把它們也囊括進來，這時便可統(tǒng)稱為“才子佳人文學”?？梢哉f，才子佳人文學是才子佳人小說的“土壤”和“武庫”。若想使我們的研究更加深入，必須重視這層土壤。當然，這一概念能否通行，還需專家、學者們的討論、參與，共同論證。(3)“才子佳人文學”這一概念，學界已偶見使用。

其實，筆者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受了“騎士文學”的啟發(fā)。

與才子佳人小說相類，騎士小說亦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騎士小說，即眾所周知的西班牙中世紀末期涌現(xiàn)的敘寫騎士之愛與征戰(zhàn)冒險的小說，也即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里大肆抨擊的那類小說。廣義的騎士小說，則可將此前法、德等國的同類作品包括在內(nèi)，無論韻、散。在國內(nèi)學界，法、德等國的此類作品一般被稱為“騎士傳奇”。其實亦可被稱為“騎士小說”。因為在法語、德語等多數(shù)歐洲主要語言中，“roman”(“romance”，中譯“傳奇”)即“小說”。吉列斯比教授在《歐洲小說的演化》中即指出：“Romance這個詞——即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中最后表示‘小說’的詞”。[3]5鄭克魯先生在《現(xiàn)代法國小說史》中亦說道：“騎士小說(Roman)一詞，即今日的長篇小說。”[4]2因此，廣義的騎士小說則可以將騎士傳奇包括在內(nèi)。同時，若我們把以中世紀普羅旺斯抒情詩為代表的騎士抒情詩等也囊括進來，則成了學界眾所周知的“騎士文學”。筆者上面“才子佳人文學”概念的提出，即是受了它的啟發(fā)。從比較文學互相參證的角度來講，這一概念似乎可行、合理。

此可謂二者的第一個“相似”，殊為有趣。(4)限于篇幅，本文研究的主要是狹義的騎士小說與才子佳人小說，廣義的騎士小說與才子佳人小說主要作為其背景。

其次，從狹義來看，二者都曾風靡一時，可視為當時的“流行文學”。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的閱讀面都很廣泛，遍布社會各個階層，可謂雅俗共賞。據(jù)學者考證，才子佳人小說的讀者上至上流人物，下至百姓商賈；既有高級知識分子，又有普通識字婦孺。(5)具體內(nèi)容請參見蘇建新：《中國才子佳人小說演變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295頁；邱江寧：《清初才子佳人小說敘事模式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37—146頁。限于篇幅，引從略。而騎士小說，沈石巖先生在《西班牙文學史》中說道：“15世紀末16世紀初，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無人不讀騎士小說”[5]58。當時有個法國人在回憶錄里寫道，他旅行到西班牙內(nèi)地，看到那兒的紳士，“只要是騎士小說，他們都愛讀。”[6]68可謂風靡。而且，二者的衰落也存在著某種相似。眾所周知，騎士小說的衰落是因為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里的抨擊，小說中人物批評其“千篇一律，沒多大出入”[7]439“荒誕不經(jīng)……連篇的胡說八道”[7](439)。而才子佳人小說的衰落與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批評也不無關(guān)系，書中人物批其“千部共出一套”[8]5“謊”(按：不真實)[8]759。邱江寧教授在《清初才子佳人小說敘事模式研究》中指出：“曹雪芹《紅樓夢》出現(xiàn)之后，才子佳人小說甚至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反面典型，為人們所鄙棄?！盵9]1-2雖然如此，令人叫絕的是，前者對后者都有成就之功。陳眾議先生在《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中指出：“《堂吉訶德》幾乎是對《阿瑪?shù)纤埂さ隆じ呃返闹S刺性摹擬?！盵10]66高旭東先生在《論中國古代人情小說的發(fā)展流變》中則說：“《紅樓夢》實在可以說成是經(jīng)過才子佳人小說沖刷過的《金瓶梅》”[11]27?？梢?，事物發(fā)展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

當然，上述相似主要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或可稱之為“外部相似”。雖然有趣，這里擬不深究。筆者在此想著重探討的是，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之間的“內(nèi)部相似”，或曰“本文”(text)的相似。

二、“愛之奉獻”

通觀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在題材、主題上不乏相似：均以男女愛情及婚姻為題材，頌揚了純真、忠貞的愛情，表現(xiàn)了反禁欲的傾向。

“才子”與“騎士”乍看起來迥然相異，似乎是兩類有云泥之別的形象，難以并提。其實二者并非截然不同。才子佳人小說里的“才子”固然滿腹才學、文質(zhì)彬彬、清俊瀟灑，其實騎士文學里的騎士也不是粗鄙的武夫，只知勇武。他們雖然不能被稱為“謙謙君子”，但亦講究謙恭有禮。德國著名學者布姆克在其名著《宮廷文化》中指出：在騎士的道德規(guī)范中，“謙恭是首要的”[12]378；而且“在所有騎士道德教義中都有一條：即在任何事情上都要有節(jié)制，要走中庸之道”[12]379。在《騎士蒂朗》中，瓦羅亞克伯爵對青年蒂朗教育的重點之一就是：“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與人和睦相處”[13]58“應(yīng)以謙讓寬恕容忍其冒犯者”[13]58。特里斯坦在晉升為騎士的儀式上，人們也這樣告誡他：“要謙恭，不要虛偽”[12]378。不僅如此，騎士還要“舉止優(yōu)雅得體，尤其在與女士打交道時更要端莊有禮”[12]384“必須學會優(yōu)雅地說話”[12]394。尤其還需指出的是，音樂才能對于一位優(yōu)秀騎士是必不可少的，其中很多會創(chuàng)作詩歌。對此，布姆克指出：“演奏樂曲和創(chuàng)作詩歌不僅在作品中而且也在貴族的實際教育中占有一席之地?！盵12]395因此我們看到，朗斯洛“能演奏豎琴、小提琴和其他弦樂器，他樣樣精通，因為這些是當代的習俗。同時，宮廷貴婦還教會他唱歌”[12]395。特里斯坦更是技藝超群，他以其精彩的樂器演奏在國王面前爭取了一個心腹位置；他經(jīng)常在自己的情人伊瑟面前彈唱。高文更是以其優(yōu)雅的舉止備受稱贊，被譽為“騎士之花”。在中世紀廣為流傳的《玫瑰傳奇》中，作者甚至要求獻身愛情的人無論騎士與否均需以高文為榜樣：“彬彬有禮，謙虛謹慎，風度優(yōu)雅”[14]61……由此可見，騎士與才子并非截然不同：騎士雖以勇武為基本特征，但亦講求“文質(zhì)”。而且在兩類小說中，二者均以其“才”來吸引、征服對方：一個主要是“文”才，一個則偏重“武”才。才子以其超絕的文才令佳人心儀，騎士則主要以其赫赫戰(zhàn)功令公主傾倒。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中那一波三折的敘事其實就是展示其“才”的過程。當然，更重要的是，在兩類小說中，作者均濃墨重彩地敘寫了主人公們的愛情，肯定了他們對愛情的追求，頌揚了他們對愛情的奉獻。因此，在才子佳人小說里，我們看到：《定情人》中的雙星為覓佳偶，由家鄉(xiāng)四川出發(fā)，尋訪至江浙，方邂逅足以定情的蕊珠。一經(jīng)定情，便忠貞不渝，矢志不移。中狀元后，他寧愿冒險出使海外，也不愿屈服于駙馬屠勞的逼婚而背叛對蕊珠的愛情?！洞毫L》中的石池齋，因見凌春女子題詩，為之傾倒，“徘徊眷戀，情生肺腑”[15]29，于是毅然放棄束脩豐厚的佳館，暫拋伸手可得的功名，去尋訪這位素昧平生而自感文心相通的意中人?！跺\香亭》中的鐘景期與葛明霞在葛府花園不期而遇，一見鐘情，借詩定盟。后安史之亂爆發(fā)，明霞被安慶緒所擄，誓死不從，后逃出。景期在遭貶和離亂中，亦不忘明霞，在蜀遇義士雷萬春，欲以侄女相許，他推辭不受；后皇帝賜婚，他不知就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又欲拒絕……苗壯先生在《才子佳人小說史話》中指出：“才子佳人小說的作者，特別是其優(yōu)秀者，歌頌才子佳人的愛情，盛贊其結(jié)合的美好”[16]41“歌頌才子佳人們對愛情的忠貞，雖歷經(jīng)磨難，仍矢志不移”[16]54可謂是對它們的概括。與之相似，在騎士小說里，我們則看到：《阿瑪?shù)纤埂さ隆じ呃分械陌數(shù)纤箰凵狭藠W麗阿娜公主，“這一愛，將持續(xù)到他們生命的終結(jié)”[17]339。為了贏得她的愛，他開始了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冒險，南征北戰(zhàn)。后來當?shù)弥约旱纳硎篮?，阿瑪?shù)纤贡阏较驃W麗阿娜表白了愛情。但佞臣們暗中破壞，挑唆國王將他逐出宮門。然而因阿瑪?shù)纤挂恢敝矣趯W麗阿娜公主的愛情，因此最后他通過了“忠誠戀人的拱門”——一個只有從未背叛過戀人的人方能通過的考驗?！厄T士蒂朗》中“騎士之花”蒂朗在救援君士坦丁堡時不期而遇皇儲卡梅西娜，對之一見鐘情，遂陷入了與公主相戀的情網(wǎng)。自此卡梅西娜公主便成為他南征北戰(zhàn)、建功立業(yè)的動力。但好事多磨，由于公主乳母逍遙寡婦從中作梗，二人的愛情反復出現(xiàn)波折。在此期間，因忠于對卡梅西娜公主的愛情，蒂朗先后拒絕了數(shù)位貴婦，尤其是特萊姆森公主的求愛。在征服了土耳其和蘇丹后，蒂朗被皇帝允婚。但不幸的是，在班師回朝途中，蒂朗突染疾病身亡。公主卡梅西娜傷心欲絕，在蒂朗的遺體旁自盡殉情。(6)《騎士蒂朗》的這一悲劇性結(jié)局在西班牙騎士小說中相當罕見(一般均以大團圓而結(jié)局，詳見后述)。其實，在小說中，這一結(jié)局之安排是相當突兀，或者說不自然的。因為在這一事件之前，小說里所有的情節(jié)因素都是朝著大團圓的方向發(fā)展的：蒂朗已經(jīng)與皇儲卡梅西娜訂婚，并且已完成了復國大業(yè)，即將與皇儲完婚。眾人都期待著這一天。作者在此突然插入了一段感慨，大意是慨嘆命運之不可相信、功業(yè)之虛妄。隨之蒂朗即突然得病，沒有任何先兆：既沒有受傷，亦非舊病復發(fā)。病得不明不白，且遽爾而逝。而在蒂朗逝世之后，作者又用了幾章敘寫皇位繼承之事(老皇帝已因女婿及女兒悲傷過度而死)；尤其是最后一章寫國家在新皇帝的治理下，國泰民安，繁榮昌盛，新皇帝亦得高壽而終……作者以此作為《騎士蒂朗》之結(jié)尾，甚為有趣。而且，這里似乎亦不能說作品是以悲劇而結(jié)局。《帕爾梅林·德·奧利瓦》中主人公帕爾梅林在一次營救了德國皇帝后，愛上了美貌無雙的德國公主珀麗娜達。二人墜入情網(wǎng)。后來，為了幫助其弟王子特瑞尼奧——其愛上了英國公主，帕爾梅林與之一起來到英國。在幫助他贏得了英國公主的愛情后，他們乘船返回。但不幸的是，途中突遇風暴，三人失散。帕爾梅林只身漂流到巴比倫，后落入巴比倫蘇丹之女阿奇狄阿娜之手。公主愛上了他，但帕爾梅林，思念著自己的心上人，拒絕了這個不幸的公主；更加不幸的是，阿黛米婭也愛上了他，后因得不到帕爾梅林的回報，絕望而死。帕爾梅林始終思念著自己的心上人珀麗娜達公主，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冒險、奇跡，并成功營救了王子與阿格麗奧拉后，公開迎娶了珀麗娜達。有情人終成眷屬……總之，在騎士小說描寫的騎士愛情中，騎士對他的情人忠誠不渝，即使為之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在他們眼里，情人就是上帝，就是圣母。因此英國著名學者C.S.路易斯將其稱之為“愛情崇拜”(Religion of Love)[18]2。托馬斯·亨利教授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騎士小說》里亦指出，在騎士小說里，“愛情被描述作一種持久的崇拜”[19]49。

由上述可見，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雖然產(chǎn)生于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但卻不約而同地敘寫了兩性愛情，頌揚了其忠貞與美好。這種主題的相似，再次證明了世界文學有著共同的文心、詩心。文學歸根結(jié)底是人學。這共同的文心、詩心，則又根源于人類共同的“人心”。尤其是聯(lián)系二者產(chǎn)生的背景，我們更可見人類情感之相似，人性之相通。

才子佳人小說產(chǎn)生于中國古代封建社會。(7)明清社會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文化極為專制的時代。其間雖有晚明的個性解放思潮，但似乎如曇花一現(xiàn)，清入關(guān)后，又復歸封建正統(tǒng)。封建禮教禁錮著人們的言行。在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之大防的禮教束縛下，青年男女幾乎沒有接觸的機會，更缺乏相識、了解的場合。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非禮勿言……何談愛情？至于婚姻，則是出于“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之目的，是為了廣家族，繁子孫。它主要是家族的事，而不是個人的事；男女當事雙方尊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在這樣一種情勢下，婚姻已成了一種排除個人愛欲的倫理責任。男女愛情幾乎沒有存活的空間。

騎士小說萌生于中世紀基督教社會。基督教在當時的精神領(lǐng)域里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它狂熱地宣揚童貞之光榮，性關(guān)系之骯臟，禁欲之高尚。根據(jù)神學家們的觀點，人與人的感情，特別是男女之間的欲望，歸根結(jié)底來源于人類的墮落，即源于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的偷吃禁果：他們因此而發(fā)現(xiàn)自己是男人和女人。因之，男女之間的愛情和欲望本身即是一種罪過，應(yīng)該被壓制。為了將來的救贖，人們應(yīng)該禁欲、苦修，把愛奉獻給上帝。其實直至文藝復興前期，男女青年依然幾乎沒有機會談情說愛。(8)請參見莫爾頓·亨特：《情愛自然史》，趙躍、李建先譯，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245頁，引從略。而至于婚姻，K. 克拉克教授在《文明》中指出：“建立在‘愛情上的婚姻’幾乎可以說是18世紀后期的發(fā)明”[20]64。著名學者湯普遜在《中世紀經(jīng)濟社會史》中則指出：“中世紀的婚姻關(guān)系，遠不是像小說上所描寫的那樣，是感情的結(jié)合，而大多是一種利害關(guān)系上的婚姻，也是一種野蠻強制的婚姻?！盵21]339史學名家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中也指出：“貴族的婚姻常常是一宗平凡的交易”[22]508“有的孩子尚在襁褓中便已經(jīng)訂了婚，有的新人直到結(jié)婚時才看到彼此的模樣”[12]478……如此婚姻何談愛情？何況在基督教看來，即使是對妻子過于熱烈的情感，也是一種罪過。因此，學者們指出，在中世紀，愛主要是指人對上帝的愛，以及上帝對人的愛。

由此可見，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產(chǎn)生的背景也存在著相似：都產(chǎn)生于壓抑、禁欲的古代封建社會；同時，這也見出了二者愛情敘事的可貴。因此，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寫道：“這類小說(按：才子佳人小說)中明白表現(xiàn)了自主擇婚的意識，提出了以才、貌相當為條件的愛情婚姻觀。丟了現(xiàn)實中還占據(jù)著支配地位的家長包辦婚姻、子女不得自主的封建觀念……”[23]334魯迅先生雖對才子佳人小說不乏微詞，但對此亦持肯定態(tài)度，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指出其“似乎是很有悖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對于舊習慣是有些反對的意思的?！盵24]331而至于中世紀的騎士之愛，恩格斯在論及“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時稱之為“第一個出現(xiàn)在歷史上的性愛形式，亦即作為熱戀，作為每個人(至少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每個人)都能享受到的熱戀，作為性的沖動的最高形式。”[25]71著名哲學家羅素在《婚姻革命》一書中則說道：“這是對教會學說的一種反抗……因為它認為：愛在生活中應(yīng)當有正當?shù)奈恢谩盵26]46，都對其做了肯定。

馬克思曾說：“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是人與人之間最自然的關(guān)系。”[27]72人類對兩情相悅的追求、對男歡女愛的渴望，根源于人性，是不應(yīng)也不能被完全禁錮的。因此，如果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存在，它就到想象世界中去虛構(gòu)；如果婚內(nèi)不能獲得，它就到婚外去尋找。(9)早期的騎士小說，尤其是騎士抒情詩及騎士傳奇中不乏婚外情的描寫。它的力量是強大的。若完全沒有宣泄途徑，對于一個人來說，他將成為一個不健康的人；對于一個社會來說，它將成為一個不健全的社會。因此我們看到，在壓抑、禁欲的社會里，生活在中西兩塊不同土壤上、膚色亦有別的作者卻不約而同地創(chuàng)作了一批相似的、頌揚青年男女純真愛情的作品。這亦不能不令我們感慨人性的深層的相似。

中西雖然體制不同，文化殊異，膚色亦有別，但是當人們的情感遭到壓抑時，卻不謀而合地表現(xiàn)出相似的舉動。誠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再次提醒我們：不同民族、種族、國家的人是可以相互理解的；面對分歧、矛盾，人們通過溝通、對話，應(yīng)是能取得共識的。

三、“緣”起、延宕與大團圓

除了題材、旨趣外，才子佳人小說和騎士小說在敘事模式上也表現(xiàn)出很大的相似性。眾所周知，才子佳人小說曾因其程式化的敘事，遭到人們的批評。著名的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說：“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云云。雖然這種批評有簡單化之嫌，但縱觀才子佳人小說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清代前期的才子佳人小說，的確形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總體看來，這類小說的情節(jié)一般包括才子與佳人邂逅，于是以詩傳情，私定終身；后因家庭、政事等的牽連，或因小人的撥弄，而發(fā)生才子落難、佳人遭逼嫁等災(zāi)厄；但在經(jīng)歷了種種曲折后，或因才子金榜題名，或因圣君賢吏主持正義，才子佳人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鑒于這種相似的情節(jié)模式，有后世研究者將其概括為：“定情——磨難——團圓”[16]101或“男女一見鐘情——小人撥亂離散——才子及第團圓”[28]74。雖然這種概括不能涵蓋具體作品里出現(xiàn)的各種衍變，但從宏觀來說亦基本符合狹義才子佳人小說的敘事。

與之相似，騎士小說也形成了某種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因此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里批評其“千篇一律”。一般說來，騎士小說的情節(jié)不外乎：為贏得貴婦人的歡心，騎士歷盡各種驚險遭遇，或南征北戰(zhàn)；最后凱旋，成為國君、領(lǐng)主或朝廷里的顯赫人物，然后分封他的朋友或侍從，并與自己的心上人喜結(jié)連理。(10)具體內(nèi)容請參見Sebastián Quesada Marco, Curso de Civilización Espaola, Madrid: Sociedad General Espaola de Librería，1987，pp.82-84；沈石巖：《西班牙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頁。茲以騎士小說的典范之作《阿瑪?shù)纤埂さ隆じ呃窞槔喊數(shù)纤故歉弑R國王佩里翁和布列塔尼公主埃麗西娜的私生子，在蘇格蘭宮廷里長大，愛上了客居宮中的大不列顛公主奧麗阿娜。為了愛情，阿瑪?shù)纤归_始了無數(shù)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后來當?shù)弥约旱纳硎篮?，阿瑪?shù)纤贡阏较驃W麗阿娜公主表白了愛情。但由于佞臣們暗中破壞，國王將他逐出宮門；并將公主許配給羅馬皇帝，將她遣送羅馬。然而，公主對阿瑪?shù)纤拱V情不渝。途中，落難公主被阿瑪?shù)纤顾?。最后，阿瑪?shù)纤狗鬯榱思樨柨▌谒沟拇畚魂幹\，國王對他大為贊賞，不僅盡釋前嫌，而且親自為他和公主完婚。一時皆大歡喜。其實，正是在《阿瑪?shù)纤埂さ隆じ呃返挠绊懴?，西班牙的騎士小說形成了其程式化的敘事。這里我們也可將其概括為：情有所鐘——征戰(zhàn)冒險——團圓。

由上述可見，騎士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的敘事模式亦存在著很大的相似。二者大致都包含三個組成部分：“緣”起(情有所鐘)、延宕(種種變故)、團圓(終成眷屬、皆大歡喜)。這里再次見出了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有著相似的文心。而在“緣起”和“團圓”之間之所以生出種種變故而“延宕”，誠如天花藏主人在“飛花詠序”中所云：“金不煉不知其堅，檀不焚不知其香，才子佳人不經(jīng)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愈出愈奇，而情之至死不變耶！”[29]7-8這里尤其應(yīng)引起我們關(guān)注的是二者的“團圓”結(jié)局。因為在中國文學史上，關(guān)于團圓結(jié)局曾多有討論，但卻態(tài)度、意見不一。概括說來，國內(nèi)學界關(guān)于“團圓”結(jié)局主要形成了兩種態(tài)度：一是贊成，認為其反映了國人的樂天精神。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道：“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盵30]213可謂這一派態(tài)度的代表。二是批判，認為這是自欺欺人的國民性的表現(xiàn)。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指出，中國小說的喜歡團圓結(jié)局“這因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現(xiàn)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fā)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現(xiàn)在倘在小說里敘了人生的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yīng)的，給他報應(yīng)，互相騙騙?！@實在是關(guān)于國民性底問題”。[24]316可以說是這派意見的代表。審視這兩種觀點，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哪種，其立論的根基都是“團圓”結(jié)局是中國文學所特有的。故溯其根源至民族精神或國民性。于是后來學者多從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探尋其原因。但由前面我們對騎士小說的探討可以看出，團圓結(jié)局并非為中國文學所獨有：西班牙的騎士小說也是如此。這就動搖了先前我們立論的根基，亦使建立其上的探討大打折扣。其實不僅西班牙的騎士小說，縱觀世界文學史，古代希臘傳奇、新喜劇，近代的莎士比亞喜劇，18世紀的英國小說如《湯姆·瓊斯》《傲慢與偏見》等，印度的古典戲劇……大都以團圓收場?？梢哉f，團圓結(jié)局是世界文學里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獨特。基于此，我們探討其原因，就不能囿于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的視閾，同時還應(yīng)去尋找普遍的、深層的因素。瑞士著名心理學家榮格在論述集體無意識時曾說道：“集體無意識是人類心理的一部分”“或多或少屬于表層的無意識無疑含有個人特性，我把它稱之為‘個人無意識’，但這種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我把這更深的一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選擇‘集體’一詞是因為這部分無意識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它與個性心理相反，具備了所有地方和所有個人皆有的大體相似的內(nèi)容和行為方式?！盵31]52-53由榮格這里的論述我們可以得出：集體無意識具有普遍性、超越性，它是個人無意識的基礎(chǔ)。筆者認為，人們普遍地對團圓結(jié)局的喜愛即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反映。具體說來，它應(yīng)源自人類的一種原型心理——“求全”：人們潛意識中總渴望事物能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即使過程如何坎坷、艱辛，只要結(jié)局是圓滿的，人們精神上就獲得了慰藉，心理上就得到了滿足。加拿大著名批評家諾斯羅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中曾指出：“圓滿的結(jié)局并不能給我們‘真實’的印象，但卻符合我們的愿望”[32]203。弗萊這里所說的“符合我們的愿望”即指迎合了人類的“原型心理”。這點我們也可從讀者大眾對它的接受得到證實。眾所周知，團圓結(jié)局是為普通大眾所歡迎和喜愛的。英國著名作家毛姆曾談到這個問題。在論及《傲慢與偏見》的團圓結(jié)局時，他說道：“在簡·奧斯汀的這部小說中，新郎最后得到一大筆地產(chǎn)收入，并將把新娘帶到一所漂亮的住宅，那里有花園，還有精美華貴的家具。這樣的結(jié)局，普通讀者是非常滿意的?！盵33]109我們知道，大眾的反應(yīng)往往體現(xiàn)了一種“基層心理”。這“基層心理”即源自人類的“原型心理”。毛姆在解釋這一現(xiàn)象時也曾這樣提及，這是“因為他們有一種深切的、本能的感覺……”[33]109這里“深切的、本能的感覺”，究其實質(zhì)即是一種原型心理。普通讀者之所以喜歡團圓結(jié)局，因為這契合了人類“求全”的原型心理。這種“求全”心理表現(xiàn)在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從微觀的個體的生活，到宏觀的社會的發(fā)展演進，都可見其反映。試觀，古人對大同世界的渴望，基督教對天國的構(gòu)想……不亦是這種求全心理的投射嗎？即使它們最終未必都能變成現(xiàn)實，但它們卻體現(xiàn)了人類對美好未來的與生俱來的渴望與向往。正是心底這種對美好的渴慕與向往，促使我們不甘于平庸、渾噩的生活，而要奮起有所作為，有所奉獻，以向美好與和諧的境界一步一步地邁進。

此外，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都具有一定的理想、浪漫色彩，二者在作品命名、重情節(jié)而不重人物塑造等方面，也存在著一些相似……而在作品的文化氛圍、歷史背景及眾多細節(jié)等方面則存在著一些差異；甚至相似之中亦有差異。本文意在對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做初步的比較研究，以引起學界同仁的關(guān)注，拋磚引玉。故這里不再一一論析。

由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貌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存在著諸多的相似、共通之處。這相似的“文心”歸根結(jié)底源于人性的深層相似，共同的“人心”?；蛟S可以說，才子佳人小說與騎士小說是相同的人心在不同的土壤上的變異。我們通過對二者的比較分析，可以為各自的研究提供借鑒、參照、啟發(fā)，從而使我們的研究思路得以放開，研究視域更加廣闊，研究結(jié)論更具普遍價值。

同時，在這充滿分歧、充滿變局的當今之世，這亦能提醒我們——面對分歧、矛盾，我們應(yīng)盡力尋求對話、溝通的解決方式 ：中西雖然體制不同，文化殊異，膚色亦有別，但人們的深層心理是相似、相通的。通過坦誠、深入的對話、溝通，矛盾雙方至少可以達成相互理解，而非相互攻訐。人，尚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