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他來到一家銀行,從懷里取出一個文件袋。接收文件袋的是一個年輕人,問他袋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想辦什么業(yè)務?他說是一部小說的手稿,想用它開一個儲蓄戶頭。年輕人遲疑了一下,說你稍等。就打電話叫來一個中年婦女。這是我們行長,年輕人介紹說。行長很禮貌地告訴他,銀行有保存實物的業(yè)務,你可以租一個保險柜,按月支付租金,想存多久都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他說,我的意思是為這部小說開一個儲蓄戶頭,像存錢那樣把這部小說存在你們銀行,然后按月收取利息。身穿職業(yè)套裝的行長像之前的那個年輕人一樣,遲疑了一下,然后微笑著說,這恐怕不太可能。他馬上說,那就是還有一定可能性了,是嗎?行長搖了一下頭,恐怕不能這樣理解。他說,你不想看一看這部小說嗎?行長又遲疑了一下,我可以看嗎?他說,當然可以,你看了再說行不行。
于是,行長打開文件袋,取出了小說手稿。你的字寫得真好,她贊揚了一句,就開始讀了起來。她先是站著讀,后來坐到了一把椅子上,繼續(xù)讀。那位年輕人看見行長讀得那么專心,就請他也坐到一把椅子上去,還為他端來了一杯水。時間在行長的閱讀中緩慢地移動,室內(nèi)的光線在時間的移動中也漸漸地暗了下來。銀行里亮起了燈,行長繼續(xù)在燈光下閱讀。他端著手中的那杯水,一直注視著行長。年輕人已沒有別的客戶需要接待,也站在旁邊,看著行長閱讀。他們都想從行長臉上的表情中解讀出自己關心的信息。但遺憾的是,行長臉上一直都是那種沒有任何信息可解讀的表情。直到她讀完手稿的最后一頁,手按在手稿上,差不多沉思了三分鐘,才抬起頭來面露喜悅地說,好小說。
她把小說手稿放回文件袋,用一種很鄭重的姿態(tài)遞回到他的手中。好小說,她又重復了剛才的評語。那么,他問,可以存進銀行嗎?可以存,但沒利息。行長又好奇地問,你干嗎非要利息呢?他說,因為我要吃飯。行長說,辦儲蓄無章可循,因為小說手稿不是貨幣,但你實在需要錢,我可以給你辦理成抵押貸款,就是把你的小說手稿當成資產(chǎn)抵押給我們,我們貸款給你,如何?他說,這樣就成了我要付給你們利息了?行長說,正是。
他正在糾結(jié),要不要接受行長的建議,就被人從背后推了一下。你不做嗎,不做站一邊去。是一個臉上戴著口罩,手里拿著手機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前面,確實已經(jīng)空出好大一截位置。他趕緊靠上前去,跟隨排隊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而他的手里,確實拿著一只文件袋,里面裝著他剛寫完的一部小說。
他是圖書館的??停钑@示,他在那里借了很多書。但實際上,那些書都不是他自己讀的,而是委托給他人讀的。通常是,他借了一本書,就在閱覽室坐下來,觀察里面的每一個人,發(fā)現(xiàn)誰適合讀這本書,就把這本書遞上去,委托給這個人閱讀。
先生(或者女士)你看看這本書怎么樣?我就猜到你會喜歡這本書。我敢肯定你是最適合讀這本書的人。你能接受我的委托嗎?太好了,我很高興,謝謝你愿意花時間讀我喜歡的這本書。啊,先生(或者女士),沒關系,或許這本書確實不適合你,是我觀察不夠仔細,很抱歉。下一本書?有可能,是的,我相信,我能找到一本適合你閱讀的書。
他借書的范圍很廣,且毫無規(guī)律可言,上一本借的是《泰戈爾詩選》,下一本又是《古今數(shù)學思想史》,再下一本是《烏克蘭拖拉機簡史》。好像有一種隱秘的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情緒線在左右著他對書籍類別的選擇。這無疑為他尋找合適的讀者增添了難度,有時甚至是麻煩。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作家(或題材),你再去問問別人吧。請你走開,別再糾纏我了,我已明確告訴過你,凡是虛構的作品我都不感興趣,我也從不為他人閱讀。這樣看走眼的時候越來越多,接二連三的委托失敗,讓他既疲倦又沮喪。但他還是堅持著每天都去圖書館,觀察那些走進閱覽室的新面孔,帶著碰運氣的心情,期待今天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合適的人,將手中的這本書委托出去。
冷靜的圖書管理員也在觀察他,對他近期的處境也有些好奇,便檢索了他借書卡上最新借出的書目,發(fā)現(xiàn)是《包法利夫人》。圖書管理員是一個圓臉的九〇后男生,冷靜的表情下流露出一絲悲憫。他決定破例給這位可憐的大叔一點指引(按規(guī)定,圖書管理員不能干預讀者的閱讀),你可以去試一下坐在那邊靠窗臺位置上的那位穿紅色風衣的女士。
對圖書管理員的指引,他的反應是將信將疑。但不去試一下又怎么知道呢?于是,他像企鵝一樣帶著那種既遲疑又堅定的步態(tài)走向了那位坐在窗邊的穿紅色風衣的女士。走近了才看見,這位女士不僅穿著紅色的風衣,還戴著一頂紅色的小圓禮帽。他自責自己近來因挫折而導致的感覺遲鈍,居然到了需要圖書管理員指引的地步,尤其紅色這種火熱的顏色自己都沒能夠注意到。對不起女士,我要坦白地承認,我是在圖書管理員的指引下才發(fā)現(xiàn)你的,這樣接近你的方式可能會讓你感到不悅,但我實在是別無選擇,才決定冒這個險,請問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委托,讀一讀這本書?
女士抬起頭來,微笑著聽他說完這一番話,然后以一種優(yōu)雅的姿勢從他手中接過這本書。哦,《包法利夫人》,很好的書,我最喜愛的十九世紀的小說之一,不瞞你說,我讀它已不下十遍,最近才又讀了一遍,依然很好。
他愣住了。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既不是接受,又不是拒絕。那么,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坦誠地對這位女士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女士笑了笑說,沒關系,這恰好是一種《包法利夫人》似的困境,倒是很有趣。他茫然地跟著笑了笑,很有趣,你說得沒錯。女士仰起臉,看了他一會,又說,你不想坐下來聊一聊嗎?
他很高興能夠坐下來,此番情景,坐著絕對比站著要輕松得多。坐下之后,他不好意思看女士的臉,而是看著她的手,那雙稱得上漂亮的手上還捧著他之前遞過去的那本書。
我觀察你很久了,女士突然說道。你總是請別人讀你想讀的書,對吧?他點了點頭,是的。女士也點了點頭,我沒猜錯。那么,我能不能也請你,委托你,把這本書(她舉了一下手中的那本《包法利夫人》)讀一下呢?嗯,他點頭答應。
這種奇怪的反轉(zhuǎn),絲毫沒讓他感到有任何奇怪(突兀)之處。就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被他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下來。太好了,謝謝你,女士說。我很樂意。他說著,從女士手中接過那本原先屬于自己現(xiàn)在似乎已屬于那位女士的書,站起來,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心情,走出了圖書館。
在經(jīng)過那位冷靜的圖書管理員身旁的時候,他停下腳步,也用一種冷靜的語調(diào)對他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下一本要借的書,請你準備一下。
張先生住進病房,準備做一個內(nèi)臟方面的切除手術。護士問,沒家屬陪護嗎?張先生說,我單身。醫(yī)生說,安心躺幾天,做些檢查,各項指標沒啥問題就可以手術了。躺了幾天,做了一系列檢查,報告出來,心電圖,腦部CT,泌尿彩超,血壓、血脂、血糖,各項指標都正常。
晚飯過后,張先生在醫(yī)院食堂外面的花園長椅上坐著抽煙,看見護士媛媛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對他吼道,72床,你怎么不在病房,跑這里來抽煙?張先生馬上站起來說,媛媛你別生氣,我馬上回病房。媛媛說,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動手術了嗎?張先生一臉茫然,我沒接到通知啊。媛媛說,那我現(xiàn)在就通知你,手術安排在明天上午八點半,今天晚上十點以后,就不要喝水了。張先生問,為什么不能喝水?媛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這個常識都不懂嗎?減少手術時的排尿量。張先生點了點頭,又問,那萬一手術的時候還是想……媛媛是個急性子的姑娘,沒等他問完,就告訴他,明天手術前護士會來病房給你插上導尿管,你放心好了。
張先生回到病房,坐立不安,躺病床上,也毫無睡意。他不是對手術可能失敗抱有恐懼,而是手術前護士要來給自己插導尿管這個事讓他心神不寧,他擔心到時候自己會控制不住,在護士面前現(xiàn)丑。之所以有這樣的擔心,是他住進病房這幾天,很奇怪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晨勃,雖然程度比較輕微,但這么多年,實屬罕見。難道病房真有什么魔力?單身這些年,他其實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欲望的休眠狀態(tài)。甚至暗自慶幸,自己沒怎么費力修煉就達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但現(xiàn)在,一根導尿管,就可能讓這境界降維乃至崩塌。
明天,會是哪個護士來實施這個操作呢?管理72床的護士有好幾個。芳芳,微胖,臉圓,愛笑。露露,也是微胖,但表情嚴肅,瓜子臉。媛媛,瘦,卻有一雙挺凸的乳房,說話快而干脆。方姐,護士長,雖不是專門管72床的,但由于是護士長,手術前例行會來關照一下,只是親自操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比其他幾個護士都年長一些,感覺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身材不胖不瘦,舉手投足十分柔軟,每次她來到病床前,問,張先生感覺怎么樣?他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成熟氣息。他想分析一下,明天是哪個護士來的情況比較好一些,分析來分析去,可能就是媛媛了。她不茍言笑,眼神看人的時候,有種刀子一樣的鋒芒。如果是她來,他應該不會(不敢)冒出太多邪念。但是,除非他到時候把眼睛閉上,一直閉上,否則不可能不看見她俯下身來的胸部。啊,這太要命了。想到這里,就已經(jīng)絕望到臨近崩潰。但是,芳芳,露露,乃至護士長方姐,換哪一個都一樣,她們各自都有致命的魅力,在那種情況下,除非先打麻藥,否則是完全沒法抵御的。張先生以絕望的心情,將手伸進被子,緊緊抓住自身那個可恨的弱點,其抓力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敵對過。真他媽的是個累贅。
鄰床的大姐聽到他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嚕聲,就側(cè)過身來安慰他,別緊張,做手術沒有開始想象的那么嚇人,麻藥一上頭啥都不知道了,比睡著了還要不知道,連夢都沒有。她是前兩天才做了直腸手術。她的樂觀來源于她開朗的性格,要不是傷口還有疼痛,以及是在病房,她可能就是說半句話就要笑兩聲的那種人。大姐,給你手術的醫(y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他突然問道。大姐愣了一下,還是忍住傷口的疼痛,哈哈笑了起來。但想到這畢竟是病房,畢竟已經(jīng)是晚上快到熄燈休息的時間,她越過他的病床,看了一眼另一張病床,趕緊用手捂住了嘴,捂了可能有十幾秒,才放開。她說,做手術的醫(yī)生都是男的吧,我連剖腹產(chǎn)都是男醫(yī)生做的,你是男的,還擔心什么?張先生無言以對,就說,我沒擔心什么,就是有點睡不著,你有安眠藥嗎?大姐說,有。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你吃,要不你先去問問醫(yī)生?他果真走出病房,去護士站問了晚上值班的護士(陌生的,不是管他病床的),護士說能吃,但不能吃其他病人的,我去找醫(yī)生給你開一顆安定。他便回病房去等。大姐說,這醫(yī)院正規(guī),講制度,這樣也好,不然病人之間互相給藥吃,哈哈哈,這像什么話?大姐這次沒捂嘴,而是用手按住小腹,臉上是那種笑著又很痛苦的奇怪表情。
張先生吃了安眠藥,終于從焦慮和絕望中解脫,剛一熄燈,就睡著了,而且還做了一個夢,夢見管他的幾個護士,連同護士長都來了,圍在他的床邊,一起給他插導管,而他居然毫無那種預想中的反應,平靜得就像那個東西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樣。哈哈,是自己把自己的那個東西想多了。他還在夢中這樣自嘲了一下。
我們結(jié)伴到東郊的一個藝術區(qū)看一個演出,去早了,離開演還有將近一個小時,他說,我?guī)銈內(nèi)タ催@里面的一個酒吧。
我們跟著他走,走錯了好幾個巷道,折回來,朝另外的方向走,但還是錯了。我們說,不找了吧?但他堅持,他說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酒吧,裝修得很有意思,你們看了肯定會喜歡。他又帶我們穿過了一個廣場,進入到一條比較昏暗的巷子。我們挨著看見了幾個酒吧,但都不是他說的那個酒吧。酒吧叫什么名字呢?我們突然想起該問一問酒吧的名字。哎呀,他說,我也想不起酒吧叫什么名字了??傊?,裝修得很有意思,是那種利用舊東西做裝修材料做出來的風格,你們肯定會喜歡。巷子走完了,還是沒有他說的那個酒吧。我們就說,算了不找了,時間也不夠了。于是我們返回,到看演出的地方,進場,開始看演出。
演出很有意思,被邀請參加該劇演出的只有一個演員,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演什么,直到開演之后她走上舞臺才從工作人員手里拿到一個密封的劇本。她在觀眾的注視下,將劇本打開,跟著劇本的提示,開始了表演。原來是一出觀眾也會參與其中的開放式戲劇。來看表演的觀眾有一半都是這位演員的朋友。演出完了之后,大家意猶未盡,就說去找個酒吧再坐坐吧。
于是,一位大姐帶路,走在前面,我們跟著她走,那酒吧是她朋友開的,剛開業(yè)不久,也算是去捧個場。走出了藝術區(qū),大姐才說,方向反了。我們又倒回去,并很快就找到了這個酒吧。開演前帶我們?nèi)フ揖瓢傻哪俏慌笥淹蝗淮蠼衅饋?,他說,就是這家,就是這家酒吧,我開始要帶你們?nèi)タ吹木褪沁@家酒吧,你們看看它的裝修,是不是很棒,很有意思?
我們的第一印象是,酒吧里擠滿了人,生意太好了,座無虛席。然后我們才注意到了所謂的裝修風格。是的,很多舊東西被利用起來做成了吧臺、桌子和板凳,以及墻面的裝飾,而那些舊東西到底屬于哪個領域或類別,并不明顯。我們在酒吧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座位,空氣還很悶熱,耳朵里塞滿了音樂聲和嗡嗡嗡的說話聲。我們就跟大姐說,算了,今天就算了,人太多了,改天吧。
我們走出了酒吧,他還在問,怎么樣,這個裝修是不是很有意思?我們都沒正面回答,而是說,人太多了,鬧哄哄的,即使有座位,坐在里面也不舒服,沒什么意思。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