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謀
我在看山時
狗也在看山,它蹲在池塘邊
一條毛色純白的家狗。
農(nóng)莊主在燒火煮飯
茅棚頂冒起一束白炊煙
火燒云雜亂無章,寫滿天際
看山久了,我看出山的寂寞。
此刻,人心隔著一片稻田
把山推向更深更遠(yuǎn)層次
而那條狗,在我看山時總繞不過它
它一動不動,池水的倒影里
狗看山的樣子一動不動。
我聞到柴火香味
農(nóng)莊主在向我招手
把一個迷失方向的靈魂
叫回人間,春風(fēng)正好徐徐吹過。
我只知道這條山徑
一直穿過竹林,穿過春天的鳥聲
草紙作坊,舊木頭,還有一堆
剛剛定型的濕草紙。紙漿池邊
老水車在緩緩轉(zhuǎn)動。黃色的
干草紙晾在一排木條架上。
撈紙人用他身上的黑衣
收集光斑,像只溫順豹子
避開世俗眼光,它內(nèi)心的山
只長竹子,和足夠安身的一隅
此刻,我從草紙作坊經(jīng)過
無法說出恐懼,只有親近。
三條狗在山門堵死進(jìn)李家村的去路
三條狗用警覺目光瞪著我
我向前一步,三條狗逼我后退三步
這是春天,我看見炊煙裊裊的李家村。
初春的霧從山頭壓過來
我以為霧遮住了狗眼,僥幸而過
三條狗卻像三團(tuán)霧滾到我腳邊
它們的狂叫聲像霧在向我狂叫。
三條狗的春天,給我留下遺憾
從城里過來的我,居然
被三條狗拒于山門外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一眼李家村邊
在菜地上彎腰勞作的村民。
螢火蟲客棧傍著龍?zhí)?/p>
花錢住這就是能推門見山
能在深夜聽老水車有序轉(zhuǎn)動
我?guī)蠋讖堻S草紙在燈下
抄古詩,抄累了走出陽臺看星星。
山里的夜很黑,只有溪流不分晝夜
螢火蟲是唯一的燈盞,但它們
只把光局限于自身,小得
像黑屏電腦里的一只鼠標(biāo)
在滿屏的黑里移來移去。
白天活累了
人就想活回到原始之夜
沒有燈火和喧囂,沒有家束縛
像一只螢火蟲,在黑暗中自由游移
刪掉一些什么?又像在尋找著什么?
從龍脊田村下來要走過一道河灘
滿河床都是大大小小的白石頭
我坐在石頭上看蘆葦
它們從石縫里長出來高于風(fēng)
也高于我,在陽光里搖晃。
對岸是隱于竹林里的人家
三五間屋,一群雞鴨在覓食
在河灘上啃草的那條牛很孤獨(dú)
沒有水聲,面對那些沉默的石頭
我想我是那條牛多好
起碼能用吃草的方式把孤獨(dú)打發(fā)
而我不能,白石河也不能。
想著河水都能把石頭磨得圓滑
我內(nèi)心的那條河始終是波瀾不興
石頭棱角參差,我也想把它們磨得平緩
變得圓滑世故些,可我真的不行
盡管在生活中,我也是一塊石頭
我卻無法像白石河
那些石頭們受戒剃度,內(nèi)心無念。
我們開車去里坪
從未走過的一條山道
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如此熟悉
斜陽打在植物上,也打在
三個去里坪山外人的臉頰上。
從車窗一閃而過的是我恐高的懸崖
拐彎處,有兩個放學(xué)回家的小孩
邊走邊玩,再拐彎,小孩像精靈一樣
隱入山林。我看見斜陽打在
幾只帶著新刀痕的樹樁上面
露出山體慘白的傷口。
我說不去了,沒有原因
像山頭那片云停著不走沒有原因
同行找個地方掉轉(zhuǎn)車頭下山也沒問原因
是的,我們來里坪之前就不曾想
為何而來,也許只想兜兜風(fēng)
也許是什么在暗示我們
里坪根本不存在,只是個謎。
坐在巖石上面
我與懸崖邊一棵樹對視
山巒把一段云錦接走
我想說留住它,黃昏卻不說
半山殘陽足夠我與一棵樹共享。
這棵樹憋了一個秋天,才把葉子
憋成朱紅的顏色,我喜歡間雜幾片黃葉
但全都紅了,想起一幅畫
滿紙都是朱砂紅
畫里紅的是隔代江山。
如果換位欣賞對方
那棵滿頭紅葉的樹如何看我
這時我會裝著在看一本唐詩集
把杜牧老先生那句詩念給它聽
霜葉紅于二月花。
黃山迎客松被雨水洗得發(fā)白
這場雨從黃山主峰下到屯溪老街
身披雨衣四面受敵風(fēng)刀雨箭
你如敗兵落荒而逃,一頭扎進(jìn)街邊舊書攤
敗給雨水卻贏得一處安身之所
店主一聲招呼如他鄉(xiāng)遇故知。
挑了兩本舊書店主用牛皮紙包嚴(yán)實
一本是封面磨損的《刻竹小言》
另一本是鄧散木手跡影印本《篆刻學(xué)》
你把書藏進(jìn)懷里,冒雨小跑回客棧
此時,這場雨的另一端是西遞古村
三月桃林開滿桃花,你想象美人是桃花水
你是江南才子手中翻云覆雨的桃花扇。
那場豪雨讓你不識黃山真面目
上山是雨,下山是雨
一顆松子順著山道從你腳邊滾過
一只草蟲在客棧為你點燈。
大佛足下
只有一行詩
天地悠悠,過客如蟻。
一百零八級石階
行行都是空白,有誰
用一生的虔誠
把它寫滿,給佛看。
佛為大卻不說大
大小是塵世的事
坐在山頂?shù)姆?/p>
不看塵世,只看空。
我無求于佛
卻內(nèi)心敬畏
一只螞蟻與一個人
從佛像前走過
正如我,和我的影子
只在人間晃動一下。
溯溪而上,石頭高高矮矮
我看見水在云里,云在潭中
問老者這碗云倒在水里多久了
老者不答,老者是歲數(shù)很大的一塊石頭。
再往上走,又有一碗很白的云
倒在潭水中。原本只知道東水山產(chǎn)竹
沒想到意外的一次溯溪,看見
這里的潭潭坑坑裝滿白云
白云底下全是水。
原路返回時,我抬頭看天空
所有的白云都一掃而盡
山下的炊煙沒告訴我
柴火燒掉多少年輪
才如此輕盈,如此裊裊。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