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歌
很多年前,他們兩人去青藏自駕的時候,汽車還是稀罕物。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是東陽的車。東陽二十二歲的時候,就跟著干爹搞建筑,后來跟干爹鬧翻了,自己成立了建筑公司,專為在蘇州的日韓外資企業(yè)蓋廠房,日夜不停,工人招了一批又一批,還是忙不過來,錢賺得自己都以為是在做夢。他最早買了一輛桑塔納,很快又換成了奧迪。打算要開車去西藏,便把奧迪賣了,買了豐田越野車。
劍斌不放心,說:“開到那么遠的地方,會不會有危險?”
東陽說:“那里的人都信佛,都是好人。”
劍斌說:“我倒不是怕被搶被殺,而是擔心路況,那么遠的路,據(jù)說經(jīng)常塌方——”
東陽打斷他說:“我都做過功課了,這個季節(jié),即使是川藏線,也很安全。保證比你在家里還安全!”
從青藏線進藏,一路雖然小問題不斷,但總算還都順利。只是住在那曲縣城的那個晚上,“高反”讓劍斌胸悶氣急,后腦勺疼痛欲裂,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睡在床上,他不敢讓自己陷于黑暗,覺得在黑暗中特別無助,身體好像一直往下沉。但是東陽卻不愿意開著燈睡覺,他說:“開了燈睡覺,你還是閉著眼,這跟關燈不是一樣嗎?又為什么要開著燈呢?”劍斌愁眉苦臉地說:“我睡不著,吃不消了!”東陽說:“吃不消更要好好睡!睡眠不好,‘高反’就更厲害!開燈不是更加睡不著嗎?”劍斌說:“你睡覺反正也是閉著眼,那么燈開著也沒有關系呀!為什么一定要關燈呢?”
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的時候,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東陽提起聽筒,那頭傳來嬌滴滴的女聲,問要不要特殊服務。東陽很干脆地把電話掛了。劍斌努力欠起身,問:“誰呀?”還沒等東陽回答,電話鈴又響了。東陽這次拿起聽筒,沒等對方說話,就大吼了一聲:“是要殺人呀!”
劍斌笑了起來,說:“這種地方,呼吸都困難了,還有這種服務呀!”但他馬上忍住了笑,因為他一笑,呼吸更困難了。
東陽熄了燈。
兩個人在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原之夜,躺著回憶了一些他倆一起去歌廳的往事。他們相識的時候,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因為生意上的合作而認識,很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去歌廳,都有一大幫子人,都是各種各樣的老板,有大老板,也有小老板。每次都會有一些姑娘來陪他們喝酒唱歌,總是每人邊上坐一位小姐。有趣的是,每次東陽都對身邊的小姐不理不睬。最早大家還以為他是對小姐不滿意,便提出來換一個。但是任你換了誰,他也還是老樣子,一副坐懷不亂的冷漠腔調(diào)。有一次,劍斌實在看不下去了,覺得那被冷落的小姐很可憐,便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兩條手臂把兩位小姐一左一右摟緊了。東陽也不惱,也不表示高興。劍斌對他說:“你是不是喜歡男人?”東陽想了想,說:“我肯定是喜歡女人。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的!”
兩個人在缺氧的黑暗中,很荒唐地陷入了這樣的回憶。劍斌覺得自己好像不再胸悶了,頭也不像剛才那么痛了。他倒是希望房間里的電話鈴再度響起。如果這樣,他會搶先拿起話筒,請她進來。他想看看,在這個寸草不生的地方,會走進來一個什么樣的姑娘。
可是電話沉默著。它被黑暗吞噬。劍斌不知道,是東陽悄悄將電話線拔掉了。
德格這個地方,太讓他們感到神奇了!街道狹小擁擠,都被擠在了高高的山峰上。滿街盡是穿絳紅色衣裳的喇嘛,空氣中飄蕩著酥油和焚燒植物的氣味?!拔揖拖裨谧鰤?”劍斌說。
東陽有點得意,說:“聽我的沒錯吧?就應該出來走走。我們要不是開車出來,怎么會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呢?”
劍斌高高舉起手臂,說:“天上的云都撈得到!”
東陽說:“夜里看到的星星,會有黃豆大!”
劍斌說:“我們平時看到的星星,不也有黃豆大嗎?”
東陽說:“那這里就應該有蠶豆大!”
劍斌感嘆道:“這個德格,真是好地方!我下次還要來!”
“跟錦佳一起來嗎?”東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問。
劍斌說:“為什么要帶老婆來?”
東陽沒有回答,而是指著遠處向他們走來的一個小喇嘛說:“你猜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剛才提到錦佳的名字時,東陽的內(nèi)心有一種暗暗的喜悅。在這個距家千里的地方,他似乎突然有了一點點鄉(xiāng)愁。這愁思,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想家,而是提到了一個女人的名字,讓他忽然感到了一種秘密的溫暖。
劍斌二十八歲才結婚。他的妻子錦佳跟他同齡,兩家是近鄰,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婚宴上,劍斌非但一點都沒有新郎該有的興奮,反而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大家都說,當新郎確實是很累的,光這一天,接新娘,一桌桌敬酒,就太疲勞了。但是劍斌自己知道,青梅竹馬,可能兩個人感情會很深,但是就像親兄妹一樣,新鮮感早就沒有了。
小喇嘛走到他們面前,普通話說得就像背課文一樣:“帶我去印經(jīng)院好嗎?”她一開口,答案就再明白不過了。她是女的,是個小尼姑。
她是來搭車的,她要去印經(jīng)院。
東陽他們上午已經(jīng)去過印經(jīng)院了,所以路是認識的。
劍斌開車,東陽坐在副駕上,他回過頭,遞給小尼姑兩顆巧克力。她接過去,一直緊緊地抓在手里,也不說話。問她是不是喜歡吃糖,有沒有吃過巧克力,她都不回答?!澳闶遣皇锹牪欢覀冋f話?”東陽問她,她還是不答。
到了印經(jīng)院,小尼姑下了車。她一下車,就蹲下來哇哇嘔吐。她是暈車了,怪不得不愿意說話。
劍斌說:“這個小尼姑,長得真是漂亮。她那雙眼睛,清澈得就像納木錯的湖水!”
區(qū)域上屬于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區(qū),四季分明、氣候溫暖、光熱充足、雨量充沛、無霜期長,云霧較多、日照偏少,具有春早、夏長、秋涼、冬暖特征,夜雨多、風速小、濕度大,夏季雨、熱集中,多旱澇,降雨多集中在5~9月,約占全年降雨量的70%,秋季綿雨頻率高。多年平均氣溫17.6 ℃,極端高溫40.2 ℃(最熱月8月);極端低溫-3.70 ℃(最冷月1月)。多年氣象平均值:日照數(shù)1 285.7 h,降水量1 025.8 mm,蒸發(fā)量1 168.3 mm,相對濕度82%,霧日47.4 d,無霜期314 d。主導風向為東北風及西北風,平均風速1.4 m/s,最大風速17 m/s,靜風頻率36%。
東陽說:“你怎么對人家小尼姑動歪腦筋?”
劍斌趕緊解釋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要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兒就好了!”
東陽說:“那還不容易,讓錦佳給你生一個呀!”
“女兒一般像爸爸,我不會有這么漂亮的女兒。我的女兒肯定像我,小眼睛?!?/p>
東陽突然有點想入非非?!叭羰俏腋\佳生一個女兒,肯定是大眼睛!”他這么想的時候,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了一個閃著美麗大眼睛的小女孩,就像剛才搭車的小尼姑。
本來還要在德格多逗留一天,他們兩人都喜歡上了這里。用東陽的話來說,這是一個有神性的地方。而劍斌則說,要是哪天自己決定出家做和尚了,就要跑到這里來。東陽嘲笑他說:“即使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出家做和尚了,你也不會!”劍斌笑了,說:“這倒也是,我舍不得美麗的紅塵,還有紅塵中的女人花!”
東陽說:“你到底有幾個女人?”
劍斌很認真地看著東陽,回答說:“我最愛的還是錦佳!”
他的眼光,讓東陽有些膽怯。仿佛這眼光,是可以看穿一些什么的。東陽便抬頭看天,說:“剛才還是藍天白云的,怎么一下子陰成這樣?這烏云好黑好重哦,好像壓下來能把一切都壓扁!”
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手上提著一串念珠走近他倆,問他們要不要買念珠。劍斌接過來,還沒仔細看,東陽就說:“假的!”
喇嘛生氣了,說:“那你說真的是啥樣子的!”
東陽對喇嘛說:“對不起,我亂說的?!?/p>
他從劍斌手上取過這串念珠,問喇嘛道:“多少錢?我買下了!”
劍斌說:“這個我要的!”
喇嘛從脖子里又解下一串,對劍斌說:“這個給你!”
插圖/戴未央
他們每人花了六百元,從喇嘛手上買下了兩條一百零八顆的菩提籽珠串。喇嘛告訴他們,這叫星月菩提,在人的手上捻了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是殊勝之物。他拍了拍東陽的肩頭說:“馬上就要下雪了,大雪封山,你們要是不盡快離開這里,就得明年再走了!”
“明年?”劍斌驚叫起來,“下個月還有一個綠化招投標呢!”
東陽把念珠在腕上繞了四圈,拉著劍斌就走:“馬上去酒店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就出發(fā)!”
過雀兒山的時候,雪大了起來。不是那種大片鵝毛般飄下來,而是像鹽,細細密密地從天空灑下來。很快世界就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前后左右上下西東了。
東陽把車停了下來,說:“看不見路,不能開了!”
劍斌問:“這是什么地方?”
東陽說:“雀兒山,海拔五千多米?!?/p>
劍斌深呼吸了兩下,說:“怪不得胸悶。”
東陽說:“你下去吧,用腳踩,探探雪下面是路呢,還是懸崖?!?/p>
劍斌說:“我踩一步你開一步嗎?”
東陽說:“沒辦法,只能這樣了!”
劍斌說:“那要開到什么時候?”
東陽說:“如果不開,停在這里,我看車子很快就會被雪埋了。”
“那怎么辦?”劍斌大聲嚷嚷。
東陽說:“急也沒用,只有慢慢開!”
劍斌苦著臉說:“一邊是懸崖,還看不見路,不是一不小心就翻下去了嗎?”
東陽冷笑了兩聲說:“翻下去就只能明年來收尸了,現(xiàn)在估計什么車都進不來!”
劍斌埋怨道:“出來的時候你說的,比在家里還要安全?!?/p>
東陽說:“下去踩吧,小心踏空了掉下去!”
“我不下去!”劍斌說。
“那怎么辦?”
雪打在車身上,沙沙地響。玻璃上很快積了厚厚的雪,雨刮器都刮不動了。
“真要埋在這里了!”東陽輕聲說。
劍斌拿起礦泉水瓶,是空的。下車打開后備廂,發(fā)現(xiàn)竟然也沒水了。
“這倒沒問題,吃雪好了!”東陽故作冷靜地說。
“你下來!你下來!”劍斌突然吼道。
“怎么啦?”東陽推開車門,驚愕地看著他。
劍斌帶著哭腔說:“你下來,我來開!”
東陽說:“你能開嗎?”
劍斌說:“不管能不能,我來開!”
東陽說:“又看不清路,你怎么開?開幾步就下去了,風箏一樣落下去,響聲都沒有的!”
劍斌的臉有點猙獰,咬著牙說:“車是你的,對不對?”
東陽點點頭。
“命是我的,對不對?”劍斌夸張地指著自己的胸口。
東陽縮緊了腦袋,說:“那又怎樣?”
劍斌說:“不能在這里等死!我開!你不要上來,你跟著車走,我往前開。如果掉下去,你丟了一輛車,我丟了一條命。這樣公平?!?/p>
“看不見路你怎么開?”東陽的嗓門突然大了。
劍斌說:“你舍不得車嗎?”
東陽說:“說這種話有什么意思!”
劍斌說:“這雪會停下來嗎?在這里等死有意思嗎?”
“你怎么開?”
“少廢話!”劍斌鉆進駕駛座,把門狠狠地拉上了。
劍斌完全憑著感覺,把車開動了。東陽跟在車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著。有幾次,他看到車身傾側的角度,大到瞬間就會落下懸崖。他大聲地叫喊,卻沒人理會他。他的聲音,被滿世界的雪吸收了,車內(nèi)的劍斌,也許根本聽不到。
東陽跟著車走,漸漸喘不過氣來。他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世界安靜下來,沒有了所有的聲音。他感覺自己被拋棄了。劍斌開著他的車,將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里。劍斌是蓄意這么做嗎?他不顧死活地踩著油門,要盡快開出這雪的世界,把東陽扔下,讓他被冰雪埋葬嗎?
“嗷——嗷——”東陽像狼一樣吼叫。
汽車在前面突然像一片葉子一樣飄走了。
東陽使足了勁奔跑起來。他沒想到自己還能跑,而且跑得這么快。他想跑過前面那個彎道,就可以看到懸崖下面,是他的車。車一定是小小的,栽在雪里,就像一個香煙屁股。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這滿世界的雪,是一朵朵的白花。在劍斌的葬禮上,錦佳一身素白。她哀怨的眼睛里,滾動著晶瑩的淚珠。她撲進東陽懷里,一邊哭,一邊還咬了他一口。
翻過雀兒山,仿佛劫后余生,兩個人傻樂著,眼淚卻淌了下來。
東陽說:“沒想到你車技這么好!”
劍斌說:“不是車技好,我就是想通了,寧可掉下懸崖,也不想被大雪埋了。是老天爺幫我,一直都開在硬路上。”
“你感覺真好!”東陽說。
“這命就像是撿來的,要好好慶祝一下!”劍斌說。
“晚上要好好喝一杯!”東陽說。
劍斌說:“喝!我們?nèi)ジ鑿d喝,找兩個小姐!”
東陽笑了:“出來這么多天,把你憋壞了吧?”
劍斌說:“你不也一樣!”
東陽說:“我不要小姐!”
劍斌說:“真的假的?”
東陽說:“當然是真的!我看你也別想這個事,在外面安全第一,再說——”
見東陽把半句話吞回了肚子,劍斌說:“再說什么?你怎么變得這么膽小了?是被雀兒山的大雪嚇痿掉了嗎?”
東陽說:“你不是說錦佳懷上了嗎?老婆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孩子,卻還在外面——你不覺得這樣不好嗎?”
劍斌好像被人戳穿了什么,惱羞成怒地說:“你怎么像個偽君子?”
東陽說:“我說的是實話!”
劍斌猛地踩了一腳油門,汽車差一點從橋上掉進湍急的溪流中。
坐在至少能容下二十個人的大包間里,東陽覺得非常不安,總覺得哪個角落里,或者厚重的窗簾后躲著一個人。
“來都來了,就不要三心二意!”劍斌說。
進來了五個小姐,她們自報了家門。劍斌堅持讓東陽先挑?!拔覠o所謂的!”他說。他的意思是,他對女孩子并不挑剔,即使是東陽挑剩下來的,他也會很喜歡。
東陽把五個小姐反反復復看了,最后選了其中一個。
“你喜歡屁股大的啊?”劍斌一點也不避諱地大聲說。
東陽很詫異劍斌會這么說。是的,他就是看上了她的豐臀,他確實喜歡大屁股的女孩。沒想到劍斌會一下子看出來,更沒想到他會口無遮攔地說出來。東陽一開始覺得有點尷尬,但很快也就釋然了。劍斌只是心直口快,并沒有多心。
其實五個小姐一進來,東陽就特別注意到她。不僅是在屁股大這一點上,其他很多地方,她都很像某個人。她不是很像錦佳嗎?她微微一笑的樣子,也跟錦佳像極了。在劍斌的婚禮上,東陽的眼光,經(jīng)常落在新娘的身上。她的大臀細腰,令他十分著迷。
為什么劍斌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呢?看見一個與他妻子極像的人,他怎么完全無動于衷?難道說她與錦佳其實根本不相像,兩者只是在東陽的眼里混為一談,是他的心魔幻象?
劍斌顯得很快樂,跟一個高挑白皙的姑娘摟摟抱抱,一首接一首地對唱。因為包間很大,他們離得很遠。那邊唱那邊的歌,這邊兩個人悄悄地說話。
這個姑娘的一顰一笑,在東陽看來都跟劍斌的妻子錦佳神似。尤其她站起來倒酒,把她的大臀對著他的時候,他更是心旌搖蕩。
可是當她脫去外套,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時,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氣味幾乎要將他熏倒。這就是傳說中的狐臭嗎?這要命的異味,竟然出現(xiàn)在一個性感迷人的年輕姑娘身上,真是叫人感到絕望。
他輕輕推開她的時候,她反而更親昵地貼緊了他。
他想對劍斌說些什么,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但見劍斌正和懷里的姑娘纏綿悱惻,好像已經(jīng)忘了他們之外的一切。
“時候不早了!”他終于對劍斌說。
劍斌不知是沒有聽到呢,還是根本不理他。他正把頭埋在姑娘的胸前,嘴里發(fā)出“呼嚕?!钡穆曇?跟豬玀一樣。
“我們回去吧!”東陽大聲說。
“再玩一會兒吧,回去又沒什么事!我還不想睡!”劍斌說話的時候,腦袋依然埋在溫柔鄉(xiāng)里,臉都沒有轉過來。
東陽正襟危坐,努力保持著與姑娘的距離。場面有些尷尬。姑娘不停地倒酒,跟東陽干杯。東陽勉強喝了幾杯,便不再喝。姑娘于是獨自喝了起來。她一杯杯地喝,先是啤酒,然后開了洋酒,還是一杯杯地喝。她的酒量令東陽吃驚。即便是水,這么一杯杯灌下去,肚子也裝不下啊!難道她的大臀也是空囊,可以裝進大量液體嗎?東陽有點下流地想。
后來他就擔心她喝醉。他知道一個喝醉的女人是極難對付的,于是勸她別再喝,并且動手奪下她手里的酒杯。姑娘倔強地甩開他,竟抓起洋酒瓶子,咕嚕嚕地直往嘴里灌。
酒瓶掉在茶幾的大理石臺面上,發(fā)出了很響的破碎聲,這才將劍斌驚醒。
“醉啦?”他抬起頭問。
剛才那個瓶子,也許是失手掉了。但是這回,姑娘抓起一個空啤酒瓶,分明是故意在臺面上砸碎的。玻璃碴子飛起來,她白皙的面孔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點鮮紅的血。東陽也覺得額頭疼,知道自己也被碎玻璃濺到了。伸手一摸,卻并沒有摸到血。
姑娘嗚嗚哭了起來。
東陽有點不知所措。劍斌走過來,摸了一下姑娘的臉,說:“沒事,一點點血,哭什么!”
姑娘放大音量,號啕大哭。
東陽感到不安,站起身來輕聲對劍斌說:“走吧!”
姑娘的身子從沙發(fā)上滑下來,抱緊了東陽的腿,呼天搶地地大哭大叫。
這時候兩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們的身材,高大得讓東陽暗暗吃驚。
“怎么回事?欺侮人嗎?”頭上盤著辮子的漢子聲若洪鐘。
“不是!沒有!”東陽說,“是酒瓶子倒了,碎了?!?/p>
“我都出血了!”她歇斯底里地說。
“那是你自己——”東陽說。
姑娘說:“是你搞的!你賠!你賠!”
劍斌賠著笑臉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漢子說:“有什么話說?”
劍斌說:“結賬,結賬!”
另一個男人轉身出去,一會兒就拿了賬單進來,說:“消費一萬八千八,再加砸傷了人,賠五萬,一共六萬八千八?!?/p>
“什么?”劍斌激動起來。
漢子將手搭住劍斌的肩膀用力一按,就把他按得跌坐在沙發(fā)上。
東陽很是恐懼,他感到自己的腿比過雀兒山的時候還要軟。
劍斌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用腦袋頂向漢子的胸口,把他頂了一個趔趄。
漢子站穩(wěn)之后,猛一腳把劍斌踹翻了。劍斌的身體幾乎是飛到空中,然后落下來,落在茶幾上,把一些空酒瓶和酒杯茶杯砸出了稀里嘩啦的聲響。
兩個姑娘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空曠的包間里,很奇怪地只剩下四個男人。
東陽看到了劍斌手上的血。不止手上,他的一只耳朵好像也變紅了。
“我給錢!”東陽故作鎮(zhèn)定地說。
“早說不就行了!”漢子說。
他的胳膊長長地向東陽伸過去,手掌幾乎要碰到后者的下巴。
“身上沒有!”東陽說。
那只下巴邊的手掌,突然就把東陽的喉嚨給卡住了。它就像一把鐵鉗,那么有力,一下子讓東陽說不出話來,身體也無法動彈。
東陽覺得自己要被卡死了。他后背發(fā)涼,喘不過氣來。他想動一下自己的腿,發(fā)現(xiàn)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
劍斌怪叫的聲音,傳到東陽的耳朵里。這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又像是在夢里聽到的一樣不真實。
是的,他聽到了劍斌的叫。他知道,劍斌一定是什么地方痛,才會發(fā)出這樣凄慘的叫聲。此刻東陽覺得自己像云朵一樣飄浮在空中,劍斌的慘叫在他聽來,一點都不恐怖,反倒覺得好笑。他可是從來都沒聽到過劍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他斜過眼想去看清楚劍斌那里是什么情況,身體卻突然被拋起來,真的就像一朵云,升到了空中。
不過他很快落下來,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這回,他聽到的是自己身體落地的聲音,隨之而起的是一聲痛苦的叫喚。這叫聲是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是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
東陽覺得應該也有哪個地方是在流血。他確定是這樣。但是,他無法知道出血的點在哪里。
他躺在地上,終于可以扭過頭去看劍斌了。他看到了劍斌,他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嘴里還叼上了一根煙。他的一只耳朵上都是血,就像一片鮮紅的花瓣。
“我去拿,等一下,我去車上拿給你!”劍斌吐出一口煙,很鎮(zhèn)定地說。
是的,車上有錢。但是車上的錢,是不是夠六萬八,東陽心里沒有底?,F(xiàn)金分別裝在一只黑色塑料袋和公司的信封里。信封就在副駕前的儲物箱內(nèi),黑色塑料袋則在后座踏墊下的暗箱里。
真的要把錢拿給他們嗎?東陽突然心里一緊。他覺得窩囊。他有點怨恨劍斌,都是他,堅持要來歌廳唱什么歌,還一定叫來兩個,結果惹出這么大的禍來!不給錢!不給錢嗎?那么還要不要命呢?這條命,沒有丟在雀兒山的懸崖下,卻要丟在這里了!
東陽和劍斌都確信,要是不把錢交出來,他倆一定會死在這里了。比起性命來,錢又算得了什么!錢沒了,還可以賺。他們一天到晚一年到頭所想的所做的,不就是賺錢嗎?賺了錢干啥?不就是花嗎?賺再多的錢,最后也還是花掉。不是花在這里,就是花在那里。而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次。能用錢來換命,丟了錢,保了命,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
外面下起了雪,天氣特別寒冷。這種冷,是冷進骨頭里的。東陽忍不住發(fā)抖,他確定是因為天冷才抖個不停的,而不是因為害怕。他仿佛聽到劍斌的牙齒在咯咯響,便斷定他也被凍得不輕。兩個跟著他們的大漢冷不冷呢?他們的嘴里,沒有牙齒磕碰的聲音,只有“咔咔”的腳步聲,響得很夸張。
“我把發(fā)動機打開吧,車里太暗了,看不見!”東陽的聲音是顫抖的。這一次,他感覺到自己不光是冷,而是被恐懼和緊張的情緒像颶風一樣吹著。他像樹葉一樣顫動著。
“快點!快點!”外面的漢子說。
車燈打開,原來夜是白茫茫的。
劍斌拉開后座車門,他的手臂立刻被漢子一把抓住了:“想跑?”
劍斌說:“錢在踏墊底下,我拿給你!”
劍斌拉開車門鉆進去,立刻將車門關上了。像是兩個人商量好的,東陽隨即一腳油門,車就射了出去。
他們差點兒要歡呼起來。他們的心,也像發(fā)動機一樣突突吼著。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地面白花花的,也許是結了冰,路在車輪的碾壓下,發(fā)出聲響。
快,快,把車開得飛快,快得飛起來!快快飛,快快逃走,逃離危險,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拐過兩個彎,卻聽到車窗啪啪地響。劍斌轉頭一看,嚇得毛骨悚然。車窗外怎么會有一個人?這不是剛才那個漢子嗎?他的大手,正在猛拍車窗,仿佛要把玻璃砸碎。
“別停!”劍斌大喊!
“把他推下去!”東陽吼道。
漢子緊拉著門,他的手仿佛是焊在了門把手上。劍斌猛推了兩次門,都沒能將他甩掉。
東陽把車開得像瘋了一樣。根本看不清路,只是憑著感覺狂奔。要是撞上了什么東西,哪怕只是地上有一塊石頭,車子就一定會翻掉。
事后回憶起來,兩人都覺得后怕。那樣的車速,在那種地方,在下著雪的夜里,能不翻車真是一個奇跡。他們的汽車瘋狂地向黑夜深處沖去,仿佛要一頭扎進這白茫茫的夜,如墜入無底的深淵。
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陽猛地一個急剎車。劍斌的頭和胸部,狠狠地撞在了駕駛座的椅背上,痛得差點兒要暈過去。
車停了,車窗外的人也不見了。
他們從車上下來,萬分驚愕地看到,車的側面最多一尺之外,就是萬丈懸崖。天知道東陽是怎么開車的,他又是怎么能把車開得這樣快!只要稍微再偏一點點,車就會掉落懸崖。
“他掉下去了嗎?”東陽說。
“他掉下去了嗎?”劍斌也這么說。
東陽說:“我問你呢!”
劍斌說:“我怎么知道!”
“不是吊在你這邊車門上的嗎?”東陽說。
“沒了!”劍斌說。
“那就是掉下去了!”東陽說。
劍斌說:“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
“那么深,怎么會有聲音?”東陽說。
“他肯定死了!”劍斌說。
“死了就死了!”東陽冷酷地說。
劍斌突然驚恐地說:“我們殺人了!”
東陽說:“你給我閉嘴!”
“快跑!快跑!”劍斌喊道。
所幸的是兩個人尚未入住酒店,行李也都還在車上。在白茫茫的黑夜里,他們的車幽靈一樣飛馳著離開。
開到成都的時候,雪停了,天也已經(jīng)大亮。
自駕青藏回來,劍斌患上了失眠癥。白天犯困,晚上卻很難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總是被噩夢驚醒。
錦佳說:“你不是說高原反應才睡不著覺嗎?怎么回來反倒睡不著了呢?”
劍斌說:“可能是醉氧。”
錦佳說:“瞎講!我聽說,醉氧就是一天到晚想睡,睡不著根本不是醉氧!”
劍斌開始吃安眠藥,不吃藥就無法睡著。
錦佳對他很不滿意,說:“你去了一趟青藏高原,回來就變了心了,怎么碰都不碰我一下了?”
劍斌說:“吃了這個藥,困得就像要死了一樣?!?/p>
錦佳說:“你不會完事了再吃藥嗎?”
劍斌說:“還是算了吧,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別碰壞了里面的小孩子!”
錦佳哭了起來,說:“醫(yī)生也沒說不能碰!叫你別去,你偏要去,把人弄廢了回來!”
劍斌說:“我也不想去的,都是東陽拉我去,說什么不去一趟青藏,就白做一世人,就不能算完整的男人!”
錦佳說:“可是呢,還完整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劍斌的心頭,就像堵著一團東西,悶悶的沒有精神,也就不想跟老婆爭吵。他幾乎每天都會做噩夢,在夢中不是被人追殺,就是被公安銬了起來,有一次還被槍斃了。嚇醒之后,一身冷汗。
他對東陽說:“每天都做噩夢,我真的吃不消了!”
東陽說:“夢都是反的,有什么好害怕?”
劍斌說:“你不做噩夢嗎?”
東陽說:“做啊!”
劍斌說:“夢見什么?”
東陽說:“我夢見最多的,就是那個人。他人頭獸身,撲上來要把我撕碎!”
劍斌說:“你不害怕嗎?”
東陽說:“醒了就不怕了?!?/p>
劍斌說:“也不知他死了沒有?!?/p>
東陽說:“不可能活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p>
劍斌打了個寒戰(zhàn),說:“要是他還活著,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我們!”
東陽冷笑道:“肯定死了,死了怎么來找我們?”
劍斌說:“會不會變成鬼來?”
東陽說:“鬼才相信有鬼呢!”
“但是,”劍斌憂心忡忡地說,“肯定有人報警了,警察會來找我們!”
東陽說:“他們怎么找到我們?別多想了,不可能找到我們的!”
劍斌說:“我心里壓了一塊大石頭,沒法過日子!”
東陽說:“你還是不是男人?”
劍斌苦笑道:“錦佳也這么說我。”
東陽驚愕地問:“你告訴她了?”
“沒有,沒有!”劍斌說,“告訴她,她不急死啊!肚子里懷著呢!我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后再告訴她。”
“不能說!”東陽的表情有點猙獰,“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永遠不能說!”
看著東陽的臉,劍斌感到害怕。他擔心東陽會突然拔出一把刀來。他的樣子,像是要殺人滅口似的。
“我,我——”劍斌后退了兩步。
東陽以命令的口吻說:“上車,到牛舌頭灣去喝酒吧!”
劍斌喝了八兩高度白酒。這對他來說,是創(chuàng)紀錄的。他從來都沒喝過這么多。如果不是倒在廁所里爬不起來,他可能還會繼續(xù)喝。
東陽把他送回家中,放平在沙發(fā)上躺下,他又吐了一次。剛才他在車里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家竟然還吐出這么多。
“真是作死!”錦佳抱怨道。
“對不起,嫂子!”東陽說。
錦佳掃了東陽一眼,說:“不要叫我嫂子!”
“好的!”東陽很聽話。
“喝!喝!”劍斌躺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說。
“喝你個死!”錦佳說。
明顯看得出來,錦佳的肚子很大。東陽忽然有點恍惚,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樣一個夜晚待在劍斌家里,站在錦佳的面前。燈光也像夢境一樣昏暗,屋子里的氣味復雜而渾濁,有廚房的氣味,還有酸腐的酒氣,以及一縷暗香。這香,猶如寒冬的臘梅,它一定是從女主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是來自她的睡衣呢,還是她有點蓬亂的頭發(fā)?
“我,我走了——”東陽這么說著,卻并不邁開腳。
錦佳沒說什么,她從廚房取來掃把和簸箕,把男人吐出的穢物掃了,倒進了馬桶。
看到錦佳拿了拖把從衛(wèi)生間出來,東陽上前想接過拖把,卻被推開了。
“真不好意思!”他嘟噥著。
“沒什么的,你們男人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錦佳的臉上,竟然有了笑意。
東陽說:“他不該喝這么多!”
錦佳抬頭看著東陽問:“你呢,也喝多了嗎?”
東陽慌張地說:“我,我沒有!”
“你酒量好呀!”錦佳低下頭去拖地。
錦佳拿走拖把,從衛(wèi)生間出來,頭發(fā)已經(jīng)扎在了腦后。她的臉在燈光下白得就像一張懸浮的面具。
“坐吧,我給你倒杯茶!”她輕聲說。
“不用了。我,我走了——”說著,他就向門口走去。
“回來!”她幾乎是厲聲命令。
他轉過身,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比剛才好像又大了很多。很快就要生了吧?兒子還是女兒?如果是兒子,多半長相會像她,那一定是個很帥很俊的小子!他想。
“我有話問你!”她嚴肅地說。
他坐下來,接過她遞上的茶杯。不知是因為茶葉太老,還是水不燙,杯子里浮著厚厚的茶葉,吹了兩口還是沒辦法喝到茶水。
他們挨著餐桌坐著,一邊沙發(fā)上躺著死人一樣的劍斌。
東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突突地跳著。他不知道錦佳會向他提出什么樣的問題,也不知道在這個越來越深的夜里,接下來會發(fā)生一些什么。
這時候他不再看得見錦佳的大肚子,餐桌只裁剪出了她的上半身,呈現(xiàn)于他眼前。她的皮膚真白,臉、耳朵、下巴、頸項、鎖骨,還有手和裸露的手臂,都是這樣的清潔而白皙。劍斌憑什么娶到這樣的美人?東陽在內(nèi)心暗暗感嘆。他比劍斌大三歲呢,至今卻還是單身。他單身不是因為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而是他太挑了。他一直都在尋找一個夠得上成為他太太的女人。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他也不知道。是錦佳這樣的嗎?
看著錦佳白潔的臉,想到她掩藏在餐桌下的大肚子,以及她的豐臀,他突然有了一種感動。女人真是奇妙,她們的存在,讓世界變得特別有意思,也因此特別叫人惆悵。
“你們?nèi)ノ鞑?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突然發(fā)問,將想入非非的東陽驚醒。
“沒,沒做什么呀!”東陽說。
“沒做什么怎么他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怎么了?”東陽也覺得劍斌變了,但他還是想聽錦佳怎么說。
“變得晚上睡不著覺,而且——”她遲疑了一下,臉忽地緋紅了。
東陽聽懂了錦佳的話。劍斌是嚇痿掉了嗎?東陽的心里,竟涌上了一陣邪惡的快感。
“可能是高原缺氧,腦子受了一點損傷吧!”東陽說。
“你怎么沒有?”錦佳的眼光犀利起來。
東陽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也好像,好像也有點?!?/p>
“那你還會討老婆嗎?”
東陽瞥了一眼沙發(fā)上的劍斌,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好像露了一條縫。他醒了嗎?他是故意裝睡,在偷聽嗎?
“我給你介紹一個吧!”東陽沒想到錦佳會說這樣的話。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地方,她竟然要給他介紹對象。
“你想要什么樣的?”錦佳的眼睛,變得特別明亮。
東陽看著她,準確地說是看著她的眼睛。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心里想,我要你這樣的,我就想要你這樣的!
如果劍斌死了,他會娶錦佳嗎?把這個白潔美麗的豐臀女子,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娶回家?
是坐得實在太久了嗎?好像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雞鳴。
躺在沙發(fā)上的劍斌,翻了一下身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呵欠是會傳染的,沒錯,東陽跟著打了一個。接著,他看到,錦佳也張大了嘴。他看到了她鮮紅的舌頭,就像一個柔軟的牡蠣。
東陽接到劍斌的電話,讓他快點兒開車去他家。
“什么事?”東陽問。
劍斌的聲音很急促,狗一樣喘著粗氣:“我的車壞了,你快來嘛!”
“我又不是修車的!”東西說。
“少廢話,來了再說!”聽上去劍斌確實很著急。
東陽的內(nèi)心很緊張。自駕回來之后,他似乎有了一個心病,這個病,顯然是跟劍斌有關的。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要見到這個人。他不愿去觸及那噩夢一般的經(jīng)歷。然而與此同時,他又特別地想見到他,因為見到劍斌,就意味著有了接近錦佳的機會——而這正是他既想要又害怕的。
十來天之前,劍斌也是這樣打電話給他,語氣慌張得仿佛能看到他恐懼的面孔?!拔铱匆娔莻€人了!”他慌慌張張地說。
劍斌在皮市街賣鴿子的攤位邊看見了一個大漢。這人見到劍斌,便用直勾勾的眼睛看著他,直看得他心里發(fā)毛。難道就是他?就是那個被他們甩下懸崖的人?他看上去沒那么胖,也沒有那么高大。但是,這雙眼睛,分明是熟悉的。那咄咄逼人的眼光,一天都沒有離開過劍斌,不僅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甚至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眼光像冰雪一樣冷,又像刀一樣銳利。它是冤屈和仇恨的目光。
劍斌驚恐地倒退兩步,不慎踩到了一笸籮鴿子蛋。賣鴿子的人抓住他的胳膊不放,要他賠錢。劍斌給了錢,跑進公廁就給東陽打電話:“我看見那個人了!”
“哪個人?”東陽問。
劍斌說:“就是那個人呀!”
“什么?”電話那頭東陽的聲音也顯出了恐慌。
“我看到他了!”劍斌躲在廁所的門后面說。
“他不是死了嗎?”東陽變得冷靜起來。
劍斌顫抖著說:“可是我看見他了!”
東陽問:“你在哪里?”
劍斌說:“我在皮市街,他也在這里。”
“那你還不快跑!”東陽話還沒說完,劍斌就看到那個人走進公廁了。他嚇得沒敢馬上拔腿逃跑,而是故作鎮(zhèn)靜地摸了兩把自己的腦袋,故意將頭發(fā)擼亂,然后裝作嫌棄臭味用手將口鼻掩住,擦過他的肩膀,出了廁所。
“他不可能找到我們!”東陽說。
這一整天,東陽和劍斌兩個人都在一起。危險像烏云一樣向他們壓下來,他們只有兩個人共同面對,才不會被恐懼擊倒。
劍斌說:“他那雙眼睛,看著我,雖然沒說話,我卻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說,我終于找到你了!他的眼睛是噴著火的,是冰一樣冷的!”
東陽說:“到底是冰還是火?”
劍斌說:“反正是毒辣辣的,黑洞洞的,像槍口一樣對著我,也像蛇吐著信子?!?/p>
“別自己嚇自己了!”東陽說,“那個人肯定早就死了!即使他活著,也不可能找得到我們!”
“如果他變成鬼——”劍斌說。
東陽打斷了他:“鬼才相信有鬼呢!”
劍斌說:“我是說如果。如果他變成了鬼,就能找到我們,對不對?人可能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我們住在哪里,但是鬼能知道,鬼和人不一樣?!?/p>
東陽看著劍斌,鼻子里輕蔑地哼了兩下。
劍斌眨了幾下他的小眼睛,說:“如果真是他,咱們要不要——”
他說了半句話,不再往下說。
東陽說:“你能把鬼殺了嗎?”
劍斌說:“我是說人。”
東陽冷笑道:“你這膽子,殺一只雞都不敢!”
劍斌說:“我爺爺以前在屠宰場工作。去年春節(jié),我爸還親手殺了一頭豬?!?/p>
東陽說:“你有他們的遺傳基因嗎?”
劍斌說:“我爺爺說過,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不敢動刀子,怕見血。他說第一次殺豬,真的就像殺人那樣難,心里非常害怕!但是,眼一閉,心一橫,一刀子下去,殺了一頭豬,以后再殺,就不害怕了。殺慣了,就一點都不會再害怕?!?/p>
東陽說:“我舅舅就是被我舅媽殺死的,她把他切成一塊一塊的放在冰箱里,放了好幾年。”
劍斌瞪大了眼睛,說:“這是真的嗎?”
東陽點點頭。
劍斌說:“怎么從沒聽你說過?”
東陽說:“這種事,說出來光榮嗎?”
劍斌說:“你才有遺傳基因啊!”
東陽說:“那是我舅媽,跟我沒有血緣關系?!?/p>
劍斌說:“女人也會那么狠嗎?”
東陽說:“潘金蓮男的女的?你沒聽說過最毒婦人心這句話嗎?”
“那可真要當心點!”劍斌說。
“不過,”東陽說,“男人殺老婆也很多的!”
“別說這些了好不好?”劍斌說,“晚上又要做噩夢了!”
“是你先說的!”東陽說。
“那個人不是他,對不對?是我看錯了對不對?”劍斌自欺欺人地說。
東陽說:“肯定不是!他們那里人看上去都很像?!?/p>
東陽急急忙忙向劍斌家駕車而去,夜晚的馬路上車少人少,風呼呼地從車窗里灌進來,帶著草木和花卉的香。春夜的美好讓他不由得羨慕起從前的自己來。從前多好啊,多么的輕松,用劍斌的話來說,沒有一塊石頭壓在心上。盡管生活中也有許許多多的麻煩,但是,那一切,跟把一個人拋向懸崖(拿劍斌的話來說,是殺了一個人)相比,就不算個事了!
如果時光倒退,那么,他們就決不會去什么青藏。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那個大漢,東陽至今還覺得將他拋入懸崖是不得已而為之。誰讓他死死拉住車門的呢?拉住一輛飛馳的汽車,不是找死嗎?如果停車,如果他沒有跌落懸崖,那么也許死的就是他們了。
要他立刻開車去劍斌家,東陽認為一定是跟他們的青藏之行有關。說實話,他既怕見到劍斌,又難以抗拒地要見到他。怕見是因為,劍斌是跟一個恐怖事件牢牢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只要想到它,東陽就會被不安的情緒籠罩。但他又總是不可抗拒地會跟劍斌在一起。這是因為,當恐懼如烏云一般壓下來的時候,兩個人在一起扛著,就不會那么喘不過氣來了??謶峙c孤獨疊加,是更難承受的。
當然,除此之外,更為隱秘的原因是,見到劍斌,就意味著離錦佳不那么遙遠了。甚至能在劍斌的身上,嗅到一絲她的氣息,就像這車窗外呼嘯著的春夜的暗香。
一道黑影在他面前掠過。
他點了一下剎車,并沒將車完全剎住。是一只貓,他確定。他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應該把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碾死。但這也許不是他的錯,它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簡直就是有計劃的自殺。
他如此安慰自己:不是有一種危險正在路上向他飛來嗎?那可是一種要置他于死地的危險。但是這只貓,它神秘地在今夜出現(xiàn),它是替他死了。是的,他做出了迷信的解釋。他在為貓哀傷之后,心頭涌上了感激。
劍斌接連打了幾個電話過來,只是問他到哪里了,催他快點,就是不說為什么。
原來是錦佳要生了。
“為什么不打120呢?”東陽說。
劍斌說:“打了,但他們還沒來。你先來了,就送我們到醫(yī)院去吧!”
錦佳痛得厲害,始終閉著眼睛。到了醫(yī)院她才睜開眼,對東陽微笑了一下,然后重新閉上眼睛,從嘴唇里吐出來兩個字:“我怕?!?/p>
劍斌安慰她,讓她不要怕。他說,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生出來的,忍一忍就好了。
錦佳在病床上翻了個身,把后背對著兩個男人。
東陽看到,她的衣裳被壓得皺巴巴的,他很想伸手替她拉拉好。但他沒有伸手,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劍斌。
劍斌輕聲對東陽說:“我出去一下?!?/p>
東陽說:“做什么?”
劍斌做了一個抽煙的動作。
病房里只留下了東陽和錦佳。她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皺得有些不堪的衣裳,以及她顯得越發(fā)渾圓的臀。
東陽聽人說過,大屁股的女人利于生產(chǎn)。那么,對于錦佳來說,生孩子應該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吧,總比別的女人要容易一些。
“謝謝!”錦佳對著墻壁說。
原來她清醒得很呢。她不用眼睛看,就知道背后站著東陽。而她的丈夫,則到樓下抽煙去了。
“哦,不客氣!”東陽馬上說,“要喝水嗎?”
錦佳吃力地把身體轉過來,她面前的衣襟也扭歪斜了,露出了一點白皙的肚皮。
她的面容是這樣的漂亮,好像比之前更好看了。東陽曾聽人說,女兒是打扮娘的。意思是,懷了女兒的孕婦,看上去會比平時更好看。
“幫忙起個名字,好嗎?”她看樣子此刻并不疼痛。
“我,我,”東陽沒想到錦佳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支吾著說,“唔,起名還是讓劍斌吧!”
“他哪有你有文化啊!”錦佳移動了一下臀部說。
東陽說:“這是當父親的專有權力?!?/p>
錦佳不屑地說:“他只會翻字典?!?/p>
東陽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錦佳說:“我也不知道?!?/p>
她接著又說:“男孩呢,怕他長大了闖禍;女孩呢,容易吃虧?!?/p>
“雙胞胎呢?”東陽有點唐突地說。
“不不,你不要嚇我!”錦佳趕緊說。
劍斌進來的時候,醫(yī)生剛剛給產(chǎn)婦做了檢查。醫(yī)生說:“恐怕要剖腹產(chǎn)!”
錦佳聽到了醫(yī)生的話,臉上露出愉快的神色,說:“我就是要剖腹產(chǎn),我怕痛!”
劍斌說:“剖腹產(chǎn)就不痛了嗎?”
醫(yī)生說:“要用麻藥的?!?/p>
劍斌對醫(yī)生說:“不能試試自然生嗎?”
“留下一個疤,總是不好!”劍斌還在嘟囔。
醫(yī)生說:“我們試試吧,盡量!”
“我要剖!就是要剖!”錦佳情緒激動地說。
醫(yī)生看了一眼劍斌,又看東陽,說:“家屬來簽個字吧!”
他對東陽說:“你?”
東陽窘迫地后退了一大步,說:“不是?!?/p>
劍斌跟著去醫(yī)生辦公室簽字,病房里又剩下了東陽和錦佳兩個人。
陣痛又開始了!
她張大了嘴。他聞到了她嘴里呼出的女人的氣息。
汗珠出現(xiàn)在她的額頭上,像幾個透明的水泡。
“要叫醫(yī)生嗎?”他輕聲問。
她沒有理睬他,只顧著呻吟。
雖然當著錦佳的面拒絕了為她的孩子起名,但是,東陽卻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起名的糾結之中。他的腦子里,蜂群一樣嗡嗡地響著無數(shù)個名字,都是男孩的名字。
錦佳生的是男孩。
劍斌姓白,他的兒子叫“白李”倒是挺好的,因為錦佳姓李。或者叫“白太李”,倒過來就是李太白?;蛘?從字形上看,白比日多一小撇,兩個字長得很像,就叫“白日”好不好?這個名字很別致,東陽有點得意地獨自笑了。不過轉念一想,“白日”兩個字,太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白日夢”了,總是不妥。而且,這個“日”字,太那個了吧!東陽想到它邪惡的意義,笑得自己都覺得有點下流。
叫“白天”好不好呢?又自然又順口,而且陽光明亮,是個好名字呀!
東陽差一點就要打電話給劍斌,告訴他,他給他兒子起了一個很好的名字,白天。白天,多么好!東陽甚至還要對劍斌說:如果你們再生個女兒,就叫白夜!
錦佳那天在病床上,讓他給她的孩子起名,是真心的呢,還是只是隨口說說?如果他答應她,幫她把名字起好,她會真的采用嗎?她會喜歡他給起的名字嗎?
除了“白天”,他還有很多很多的方案。白東方、白野、白大地——如果錦佳是在冬天生下這個孩子,那么“白大地”這個名字是再好不過了。冬天下了雪,大地一片白。白色的大地,既圣潔又深沉,是一種大意境,大美。而且,“大地”兩個字,跟“大弟”諧音,表示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兒子,這不是很棒嗎?
后來聽劍斌不無得意地說,他給兒子起名為“白雄杰”的時候,東陽暗暗嘆了一口氣。
如果孩子不姓白,姓他東陽的姓,那么,他可以叫易水寒,或者叫易不難、易而簡、易幟——每一個都是好的。東陽對自己的姓氏歷來都特別自珍,覺得它既稀少又文藝,它是那么的不凡。
可是,劍斌和錦佳的兒子,為什么要姓易呢?這不是太荒唐了嗎?想到這一點,東陽感到無比失落。
白雄杰小朋友的百日宴上,他的爸爸白劍斌很高興,喝了很多酒。
但是樂極生悲。他喝醉了,抱著自己的孩子,大聲嚷嚷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這是他娘的誰生的?”
邊上的人就對他說:“你真的是喝醉了,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呀!”
劍斌說:“怎么一點都不像我?”
有人好心地說:“像啊,怎么不像!你看,這眉毛,不是跟你一樣嗎?還有下巴,也像得很呢!兩只耳朵更是跟你一模一樣!”
劍斌把兒子舉起來,左看右看,說:“不像不像,就是不像我!”
邊上的人就說:“那還會像誰?”
酒桌上一時有些混亂,許多人趁機開起了惡俗的玩笑,說什么的都有。
錦佳的臉色,早就一陣紅一陣白了,但是沒人理會她。
東陽出面制止大家,說:“他喝醉了,大家別鬧了。都是朋友,不作興這樣鬧的!”
有人就指著東陽道:“是不是像你?我看很像你的!”
“不要吵了!”劍斌的聲音,突然間如霹靂雷霆,“我看他就像一個人,很像很像!但我想不起來了!”
有人起哄道:“喝多了,想不起來了。沒關系,明天就想起來了!”
東陽很生這幫人的氣,但他不跟他們計較。他擔心的是錦佳??此龤獾媚樁纪崃?他很心疼。但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沒敢過去安慰。他甚至連目光都不敢在她身上多逗留,生怕這幫下流的東西看見了又要說出什么不堪的話來。
看著劍斌顛狂的樣子,東陽感到十分詫異。他是真的喝醉了呢,還是確實發(fā)現(xiàn)這小孩像某一個人?東陽的心里,竟也生出了好奇心。像誰呢?我認識這個人嗎?東陽這么想著,心里竟然有了一點醋意。
錦佳突然站起來,沖到劍斌面前,把兒子奪了過去。
“真丟人!死了算了!”說著,她抱著兒子走出包廂的落地門。
“要出事!”有人驚呼。
大家這才緊張起來,停止了啰唣,也都往包廂外的陽臺上擠。
要不是人們及時擋住錦佳,她真有可能抱著兒子從樓上跳下去呢!
把錦佳母子連抱帶拖弄進包間,大家發(fā)現(xiàn)劍斌好像不見了。
他正癱在餐桌底下,吐得一塌糊涂。
入秋之后,東陽把公司搬到了狀元府對面,室內(nèi)做了考究的裝修,沿街的門面,還左右蹲著一公一母兩只石獅子,搞得像一家銀行。
石獅子是去木瀆訂購的。運到的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里有個女人,自稱是他妻子,說她正值本命年,想要一根紅繩系在身上。東陽抽出自己的一根血管,細細的紅紅的,就系在了她的腕上。
第二天來到公司門口,竟見母獅子的前肢,系著一根細細的紅繩,令東陽大為詫異。問是誰系上去的,都說不知道。
后來在三元坊遇見錦佳,見她腕上系著一根紅繩,東陽心頭一顫,癡癡地問:“今年是你本命年嗎?”
錦佳搖搖頭說:“不是啊!”
“那為什么系個紅繩子呢?”
錦佳燦爛地笑了,說:“哦,這個呀!哪是什么紅繩子,是橡皮筋,我扎頭發(fā)的!”
錦佳說:“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跟你說真的,那個姑娘非常好!”
“不會有你好!”東陽只是在心里這么想,并沒有把話說出口。
錦佳好像有讀心術,完全明白了東陽在想什么,便說:“肯定比我好!你見了就知道,一定會喜歡。要是這樣的姑娘都不要,那只能一輩子打光棍了!”
生了孩子之后的錦佳胖了,屁股看上去好像更大了。東陽的腦子里,沒來由地又想到了遙遠歌廳里的那個姑娘。
錦佳說,“見一見,就該見一見!她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
他們約好三天之后在七陽山寺見面。“你把胡子刮刮干凈!”她說,“不要用摩絲,頭發(fā)弄得太整齊顯老!”
東陽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這個人突然之間已經(jīng)不像是年輕人。眼角是什么時候有了皺紋的呢?兩鬢竟然有了幾根白發(fā)。
一進七陽山寺,東陽就被一棵大銀杏吸引了目光。這樹真大,滿樹的葉子,仿佛每一片都是金箔。它們在秋風中沙沙地響動,跟大殿里和尚們的誦經(jīng)聲呼應著。為什么要選擇七陽山寺?是因為“那個姑娘”住得離此近嗎?和尚誦經(jīng)的聲音和銀杏葉的沙沙聲混合在一起,這是一棵多好的銀杏樹呀!如果這樣一棵樹,把它買下來,至少也要一萬塊錢吧?東陽抬起頭,看到了金黃葉子之間閃爍的藍天,他突然決定,等自己成家之后,就要在院子里種一棵銀杏,不管它有多貴,他都買得起。
隨著約定時間的臨近,他的內(nèi)心開始不安起來。這種緊張的情緒,是因為將要見到陌生的姑娘,還是只因為錦佳的到來?他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覺,仿佛自己是瞞著劍斌要跟錦佳約會。劍斌知道嗎?他一定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早就打電話給他了。他會在電話里說:“東陽,遲來吃厚粥啊,你撿到便宜了,這個女的確實漂亮!”錦佳什么都沒有跟丈夫說,仿佛守著一個秘密,這是她與東陽之間的一個秘密,不能讓別的人知道,尤其是劍斌。東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合著誦經(jīng)聲里篤篤的木魚節(jié)奏,那么重,那么緊迫,不再從容。
“那個姑娘”并沒有到來,來的只是錦佳一個人。
她穿了米黃色的風衣,化了妝。她身上的香氣,不知是化妝品呢,還是她用了香水,很好聞,仿佛這氣味,是銀杏那滿樹金黃葉子搖出來的,帶著秋天的聲響。
似在意料之中,東陽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仿佛,他如約而來,來七陽山寺,就是來跟錦佳約會的。而她所謂要帶一個姑娘來給他相親,其實只是一個借口,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借口而已。
只不過錦佳說出的理由,還是讓東陽錯愕。她告訴他,“那個姑娘”是她的表姐,她確實是個美人,身材臉蛋都要比她長得好?!爸皇瞧つw有點黑,”她說,“就是黑里俏!”可是,她昨天才從大姨嘴里獲悉,表姐竟然已經(jīng)有了身孕!她還沒有結婚,大家也都不知道她有男友,怎么就懷上孩子了呢?
錦佳說:“我氣得不得了,真是氣死我了!”她輕聲說著重話,嘴里芳香的熱氣噴到東陽的臉上,讓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好像是表姐背叛了她,錦佳氣成這樣,這是真的嗎?還是她裝出來的?抑或整個事件,根本就是錦佳的虛構,極有可能她從來都沒有一個什么表姐,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個姑娘”。
東陽無所謂,他沒有絲毫的失望。也許這樣的結果,正是他想要的。他之所以答應錦佳,愿意來七陽山寺見一見“那個姑娘”,其意并非在“那個姑娘”,而是可以有一種理由見到錦佳。
現(xiàn)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她還會對他說什么呢?他又要對她說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說,只是默默地在一起。
“你等等,讓我先去拜一拜!”她快步向大雄寶殿走去。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的風衣,在秋天里旗幟一樣飄動。
跟著她走到大殿門口,就看到她已經(jīng)在蒲團上跪下了。她的豐臀,好看地對著他,讓他內(nèi)心暖暖的。
仿佛這眼前的美好,可以為他所擁有。
他也想跪下來,跟她并排跪拜。但僅僅是有了這樣的想法,她就已經(jīng)從蒲團上站起來了。
“我認識這里的住持海通法師,我想去問他一點事!”她臉紅紅的,對他說。
他突然多心了,猜疑她今天到這里來,并不見得真要給他介紹對象,而是她要來找海通法師。那么,她又為什么要約上他呢?難道,她要問的事,會跟他有關嗎?
“你知道海通法師嗎?聽說過嗎?他是個帥哥!”她有點興奮地說,“是許多女人心中的男神!”
看著她變得明亮的雙眼,東陽心里泛上了醋意。年輕英俊的和尚,也是她心中的男神嗎?
“你在外邊,我進去一下就來!”她說。
她要獨自一人去見海通,與年輕的男神交談。她不讓他跟著,讓他待在外面,他因此有了被戲弄被拋棄的感覺。他很想一把將她拽住,把她拉走。如果她甩脫他,他就會拽得更緊。
可是,他有資格這樣做嗎?
她對他回眸一笑,有百般的嫵媚?!暗任遗?”她嗓音甜美地說。
他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個小時。
以為她很快就會出來,可是,那扇法門,始終緊關著。他一次次期待它“吱呀”一聲打開,它卻就像被古老的時間死死地焊住了一樣。秋風吹拂著萬物,高天的云,大地上的樹,以及人心里的各種情緒,都被吹得流動翻動響動,唯有這扇門,安靜沉著得就像是一塊巖石,紋絲不動。不要說風吹不動它,就是用力去推它,使勁踢它,或者用身體粗暴地撞擊它,它也不會打開。它厚重牢固,把紅塵阻隔在外。他與門里,儼然是兩個世界,互不相關,無法溝通。
有好幾次,他都想去敲門。他已經(jīng)在想像中敲過幾次門了。第一次開門的是一個小和尚,他說他師傅海通法師今天出門去了,而里面也根本就沒有一位女施主。另一次開門的竟是一位尼姑。她輕輕打開一道門縫,對他雙手合十,說了一聲“阿彌陀佛”。他仔細看她,眉眼間透露出來的氣息有幾分熟悉?!澳?你是錦佳嗎?”他怯怯地問。她便把門關上了,似乎還輕聲嘀咕了一聲“神經(jīng)病”。
他不是沒有想過賭氣走掉。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了!她只是朋友之妻,他不該被她的美貌誘惑,他應該趁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便棄她而去。
但他就是邁不開腿。
勉強掙脫泥塑石雕一般的站立,他走了起來,卻并沒有向寺院外走去,而只是繞著高大的銀杏轉圈,似乎走不出寺廟,走不出這個秋天。秋有些深了,銀杏的落葉掉下來,落到他的身上,落了一地。他踩著金黃的樹葉,緩緩走著。心里想著,再繞上一圈,就走吧!
焦灼的等待,慢慢變成了憤怒。
東陽是有理由對錦佳發(fā)火的,她幾乎是將他誘騙到這里,然后,自己卻與一位年輕的和尚躲在密室里遲遲不見出來,讓他像傻瓜一樣立在這里。他可以大聲責備她,對她咆哮,甚至報之以老拳。
當他轉身過來,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她,她正楚楚動人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猶豫就一下把她抱住了,抱得緊緊的、死死的。他感覺到了她的掙扎。不過,她的掙扎不僅無力,而且短暫。她很快就伸手回抱,兩個人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貼緊了,粘在了一起。
東陽把車開出寺院,停在了七陽山坡的一片楓林下。他們迫不及待地絞在了一起。夜幕悄然降臨,車內(nèi)的兩個人,將世界徹底遺忘。他們相互抱著,碾壓著,翻滾著,撞擊著。從錦佳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不知道是歡樂的呻吟還是痛苦的哭泣。東陽腕間的念珠,在劇烈的運動中被扯斷。珠子散落在座椅上、地上,有的還飛彈到車窗玻璃上和他們裸露的身體上。
他們借助車內(nèi)暗淡的燈光,尋找四散的珠子?!罢娴挠幸话倭惆祟w嗎?”錦佳問。
“就是一百零八顆,不會多,也不會少!”東陽說。
“可是,為什么只有九十七顆呢?”
在座椅的縫隙里,在踏墊下,又找到了十顆。
“一,二,三,四——”錦佳又數(shù)了一遍,確實只有一百零七顆。
還有一顆,竟是躲在她散亂的發(fā)間。東陽將她的臉輕輕捧住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他把珠子吸進嘴里,藏在舌頭下面?!拔艺业搅?”他含糊地說。
“在哪里?”錦佳說。
“你猜!”
錦佳掰開東陽的左手,又去掰他右手。他右手握緊了拳頭,她怎么用力也掰不開。她便低頭咬他的手指。她把他咬痛了,手掌展開了,里面并沒有珠子。
“快說,在哪里?”錦佳假裝慍怒道。
珠子從東陽的舌頭底下滾出來,出現(xiàn)在了他的唇間。錦佳笑了,將嘴貼上去,把珠子抿了過來。
“好了,一百零八顆齊了!”她像孩子一樣快樂地說道。
“告訴我,你們?nèi)ノ鞑氐降赘闪耸裁?”錦佳說。
東陽說:“沒什么呀!”
“嫖了嗎?”錦佳直截了當?shù)貑枴?/p>
“不不!沒有!”東陽慌張地說。
“男人的話是最不能相信的?!卞\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說。
東陽說:“相信我,沒有,絕對沒有!那個地方,氣都喘不過來,嫖什么呀!”
他把她摟緊了,她卻推開了他。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我都不要,只要你!”他說。
“那你告訴我,你們到底做了什么!”
“真的沒做什么!”
錦佳說:“你們一定是做了什么,否則他不會變成這個樣。你不說,那我們就算了,不會再見面了!”
“我,我可以明天再說嗎?”本是緩兵之計,但是說出這句話,東陽立刻后悔了。這樣說,不等于就是承認了嗎?他要把那段經(jīng)歷說出來嗎?他一直擔心劍斌會說出來,他再三叮囑他不能說,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他們兩個,世界上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但是,現(xiàn)在他決定要告訴錦佳了嗎?讓她知道,他們在那兒弄死了一個人,是嗎?她會害怕嗎?她能替他們保守秘密嗎?
如果不說呢?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她不會放過他。她死死地咬定,他們一定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要問清楚。劍斌不肯說,她要逼著東陽說。事到如今,東陽還能不說嗎?
“現(xiàn)在說!我要你現(xiàn)在就說!”錦佳躺下來,潔白豐滿的身體,攤開在東陽面前。
他們做到一半的時候,錦佳推開他,把身體像蝦子一樣蜷縮起來。但他用力打開了她。他力大無窮,不顧一切地撞擊她,似乎要將她粉碎。
他跟這個女人,已經(jīng)完全融為一體。他把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他以為她一定會感到吃驚,可她卻像聽一個故事那么平靜。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長發(fā)像水一樣流進他的懷里。
“你們兩個殺人犯!”她幾乎是以玩笑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我們真不是故意的,我們沒辦法,他不該吊著車門!”他說。
錦佳說:“你對我說這些有什么用?這話應該在法庭上講?!?/p>
“你要報警嗎?”東陽假裝驚恐地說,“你要出賣我們嗎?”
“是又怎樣?”錦佳說,“你想滅口嗎?”
東陽的雙手,卡住了錦佳的頭頸,輕輕的,只是假裝要掐死她。錦佳卻猛地坐起來:“你做什么?”
東陽笑了。
錦佳說:“你別殺我!”
東陽說:“怎么會呢!要是這樣,我也不會告訴你!”
錦佳說:“我聽說,只要殺過一次人,就會再殺人,再殺就不會手軟?!?/p>
東陽說:“你說什么呀!你真把我看成殺人犯呀?”
錦佳說:“難道不是嗎?那個人,不是被你們殺死的嗎?”
“是他自己掉下去的!”東陽說。
“你不急剎車,他會掉下去嗎?”
“我開車沒有權力踩剎車嗎?”
“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知道車門上吊著人嗎?”
“那是他自己吊在上面的!”
“就是你們把他甩到懸崖下面去的!”
東陽始終在車里躺著,他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想把它忘了,忘記這件事,忘記那個人,忘記那一切!”
錦佳說:“要是能忘記,他也不會變成這副樣子了!”
東陽說:“我很擔心他,確實很擔心,我怕他總有一天要說出來!”
“你們坐牢,我會去看你們的!”錦佳開玩笑道。
“我不想坐牢!”東陽突然吼道。
錦佳一邊穿上衣服,一邊說:“我真不應該問你,我不該知道的。跟殺人犯睡在一起,實在是太可怕了!”
東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錦佳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兇光,說:“你要殺我嗎?”
東陽抱住她,與她親吻。接著又吻她的臉,她的耳朵,吻遍了她全身所有的地方。
“你不舍得殺我的,對不對?”她說。
“當然!”他說,“我可以為你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愿意為我做所有的事嗎?”
“當然!”
“我要你殺了劍斌,你會干嗎?”
“這,這——”東陽看著錦佳的臉,像是仔細研究,她說這個話是真的呢,還是玩笑。
“你會嗎?”錦佳的表情很嚴肅。
“為什么?”
“你不想得到我嗎?”錦佳說,“你是只想有機會就睡我一下嗎?”
“可是——”
“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知道了又怎樣?”
錦佳冷笑道:“你不怕他殺了你嗎?”
“他不敢!”東陽說。
錦佳說:“你為什么不讓我離開他?你不想我們離婚嗎?我離開他,你會娶我嗎?”
“會!”東陽說,“我要娶你,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除了你,我不會要任何女人!”
“可是,他會答應嗎?”
東陽抱住自己的腦袋,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春節(jié)將近的時候,錦佳告訴東陽,她又有了身孕?!笆悄愕?”她說,“青藏回來之后,他就不行了!”
“那,那,生下來嗎?”
“為什么不生下來?”
他又惶恐起來,心想如果是個女兒,那相貌一定像他。女兒的長相總是隨爹!她如果跟他長得很像,像得仿佛是從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事情不就昭然若揭了嗎?
劍斌會放過她嗎?等她的肚子隆起,他當然就知道,肯定她是外面有了人。那還怎么瞞他?她會如實對他說嗎?
他會打她嗎?還是瘋狂地折磨她?最好的結果,就是他不要她了,主動提出跟她離婚。會有這樣的好事嗎?
然后呢,東陽就跟她結婚嗎?光明正大地迎娶她,從此日日在一起,這不正是東陽求之不得的嗎?
劍斌會甘心嗎?他會接受這個現(xiàn)實嗎?
或者,等一切都還沒有明了,東陽可以主動去跟劍斌談。告訴他,他愛上了他的妻子,而她也愛他。他請求他成全他們。但是為什么要成全?劍斌為什么要答應?劍斌不是說過嗎,他是有過很多女人,但他最愛的還是錦佳。雖然他現(xiàn)在不行了,已經(jīng)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能成為他放手的理由嗎?她是他的妻子,他不可能將她拱手給了別人。即使只是出于尊嚴,他也不能這么做。
劍斌在醫(yī)院遇見了他們。
東陽陪錦佳產(chǎn)檢出來,在二樓的樓梯口跟劍斌狹路相逢。劍斌說:“什么都不用解釋了,你們進醫(yī)院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我一直跟著你們,看你們進去的。你們出來后,我就進去了。我問醫(yī)生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錦佳冷靜地說:“知道了就好!”
劍斌說:“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東陽說:“劍斌,別誤會,聽我解釋。我們出去,到外面去,我跟你解釋?!?/p>
錦佳拉了東陽一把,說:“都這樣了,有什么好解釋的!”
劍斌扭歪了五官說:“是沒什么好解釋的!”
錦佳突然哭了,她轉身跑了起來。她跑得很快,就像是從樓梯上一路滾下去的。
東陽不知道該不該去追。他也不可能去追,因為劍斌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們到外面去說吧!”東陽說。
“有什么好說的!”劍斌說著就在東陽的臉上打了一拳。第二拳幾乎把他的下巴打歪了。
他又飛腿踢了東陽,一腳踹在褲襠里,一腳踢在膝蓋上。東陽沒有反抗,只是痛得蹲了下來。
一些人過來圍觀。劍斌便把東陽拉起來,拖著他下了樓。
東陽被劍斌拖著,跌跌撞撞地出了醫(yī)院大門?!澳銡⒘宋野?”他對劍斌說。
劍斌什么話都不說,只是對著東陽猛打猛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興奮的人群中有人說:“這樣打要出人命的!”又有人說:“報警報警!打110!”
醫(yī)院保安過來,制止了劍斌。不久警車來了,警察分開人群,簡單問了幾句話,就把打人的和被打的一起帶走了。
東陽知道自己的耳朵被打聾了,剛才警察問話的時候,他一句也聽不清。他只看到警察的嘴在動,劍斌的嘴也動了兩下。圍觀的人們是靜默的,世界也是靜默的。
直到關進了拘留所,他的聽覺才漸漸恢復。
他沒有還手,完全是一個被毆者,卻和行兇者一起被拘押了。這是為什么?東陽很快就明白了,是因為劍斌主動交代了,他把那件事,向警察坦白了。
“我也不想活了,我們一起死吧!”劍斌對東陽說,“講出來就好了,心里就舒服了。我現(xiàn)在很輕松,輕松得不得了!我早就該講出來的,再不講出來我就要瘋掉了!”
“你想死,可以先殺死我的!”東陽說。
“真要殺人,我還下不了手!”劍斌說,“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說出來了,我們都是殺人犯,我們一起槍斃,不是很好嗎?”
大年夜,拘留所給他們送來了紅燒肉。每人一塊紅燒肉,很大塊的,是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捆扎著稻草,燒得濃油赤醬。
“這肉不錯!”東陽說。
“太好吃了!可惜只有一塊!”劍斌說。
東陽咂了咂嘴:“我能吃兩塊?!?/p>
“我能吃五塊,能吃一大碗!”劍斌說。
東陽說:“沒想到關在里面還能吃到這么好的肉。”
劍斌說:“等槍斃前,斷頭飯不知道有幾個菜。聽說還有一壺酒呢!”
東陽說:“到那個時候,你還吃得下嗎?山珍海味也吃不進去了!”
劍斌說:“為什么不吃?吃不進也要吃,否則黃泉路上餓肚子,以后就會成為一個餓鬼?!?/p>
東陽說:“你又來了!你真的相信有鬼嗎?”
劍斌說:“有時候相信,有時候不相信?!?/p>
東陽說:“我完全不相信。要是人死了會變成鬼,那死也就不這樣可怕了。變成鬼,畢竟還是活著。”
劍斌說:“變成鬼就是死了?!?/p>
東陽說:“鬼有知覺,那跟活著也沒有什么兩樣,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活?!?/p>
劍斌說:“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嘛!”
東陽說:“我是不相信,想要相信也沒辦法相信,所以覺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真的是想想都怕的,非常悲哀?!?/p>
東陽這么說,語氣頹廢而悲傷。
劍斌說:“死誰不怕?但我沒有你這么怕。人總是要死的,活得再長也要死。而且我們又不會馬上死,法律程序走下來,要很長時間的。”
東陽說:“你覺得真的會判死刑嗎?”
劍斌說:“有時候我想想活著也沒什么意思,麻煩事一大堆,還不如死了好!”
“你想不想家?”東陽問。他的意思是,想不想老婆孩子?
劍斌盯著他看了兩眼,反問道:“你呢?”
東陽非常想念錦佳,但他能說嗎?
“我不想!”劍斌說,“沒什么好想的。我現(xiàn)在特別輕松,什么心事都沒有了!我以前真是沒想到啊,人到了這個地步,估計也就活不了幾天了,竟然心里會是這樣的輕松!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屁個心都不用操了!”
“我很后悔!”東陽說,“后悔去自駕!更后悔是去了那個地方?!?/p>
“有什么好后悔的!”劍斌說,“我還后悔生下來呢!不過生不生出來不是我做主。我要是能做主,就不生出來?!?/p>
“你后悔做人嗎?”東陽說,“那要是有來世,你愿意有來世嗎?”
劍斌說:“如果有來世,我就做一只貓。做貓很好的,有吃有穿,不用干活,不用掙錢,吃飽了睡,睡夠了也不用操心任何事!”
以前東陽一直都以為劍斌絕對是屬于無腦一族,除了錢和女人,還有麻將,別的沒有感興趣的事。沒想到他其實還很有想法,他說的這些話,讓東陽對他有點刮目相看。
“我還是覺得做人很好的!”東陽說。
他滿腦子想的,就是錦佳。生而為人,能遇上真愛,能與自己深愛的女人在一起,光憑這一點,做人就很值。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又有無限的恐懼和悲哀。他跟劍斌不同,他不想死。他丟不下這個世界,丟不下錦佳。錦佳的肚子里,還有著他的骨肉,他的女兒生下來,會像天使一樣美麗,比那個德格的小尼姑還要漂亮。他死了之后,錦佳會悲傷嗎?她要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她能扛起這副生活的重擔嗎?一下子失去了兩個男人,她會再找另外的男人嗎?她還這么年輕,像水蜜桃一樣鮮嫩水靈,怎么可能不再嫁呢!想到她會委身別的男人,豐滿白皙的身體將被別人抱在懷里,東陽仿佛整個人都浸到了醋里。
“不一定會死刑吧?”東陽輕聲對劍斌說。他的樣子,好像是在哀求劍斌??墒?他的生死又不歸劍斌掌握。劍斌和他現(xiàn)在是坐在同一艘船上。這艘小船,顛簸于茫茫大海。海浪滔天,日月無光,等待他們的,只是檣傾楫摧。小船很快就會傾覆,他們即將葬身海底。
“如果是無期徒刑,我寧可死刑,咯嘣一槍就結束,干脆爽氣,不受罪!”劍斌說得很來勁,很興奮的樣子,好像他內(nèi)心很期待死刑,“人活一世,有長有短,結果卻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死。能簡單爽快地死,那也是福氣。有的人活到七老八十,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十來年,每天都遭各種罪,錢財耗盡,還被家里人嫌棄,這樣活得長又有什么意思!”
東陽對劍斌簡直有點膜拜了,他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智慧的?他腦子里的這些想法,真是很有道理啊!自己以前可真是小看了他,以為他就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行尸走肉。
相比之下,東陽很是沮喪。他說:“可是我真的不想死。雖然事業(yè)有點成就,但我感覺人生還沒有開始,我還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就這樣結束生命,我心不甘啊!”
劍斌說:“你還有傳宗接代的想法啊!有了孩子又怎樣?為繁衍人類作貢獻嗎?不需要,世界上人多著呢,有你不多,沒你不少,生兒育女人人都會,缺了你地球照轉的。小孩沒什么意思的,煩人,你辛辛苦苦為他們,他們長大了也不見得一定會成材,成材了也不會感謝你!你感謝你父母嗎?你孝順他們嗎?想想自己怎么對父母,孩子以后會怎么對你,也就很清楚了。這人間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了孩子,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孩子要是知道活著太麻煩,他就不要生出來。你把他生出來,不見得是什么恩情,可能倒是害了他。生老病死,人生的挫折,人間的苦難,他都要去面對,麻煩不麻煩啊,苦不苦啊!你給他們吃飯穿衣,供他們上學,但是還有許多事情是你管不了的,你的本事沒那么大。就像我們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父母除了干著急,又能做什么?我們關在里面,要被槍斃,我們害怕,沒人幫得了我們,他們作為父母,又能做什么?他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在東陽眼里,劍斌忽然就變成了一個思想家。人真是奇怪而復雜的動物啊!兩人相識相交那么多年,完全沒有看出來劍斌酒囊飯袋里面,還裝著這么多的人生智慧!
“沒有人不留戀紅塵的,否則不會有‘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話!”東陽說。
劍斌冷笑道:“你心里是什么鬼,我當然知道。你是舍不得錦佳,是不是?錦佳是個好女人,你有眼光!如果我們能夠活著出去,我就讓給你,我成全你們!”
東陽看著劍斌,當然不會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朋友妻不可欺,這也是一句老話,你不會沒聽說過吧?”劍斌說。
東陽說:“我對不起你!”
劍斌長嘆了一口氣,說:“男女之情,其實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感情!”
東陽說:“你真的這樣想嗎?”
劍斌說:“本來就是!別以為同床共枕你恩我愛海誓山盟,好的時候恨不得融化在一起,但是一旦反目,都是恨之欲其死!”
在劍斌面前,東陽越來越覺得自己小了下去。尤其是想到自己還搞了他的妻子,更是自慚形穢。不過,他一點都不后悔愛上錦佳,愛上她是沒有辦法的事,除了她,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動心動情。他還在心里這樣自圓其說:劍斌不是不行了嗎,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合格的男人和丈夫,那么,錦佳紅杏出墻,不就是合理的嗎?
“死之前,你最想做一件什么事?”劍斌沒等東陽回答,直接說了他最想搞一個女人,“要瘦一點的,小一點的,我要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抓起來!”
“你,你不是不行了嗎?”東陽猥瑣地看著劍斌的下身說。
劍斌說:“我他媽自從進了拘留所,天天夜里硬邦邦的,比鐵棒還硬!”
東陽說:“你是把心里的事說出來病就好了?!?/p>
“我沒病!”劍斌說,“不過,陽痿他媽的也算是個病!”
東陽忍不住笑起來。
劍斌說:“你他媽真不是兄弟,你是趁火打劫,給了我一頂綠帽子!”
“劍斌,對不起!”
“別他媽說這個話,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意思了!”劍斌說,“我恨錦佳!唉,女人,也就那回事,沒意思的!我們死了,她很快就會有另外的男人,你放心,一定會的。”
聽劍斌這么說,東陽心里一陣酸溜溜的。另外的男人,會是什么樣呢?會是七陽山寺的海通法師嗎?
春節(jié)過后,兩名警察去青藏出差,他們很順利就找到了東陽他們曾經(jīng)光顧的歌廳,與多名保安見了面。那個漢子當初被汽車甩掉后,掛在了一棵樹上。他根本沒死,只是在樹上小睡了一會兒,被凍醒之后,他就爬了起來。
東陽和劍斌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天下著雪。兩個人冷得縮緊了身子,彼此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向公交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