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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邊有間小賣部

      2023-04-27 20:44:41棖不戒
      小讀者·閱世界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辣子雞小菲紅油

      棖不戒

      誰小時候沒有幻想過自己家有間小賣部?柜臺上擺著糖罐和辣條,柜臺下面是玩具和零食,墻上掛滿海報和明信片,櫥窗里放著文具和連環(huán)畫,只要推門進(jìn)去,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小賣部包含了童年里的所有幻想,小賣部老板就成為每個孩子最想讓父母從事的職業(yè),可惜家長選擇職業(yè)都不會專為滿足孩子的口腹之欲。

      小學(xué)門口的小賣部,因為占據(jù)了有利位置,所以生意紅火。放學(xué)的時候,小學(xué)生們擁進(jìn)小賣部,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是網(wǎng)里的沙丁魚群。每個小學(xué)生都舉著手里的毛票,嚷嚷著自己要買的東西,每個人都在盡力地吼,老板只有側(cè)著耳朵才能聽清最前排小顧客的需求。

      口袋里有錢的時候,我也擠在柜臺前的人群中,像波浪中的一棵水草,隨著人群左右搖擺,直到被推到前排,花上一兩毛買一包糖豆或是一根糖水冰棍兒。這都是些最便宜的吃食,還沒等到回家,我就已經(jīng)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沒錢的時候,我只能怏怏地從小賣部門前走過,眼巴巴看著別人吃零食。有時候朋友也會大方地把酸梅粉倒給我一點點,但大家的零花錢都很少,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只能羨慕地流口水。唯一的例外是小菲,因為她家就開著一間小賣部,放學(xué)時她總是目不斜視,第一個走過校門口的小賣部,完全不受誘惑。小菲個子高,頭發(fā)也黑,跟老師說話也不怯場,我們私底下都羨慕她,羨慕她坐擁小賣部的豪富,以及這豪富帶給她的底氣。

      小菲家的小賣部就開在我家對面,只要穿過馬路,就能到達(dá)那個滿是甜蜜和夢想的小屋。店主是小菲的奶奶,我們都叫她杜阿婆,這間小賣部是她的獨立產(chǎn)業(yè),與后面小菲家的“杜氏鋸木作坊”完全不相干。

      杜阿婆是個干瘦、矮小的老太太,臉上滿是干枯的皺紋,花白的頭發(fā)梳成一個小髻綰在腦后,常年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對襟大褂,黑色褲管把腳牢牢遮住,和人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笑。她也不是一直守在店里,沒人來的時候,她會回到小賣部后面的家里做家務(wù),或者去旁邊的菜地里忙活。我們到了小賣部門口,如果看不到人,就會沖著后面大喊“買東西”。她聽到聲音,就會慢悠悠地從后面鉆出來。因為駝背,她走起路來比一般老人都慢,在我們的催促中,她賣力甩著兩條胳膊,一邊小跑一邊喊著“來了,來了”。等我們買完東西,她鎖上貨柜和抽屜,又慢悠悠回到后面,繼續(xù)她未完的活計。在她身上,你看不到時間的變化,這副打扮,把“小老太太”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杜阿婆是個文盲,但賬算得很好,在她開店的10年間,我把所有的零花錢都貢獻(xiàn)給了那間小賣部,她卻沒有算錯過一次賬,連母親都說杜阿婆精明。

      小賣部是用木板搭成的。小菲爸爸是個木匠,這座木板房是由他親手打造的,用的木料都是他作坊里那些不值錢的松木板。房子釘?shù)梅椒秸柫⒃陔x馬路兩米遠(yuǎn)的黃土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和小菲家的三層小樓拉開距離。每天早晨7點,杜阿婆吃過早飯,把朝向馬路的那扇木板卸下來,小賣部就開始營業(yè)了。出于節(jié)約,這座簡易房屋沒有刷油上漆,也沒有做招牌。木板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結(jié)滿一層黑色霉斑。小賣部里面也黑,雖然房頂牽了一根電線,掛著個燈泡,但燈泡的光只能照亮玻璃柜臺。至于兩邊的貨架,以及杜阿婆的背后,永遠(yuǎn)是黑黢黢的,仿佛藏著無數(shù)秘密。

      當(dāng)太陽染紅天邊的晚霞,母親們紛紛在門口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杜阿婆便關(guān)掉小賣部的燈,和杜家爺爺一起,合力把門板裝上,小賣部就打烊了。但這時間并不固定,事實上,鎮(zhèn)上所有做生意的店鋪都沒有嚴(yán)格的營業(yè)時間。如果半夜急需買東西,跑到小菲家喊門,杜阿婆在一樓的房間聽到了,立馬就會披著衣服起來開門,直到送走顧客才會重新回去睡覺。

      杜阿婆家的零食,我買得最多的是辣片和藥糖。辣片裝在一個大塑料袋里,一毛錢一片。收了錢,杜阿婆將右手小心翼翼地探進(jìn)袋子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一片辣片拖出來。燈光下,薄薄的辣片呈現(xiàn)半透明的暖橘色,上面掛滿紅油,點綴著小顆的孜然粒。一拿到手,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吃完辣片,還要意猶未盡地舔干凈手指上的紅油。乳白色的藥糖裝在柜臺上的玻璃罐子里,五分錢一小塊,吃到嘴里,除了糖的甜味,還有一股清爽的薄荷味。

      杜阿婆拿辣片和藥糖時從不洗手,我們?nèi)ベI零食時也從不洗手。父母從不給我零花錢,我買零食的錢,要么是從早餐費中省出來的,要么是買文具剩下的。即便是這兩樣最便宜的零食,我也沒辦法天天買來解饞。所以,零食拿到手的時候,不亞于捧著珍寶,衛(wèi)生和健康根本不在我的考慮范圍內(nèi)。

      在我的想象里,小菲應(yīng)該能夠天天進(jìn)出小賣部,想要什么拿什么,但其實我從未在杜阿婆的小賣部看到過她。聽母親說,杜阿婆和兒子、兒媳有協(xié)定:家里小孩子不許到小賣部拿東西吃,到了年底,她會把一年的收益跟幾個兒子平分。于是,小菲和堂弟、堂妹受到嚴(yán)格的約束,成了街上吃零食最少的小孩。

      在我六年級時,父親請木匠打了一張乒乓球臺,放在車庫里。球臺裝了網(wǎng)子,刷上綠漆,鑲著白邊,干凈清爽得像池塘里的綠水白荷。為了鼓勵我們打球,母親定下獎勵制度,三局兩勝,贏了就可以得到五毛錢。我打不贏父親,但和母親比賽經(jīng)常能贏,得到的獎勵全部流進(jìn)了杜阿婆的小賣部,都買了“辣子雞”。“辣子雞”算是辣片、辣條的進(jìn)階版,五毛錢一包,裝在紅色的塑封袋里,正面印著一只神氣的大公雞?!袄弊与u”其實和雞沒多大關(guān)系,是豆制品,小粒,泡進(jìn)紅油里,用料很足,又麻又辣,還加了幾根煸過的咸菜絲提味。“雞塊”又香又酥,吃著很有嚼勁。不光我愛吃“辣子雞”,弟弟也喜歡。有錢時,我們一人買一包;沒錢時,我們兩人分一包,吃完了意猶未盡,還要把袋子里的紅油擠出來喝掉。

      雖然我和弟弟是杜阿婆的忠實顧客,但杜阿婆的主要顧客并不是這群小孩,而是木材市場上的客商和搬運工??蜕虃円I礦泉水、飲料,搬運工們要抽煙、喝酒,隨便一樣的單價都不是零食能及的,利潤當(dāng)然也更高。

      有段時間,我開始攢錢,然后想把所有的存款都換成硬幣——同樣是錢,硬幣更有分量,能給人更多成就感。我要換硬幣,只能去杜阿婆那里。見我不買東西,她也沒有不耐煩,臉上依然是笑瞇瞇的,拿鑰匙打開抽屜,把她裝零錢的鐵盒端出來,讓我自己在里面挑硬幣。我幻想拎在手里的是銀子,自己化身為行走江湖的快意俠女。杜阿婆從不問我為什么要換硬幣,她天生不愛對別人指手畫腳。除了賺錢,杜阿婆沒有任何嗜好,她不抽煙,不喝酒,不去茶館打牌,也很少上菜市場買肉菜,就連看電視的時間也被她用來看店。小時候我以為她永遠(yuǎn)不會變老,永遠(yuǎn)會笑瞇瞇地坐在小木屋里,作為小賣部的象征永遠(yuǎn)地存在下去。但她還是老了,腦后的發(fā)髻越來越小,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小賣部里先是玩具變少了,然后是文具變少,到最后,零食也少了。我上初中后,小賣部終于關(guān)閉了。

      暑假回家,閑來無事在網(wǎng)上買辣條,我順口問弟弟有沒有什么想吃的。他想了一下,說想吃小時候在杜阿婆家買的“辣子雞”。童年的回憶一下子沖進(jìn)大腦,我也想吃“辣子雞”啊,可是沒有了。再也買不到的“辣子雞”和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小木屋一樣,都在世事更迭中漸行漸遠(yuǎn)??墒悄切┧鼈冊?jīng)給我們帶來的快樂,永遠(yuǎn)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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