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普爾曼
奧托親王與蝴蝶王妃結(jié)婚之日,整個城市沸騰了:公園燃放煙花,樂隊在舞廳徹夜演奏,屋頂彩旗飛揚。
“至少我們將有一個繼承人了!”人們?nèi)缡钦f,因為他們害怕王朝走向末路。
可是時間飛逝,奧托親王和蝴蝶王妃遲遲沒有子嗣。他們遍訪名醫(yī),還是不成。他們甚至到羅馬朝圣,尋求教皇的祝福,還是不成。直到有一天蝴蝶王妃站在窗前,聽到教堂大鐘鳴響,隨口說了一句:“多希望我有一個孩子,如鐘聲響亮,如大鐘真實?!?/p>
話音剛落,她覺得自己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那年尚未過去,王妃果然有了一個孩子。
嗚呼哀哉的是,分娩異常艱難而痛苦,新生兒降生后只吸了一口氣,就再也吸不動了,夭折在奶媽懷里。
蝴蝶王妃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她昏厥過去,沒人知道她能否醒過來。
至于奧托親王,暴跳如雷,險些失去理智。他從奶媽手里奪過早夭兒,大聲叫喚:“我就是要一個繼承人,不管付出什么代價!”
他跑到馬廄,勒令馬夫給最快的馬上好鞍,胸前扣著早夭兒,風(fēng)馳電掣而去。
去哪兒呢?
一路向北,遙遠的北境,直至卡爾梅尼烏斯博士的作坊,離沙茲堡的銀礦不遠的地方,也正是偉大的鐘表匠創(chuàng)造奇跡之處——從可以計算此后兩萬五千年任何星辰位置的天體鐘到可以翩翩起舞、騎著小馬、拉弓射箭、彈琴奏樂的小人偶。
“親王為何大駕光臨?”卡爾梅尼烏斯博士說。
奧托親王手捧早夭兒站著,騎乘斗篷肩膀處的白雪尚未融化。
“給我一個孩子!”他說,“我的兒子死了,他的媽媽生死不明!卡爾梅尼烏斯博士,我命令你,給我一個不會死的發(fā)條孩子!”
幾近瘋癲的奧托親王內(nèi)心也不相信,一個發(fā)條玩具可以代替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可是沙茲堡出產(chǎn)的純銀與眾不同——柔軟、明亮、可塑,像蝴蝶翅膀一樣,蒙著一層粉霜。
對偉大的鐘表匠來說,這是一個他無法抗拒同時又可以大顯身手的王命。于是,當(dāng)奧托親王埋葬逝者時,卡爾梅尼烏斯博士著手創(chuàng)造新生。他從銀礦精煉出純銀,打成薄如蟬翼的銀片;又把純金紡成比蜘蛛絲還細的金絲,一根根固定在腦袋瓜上;他澆鑄、拋光、回火、焊接、鉚接、拴緊,他測時、調(diào)節(jié)、校準,直到小小的主發(fā)條不松不緊剛剛好,紅寶石機芯上的小擒縱輪嘀嘀嗒嗒,非常精準地前后擺動。
大功告成,卡爾梅尼烏斯博士把發(fā)條娃娃交給奧托親王仔細檢查。發(fā)條娃娃能跑能笑能呼吸,由于某些秘而不宣的手藝,甚至有體溫,而且與早夭的小王子幾乎一模一樣。
奧托親王用斗篷裹住發(fā)條娃娃,策馬回到王宮,把孩子交到蝴蝶王妃手上;王妃一睜眼,瞅見(她以為的)親生孩子活蹦亂跳、身體健康,大喜之下,撿回了一條命。而且,懷里抱著孩子的她夙愿得償,更加美艷動人。
他們喚他弗洛里安。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發(fā)條娃娃長成人見人愛的大孩子,快樂、健康、聰明。奧托親王帶他騎小馬,教他拉弓射箭;他能歌善舞,任何旋律在撥弦古鋼琴上都能彈出來;他日益強壯高大,而且一直都很開心活潑。
轉(zhuǎn)眼到了五歲,小王子開始顯露令人不安的病兆。他的關(guān)節(jié)僵硬疼痛,身體時常發(fā)冷,以往充滿活力、栩栩如生的臉如今好像戴了面具,生硬死板。蝴蝶王妃越發(fā)擔(dān)心越發(fā)不安,怕身邊的小帥哥說沒有就沒有了。
“你就沒有本事把他治好?”她斥責(zé)御醫(yī)。
御醫(yī)聽聽胸腔,瞅瞅舌頭,摸摸脈搏。如此怪病,他從未見過。幸虧他不知道小王子是發(fā)條娃娃,否則一定會說小王子像生銹的鐘一樣卡住了,可是如此不雅的類比怎好告訴蝴蝶王妃呢?
“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御醫(yī)說,“這就是俗稱的氧化炎。每天三次,一次喂他兩勺鱈魚肝油,再用薰衣草香油揉搓胸部,管好?!?/p>
唯有奧托親王對此表示懷疑,于是又跑了一趟沙茲堡銀礦,敲開卡爾梅尼烏斯博士的作坊門。
“親王為何大駕光臨?”鐘表大師問。
“弗洛里安王子生病了,”奧托親王說,“有沒有什么辦法?”
他描述了病癥,卡爾梅尼烏斯博士聳聳肩。
“越走越慢,這是發(fā)條裝置的本質(zhì)使然,”他回答,“他的主發(fā)條能量一定會逐漸耗盡,他的擒縱輪一定會被灰塵堵住。后續(xù)如何發(fā)展,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他的皮膚會變硬開裂,從頭到腳裂開,露出體內(nèi)垂死、卡住的金屬發(fā)條,從此停止運轉(zhuǎn)?!?/p>
“為什么你當(dāng)初不說?”
“你當(dāng)年跟催命似的,而且你也沒問我?!?/p>
“不能重新上發(fā)條嗎?”
“不可能?!?/p>
“那我們能干點什么?”奧托親王又是憤怒又是絕望,“難道眼睜睜看著他死去?我必須有一個繼承人!這關(guān)系到王室的生死存亡!”
“法子倒有一個,”卡爾梅尼烏斯博士說,“因為沒有心臟,他才會出毛病。給他找一顆心臟,他就能活命。但是我不知道你可以上哪兒找到一顆好心臟,而且它的主人又愿意割舍。另外——”
奧托親王不等卡爾梅尼烏斯博士把話說完,轉(zhuǎn)身就走。王公貴族都這樣,急不可耐;他們喜歡簡單明快,討厭需要時間和用心方可達成的棘手方案。偉大的鐘表匠本來還想說:“給出去的心也要留下來。”可是就算奧托親王聽見了,恐怕也是一頭霧水。
奧托親王騎馬趕回王宮,一路上思前想后。真是進退兩難!為了救自己的兒子,不得不犧牲別人!他能干點兒什么?又可以指望誰做出偌大的犧牲?
奧托親王返回宮廷,發(fā)現(xiàn)小王子的病況更加惡化。走幾步路就摔倒,摔得直挺挺;他的聲音,一度充滿活力和笑聲,如今越發(fā)像是一個八音盒;他越來越不愛說話,只把幾首歌反復(fù)唱來唱去。顯然時日無多了。
于是奧托親王徑直找到王妃,說服她同意小王子外出狩獵幾天,在森林里活動活動筋骨,沒準兒對他的身體有益。
終于到了沙茲堡的銀礦和鐘表大師的作坊。
只有一個法子。奧托親王意識到他必須犧牲自己,也做好了準備。王朝更要緊:比幸福、愛情、真理、和平和幽默要緊,更比他個人的性命要緊。為了王室輝煌的未來,奧托親王愿意獻出他的心臟,冷酷、狂熱、驕傲之心。
“確定如此?”卡爾梅尼烏斯博士問。
“別跟我爭辯!取走吾之心臟,放入吾兒之胸膛!我的個人生死無關(guān)緊要,只要王朝永存不朽!”
手術(shù)馬上進行。借助精妙器械,奧托親王的心臟與胸腔分離,移植到王子虛弱、垂死的體內(nèi)。頃刻之間,小王子弗洛里安猶如金屬般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眼睛煥發(fā)光彩,四肢也充滿了活力。他又活了。
又是五年過去,大家交口稱贊小王子的英俊、快樂和善良,以及他們的幸運,因為王室有了這么一個繼承人!
可是到了小王子十歲那年的冬天,可怕的癥狀卷土重來。
弗洛里安抱怨關(guān)節(jié)疼痛、四肢僵硬、時常發(fā)冷,聲音也失去了人類的生動,聽起來就像音樂盒機械的叮咚響。
御醫(yī)又被難住了。
“他的病一定遺傳自父親,”御醫(yī)說,“毫無疑問。”
“可是到底是什么???”蝴蝶王妃問。
“先天性的心臟虛弱,”御醫(yī)說,仿佛他真的知道一樣,“還有氧化炎。不過要是你還記得,殿下,通過健康的森林戶外運動,這一頑疾上回已被我們攻克。弗洛里安王子只要在狩獵行宮待上一周即可?!?/p>
“可是上回他跟他父親出門,你也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噢,醫(yī)學(xué)在過去五年里突飛猛進,”御醫(yī)說,“別擔(dān)心,殿下。我們應(yīng)該為小王子安排一次狩獵之旅,準保他活蹦亂跳地回來,跟上次一樣?!?/p>
猶如歷史重演,這次,誰能救弗洛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