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河南,長期生活在奧地利維也納,對歐洲土地上的朝露流霞、俗世煙火,既深情凝望,又百感叢生。窗外的盡頭是阿爾卑斯山下的歐洲原野,那里有田園牧歌,謙恭人道;亦有貧弱、晦暗和西式荒誕,對他們笑容下的紋理與褶皺的追問,構成我隱蔽的興趣與思索。
多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常常覺得自己面對三個世界:中國,歐洲,以及想象中的文學天地。這三個世界的落差、沖撞和糾結,構成寫作中的強大推動力,并帶給我無限的遐想和可能性。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結,讓我?guī)е鴸|方人的審美底色,而深入歐洲20多年的現(xiàn)實與體悟,又將西方思維和人文精神自覺融入到作品當中。充斥筆下的創(chuàng)作題材形形色色,由跨國婚戀到文化沖撞,進而過渡到呈現(xiàn)和挖掘不同國度、不同境遇之下人性的走向與裂變。
這個世界向來是繁華與陰暗同在,溫暖與凄涼并存,無論東方還是西方。
所有的對抗,歸根結底都是文化的對抗??鐕橐鲋械哪信适虑?、離奇,彼此從各自的文化背景中抽離出來,融入到另一種全然陌生的日常習俗當中,摩擦對撞,刀光劍影,在日復一日的細水長流中破綻百出,轟然倒塌,紛紛擾擾的恩怨道盡了中西倫理的文化沖突。這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如我的短篇小說《花粉》《十三號地鐵》、中篇小說《處女的冬季》《蝴蝶飛過的村莊》和《情困布魯塞爾》等。
近些年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以呈現(xiàn)和挖掘海內外底層女性的生存困境、情感困惑,以及不同國度、不同境遇之下人性的走向與裂變。如中篇小說《夜蝴蝶》《蝴蝶坊》《魔笛》《不戴戒指的女人》《姐姐的婚事》《回國清單》等。
“蝴蝶三部曲”是指我的中篇小說《夜蝴蝶》《蝴蝶坊》和《蝴蝶飛過的村莊》(分別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作品》和《十月》),除了小說題目的“蝴蝶”沿用,也因其主人公跌宕起伏的身世、逃無可逃的悲劇性命運,從而被評論家歸結為“賦‘蝴蝶以性別的女性命運悲劇敘事的作家”。
實際上,一系列“蝴蝶意象”的嵌入,全然出于創(chuàng)作中的無意識。但它們就像彌漫在人物身上的悲劇色彩一樣,無處不在,順理成章。蝴蝶自由、美麗、輕靈,貌似無拘無束,卻又飄忽不定,若即若離,猶如女人的命運——不可捉摸。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意義上,蝴蝶是靈魂的象征,具有莊周夢蝶的超然灑脫,以及自然界化繭為蝶的升華之美。我的家鄉(xiāng)河南商丘,恰好是莊子故里,在先哲滋潤的土地上成長、求知,潛移默化,冥冥之中或許得到了某種力量,獲得了“莊周曉夢迷蝴蝶”的生命暗示。
榮格曾說:每一個意象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我們祖先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與悲哀的殘余。蝴蝶,正是凝聚了這些殘余的碎片。
古希臘神話中,蝴蝶即愛神丘比特·普緒赫,而與蝴蝶共同寄存的另一層含義,即“靈魂”。蝴蝶在痛苦的蛻變中所擁有的美麗、飄逸,正是人類靈魂的寫照,一種高層次的精神象征。而在西方藝術中,蝴蝶具有靈魂復活的寓意,預示從人類生命到永恒生命的轉換。蝴蝶在美國作家納博科夫的隱喻中,暗示一種禁忌之戀;在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的筆下,則是靈魂的異化,欲望的迷失,一種可怕而致命的誘惑。夜間出沒的蝴蝶如魔鬼附體,成為具有殺傷力的黑色力量,像果戈理筆下的“死魂靈”,陰郁而絕望,充滿了死亡和悲劇色彩。
蝴蝶意象所涵蓋的多重意義的化身,在我的多篇小說中,的確一一得到映現(xiàn),這既是巧合,也是命中注定。評論家安靜在《探秘方麗娜的文學敘事》中,如此寫道:
她所鐘愛的意象“蝴蝶”,兼具東西方文化內涵,既是中國傳統(tǒng)意象,又是西方經(jīng)典意象——蝴蝶具有一種空靈而神奇的品質,生長過程既寓意美麗的蛻變,象征著心靈轉化或內在超越,又暗含先知般的預言性和人生的不確定性,適于表達命運不可琢磨與變幻無常的迷離之感,以及逝水流年之不可追的痛失感,亦可感慨人世的不完美并萌生逃離的渴望。在文學作品中,它是詩意的浪漫的,又是哲學的多元的,由此成為方麗娜創(chuàng)作的核心意象。
我覺得寫這類小說,作家的責任不僅僅在于呈現(xiàn)一個好看的故事,還在于挖掘和追問其人物命運產(chǎn)生的根源和社會因素。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作家的使命不是解決問題,但是作者必定有一個鮮明的立場,并且有自己內在的訴求。也許那些觸發(fā)和激起人性陰暗面的因素,更加值得世人關注和思考。
當我們走向世界的時候,我們這個民族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又遭遇了怎樣的身心困境和靈魂深處的疼痛?評論家陳瑞琳說:
方麗娜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深入自省的悲劇意識,非常典型地再現(xiàn)了全球化的新時代,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移民,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身心困境,和靈魂深處的疼痛。方麗娜的作品不僅有一種來自北方厚土的歷史積淀大格局,而且有著冷峻犀利的哲學思考。她寫人類的情感困境,實際上表達的是她對人類的性別、家國的苦難充滿悲憫情懷的哲學思考。
我雖然欣賞、迷戀悲劇藝術中的理性和基調,以及它帶給人的啟發(fā)和力量,但我本人不是一個悲觀的人,相反我是一個樂觀而陽光的人,也是一個離現(xiàn)實和俗世生活特別近的人,無論行為,還是思想。在多變的塵世中體察過悲苦,經(jīng)歷過人性的晦暗,也就更加珍惜善意,呼喚明亮,懂得體恤。
寫作的過程,是與自己對話,與人物對話,與世界對話。以文學的形式,將個體經(jīng)驗跟這個世界的關聯(lián),妥善安放在作品當中,并借助人物命運完成一次次人生之旅。真正的文學,應該寫出內心深處的疼痛,并將人物背后靈魂的悸動展示給世人,否則,就不會有問鼎人心的力量。
作為身居海外的寫作者,除了貢獻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生命感悟,還須超越自我,走出地方的局限,把握現(xiàn)代文明中人心的走向和流變。在不同的時空下對人性的勘探,對個體命運的體貼和關照,是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努力抵達的境界。
最后,請允許我以小說《蝴蝶飛過的村莊》里的結尾,來結束這篇創(chuàng)作心得:
圣誕節(jié)一過,春天也就快了。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躚,擦著花朵與草尖翻飛。她輕快地爬上山坡,立在高處,俯瞰萊茵河水。雪巖碧立,波光帆影,盡收眼底。以旋心頭的田園風光,隨萊茵河一波一波的細浪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