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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世奇人新篇(六題)

      2023-04-27 10:35:07馮驥才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洋貨王五洋人

      馮驥才

      篇首歌

      格色津門人稱奇,

      誰有絕活誰第一,

      位重錢多排不上,

      請到一邊待著去。

      史上英豪全入土,

      田野才俊照樣活,

      異事妙聞信口扯,

      扯完請我吃一桌。

      萬年青

      西門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蓋得就沒規(guī)矩了,東一片十多間,西一片二三十間,中間留出來歪歪斜斜一些道兒好走路。有一個岔道口是塊三角地,上邊住了幾戶人家,這塊地迎前那個尖兒,太小太短,沒法用,沒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動了腦子,拿它蓋了一間很小的磚瓦屋,不住人,開一個小雜貨鋪。這一帶沒商家,買東西得走老遠(yuǎn),跑到西馬路上買。如今有了這個吃的穿的用的一應(yīng)俱全的小雜貨鋪,方便多了,而且漸漸成了人們的依賴。過日子還真缺不了這雜貨鋪!求佛保佑,讓它不衰。有人便給這小雜貨鋪起個好聽的名字,叫萬年青。老蔡家也喜歡這店名,求人刻在一塊木板上,掛在店門口的墻上。

      老蔡家在這一帶住了幾輩,與這里的人家都是幾輩子的交情。這種交情最金貴的地方是彼此“信得過”。信得過可不是用嘴說出來的,嘴上的東西才信不過呢。這得用多少年的時間較量,與多少件事情較真,才較出來的。日常生活,別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著人品。老蔡家有個規(guī)矩,從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頭,刨去過年,無論嘛時候,店門都是開著的,決不叫鄉(xiāng)親們吃閉門羹。這規(guī)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給自己的;自己說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還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沒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F(xiàn)在萬年青的店主是蔡得勝,他是個死性人,祖上立的規(guī)矩,他守得更嚴(yán)更死。這可是了不得的!誰能一條規(guī)矩,一百年不錯半分?

      這規(guī)矩,既是萬年青的店規(guī),也是老蔡家的家規(guī)。雖然老蔡家沒出過狀元,沒人開疆拓土,更沒有當(dāng)朝一品,可是就憑這天下獨(dú)有的店規(guī)家規(guī),一樣叫人敬佩,臉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鄰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撓頭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斷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連去帶回大約要五天,可是鋪?zhàn)泳蜎]人照看了。他兒子在北京大柵欄綢緞莊里學(xué)徒,正得老板賞識,不好叫回來。他老婆是女人家,怵頭外邊打頭碰臉的事。這怎么辦?正這時候,家住西馬路一個發(fā)小馬得貴來看他,聽他說起眼前的難事,便說他一個遠(yuǎn)親在北洋大學(xué)堂念書,名叫金子美,江蘇常州人,現(xiàn)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錢,便待在學(xué)堂沒走,不如請來幫忙。他人挺規(guī)矩,在天津這里別人全不認(rèn)識,關(guān)系單純。

      老蔡把金子美約來一見,這人二十多歲,白凈臉兒,戴副圓眼鏡,目光實誠,說話不多,有條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尋思一天后,便把萬年青交給他了。說好五天,日出開門,日落關(guān)門,誠心待客,收錢記賬。老蔡家的店鋪雖小,規(guī)矩挺多,連撣塵土的雞毛撣子用完了放在哪兒都有一定的規(guī)矩。金子美腦袋像是玻璃的,放進(jìn)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囑一句:“記著一定守在鋪?zhàn)永?,千萬別離身?!?/p>

      這北洋大學(xué)堂的大學(xué)生笑道:“離開這兒,我能去哪兒?除去念書,我什么事也沒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萬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雖然沒當(dāng)過伙計。但人聰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兩天熟,干了兩天,萬年青這點(diǎn)事就全明白了。每天買東西不過幾十人,多半是周邊的住家。這些老街坊見了金子美都會問一句:“老蔡出門了?”金子美說:“幾天就回來了?!崩辖址换ハ嗳贾?,全都不多話。這些街坊買的東西離不開日常吃的用的。特別是中晌下晌做飯時,鹽沒了,少塊姜,缺點(diǎn)燈油,便來買,缺什么買什么;過路的人買的多是一包紙煙;饞了買個糖塊擱在嘴里。

      金子美每天剛天亮就從學(xué)堂趕到萬年青,開了地鎖,卸下門板,把各類貨品里里外外歸置好,撣塵凈掃,一切遵從老蔡的交代。從早到晚一直盯在鋪里,有尿就尿在一個小鐵桶里,抽空推開后門倒在陰溝里,有屎就憋著晚間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鋪?zhàn)永铮贸鋈烤裼退涂?,賣貨收錢,從容有序,沒出半點(diǎn)偏差。他一天三頓飯都吃自己帶來的干糧。下晌天黑,收攤關(guān)門,清點(diǎn)好貨物和收銀,上好門板,回到學(xué)堂去睡覺。一連三天,沒出意外,一切相安無事。

      轉(zhuǎn)天一早剛到了萬年青,一位同室學(xué)友找來說,從租界來了一個洋人,喜歡攝影,個子很高,下巴上長滿胡子,來拍他們的學(xué)堂。北洋大學(xué)堂是中國首座洋學(xué)堂,洋人有興趣,這洋人說他不能只拍場景,還要有人。這時放暑假了,學(xué)堂里沒幾個人,就來拉他。金子美說店主交代他這鋪?zhàn)影滋觳荒荜P(guān)門,不能叫老主顧吃閉門羹。學(xué)友笑了,說:“誰這么死性子,你關(guān)門了,人家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買?”他見金子美還在猶豫,便說:“你關(guān)了一會兒門怕什么,他也不會知道?!弊用烙X得也有道理,就關(guān)上門,隨著這學(xué)友跑到了西沽運(yùn)河邊的北洋大學(xué)堂。

      金子美頭一次見到照相匣子,見到怎么照相,并陪著洋人去到學(xué)堂的大門口、教室、實驗室、圖書館、體育場一通拍照,還和幾位學(xué)友充當(dāng)各種角色。大家干得高興,玩得盡興,直到日頭偏西,趕回到城西時,天暗下來。在他走到街口,面對著關(guān)著門黑乎乎的店鋪,一時竟沒有認(rèn)出來,以為走錯了路。待走近了,認(rèn)出這閉門的小店就是萬年青,心里有點(diǎn)愧疚。他辜負(fù)了人家老蔡。在點(diǎn)貨結(jié)賬時,由于一整天沒開門,一個銅錢的收入也沒有,這不虧了人家老蔡了嗎?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貨的錢數(shù),從鋪?zhàn)永锶〕鰞r錢相當(dāng)?shù)呢浧?,充?dāng)當(dāng)日的售出;再從自己腰包里拿出相當(dāng)貨價的錢,放在錢匣子里。這樣一來,便覺得心安了。

      再過一天,老蔡回來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連五日小店鋪的種種狀況,報了太平,然后拿出賬目和錢匣子,錢貨兩清。老蔡原先還有些莫名的擔(dān)心,這一聽一看,咧開滿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給子美高高付了幾天的工酬。子美說:“這么多錢都夠回家一趟了?!?/p>

      這事便結(jié)了??墒沁€沒結(jié)。

      一天,金子美在學(xué)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來的信兒,約他后晌去萬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幾個菜半斤酒擺在桌上,沒別的事,只為對子美先前幫忙,以酒相謝。老蔡沒酒量,子美不會喝,很快都上了頭。老蔡說:“我真的挺喜歡你。像你這種實誠人,打燈都沒法找。我雖然幫不了你嘛忙,我這個鋪?zhàn)泳褪悄愕?,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來拿!隨你拿!”

      子美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動,便把他照看鋪?zhàn)訒r,由于學(xué)堂有事關(guān)了門,事后怕虧了老蔡而掏錢補(bǔ)款的事說了出來。他認(rèn)為老蔡會更覺得他好。誰想到老蔡聽了,臉上的笑意登時沒了,酒意也沒了,直眉瞪眼看著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鋪?zhàn)右话鸦馃恕?/p>

      “您這是怎么了?”他問。

      “你關(guān)了多長時間的門?”老蔡問,神氣挺兇。

      “從早上。我回來的時候……快天黑了?!?/p>

      “整整一天?一直上著門板?”

      “上了呀,我哪敢關(guān)門就走?!?/p>

      靜了一會兒。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來:“你算把我毀了!我跟你說好盯死這鋪?zhàn)咏^對不能離人、絕對不能關(guān)門!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沒叫人吃過閉門羹!這門叫你關(guān)上了,還瞞著我,我說這些天老街坊見了我神氣不對。你坑了我,還坑了我祖宗!你——給我走!”老蔡指著門,他從肺管子里呼出的氣沖在子美臉上。

      子美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驚訝莫解,但老蔡的憤怒與絕望,使他也無法再開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著門的手劇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來,走掉。

      這事沒人知道,自然也沒人說,但奇怪的是,從此之后這一帶人再也沒人說老蔡家的那個“家規(guī)”了;萬年青這塊牌子變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點(diǎn)神奇的光也不見了。

      一年后,人說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開不了店,雜貨鋪常常上著門板,萬年青不像先前了!過了年,兒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養(yǎng)病,老伴也跟著去了,居然再沒回來。鋪?zhàn)永锏臇|西漸漸折騰出去了,小磚房空了,閑置一久,屋頂生滿野草,像個野廟荒屋。那塊“萬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時候沒的。再過多半年,老蔡的兒子又回來一趟,把這小屋盤給了一個楊柳青人,開一個早點(diǎn)鋪,炸油條、烙白面餅、大碗豆?jié){,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換代又一番景象。

      抱小姐

      清初以降,天津衛(wèi)婦女纏腳的風(fēng)習(xí)日盛。無論嘛事,只要成風(fēng),往往就走極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說東南角二道街鮑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鮑。鮑家靠販賣皮草發(fā)家,有很多錢。雖然和八大家比還差著點(diǎn),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鮑家老爺說,他若是現(xiàn)在把鋪?zhàn)雨P(guān)了,不買不賣,徹底閑下來,一家人坐著吃,雞鴨魚肉,活魚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輩子。

      人有了錢就生閑心。有了閑心,就有閑情、雅好、著迷的事。鮑老爺愛小腳,漸漸走火入魔,那時候纏足尚小,愈小愈珍貴,鮑老爺就在自己閨女的腳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閨女的小腳冠絕全城,美到頂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勁都使在一個事上,鐵杵磨成針。閨女的小腳真叫他鼓搗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繡鞋時像一對金蓮,穿上紅色的繡鞋時像一對香菱。特別是小腳的小,任何人都別想和她比——小到頭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腳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蓮那雙稱王的小腳二寸九,鮑家小姐二寸二。連老天爺也不知道這雙小腳是怎么鼓搗出來的。不少人家跑到鮑家打聽秘笈,沒人問出一二三。有人說,最大的秘訣是生下來就裹。別人五歲時裹,鮑家小姐生下來幾個月就纏上了。

      腳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見,偶爾一動,小腳一閃,小荷才露尖尖角,鮮亮,上翹,靈動;再一動就不見了,好賽嬌小的雛雀。

      每每看著來客們臉上的驚奇和艷羨,鮑老爺感到無上滿足。他說:“做事不到頭,做人難出頭。”這話另一層意思,單憑著閨女這雙小腳,自己在天津也算一號。

      腳小雖好,麻煩跟著也來了。閨女周歲那天,鮑老爺請進(jìn)寶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鳳”的花樣,繡在閨女的小鞋上,準(zhǔn)備抓周時,一提裙子,露出雙腳,叫來賓見識一下嘛樣的小腳叫“蓋世絕倫”??墒墙o小姐試鞋時,發(fā)現(xiàn)閨女站不住,原以為新鞋不合腳,可是換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邁步就倒。鮑太太說:“這孩子嬌,不愿走路,叫人抱慣了。”

      老爺沒說話,悄悄捏了捏閨女的腳,心里一驚!閨女的小腳怎么像個小軟柿子,里邊好賽沒骨頭?他埋怨太太總不叫閨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辦?就得人抱著。往后人愈長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這兒去到那兒全得人抱著。

      這漸漸成了老爺?shù)囊粋€心病。

      小時候丫鬟抱著,大了丫鬟背著。一次穿過院子時,丫鬟踩上鳥屎滑倒。小姐雖然只摔傷皮肉,丫鬟卻摔斷腿,而且斷成四截,骨頭又沒接好,背不了人了。鮑家這個丫鬟是落垈?cè)?,難得一個大塊頭,從小干農(nóng)活有力氣。這樣的丫鬟再也難找。更大的麻煩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鮑老爺腦袋里轉(zhuǎn)悠起一個人來,是老管家齊洪忠的兒子連貴。齊洪忠一輩子為鮑家效力。先是跟著鮑老爺?shù)牡?,后是跟著鮑老爺。齊洪忠娶妻生子,喪妻養(yǎng)子,直到兒子連貴長大成人,全在鮑家。

      齊家父子長得不像爺兒倆。齊洪忠瘦小,兒子連貴大胳膊大腿;齊洪忠心細(xì),會干活,會辦事;兒子連貴有點(diǎn)憨,缺心眼,連句整話都不會說,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又不惜力氣。鮑家所有需要用勁兒的事全歸他干。他任勞任怨,順從聽話。他爹聽鮑老爺?shù)?,他比他爹十倍聽老爺?shù)?。他比小姐大四歲,雖是主仆,和小姐在鮑家的宅子里一塊兒長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嗎他就干嗎。從上樹逮鳥到掀起地磚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腳從樹上掉下來,還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個男人來抱自己的女兒,連貴再合適不過。

      鮑老爺把自己的念頭告訴給太太,誰料太太笑道:“你怎么和我一個心思呢。連貴是個二傻子,只有連貴我放心!”

      由此,齊連貴就像小姐一個活轎子,小姐無論去哪兒,隨身丫鬟就來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說去哪兒就抱到哪兒。只是偶爾出門時,由爹來抱。漸漸爹抱不動了,便很少外出。外邊的人都叫她“抱小姐”。聽似鮑小姐,實是抱小姐。這外號,一是笑話她整天叫人抱著,一是貶損她的腳。特別是那些講究纏足的人說她腳雖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還能叫腳?不是爛蹄子?再難聽的話還多著呢。

      爛話雖多,可是沒人說齊連貴壞話。大概因為這傻大個子憨直愚呆,沒腦子干壞事,沒嘛可說的。

      鮑老爺看得出,無論他是背還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貴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別叫她碰著磕著摔著。小姐給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錯。那天,太太發(fā)現(xiàn)小姐臉色氣色不好,像紙賽的刷白,便叫連貴抱著小姐在院里曬曬太陽。他一直抱著小姐在院里火熱的大太陽地兒站著。過了許久,太太出屋,看見他居然還抱著小姐在太陽下站著,小姐臉蛋通紅,滿頭是汗,昏昏欲睡。太太罵他:“你想把小姐曬死!”

      嚇得他一連幾天,沒事就在院里太陽地里跪著,代太太懲罰自己。鮑老爺說:“這樣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p>

      這么抱長了。一次小姐竟在連貴懷里睡著了。嘿,在哪兒也沒有給他抱著舒服呢。

      連貴抱著小姐直到她二十五歲。

      光緒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時炮火連天,城被破了。鮑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個丫鬟死了一個,兩個跑了。齊家父子隨鮑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齊洪忠被流彈擊中胸脯,流著血對兒子說,活要為老爺和小姐活,死也要為老爺和小姐死。

      連貴抱著小姐跟在鮑老爺身后,到了南運(yùn)河邊就不知往哪兒走了,一直待到饑腸餓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樣子,還冒著火冒著煙。往后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爺?shù)哪X子,一半靠連貴的力氣了。

      五年后,鮑老爺才緩過氣來,卻沒什么財力了。不多一點(diǎn)皮草的生意使他們勉強(qiáng)糊口。鮑老爺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們這三個人綁定一起,只有把女兒嫁給連貴。這事要是在十年前,連想都不會想,可是現(xiàn)在他和女兒都離不開這個二傻子了,離了沒法活。尤其女兒,從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兒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個廢人,誰會娶這么一個媳婦,嘛也干不了,還得天天伺候著?現(xiàn)在只一個辦法,是把他們結(jié)合了。他把這個意思告訴女兒和連貴,兩人都不說話。女兒沉默,似乎認(rèn)可,連貴不語,好似不懂。

      于是鮑老爺悄悄把這“婚事”辦了。

      結(jié)了婚,看不出與不結(jié)婚有嘛兩樣,只是連貴住進(jìn)女兒的屋子。連貴照舊一邊干活,一邊把小姐抱來抱去。他倆不像夫妻,依舊是主仆。更奇怪的是,兩三年過去,沒有孩子。為嘛沒孩子?當(dāng)?shù)牟缓脝?,托一個姑表親家的女孩來探聽。不探則已,一探嚇一跳。原來齊連貴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舊當(dāng)作“小姐”,不敢去碰,連嘴巴都沒親一下。這叫鮑老爺怎么辦?女兒居然沒做了女人。這腳叫他纏的——罪孽啊!

      幾年后老爺病死了。皮草的買賣沒人會做,家里沒了進(jìn)項。連貴雖然有力氣卻沒法出去賣力氣,家里還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著是嘛滋味沒人知道。她生下來,纏足,不能走,半躺半臥幾十年,連站都沒站過。接下來又遭災(zāi)受窮,常挨餓,結(jié)了婚和沒結(jié)婚一樣,后來身體虛弱下來,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氣沒上來,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連貴一人,模樣沒變,眼神仍舊像死魚眼癡呆無神,一字樣地橫著大嘴叉,不會笑,也不會和人說話。但細(xì)一看,還是有點(diǎn)變化。胡茬有些白的了,額頭多了幾條蚯蚓狀的皺紋,常年抱著小姐,身子將就小姐慣了,有點(diǎn)駝背和含胸。過去抱著小姐看不出來,現(xiàn)在小姐沒了顯出來了。特別是抱小姐那兩條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兒擱。

      歡 喜

      針市街和估衣街一樣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個人叫歡喜。家住在針市街最靠西的一邊,再往西就沒有道兒了。

      歡喜姓于,歡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這可不是因為他媽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來就笑。

      也不是他生來愛笑,是他天生長著一張笑臉,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對彎彎月,眼睛像一雙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鮮菱角,兩個嘴角上邊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兒,一閃一閃。

      他一生出來就這樣,總像在笑;叫人高興,可心,喜歡。于是大名就叫歡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會哭嗎?他沒有難受的時候嗎?他餓的時候也笑嗎?他媽說:“什么時候都笑,都哄你高興。他從來不哭不鬧,懂事著呢。”

      這樣的人沒見過。老于家窮,老于是窮教書匠,人雖好,人窮還得受窮。鄰人說,這生來喜興的小人兒說不定是老于家一顆福星,一個吉兆,這張像花兒的小臉仿佛帶著幾分神秘。

      可是事與愿違,歡喜三歲時,老于患上癆病,整天咳嗽不停,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項快吃光了,最后還是帶著咳嗽聲上了西天。這一來,歡喜臉上的笑便沒了秘密。他卻依然故我,總那個笑瞇瞇的表情,無論對他說嘛,碰到嘛事,他都這樣。可是面對著這張一成不變、并非真笑的笑臉是嘛感覺呢?人都是久交生厭,周圍的人漸漸有點(diǎn)討厭他。甚至有人說這個三歲喪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歡喜十歲時,守寡的于大媽窮得快揭不開鍋,帶著他嫁給一個開車行的馬大牙。馬大牙是個粗人,剛死了老婆,有倆兒子,沒人管家,像個大車店,亂作一團(tuán),就把于大媽娶過來料理家務(wù)。馬大牙的車行生意不錯,頓頓有肉吃,天天有錢花,按說日子好過??墒邱R大牙好喝酒,每喝必醉,醉后撒瘋,雖然不打人,但愛罵人,罵得兇狠難聽,尤其是愛當(dāng)著歡喜罵他媽。

      叫馬大牙和兩個兒子奇怪的是,馬大牙罵歡喜他媽時,歡喜居然還笑。馬大牙便罵得愈加骯臟粗野,想激怒歡喜,可是無論他怎么罵,歡喜都不改臉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媽知道自己兒子這張笑臉后邊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兒子被憋瘋了。她找到當(dāng)年老于認(rèn)識的一個體面人,把歡喜推薦到城里一個姓章的大戶人家當(dāng)差,掃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門,侍候主家。這些活兒歡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錢,家大業(yè)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個耕讀人家,規(guī)矩很嚴(yán)。不喜歡下人們豎著耳朵,探頭探腦,多嘴多舌。這些恰恰也不是歡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親的管教,人很本分,從不多言多語;而且家中清貧,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臉,待客再合適不過,笑臉相迎相送,叫人高高興興。

      歡喜在章家干了三個月,得到主家認(rèn)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傭人房里來住。這一下好了,離開了那個天天罵街的車行了。

      歡喜的好事還沒到頭。不久,他又叫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說:

      “我就喜歡看這張小臉兒,誰的臉也不能總笑??傂统杉俚牧?,可歡喜這張小臉笑瞇瞇是天生的。一見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沒有了。叫他給我看院子、侍候人吧?!?/p>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連干了四年,據(jù)說老太太整天笑逐顏開,待他像待孫子,總給他好吃的。老太太過世時,歡喜全身披麻戴孝,守靈堂門外,幾天幾夜不吃不睡,盡忠盡孝??捎腥苏f,他一直在偷偷笑。這說法傳開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靈堂外一直在瞇瞇地笑。

      起靈那天,大家哭天搶地,好幾個人看見他站在那里,聳肩揚(yáng)頭,張著大嘴,好似大笑,模樣極其荒誕。

      有人把這事告訴給章家老爺。老爺把歡喜叫來審問,歡喜說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現(xiàn)在還是悲痛欲絕呢。老爺說:“你會哭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哭?”

      “我心里覺得疼時,臉上的肉發(fā)緊,緊得難受,什么樣不知道。”

      老爺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來。他半跪地上,垂著頭,嘴里叫疼。老爺叫他抬起頭來,想來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頭一抬起,叫老爺一驚,居然還是那張瞇瞇的笑臉!

      老爺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心里明白,這歡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個奇人。這個人是母親生前喜歡的,就應(yīng)當(dāng)留在家里,留下對母親的一個念想。這便叫人扶他去養(yǎng)傷,養(yǎng)好后仍在府上當(dāng)差,并一直干下去。

      洋 (楊)掌柜

      楊掌柜和洋掌柜是同一個人,一人二姓,音同字不同。這因為他有兩個店,開在不同地方。在租界那邊他叫楊掌柜,店名叫楊記古董鋪,專賣中國的老東西。在老城這邊他叫洋掌柜,店名叫洋記洋貨店,只賣洋人的洋東西。

      洋人喜歡中國人的老東西,中國人喜歡洋人的洋東西。頭一個看明白這些事的是他,頭一個干這種事的也是他。于是,他拿中國的東西賣給洋人,再弄來洋人的東西賣給中國人。這事他干得相當(dāng)成功,不少賺錢。關(guān)鍵是他還有許多訣竅。

      要想把東西賣得好,首先要把店鋪、車馬、行頭都做得像模像樣。租界那邊的楊記古董鋪看上去無奇不有,老城這邊的洋記洋貨店看上去古怪離奇。楊記古董鋪在戈登堂西邊街對面,戈登堂東邊是利順德大飯店,來天津辦事或游玩的洋人都住在利順德大飯店里,走出飯店便能瞧見古色古香的楊記古董鋪了。洋記洋貨店在海河邊娘娘宮前廣場旁的一條橫街上,到娘娘宮來上香的人很容易逛到洋貨店。兩邊店鋪的選址都好,風(fēng)水寶地,人氣旺足,買賣好做。

      他更著意在自己的行頭上做文章。

      在租界那邊,他把自己扮成一個地道的中國人。一身袍子馬褂,緞帽皮靴,材料上等,做工考究,關(guān)鍵是樣子一定要古里古氣,大拇指套著鹿骨扳指,叫洋人看得好奇。在老城這邊,他胸前總垂著一根懷表的金鏈子,脖子上系一根深紅色細(xì)繩領(lǐng)帶,洋里洋氣;洋人看不倫不類,中國人看洋氣十足。還有,他身上總冒一股子只洋人才用的香水味兒。這一來,他就成了店鋪里最招人的肉幌子。

      他剛剛干這買賣時,不缺中國古董,就缺洋貨。他想出了一招——以物易物。這招很得用。若是洋人喜歡上哪一樣中國的老東西,不用錢買,拿件洋東西來交換即可。然后他把這些從租界那邊換來的洋貨,再拿回到老城這邊的洋貨店來賣。兩邊的貨源都不缺,買賣都好做。尤其是,洋人不懂中國東西的價錢,中國人也不懂洋東西的價錢。中間的差價全由他隨機(jī)應(yīng)變,怎么合適怎么來,這種無本買賣干起來就太容易了。

      沒有幾年,他就在糧店前街買了一塊挺寬敞的空地,大約六七畝,蓋一座兩進(jìn)的大瓦房,磨磚對縫的高墻,石雕門樓,比得上東門里的徐家大院。他還買了一輛新式轎車,去到宮前或租界全都舒舒服服坐在自家的車上。有多少錢享多大的福。在海河兩岸上干古董這行的,沒人不羨慕他。有人罵他吃里扒外,吃洋飯,賣祖宗,可是你有他這種本事—— 一手托兩家,兩頭賺,來回賺,華洋通吃嗎?人家楊老板還下功夫?qū)W了幾句洋話呢,誰行?再說,在租界里開古董店,人家是第一家,在老城這邊開洋貨店,人家也是頭一號。過去天津人知道嘛叫洋貨店嗎?都是人家楊老板開的頭兒。別聽人罵他,這幫人一邊罵他,一邊學(xué)他,也開洋貨店。如今在他周邊至少冒出六七家洋貨店來。這條原本不知名的小街,人人都稱作“小洋貿(mào)街”了。

      洋貨店多了,爭嘴的人多了。做買賣的人都是各顯其能,各出招數(shù),漸漸使他的洋記洋貨店變得平平常常。同時,租界里的洋人們更喜歡跑到南門外的破爛市上淘老東西,那邊的楊記古董鋪也不新鮮了。

      這事難了他,卻難不住他。一年后,他忽然在兩邊店各花一筆錢,各使出了一招,這招別人同樣想不到。

      他從租界花錢請來一個法國人,叫馬爾樂。人高腿長,金色卷發(fā)和胡須,尖鼻子可以扎人,八哥賽的藍(lán)眼睛,胳膊上長了許多金毛,個頭至少比中國人高兩頭。這種人若是發(fā)起瘋來,會不會咬人?但是馬爾樂分外和藹可親,總是迷人地笑著,身上散出一種特殊的既不好聞也不難聞的氣味。他用磕磕巴巴的中國話,耐心向買家解釋每一件洋貨。他還挺會開玩笑,這很適合天津人的口味。

      洋人才能把洋貨說明白。馬爾樂的出現(xiàn),表明只有洋記洋貨店里的洋貨才是地道的洋貨。別的店里的洋貨都是靠不住的。于是,楊家的大旗再一次在老城這邊飄揚(yáng)。

      他租界這邊也用了一個奇招。

      他花錢把楊記古董鋪后邊一個空倉庫買下來,打通了隔墻。這倉庫鐵頂木墻,高大寬闊,縱深很深。他從老城那邊找了三四十個倒騰古玩的小商販在這里擺攤。待小商販們把中國人的老東西五彩繽紛、五花八門地一鋪開,這倉庫就像一個魅力十足的古玩市場。租界里的洋人不用再跑到老城那邊去找古玩市場了。它開在了洋人身邊,一扭身就進(jìn)去了。半年之后,這里便成了洋人們來天津必來逛一逛、十分好玩和必有收獲的“黃金去處”。楊掌柜一句話切中其中的奧秘:“洋人最喜歡自己來發(fā)現(xiàn)?!?/p>

      他目光如炬,能夠看透買家的心理,買賣必然是戰(zhàn)無不勝了。他還不時把馬爾樂調(diào)到租界這邊來,幫著洋人尋寶淘寶。洋人信洋人,買賣真叫他玩活了。

      北京那邊干古董的,都羨慕他;但那邊沒有楊掌柜這種人。

      瓜皮帽

      自打天津開埠,這地方有錢賺,四面八方的人便一窩蜂往這兒扎。有人說天津衛(wèi)的地上就能撿到金子,這話不假,這話不玄。當(dāng)然,就看你看沒看見金子。

      胡四是淮安人,縣城里長大,念過幾年私塾,家里窮,早早到一家藥鋪當(dāng)伙計,他人夠機(jī)靈,眼里有活,手也跟得上眼。家里看他行,便經(jīng)熟人幫忙,送到天津鍋店街一家老藥鋪里學(xué)徒。

      那時,由南邊到天津都是坐船。胡四上船時,只有一個包袱,包袱里一身換洗的衣服,一雙納好的鞋。腦袋上一頂青黑色的皮帽,給他娘縫了又縫,反正怎么縫也縫不成新的。

      胡四果然行。憑著干勁兒、拼勁兒、天生的麻利勁兒,很快就在老藥鋪伙計中站到排頭,抓藥稱藥捆藥包——比老伙計更老伙計。天津衛(wèi)藥店里捆藥包的紙繩都是用上好的牛皮紙捻成的,又細(xì)又亮又結(jié)實,跟細(xì)鐵絲一般扯不斷,可是在他又白又軟的幾根手指之間,松緊自如。捆好包,結(jié)好扣,要斷開紙繩時,隨手一挽一拉,“嗒”一聲就斷了。動作像戲臺上青衣那樣輕輕一擺蘭花指,誰也不知這絕活是怎么練出來的。

      這一切,藥鋪老板都看在眼里。

      天津衛(wèi)老板都會用伙計,年底算賬關(guān)錢時,在付給他說好的薪水之外,還拿出兩包銀子。一包當(dāng)眾給他,這是為了給別人看,激勵別人跟他學(xué);一包私下給他,這是不叫別人看到,為了拉攏他。錢在商家那里,是做人情和拉攏人最好使的東西。

      胡四拿到錢,心里開了花。

      在老家縣城里一年的辛苦錢,在天津衛(wèi)竟然翻上三番兒。這次回家過年,他決心來個“衣錦榮歸”。隨即攥著錢上街,先給爹買上二斤勁大香濃、正經(jīng)八百的關(guān)東的黃金葉子,再給娘買兩朵有牡丹有鳳凰有聚寶盆的大紅絨花。至于哥哥、嫂子、侄兒那里,全不能空著手。桂順齋的小八件和桂發(fā)祥的大麻花自然也要捎上兩盒。他走過估衣街時,在沿街亮閃閃的大玻璃窗上照見自己,舊衣破帽,這可不行?;斓煤茫簧眭r,一定要給自己換個門面。

      他先去龍泉池剃頭刮臉,泡個熱水澡,除凈了污垢,不僅皮光肉亮,身子頓覺輕了一半。跟著去買新衣新鞋。為了省錢,不買棉褲棉襖,只買了罩褲罩褂。從頭到腳,帽子最要緊。聽人說勸業(yè)場那邊同陞和鞋帽店有一種瓜皮帽,是酬賓的年貨,絨里緞面,物美價廉。胡四來天津已經(jīng)一年,白天在鍋店街的藥鋪里抓藥,晚上就在店后邊的客棧睡覺,很少四處去逛。今兒為了買新帽子,沿著東馬路向南下去,頭一遭來到了勸業(yè)場。勸業(yè)場緊接著法租界,一大片新蓋好不久的大洋樓,五彩燈牌嘩嘩閃,胡四好像掉進(jìn)一個花花世界,一時心里生怕,怕丟了自己。

      費(fèi)了挺大勁找到同陞和鞋帽店,進(jìn)去一問,店員果然拿出這種瓜皮帽。不單材料好,做工好,額頂前面還有一塊帽正,雖非綠玉,卻像綠玉。他的窮腦袋瓜子,從來沒戴過這種這么講究的帽子。只是尺寸差點(diǎn),大中小三號。試一試,大號大,中號松,小號緊,怎么辦?店員說:“就這中號吧。您剛剃了頭,其實帽子不松,是您的光頭覺得松,過幾天頭發(fā)茬一長出來就不覺得松了?!?/p>

      胡四也是當(dāng)伙計的,知道這店員能說會道,句句占理,是賣東西的好手。便朝他笑了笑,付了錢,把舊帽子摘下揣在懷里,新帽子往頭上一扣,一照鏡子,人模狗樣,好像換了一個人,像個富人。

      他美滋滋走出帽店。沒幾步,忽然幾個人上來,把他連拉帶拽架進(jìn)一間大房子。胡四以為自己遭搶,拉他的人卻挺客氣,齜著牙笑嘻嘻說:

      “您算趕上了——張壽臣說單口!要不是今天,您想聽也沒地界兒聽。張大帥請他都得看他有沒有時候。”

      進(jìn)來一看,原來是個相聲園子。

      一排排長凳子,他被安排在前三排中間一個空座坐下,拿耳朵一聽,真好。

      天津人愛聽相聲。相聲園子和酒店一般多。胡四來天津這一年里,沒少聽相聲。剛聽時聽不出門道,等到和天津人混熟了,就聽出來相聲里處處是哏,愈聽愈哏,想想更哏。

      現(xiàn)在一聽張壽臣,可就一跟頭栽進(jìn)哏里邊了。

      胡四正聽得入迷。忽然,覺得腦袋頂子一涼,好像一陣涼風(fēng)吹在頭上。他抬手一摸,好像摸一個光溜溜滾圓的西瓜。光頭!怎么是光頭,帽子怎么沒了?掉了?他回頭往地上一瞧,嘛也沒有,左右一看,兩邊的人都在聽相聲,沒人搭理他。他再貓下腰去找,凳子下邊干干凈凈,只有一些腳,都是周圍聽相聲人的,其余任嘛沒有。他問身后的人看沒看見他的帽子。

      身后一排凳子上坐著一人。長得白白胖胖,穿得可比他講究:深黃色袍子上有暗花,黑皮馬褂上垂著金表鏈,頭上也一頂瓜皮帽,跟自己新買的那頂一樣。這胖人笑著對胡四說:“問我?你又沒叫我?guī)湍憧粗弊??!比缓笳f,“人多的地界兒,要想別擠掉帽子,得像我這樣——”他抬起手指拉拉脖子下邊。

      胡四仔細(xì)一看,原來他帽子兩邊各有一根帶子,繞過耳朵,在脖子下邊結(jié)個扣兒。

      胖人又說:“這樣,別人想摘也摘不去?!闭f完拉拉帽帶“嘿嘿”笑了兩聲,站起來走了。

      胡四丟了新帽,不肯花錢再買,仍戴原先的舊帽子回家,心中不免別扭,事后常常和人說起。帽子上安上帽帶,以防脫落,固然有道理,可是他當(dāng)時并沒站在大街上,也沒擠在人群中,而是坐在園子里聽相聲,怎么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這其中的緣故,在淮安老家沒人猜得出來。過了年,回到天津衛(wèi)鍋店街,他與藥店附近擺攤的鞋匠說起了年前丟帽子這事。鞋匠聽了,問他:“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嗎?”

      “我怎么會明白,當(dāng)時只顧聽相聲,腦袋一涼就沒了。周圍沒幾個人,都坐在那兒沒動靜兒呀。”胡四說。

      鞋匠哈哈大笑說:“這不明擺著嘛,那胖子就是偷你帽子的!”

      胡四一怔,說:“胡說什么呢。我可沒看見他手里拿著我的帽子?!?/p>

      鞋匠說:“哪會在他手上,在他頭上。他頭上戴著的就是你的帽子。”

      胡四:“更瞎說了。他帽子雖然和我那頂一樣,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人家帽子上有帶子,還結(jié)在脖子上呢?!?/p>

      鞋匠沒接話茬,他從身邊一個木箱里找出一根帶子,只說一句:“你看好了。”跟著把帶子搭在腦袋上,再把垂在臉頰兩邊的帶子,繞過耳后,結(jié)在脖子下邊。

      胡四沒看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鞋匠伸過手來對他說:“把你頭上的帽子摘下來給我?!?/p>

      胡四把帽子摘下來遞給鞋匠,鞋匠接過去順手往自己的腦袋上一扣。說:“這帽子是你的還是我的?”

      看上去真像是鞋匠的帽子,牢牢地系在他的頭上。

      鞋匠說:“人家用一根繩,就把你帽子弄走了?!?/p>

      胡四心服口不服,還在自辯:“怪我當(dāng)時只顧聽相聲?!?/p>

      鞋匠笑道:“你這段事可比相聲還哏呢?!?/p>

      小尊王五

      保定府的李大人調(diào)到天津當(dāng)知縣,李大人周圍的人勸他別去,都說天津地面上的混混太厲害,個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天不怕地不怕,那時官場都怵來天津做官??墒侨思依畲笕耸抢钪刑玫倪h(yuǎn)房侄子,自視甚高,根本沒把土棍地痞當(dāng)回事。他帶來的滕大班頭又是出名的惡漢,誰敢不服?李大人笑道:

      “我是強(qiáng)龍不怕地頭蛇?!?/p>

      李大人來到天津衛(wèi),屁股往縣衙門大堂上一坐,不等混混來鬧事,就主動出擊,叫滕大班頭找?guī)讉€本地出名厲害的混混鎮(zhèn)服一下,來個下馬威。頭一個目標(biāo)是小尊王五。

      王五在西城內(nèi)白衣庵一帶賣鐵器,長得白白凈凈,好穿白衣,臉上帶笑,卻是一個惡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沒底。在天津鬧過幾件事,動靜很大,件件都叫人心驚膽戰(zhàn),故此混混們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碼有四五十個,個個能為他擔(dān)當(dāng)死千,拿出命來。白衣庵東邊是鎮(zhèn)署,再往東過了鼓樓北大街就是縣衙門。李大人當(dāng)然要先把身邊這根釘子拔了。

      這天一早,幾個小混混給王五端來豆腐腦、油炸果子和剛烙出來的熱騰騰的大餅。大伙在院子里吃早點(diǎn)時,一個小混混說,這幾天縣大人叫全城的混混全要去縣衙門登記,打過架的更要登記,不登記就抓。

      王五說:“甭理他,沒人敢來叫咱們登記?!?/p>

      小混混說,縣衙門的一位滕大班頭管這事。這人是李大人的左膀右臂,人兇手狠,已經(jīng)有幾個混混落在他手中了。

      王五說:“這王八蛋住在哪兒?”

      混混說:“很近,就在倉門口那邊一條橫街上。”

      王五說:“走,你們帶路!”說完,從身邊鐵器中“嘩啦”拿起一把菜刀,氣勢洶洶奪門而出?;旎煲粠颓昂艉髶砀?/p>

      到了滕大班頭家就“哐哐”砸門。滕大班頭也在吃早點(diǎn),叼著半根果子開門出來,見是王五便問:“你干嗎?”

      王五揚(yáng)起菜刀,刀刃不是對著滕大班頭,而是對著自己,嘛話沒說,“咔嚓”一聲,對著自己腦門砍一條大口子,鮮血冒出來。然后才對滕大班頭說:

      “你拿刀砍了我,咱倆去見官!”

      滕大班頭一怔,跟著就明白。這是混混找他“比惡”來的。按照這里混混們的規(guī)矩,如果這時候滕大班頭說:“誰砍你了?”那就是怕了,認(rèn)栽,那哪行?滕大班頭臉上的肉一橫說:“你說得對,大爺高興砍你,見官就見官!”

      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這班頭夠惡。兩人去到縣衙。李大人升堂問案。小尊王五跪下來搶先把話說了:“小人姓王名五,城里賣香干的。您這班頭天天吃我香干不給錢,今早我去他家要錢,他二話沒說,從屋里拿出菜刀給我一下,兇器在這兒,我搶過來的。傷在這兒,還滴答著血呢。青天大老爺,您得給小民做主。”

      李大人心想,我這兒正在抓打架鬧事的,你縣里的班頭卻去惹事。他問滕大班頭這事是否當(dāng)真?

      如果這時滕大班頭說:“我沒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币策€是說明自己怕事,還是算栽。只見滕大班頭臉又一橫說:“這小子的話沒錯。我是吃他的香干了,憑嘛給錢?今天早上他居然上門找我要錢。我給他一刀。”

      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這班頭還真夠惡的。

      “你怎么知法犯法!”李大人大怒,左手指著滕大班頭,右手一拍驚堂木,叫道,“來人!掌手!五十!”

      衙役們一擁而上,把掌手架抬了上來,拉過滕大班頭的手,把他的大拇指往架子上一個窟窿眼兒里一插,再一掰,手掌挺起來,掄起棗木板子就打?!芭九九九尽笔逻^去,眼看著手掌腫起兩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再十五下,前后加起來二十五,離著五十才一半,滕大班頭便挺不住了,硬邦邦的肩膀子賽給抽去了筋,耷拉下來。小尊王五在旁邊見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說:

      “青天大老爺!先別打了,剛才我說的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頭鬧著玩呢。我不是賣香干是賣鐵器的,他沒吃我香干也沒欠我債,這一刀不是他砍我的是我自己砍的,這刀也不是他家的是我鐵鋪里的,您看刀上還刻著‘王記兩個字呢!”

      李大人給鬧糊涂了,不明白這個到底是嘛事。他叫衙役驗過刀,果然上邊有“王記”二字。再問滕大班頭,滕大班頭就不好說了。如果滕大班頭說小尊王五說得不對,自己還得接著挨那剩下的二十五下。如果他點(diǎn)頭說對,那就認(rèn)栽了??墒撬质侨忾L的,掌心的肉已經(jīng)打飛了,再多一下也受不住,只好耷拉腦袋,認(rèn)頭王五的話不假。

      這一來李大人就難辦了。王五說他是自己砍自己,那么給誰定罪?如果就此作罷,縣里邊上上下下一衙門人不是都叫這小子耍了?滕大班頭還白白挨了二十五板子呢?如果認(rèn)可王五說的是真的,不就等于承認(rèn)他自己是蠢蛋,叫一個混混戲弄了?他心里邊冒火,腦袋里沒法子,正在騎虎難下時,王五出來給他解了套兒。只見王五忽說:

      “青天大老爺!王五不知深淺,只顧取樂,胡鬧亂鬧竟鬧到衙門里。您不該就這么便宜了王五,怎么也得給我掌五十!您把剛剛滕大班頭剩下那二十五下也算在我身上,總共七十五下!”

      李大人正有火沒處撒,臺階沒處下,心想這一來正好,便大叫:

      “你這叫自作自受,自己認(rèn)打。好!來人,掌七十五!”

      王五沒等衙役過來,自己已經(jīng)走到掌手架前,把大拇指往窟窿眼兒里一插,肩膀一抬,手心一挺,這就開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隨著棗木板輪番落下,掌心一下一下高起來,跟著便是血肉橫飛。王五看著自己打爛的手掌,沒事兒,還樂,好像飯館吃飯時端上來一碟鮮亮的爆三樣。挨過了打,謝過了縣大人,撥頭便走,把滕大班頭晾在大廳。

      事過一個月,滕大班頭說自己手腕壞了,拿不了刀,辭了官差回保定府,整治混混一事由此擱下沒人再提。天津衛(wèi)小尊王五的故事從此又多了一樁。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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