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老彈花匠指望著小彈花匠來繼承他的行當(dāng),可是,小彈花匠卻嫌這活兒又臟又累。別看這棉花干凈,可是細(xì)絨粘在頭發(fā)上,吸進(jìn)嘴里,那不是一般的難受。小彈花匠眉清目秀,處處機(jī)靈,干啥一學(xué)就會。小時候,他覺得彈棉花很有趣,他爹擺弄那張大弓,他就在旁邊合著節(jié)奏唱。但等自己也擺弄熟練了,就開始厭倦。農(nóng)閑時彈棉花,他高興時跟著他爹去,做個幫手,有時就干脆不去。可是,這一次,聽他爹說要到幾十里外的梨花村去,他破天荒地說他去,而且一個人就行。
其實(shí),他心里在打小九九。聽說梨花村有個姑娘叫蓮蓮,人長得俊俏,而且會在棉胎上盤花。這里的人家,凡是彈新棉花做嫁妝被的,就要用毛線在棉胎上盤出紅囍字、福字、八耳結(jié)或者簡單的雀鳥的圖案來增加喜氣。這盤花,有的就由彈花匠完成。如果彈花匠不會,就會找當(dāng)?shù)匦撵`手巧、容顏姣好的未出閣的女孩來盤。
小彈花匠盤花盤得好,但是,這一次,他要去見識那個蓮蓮。
小彈花匠背著一張大弓,攜著一個木盤、兩只木槌,來到梨花村。他接連彈了三戶人家。這三戶人家,有的把兩扇大門板卸下來,擦干凈。有的抱出一席收拾干凈的簟。他就在那上面彈,又板又硬的發(fā)黃的舊棉花,在他手下,頓時蓬松、白胖起來。他一塊塊地彈,最后,又把棉花彈成四四方方的一整塊。然后,網(wǎng)紗,再用木盤來回磨。這樣,又是一床蓬松、暖和的棉胎。
到第四戶人家的時候,這戶人家拿出又白又柔軟的新棉花,要給已下聘的女兒彈嫁妝被,這就意味著要盤花。但是,他故意說他不會盤花。于是,這家的主人就說去請蓮蓮。小彈花匠終于能見到那個傳聞中的姑娘了。他還有意把頭上的花絮捋了捋。
蓮蓮來了,真像一朵出水的蓮花一樣清新、明媚。蓮蓮從來沒看過彈得這么方整的棉胎,不禁抬頭看了小彈花匠一眼。這一眼,看得小彈花匠心突突跳。然后,她輕巧伶俐地在棉胎上盤起紅囍字來。盤好,又盤了一個喜鵲登梅的圖案。那一刻,在小彈花匠眼里,那潔白的棉花就像一朵潔白的云,而蓮蓮就是他心中的菩薩。盤好圖案,接下去,要網(wǎng)紗。網(wǎng)紗就是由兩個人將棉絮的兩面用紗線縱橫著擺成網(wǎng)狀,來固定棉絮。主人家讓蓮蓮再幫著網(wǎng)紗。于是,小彈花匠和蓮蓮就成對角地蹲著,拉著同一根線,看線,也看人。小彈花匠的目光里有電,蓮蓮羞得不敢直視,但又禁不住偷偷瞧他。明明一會兒就可以網(wǎng)好的,卻延長了好一會兒。
從此,小彈花匠就害了相思病,一到農(nóng)閑,就要去梨花村彈棉花。第三年,蓮蓮的爹叫小彈花匠上他家彈棉花。小彈花匠彈得特別賣力。這一次,小彈花匠自己盤花,他用紅毛線盤出兩朵牡丹,又用綠毛線盤出葉子?!斑@小子,其實(shí)盤花盤得比我家蓮蓮還好?!鄙徤彽睦镟止??!拔揖椭滥銜P花,還說自己不會,假惺惺地還說要跟我學(xué)?!鄙徤忇凉值?。那六斤的棉胎,他彈得中間厚邊緣薄,這樣的被子,睡起來是最熨帖、舒服的。臨走,蓮蓮爹拍拍小彈花匠,說:“你小子腦瓜好使。”這事就算成了。
蓮蓮過了門,小彈花匠就不想去彈棉花了??墒牵徤弲s向老彈花匠學(xué)起了彈棉花。其實(shí),蓮蓮小時候就喜歡看人彈棉花,聽那錚錚的樂音。而且,她喜歡脫下鞋子在干凈柔滑的簟上行走,喜歡在棉絮上畫畫——盤花。“哪有女的穿家過戶去彈棉花的?這樣吧,給我三年時間,我保證你足不出戶就可以彈棉花。”小彈花匠說。
這小彈花匠替社辦企業(yè)跑業(yè)務(wù),果然,三年后,他用賺來的錢在家里開了一個“蓮蓮棉花坊”。他收購來上好的棉花,還出售各色織錦緞被面。凡是要嫁女兒的人家,可以到這里定制棉被。
現(xiàn)在,“蓮蓮棉花坊”還出售各種被子,蠶絲被、羽絨被、羊毛被……但是,在這里仍然可以定制棉被。雖然店里有好幾臺彈棉機(jī),那個兩鬢染霜的女人,只要是親朋好友家有喜事了,她還自己彈棉花、盤花。要網(wǎng)紗了,同樣,一個兩鬢染霜的男人,就蹲在她對面,兩人拉著線,看線,也看對方,好像這輩子還沒看夠。
客 轎
鄭店王來了興致,今天去姚城,打算特地去看一場戲。
天蒙蒙亮,他就出發(fā)了。他穿了雙半舊不新的草鞋,兜里塞了一雙布鞋和兩個饅頭。出門前,特意經(jīng)過兒子的房門口,順手一推,這小子睡覺居然又沒閂門。房里一股酒氣,鼾聲打得像響雷。“孽障,真是前世作孽,出了這個敗家子兒。”鄭店王長嘆一聲,步子沉沉地上了路。
“鄭店王,出門辦事?”路上的人半是招呼半是討好。鄭店王說:“姚城今日有灘簧班子,我去看看?!睂Ψ秸f:“你舍得跑那么遠(yuǎn)的路去看一場戲?”鄭店王顧自走去,腳步輕盈起來。
“死老摳,那么長的一溜店,還穿著破草鞋裝窮。”招呼的人沖著他走遠(yuǎn)了的背影咒上一句。
出了竹岙村,鄭店王的臉漸漸舒展開來,嘴里還哼幾句跑調(diào)的灘簧。他似乎看見戲場子里敲鑼打鼓,生旦們齊齊地等著他到場呢。他沒別的嗜好,就是戀著戲。到了橫河鎮(zhèn)上,幾頂客轎閑置在路邊,轎夫們一見是他,生意也懶得兜。打他們做生意起,這土財(cái)主就沒坐過轎子。哪一天他坐了,除非是他又娶親了??舌嵉晖跽V?,離開橫河,想著自己不坐轎,等于又多了一筆進(jìn)賬,他心里樂滋滋的。
鄭店王穿了一身做客的衣服,他不想讓城里人看不起他,似乎,看戲就得有相稱的服裝。他跑這么遠(yuǎn)去看戲,可他從來沒在竹岙村大大方方地看過戲。每年有草臺班子在鄉(xiāng)村巡回演出,每個地方的鄉(xiāng)紳、財(cái)主、富農(nóng)總歸得出點(diǎn)錢,請村里人看幾場戲。這于他,簡直是割他的肉要他的命。每當(dāng)這時候,他總是借故東藏西躲。開戲了,鑼鼓一響,他坐立不安,就像有無數(shù)條小蟲在咬他的內(nèi)臟,但他又不敢露面。他知道,出了錢的族長太公、王財(cái)主等就坐在臺前的一排好位置,抽著旱煙嗑著瓜子揚(yáng)揚(yáng)得意。他也怕村里人看見他,諷刺他只進(jìn)不出。只有夜里戲演到后半場的時候,他才把那頂舊舊的紹興氈帽往下一拉,鬼鬼祟祟地向戲臺走去。今天,姚城有戲,他可以痛痛快快地看了。他一進(jìn)城,見無人注意他,就悄悄換下草鞋,拿出嶄新的布鞋套上,氣派地往戲場走。
戲是白看的,姚城的戲班到底比村里的要好些。那個唱花旦的娘們還真俊俏,像一枝杏花一樣新鮮、水靈。上午的戲等他去時就結(jié)束了,他很不甘心。中午,吃了兩個冷饅頭,在樹蔭下等。下午倒是完整地看了一場。傍晚,他狠狠心買了一碗涼粉和一包豆酥糖,嘴里眼里都不停地“吃”,那心也忙得躥上臺子。夜里八點(diǎn)光景,他戀戀不舍地離開戲場,滿腦子還都是戲里的人在走在唱。想想住旅館得花一筆冤枉錢,倒不如趕夜路來得涼爽,他又換上了草鞋。
月亮躲到烏云里,他高一腳低一腳,剛走出城不遠(yuǎn),后面隱隱有亮光,原來是頂客轎上來了。漸漸地,亮光映出他貼著地的影子,影子如航船,直往前奔,等到身影縮回腳下,客轎超過了他?!敖裉毂M是好運(yùn)氣,有轎子上的燈籠照路?!彼搿?/p>
他前邊,燈籠照出亮晃晃的路,再遠(yuǎn)就朦朧了。眼見到了岔路口,那客轎拐進(jìn)了他要走的那條路,那是通向橫河的路。他樂了,心里喊:“老天保佑,這轎正和我同路?!苯裉爝@日子擇得好,不僅看了戲還借了光。
客轎一進(jìn)橫河鎮(zhèn),他揣摩,坐轎的人必定在這下轎,誰能這么闊雇客轎?肯定是鎮(zhèn)上的闊佬。那么,黑燈瞎火里,竹岙村的路就難走了,仿佛即將雙眼被人蒙起黑布,他心里畏懼起來。
可客轎居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仍執(zhí)著前行,穿過街路,轉(zhuǎn)入了他熟悉的土路,那條路正通往竹岙村,這么巧,就像事先約定的一樣。
燈籠照得土路清清楚楚。他琢磨,客轎里坐的是誰?村里,還有誰實(shí)力能跟他相比?要不,就是姚城的富商來村里走親戚?趕夜路,一定有要緊的事兒。他的心亮堂堂的,想,這是吉兆。
不知不覺,客轎進(jìn)了村。該各投門戶了,可是,那客轎仿佛要照顧到底,徑直往他要去的方向走。
不出一會兒,客轎竟然停在他家的院門前,他腦子搜了個遍,也沒有姚城的親戚。只見轎子里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鄭店王趕上前。兒子怔了一下,說:“爹,這么晚了,你剛打烊呀?”
鄭店王指著兒子,氣得不行,揮舞著手說:“你這敗家子,我穿著草鞋趕路,你乘著客轎擺闊,我辛辛苦苦攢錢,還不叫你給敗光了?你去姚城做什么?”
兒子吞吞吐吐地說:“解解悶?!?/p>
鄭店王攆著兒子打。妻子推開門出來護(hù)兒子。
鄭店王憤憤地說:“坐吃山空,敗家子,他倒想得開?!?/p>
那個晚上,鄭店王家的院子,成了戲場。
(選自《故事會》)
原刊責(zé)任編輯:高 健
本刊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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