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婭·賴倫特
梅姨去世的那天,歐伯回到拖車?yán)?,脫下他那套好西服,換上他平時穿的衣裳,接著便去坐在那輛雪維(雪佛蘭牌汽車的簡稱)里,度過了整整一晚余下的時間。這輛老車停放在狗舍旁邊我都記不清有多長時間了,瘋長的野草把它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你不仔細(xì)看根本辨認(rèn)不出來。多年來我都不明白歐伯干嗎不干脆把這破爛東西處理掉,直到葬禮后見到他坐在那里我才有點兒明白。那時候,我知道,即使是全世界沒一個人覺得這輛老車有一點點用處,歐伯卻感到讓它趴在那兒是自有道理的。在梅姨死了之后,他琢磨出來那道理是什么了。
我從來沒見過有兩個人是如此相親相愛的。有時候,看著這兩個人,我的淚水便忍不住要涌上來,即使是六年前我初來到這里,還太年輕,不會去想什么是愛的那會兒。不過我猜我身上準(zhǔn)是有很深的一部分是在想著這件事,是希望它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的,因為我頭一回看到有天晚上歐伯坐在廚房里,幫梅姨梳理她那黃色的發(fā)辮時,我沒法不跑到樹林子里去沒完沒了地哭了又哭。我哭,是因為我感到幸福。
我知道我必定也是這樣被人愛過的,雖然我記不得了。我必定是的;否則的話,那天晚上我見到歐伯和梅姨之間的親密動作時,我又怎么會認(rèn)識到那就是愛呢?我知道,我母親去世之前,也必定是喜歡梳理我那發(fā)亮的頭發(fā),并且用強生牌嬰兒潤膚霜上上下下擦我的小胳膊,并且是把我包起來一整夜一整夜地抱著的。她必定是知道她活不多久了,因此必須比任何別的一位母親把孩子抱得更長久一些。這樣,我心中便會有更多的愛,在我再次看到它和感覺到它的時候,便能知道那就是愛。
母親去世時,她所有的兄弟姐妹把我從一家傳遞到另一家,卻從來沒有哪個人想長期照顧我。但我心的深處仍然保存著愛的教育,因此并沒有因為誰都不想把我當(dāng)作自己的小女兒收養(yǎng)而變得刻毒和充滿憎恨。我那可憐的母親在我的心中留下了足夠多的愛,一直等到有愿意要我的人到來。
就在此時,歐伯和梅姨從西弗吉尼亞州上那邊去探親,他們見到我這小妞時便知道這可是個小天使,于是便把我接回了家。
所謂家,在當(dāng)時是,在今天也仍然是,一輛泛銹的老拖車,車頭緊貼著法耶特縣中心地帶深水鎮(zhèn)一座山的腹肋。我初次見到時,覺得它像是上帝玩過后隨手從天上扔下來的一件玩具。它往下掉呀,掉呀,掉呀,最后就騰地落到這座山上來了,有點兒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卻謝天謝地居然沒有散架。是啊,總算還是一個整體。除了車尾那兒有一塊鋁皮剝落了,有一扇窗子不見了,前面的踏腳臺階也往下塌陷了不少。
跟歐伯、梅姨一起度過的頭一個晚上真可以算是我有生以來最接近于生活在人間天堂的時光了。說那是人間天堂,是因為這兩個老人——他們從來沒有夢想會從他們探望的俄亥俄州親戚那里帶回來一個小姑娘——從我們停靠在歐伯的那輛老車邊上的那一分鐘起,便開始在把他們這個泛銹、快要坍塌的窩,改造成一個適合于孩子居住的家。梅姨剛從車前座位里擠出來(梅姨是個大塊頭女人),便開始說他們要在什么地方掛一個秋千,歐伯還不等汽車熄火就已經(jīng)在腦子里設(shè)計起一座架在樹上的小屋來了。
可是一等我們進(jìn)入拖車,我立刻便明白,他們無須做任何重大改變來討好一個小姑娘的。梅姨打開燈后我看到的第一樣?xùn)|西便是那一個又一個的架子——好像每一面墻上都做滿了架子——上面放的全是風(fēng)信雞呀。我一看就知道它們準(zhǔn)保不錯,必定是風(fēng)信雞,雖然它們跟我所見到過的那些全然不一樣。在俄亥俄州老家那里,人們把風(fēng)信雞固定在圍欄上或是插在園子里,好把鳥雀驚走。它們的形象也跟別處的大致差不多:一只走鵑,兩條腿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或者是一只雞、一只鴨子。動漫畫形象也是很常見的——在許多果園、菜園里可以見到一只加菲貓,它的腿腳在風(fēng)中亂揮亂打,就跟瘋癲了似的。
我見過的風(fēng)信雞多了去了,可是從未見到過像歐伯家這樣的。歐伯真是位藝術(shù)家——我一見那東西的瞬間便全清楚了——雖然我當(dāng)時太小,還不會用藝術(shù)家這樣文縐縐的詞兒。歐伯的風(fēng)信雞外形也不是鄉(xiāng)野動物或是動漫畫形象。它們是魔法。歐伯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有一只風(fēng)信雞想表達(dá)的意思是“暴風(fēng)雨”,它也果然很像,又黑又灰的,既漂亮又讓人害怕。另一只表現(xiàn)出歐伯對于天堂的想法,我想他的那些天使眼看就要從那上頭飛下來繞著拖車盤旋了,他們是那樣的金光燦爛和亮麗。還有一些叫“火焰”“愛”“夢幻”和“死亡”的。甚至還有一只就叫“梅”的呢,它身上能轉(zhuǎn)動的小部件比所有其他風(fēng)信雞的都多,小部件都刷成了白色——那是她的“靈魂”,他說。小部件是固定在從橡樹鋸下的一根枝條上的,他說,橡樹就是梅姨的“動力”。
我站在那些架子的前面,瞧著這些奇珍異寶都開始轉(zhuǎn)了起來,因為梅姨開動了車頂上的風(fēng)扇,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有魔法的小姑娘了,是上帝選定的一個小姑娘,就像是那個落入了奇境的愛麗絲(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所著兒童小說《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中的女主人公)。這樣的感覺至今仍然沒有離開我。
好像有這么多的風(fēng)信雞還不夠似的,梅姨把我推向廚房。在那里,她拉開了所有櫥柜的門,還有冰箱的門,她對我說:“小夏,這里面所有的東西,只要你喜歡,就可以享用。如果這里沒有,你歐伯可以上埃勒特食品店去給你買。我們就是想讓你吃,寶貝兒?!?p>
在俄亥俄州那邊,我在大家眼里就像是一份小學(xué)生不想做也得做的家庭作業(yè),吃東西從來就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我待過的每個人家都對食物特別計較,尤其是當(dāng)那點點吃的東西跟我有關(guān)的時候。我也真的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語言來形容當(dāng)時的情況。反正我覺得自己像是動畫片里的那只小耗子,它必須得好好盤算該按哪個鍵,按對了才會有食物落到它的杯子里。關(guān)在籠子里喊救命——那就是我那陣子有時會有的感覺。
我的眼睛掃過梅姨那些顏色鮮艷的櫥柜,我又重新感到自由了。我看見了奧利奧夾心餅干、魯夫爾斯炸土豆片和一大袋一大袋的士力架巧克力。那些紙盒盛裝的果汁都是我曾經(jīng)想嘗嘗滋味的,哪怕就只嘗一次也好呀。我還見到又松又胖一口袋一口袋的棉花軟糖、一罐罐的意大利通心粉以及一只塑料小熊,里面滿盛著的正是蜂蜜。一些真正用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在冰箱里冷藏著,大半只西瓜占據(jù)了這里很大的一塊地方。而且,最最棒的是,有一塑料桶真正的巧克力牛奶,印的是好時牌商標(biāo)。
“火焰”“夢幻”風(fēng)信雞,閃閃發(fā)亮的可樂瓶子,巧克力牛奶桶,它們都在歡迎我。我當(dāng)時六歲半,我真的是回到家了。
梅姨是在侍弄園子的時候去世的。侍弄園子,那就是她一直在用的說法。法耶特縣其他所有的人都會說他們上菜園干活去了,這也是你腦子里會出現(xiàn)的圖景—— 一些人在外面的地里流汗勞作,呻吟嘆苦??墒敲芬虆s是在侍弄園子,當(dāng)她這樣說的時候,你腦子里可以看到有個可愛的人兒戴了頂黃花圖案的帽子,在將一枝又一枝粉紅色的玫瑰花剪下來,而幾只小知更鳥則停棲在她的雙肩上。
自然,梅姨一輩子也未曾有過一頂花帽子,她的園子也跟任何人的一樣實用。地里長出來的也不是玫瑰而全是些老架豆、硬生生的洋白菜和粗粗的胡蘿卜。這是個很可信賴的菜園,對我們挺友好的,歐伯和我兩人終于都認(rèn)為,梅姨還是找對地方了,能夠在這樣一個友好的園子里,在所有這些討人喜歡的蔬菜中間靈魂升天,和我們揮手告別,去做歐伯早就認(rèn)為她會去做的那位光明的白色天使。
只有梅姨是在園子里去世的這個部分像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其他的一切就好像很不對頭了,失去她差不多都有六個月了——我們都經(jīng)過了兩個季節(jié)——可是我仍然不知道歐伯和我接下去過的會是怎么樣的一種生活。自打那時候起,我們幾乎什么事兒都沒有做,除了思念梅姨和感到受了傷害。我從來沒想到我們會感到這么失落。
冬季讓我們愁上加愁。在山區(qū)里,二月是個挺嚴(yán)酷的時間段。早上天還漆漆黑,我就得下山去趕乘校車,把歐伯一人留在家中,從窗子里目送我走出那幅凄涼的圖景。我真是感到?jīng)]著沒落的。我更小一些的時候,不是歐伯便是梅姨,會陪我一起走到大路邊上,在黑暗中陪我一起挨凍,還囑咐我往地上多頓頓腳好讓血脈流得暢通一些,直到公共汽車的燈光終于把樹影顛到山脊上去,有個人能把我抱到第五十六號車哼叫著的熱烘烘的引擎箱蓋上去。
可是如今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理當(dāng)獨自一人上汽車站了。二月的寒夜在我身體里面引起的倒還不是恐懼。自從住進(jìn)這個山區(qū)以來我就從來也沒有對什么害怕過。在我肚子里作怪的壓根兒就是一種孤獨感。在我身后,歐伯獨自一人待在那輛裝滿了睡得死死的風(fēng)信雞的拖車?yán)?,而我呢,獨自一人等候在這條漆漆黑的路上,我們倆都那么需要梅姨。在黑暗里,在冬季,在一個寒冷的破曉時分,思念著某個人,那真是比什么都不好受的一件事了。
以前,梅姨自己是相信有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幽靈的。她在世時總說她的媽咪和爹地發(fā)大水死去以后,還在冥冥之中守望著她呢。可憐的小梅。出那件事時她才九歲。整整一天和整整一夜,雨都下個不停,第二天仍然如此,到后來山上都被水浸飽了,洪水便順著原先那條小溪的河床傾瀉而下,形成了一堵足足有二十英尺高的氣勢洶洶的水墻,把睡夢中的小梅和她的家人所住的峽谷都灌滿了。它像漲潮那樣地沖過來,一整座一整座的房屋頃刻間全都粉身碎骨。大卡車也翻轉(zhuǎn)身子漂了開去。大樹也莫不給攔腰截斷。
梅姨說她的母親——梅姨總是叫她媽咪——聽到可怕的大水馬上要涌到的聲音,便跳下床,沖向小梅的房間。她抱起睡夢中的孩子,將她放進(jìn)一只鐵皮的舊洗衣盆里。
這就是梅姨所記得的一切。她接下去的一個記憶便是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那只洗衣盆里,但是離開家已經(jīng)有六英里遠(yuǎn)了。她的媽咪和爹地都不在了,永遠(yuǎn)地不見了。
不過梅姨說,他們反正還是在守望著她。在她成長的其余的時間里,她總會得到一些強烈的啟示讓她知道某件事情她應(yīng)該做還是不應(yīng)該做,告訴她該走哪條路。就是這樣的啟示,使得她不去坐進(jìn)一個男孩的汽車。就在那天晚上,那輛車子整個身子跟一棵樹纏在了一起。他們還告訴她不要相信那個怪怪的鄰居賴斯先生,果不其然,這個先生沒多久就讓警察押上了囚車。有一天,他們又告訴她,跟歐伯一塊兒過準(zhǔn)保沒錯。
梅姨一直說,她跟歐伯一塊兒過之后,她的媽咪和爹地可以安心休息了,他們終于可以飛出去參加天上的教堂野餐會了。她說她的爹地準(zhǔn)是在自己的土豆色拉碗里細(xì)細(xì)翻看,以免把上帝吃到肚子里去呢。
梅姨是我所認(rèn)得的人里最最好的一個,甚至比歐伯都要好。她那大啤酒桶似的身體里,除了愛,就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了。在歐伯和我暈乎乎地上外面去亂奔亂闖的時候,她就守在這拖車?yán)?,操心著一切,讓我們在野夠了想落地的時候能有一個舒舒服服的家可以安頓。她了解人,所以總讓他們按自己必須得走的路去走。她對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抱有信心,而她的希望也從未落空過,因為任何人都不想使她失望。有些人知道她只看他們身上最好的一面,于是便把這一面轉(zhuǎn)向她,讓她能有一個好的印象。
對于自己是個整日價只會搗鼓風(fēng)信雞的海軍傷殘老兵,歐伯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呢,也不認(rèn)為自己成了個多年來讓別人推來推去誰都不待見的小孩有什么好丟人的。我們倆都有梅姨幫我們撐著呢。而且我們自我感覺還都挺好的。
可是現(xiàn)在我們不再感到良好了。而且我還認(rèn)為歐伯快要不行了,真的要死了——如果我想不出一個辦法來修補他那顆傷心欲碎的心的話。要是歐伯真的走了,真的隨著梅姨而去了,那么,留下來的就只有我和那些風(fēng)信雞了。到那時我們會全都寂靜得跟在晚上似的,祈禱著我們能夠有翅膀,真正的翅膀,讓我們可以飛往別處去。
(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