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獲首屆山東文學(xué)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歷史文化散文《遙望西域》等六部。
1
海景周沒出事前,龐美琴在一家秦州人的調(diào)料店里當(dāng)?shù)陠T,海景周在建筑工地做木工,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甚至比兩個普通公務(wù)員的薪酬還要高。海景周的工作辛苦卻也掙得多,她也體貼他,家里的一切她都包攬了,除了盡力給予兒子海明新和城里孩子一樣的體面之外,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是節(jié)儉,一年下來,也能存下不少錢,再加之早先的積蓄,當(dāng)他們到戎州三年后,她就開始謀劃著要在西部新城那邊買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在和海景周商量買房之前,龐美琴其實早就對小城的樓市做了深入的了解,經(jīng)過詳細(xì)比對,她覺得西部新城是首選之地,雖說是開發(fā)區(qū),但距離市中心并不太遠(yuǎn),各項設(shè)施已基本到位,環(huán)境好,房價又略低,她算過不止一次,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年,他們就能自己湊齊一套九十平米左右的房子的首付。重要的是,那邊正在建市一中的分校,聽說是初高中一起的全封閉管理,而那個傳言要去當(dāng)校長的人與她的老板有些私交,她試探過老板,覺得到時候給海明新轉(zhuǎn)學(xué)希望很大,當(dāng)然,海明新成績好,如果錯過了初中,高中考進(jìn)去也挺好的。她現(xiàn)在把唯一的希望全押在兒子身上,她堅信苦盡甘來,她要給兒子創(chuàng)造最好的條件讓他一飛沖天。西部新城的弊端也顯而易見,離高鐵站和火車站都挺遠(yuǎn),若是機場搬遷了,則更遠(yuǎn),這樣對他們回老家或是以后去其他城市都不太方便,但這樣的問題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想著若是以后日子過好了,買輛車啥問題就都解決了。那段日子里,龐美琴總是夜不能寐,為美好的明天而整晚心潮澎湃,有時候興奮了,她就鉆進(jìn)海景周的被窩里一寸一寸地摸這個男人身上的每一段骨節(jié),為他的健壯而感嘆,為他身上散發(fā)的強烈的男人氣味而歡喜。要不是擔(dān)心會吵醒對面床上的兒子,她肯定會瘋狂地讓海景周和她一起分享她對他們未來的設(shè)想。
晚上睡不著,第二天她又會早早地起來,在門外做早飯,也不覺得累。院子里住著三戶人,那時候尚住著一個剛大學(xué)畢業(yè)上班的女孩,早出晚歸,半個月也見不著一次人影。另一戶是從西秦嶺來的老兩口,老頭在一個小區(qū)的門房當(dāng)值,老太太白天出門給人家?guī)Ш⒆樱砩匣貋砭烷]門不出了,三家人平日里交往不多。但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做飯,都會想想他們,自然地覺得比他們高出了一頭。她常常在心里說,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這樣想著,她就心情特別舒暢,仿佛個子也立馬高了一些。有一回,她買了幾斤羊蝎子,煮好后給他們每家分了一點,她差一點就告訴他們,她龐美琴將要離開這里了。
但她決然沒想到,最終真正留在這里的人卻是他們一家子。那個初冬的傍晚,海景周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那一天她給西部新城的一家火鍋店送調(diào)料,結(jié)束后還在附近幾個樓盤看了看,她想著回來后再和海景周商量一下,先跟親戚朋友借點錢湊首付,蹭蹭上漲的房價將他們存款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后面,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在春節(jié)前把房子買了。她接到海景周出事的消息后整個人都懵了,一時恍惚得天旋地轉(zhuǎn),她沖著身邊的行人、高樓、大樹大叫,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他海景周一個木工,常在室內(nèi)干活兒,怎么就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呢?這絕對不可能。她都忘了是怎樣開著三輪摩托從西部新城趕到出事地點的,到了才知道海景周已被送去了醫(yī)院,她奔命一樣地又趕到醫(yī)院,在手術(shù)室的門口看到海景周那些鋼管一樣的同事,她挨個問,不會是老海吧,不會是老海吧。沒人回答,他們一個個神情嚴(yán)肅,冷漠得像堅硬的鋼管。有人扶著她坐在椅子上,她說,不是老海,絕對不是的。但她還是坐下了,如坐針氈地坐著。
海景周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賠償?shù)膯栴}談了一個月,大夫說人肯定不能像以前一樣站起來了,至于能站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大夫建議還是去外面的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比較穩(wěn)妥些,至于手術(shù)能做到什么程度,大夫也毫無把握。建筑工地那邊只說是支付醫(yī)院的費用,另外再補償一些誤工費,其他的就管不了了。他們的理由很充足:海景周擅離職守,無法無天,他們只是從人道主義出發(fā)盡一點心意。
那時候,她還不是那種能豁得出去的女人,她哭哭啼啼地找工頭,找經(jīng)理,找董事長,但工頭說這種大事他就是想管也無力管啊,這點兒活下來他也賺不了幾個錢,哪兒夠給她賠償。再說了,又不是在他的工地上出的事,要找還得找粉刷的工頭。她去找粉刷的工頭。人家說壓根兒就不是他可以管的事,海景周簡直就是到他的工地上搗亂來的,不找海景周的麻煩就不錯了。她只好去找經(jīng)理,經(jīng)理說他就是個老板和工頭之間的中間人,沒錢管啊,經(jīng)理暗示她去找董事長。她前后找了三次,總算逮著了,在潤豐房地產(chǎn)公司的門口她將董事長的車攔了下來。董事長問身邊的人,死亡了沒有,那人搖了搖頭。董事長說死亡了就按規(guī)定賠償,沒有死亡就讓經(jīng)理去處理,說完鉆進(jìn)了車?yán)?。她往上撲,門口的保安將她死死地牽制住了,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尾巴,她癱坐在地,淚流滿面卻哭不出聲來。她回過頭來又去找經(jīng)理,經(jīng)理又推給工頭,工頭又讓她去找董事長,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她后來果真又去找了兩回董事長,但都被保安攔住了,再也沒見著董事長的面。調(diào)料店的老板勸她別瞎折騰,出謀劃策讓她專盯著經(jīng)理,經(jīng)理又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海景周先出院,他爭取多支付一點誤工費,然后專門找董事長協(xié)調(diào)賠償?shù)膯栴}。不知怎么的,她稀里糊涂地就答應(yīng)了,等出院了,她再去找經(jīng)理,經(jīng)理倒是比以前更加客氣,依舊斬釘截鐵地答應(yīng)她一定會處理好,讓她放心,但她不放心,前前后后又找了好多回。調(diào)料店的老板又說,人家憑什么為你的事奔前跑后呢,你得給人家好處。她只好買了煙酒送給經(jīng)理,經(jīng)理照樣接了,可事兒一拖再拖,到第二年春天她再去找,經(jīng)理早已離開了戎州。
她仍然沒有泄氣,仍然去找董事長,直到那里的樓盤封頂了,再到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戶戶搬了進(jìn)去,要找的人一個個消失了,她才對海景周說,我盡力了,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這時候,海景周已經(jīng)出人意料地能在她的幫助下坐起來了,他說,這都是命啊。
他們認(rèn)命了,一個努力地加強鍛煉,試圖讓自己重新站起來,一個再一次拼盡全力撲向了洪水一樣的生活。
她辭去了調(diào)料店的工作,在老板的介紹下去了建材市場打零工。老板也憐惜她,同意她繼續(xù)干店里的送貨員,每天騎電動三輪送一趟貨,工資和原來一樣,還不用去店里上班。她給自己憋了一口氣,她對老板說,天塌下來,我都要頂住。就這樣,她一邊干活兒,一邊帶著海景周四處輾轉(zhuǎn)尋醫(yī)就診,生活在他們走向坦途的時候開了個玩笑,他們一不小心就拐向了人生的谷底。她也曾驚慌失措,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身體像被鋼釘扎了一下的輪胎,慢慢癟了下去,但她還是對海景周說,得從谷底往上爬,不是嗎?
龐美琴翻出了之前朋友送的軸承廠的灰色工裝,將波浪卷兒的長發(fā)用皮筋扎在腦后,很快就匯進(jìn)了建材市場的男人群,那么顯眼,那么嬌弱,卻又渾身充滿了力量。
院子里的住戶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們一家子卻像戶主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扎下了營寨。她用拼命工作來讓自己筋疲力盡,又用工作來讓自己充滿元氣,如此又是一天一天,往往復(fù)復(fù)。
2
有一天,她去錦繡花園背木工板上樓,一個小個子戴眼鏡的年輕人問她能不能上沙子。她早就聽說這個小區(qū)之前有一個裝卸隊用自制的簡易吊機往樓上送沙子打死了人,嚇得所有用吊機上沙子的人都停了工,而人工上沙,那些裝卸工又要價極高,戶主們只好一個個持觀望的態(tài)度。年輕人是個小學(xué)教師,著急裝修了房子結(jié)婚,又不想去招惹那些老油條一樣的裝卸工。
龐美琴一聽教師給的價格,就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她用了七個小時將三方沙子背上了五樓,掙了五百元。后來,在教師的介紹下,她又背了八樓和二十樓。
二十樓的戶主是一家駕校的教練,他來付錢的時候,瞪著眼睛繞著龐美琴看了一圈,說,這模樣干這種粗活埋汰了。龐美琴沖他笑了笑。這話她聽得多了,也不介意。教練又說,怎么就干上這個了?龐美琴說,我娘把我生在了這個字上,就得干啊。教練一聽哈哈大笑,說,嗯,有意思,有意思。龐美琴這時候有點厭煩了,她一個出苦力的,這樣被人看著,多少有些不自在。她說,沒意思也得有意思啊。教練聽出了她話里有話,卻也不生氣,還那樣側(cè)著頭看她。龐美琴說,你要沒啥事,我還得找活兒去。教練仍然站著不動,又低頭想了想,突然說,敢不敢開車?
龐美琴一下子就撲哧笑出了聲,她覺得教練的問題就像是問她想不想快速成為百萬富翁。教練被她笑懵了,也跟著笑。教練說,不敢?她停住了笑說,你給我一百萬讓我去跳兮河,我絕對二話不說。教練說,好端端的跳哪門子的河呢,我就覺得不能虧了你這張臉。龐美琴說,這臉要是能當(dāng)飯吃,我還和你磨嘰啥呢。教練說,只要你敢,我就有辦法。
這原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龐美琴心想,開車得有駕照吧,別說沒錢學(xué)駕照,就連學(xué)駕照的時間她也沒有。她也就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梢粋€月后,教練卻打電話跟她要照片。
那天龐美琴在建材市場卸了一車龍骨,接到教練的電話后直接去了照相館,然后灰頭土臉地去鳳棲梧茶園找他。教練一個人半醉半醒地坐在靠窗的包間里。他們一幫人從中午喝到了現(xiàn)在。教練說,如果你想喝,可以繼續(xù)。龐美琴沒喝過酒,只想喝汽水,教練就點了四瓶汽水,又非要請她吃飯,她推脫不過,只好要了一碗面,教練說赤裸裸的面條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又要了兩個菜,她也確實是餓了,想著既然吃,吃多吃少都得領(lǐng)人家的情,還不如吃好。她吃著面,教練就不停地打電話,要么是他打過去處理生意上的事,要么是有人找他幫忙,要么就是晚上又有別的飯局。在接打電話的空子里,教練說,你還是運氣好啊,剛給一個家伙爭取了名額,可那狗日的進(jìn)去了,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是不?龐美琴笑著點了點頭。
但從教練的談吐中龐美琴開始有點懷疑——在她的人生經(jīng)驗中,這樣夸夸其談的人大多不靠譜,都是一口氣能把一頭牛吹倒的主兒。她真真切切地吃著,又恍恍惚惚地在心里嘲笑他,心想他們之間也許最多就是這一碗面的交情,既然他要面子,那她就送給他面子。她叫來服務(wù)員,讓再做兩份面,原樣再做兩份菜。她對他說,家里還有人餓著肚子呢。
教練掛了電話,盯著她好一會兒,說,這就對了,嗯,好看。他滿臉紅光,就連脖子也泛著紫色。她沒理他,占了人家的便宜,讓他隨便說就是了,她不在意。他又說,可惜了。他故意把“了”說成了三聲,帶了點秦腔的道白。她抬起頭看他。他唱道,柳葉眉毛杏子眼,櫻桃小口一點點。
她沖他笑笑,笑他的無趣,可教練卻以為她在迎合。就又唱開了,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jìn),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她仍然沖他笑笑,問,豆蔻花是什么花?
這一下倒把教練問住了,他翻了翻白眼,雙手抹了一把臉,說,重點不是豆蔻花,你聽這詞兒好不好?
她見過淡黃色的豆蔻花,也吃過白色的豆蔻果,以前的調(diào)料店里就有,花能做湯,做粥,果子有開胃理氣,止嘔,寬悶脹的作用。海明新長時間臥床,消化不良,她常買。
她更加確定了教練就是那種吃草倒料的貨色,背了幾句口歌兒,就到處顯能耐。她哧地笑出了聲,是輕蔑。但教練卻以為她是被他逗笑了。服務(wù)員拿來了打包的飯菜,她接過來提在手上,教練高興了,又說,手扳窗子腳蹬墻,搖得燈盞晃浪浪。他說完,哈哈大笑,連問,好不好?她說,好。然后站起來,又說,謝謝。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想著他一定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她邊走邊笑,出門來竟然笑得流下了淚。她抬頭看了看鳳棲梧三個大字,想著,往后她或許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或者連教練也不會再見了。
但她終究沒扭過這出人意料的生活,十天后的一個中午,教練打電話讓她到卓爾駕校去一趟,駕照辦下來了。早上她給一家糧行送了兩摩托車大米,時間尚早,本想著給兒子做一頓久違了的紅燒肉,接到電話她又重新梳洗了一番,將頭發(fā)扎起來,換了一身調(diào)料店的職業(yè)裝,這不是她最好的衣服,但這套深藍(lán)色的小西裝套裝能讓她特別自信起來。以前在調(diào)料店的時候,她只在上班的時候穿,但現(xiàn)在她四處打零工,一天到晚都穿的是軸承廠的朋友送的灰色工裝,與這種不分性別的寬大工裝比起來,調(diào)料店的小西裝就顯得洋氣多了,至少能讓她的身體充分說明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女性,也能讓她覺得更體面一些。
教練在駕校的彩鋼辦公室里接待了她。他說,上次唱的豆蔻開花三月三,是紅樓夢里的行酒令,你別誤會啊。她說,是那個叫云兒的丫頭。教練驚訝地說,你知道???她抿嘴笑了笑。其實她早先不知道,回去后查了才知道的,她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人輕侮了。教練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魯莽了。他又盯著她看了看,又說,嗯,好,真好。她知道他之前小看了她。他把她當(dāng)成了什么呢?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辦好了?
嗯,一切順利。
她拿著駕照翻來覆去看了好半天,問,是真的?
不可能假啊。他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向她保證,即使出了國,照樣用。
這么容易?
這世上的事,只要你敢,就沒有辦不成的。
她又笑了笑。教練意識到他把事兒說得太簡單了,就又改口,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呢,中間的過程我就不給你講了,你要知道,沒有無根的水。
她問,為什么?
教練說,果然是明人不可細(xì)提,我就知道,我沒看錯。
她被說糊涂了,又問,為什么?
教練正色道,好看唄。
那我受之有愧。她將駕照放在了桌子上。她的心揪了一揪,竟有點后悔說得如此草率。
晚了。教練加重了語氣,說,你以為是過家家呢。
她扭頭望向門外,心里一陣懊惱。院子里是一些練車的學(xué)員,陽光燦爛,學(xué)員們蔫頭耷拉地在樹陰下玩手機,每一輛車都像陷進(jìn)了沼澤,艱難而緩慢。
你以為都會像你一樣這么好的運氣?教練氣咻咻地站起來,指著外面說,你瞧瞧,這么多人,等一個上午才練一回,錢還得照樣交。我是想幫你,你倒好,一點兒不領(lǐng)情。也罷,也罷,算我踩在了狗屎上。
教練的氣勢一上來,她反而覺得自己確實做得有點過分了。原本想道歉,開口卻說,是我狼心狗肺了,好吧,犯不著發(fā)這么大的火呀。她說著就將駕照裝在了口袋里。
的確,好看不是什么理由,哪能平白無故給你辦事呢,對吧。我這出錢出力的也不能當(dāng)冤大頭,對吧。我花的錢你得給我掙回來。教練瞪著她。
唔。她點了點頭,才恍然明白了。但還是有個梗散不去:為什么他會選擇她呢?但她沒有再多問。
接下來教練就把她帶到了一輛車前,給另一個教練低頭耳語了幾句,回頭給她說,好好練,爭取兩天就能出師。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就這樣,十三天后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出租車司機,她開著教練給她的車,給教練掙了八個月的錢。盡管她每月給教練的份子錢要比別的司機交得多,但一月下來也不比她打零工的收入低。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為明天找活兒而擔(dān)心,也不用為活兒干不完、干不動而擔(dān)心,還能照顧到一家老小。她仔細(xì)算過了,如果把教練的錢掙夠了,每月的份子錢少一點,那也確實能實現(xiàn)教練所說的數(shù)倍于零工的收入這個愿景。
那輛車她一個人開,白天六點鐘起來做早飯,送兒子上學(xué)后她就出車,深夜兩點準(zhǔn)時下班,除了中午和下午做飯能歇一陣外,她每天用將近十八小時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有時候太累了,她就將車開進(jìn)僻靜的巷道瞇一會兒。起初的時候,難免磕磕碰碰,扣分罰款也是家常便飯,但教練說這點小問題完全不用擔(dān)心,只要不撞在人身上,只管放心大膽地開就好了。由于沒有后顧之憂,她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駕輕就熟的“老司機”。同行也知道她背后有“大人物”,都對她客客氣氣,有人請她幫忙,她也猶猶豫豫地給教練打電話,教練都是說到做到,她也就在幾個熟人中有了些許威望,碰到給兒子開家長會之類的事,她招呼一聲,就有人幫她開車。給海景周看病也方便了不少,有時候天氣晴好,她還能心一橫拉著兒子去郊外的天文館玩上半個下午,老家有親戚來,她就去車站接,面子也能過得去。
有一回,院子里西秦嶺的老兩口回了老家,她還借了他們的房子,將父母叫過來住了一周。她拉著他們將小城轉(zhuǎn)了個遍。老兩口第一次來戎州,老太太坐在車上看得眼花繚亂,經(jīng)過西部新城的時候,突然就哭起來了,老太太說,我還以為出事后,我娃的天塌了,我真的不敢想你在城里怎樣過日子。向來不愛說話的老頭也給老伴幫腔,是啊,這兩年,你老娘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半夜起來總是念叨你。老兩口的話讓她眼眶一熱,她說,天塌了,又讓我給頂起來了嘛。她說完就哈哈大笑,硬是把淚水給憋了回去。
他們姊妹三個,哥哥在縣城做小生意,弟弟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都在縣城買了房子。父親和母親愿意在老家待著。老兩口就她這么一個女兒,自小慣著,很多事都由著她的性子來,初中上了一年,她就跟著村里人偷跑去了江蘇的電子廠?;橐鲆彩亲约哼x擇的,她和海景周先在江蘇懷了孩子,才回家來辦喜事。哥哥因為她輟學(xué)的事一直耿耿于懷,后來在她的婚姻上也一副不管不問的態(tài)度。那時候她覺得哥哥自私,想著在她的婚事上沒沾上彩禮的甜頭,兄妹倆一直繃著,她想著總有一天,她的日子過得比哥哥好了,哥哥一定能和她盡釋前嫌。直到海景周出事了,她才想起哥哥的好來,但又低不下頭。她聽母親說過,哥哥一直在責(zé)備父親對她的管束太少,才把日子過得不像日子了。弟弟比她小六歲,她去江蘇的時候,他還擦不凈自己的鼻涕,多少年來,他一直是她心里的小屁孩,姐弟之間也極少說體己話,她甚至懷疑弟弟是否知道她現(xiàn)今的日子是什么樣子,但她也能理解,一個剛上班的人,要結(jié)婚生子買房子,一連串的壓力也夠他受的。所以,她除了一直念及父母,姊妹們之間的交情其實一直很淡。
母親聽了她的話,竟越發(fā)哭得傷心了,她說,你一個女娃兒,又怎么頂?shù)米∵@塌下來的天啊。父親連忙說,這不是好好兒的嘛,人啊,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父親原本是想勸母親,可話頭卻有點火上澆油的意思,母親就哭得更傷心了,對父親說,你個老不死的,當(dāng)初若是多操點心,也不至于變成這樣啊。父親說,已經(jīng)這樣了,就得硬著頭皮走,打不了退堂鼓。母親說,對啊,已經(jīng)這樣了,莫不如回到箭子川去,我們也能幫襯著點,總比在這兒要強點。父親說,娃喲,人啊,不走的路走三遭,不經(jīng)的事經(jīng)三回,還能比這更糟糕嗎,莫聽她的。她對母親說,對啊,媽媽,你想想,哪能比現(xiàn)在更糟糕呢,對吧,總會好起來的。母親捂著臉說,我怎么忍心看你遭這份罪嘛。她說,該遭的罪都已經(jīng)遭了,我現(xiàn)在開著車,一天忙忙碌碌,心里也覺著踏實,再說,還有兒子呢,總有個盼頭。父親說,明新懂事不?她說,嗯,懂事,懂事得很,學(xué)習(xí)也好,將來一定能考個好大學(xué)。父親說,這就對了,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了。她說,嗯,我相信。
等海景周慢慢可以生活自理的時候,海景周說這樣像個廢物一樣坐吃等死太窩囊了。兩個人就合計著給海景周在巷子口支了個補鞋的攤兒,早上她拉幾趟活兒再折回來幫他出攤,下午四五點又早早幫他收了,日子便又過得有模有樣了。盡管海景周一直要看病吃藥,錢也如沙子般往外淌,但總還能看見錢也像沙子一樣往進(jìn)流,他們拼盡全力地修補日子的破洞,生活反倒平靜了下來,除了海景周毫無規(guī)律地?zé)o理取鬧之外,日子再無波瀾。
3
八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教練打電話讓她去一趟皇城根的茶館,說得慶祝一下。她每天玩命似的工作,要不是海明新偶爾告訴她馬上就要周末了,隔幾天就又是個什么節(jié)日之類的,她壓根連時間都不知道,每天只曉得趕在兒子上學(xué)前起床,街上空空蕩蕩了再在兒子睡踏實以后進(jìn)屋,她的日子清清楚楚,又渾渾噩噩。
自從她開車以后,就再也沒見過教練,教練也不見她。教練手里有幾輛車,她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教練的車全由一個紅酒推銷員管理,她見過那個賣紅酒的,高高瘦瘦,頭發(fā)長到了肩膀以下,用皮筋扎起來,說話的聲音悶得像扣在缸底下。那次他給她換了一輛車,她問為什么,人家也不回答她,她就對這個人沒好感。她換完車打電話給教練,張口就問,一個大男人留那么長的頭發(fā)干嘛呢?教練說人家是賣高檔紅酒的,接觸的全是領(lǐng)導(dǎo)、老板和藝術(shù)家,留長頭發(fā)也好給人留下點深刻的印象啊。她問教練為什么換車,教練說,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他讓你換,換就是了。她也就不再多問,教練又說,我的車都是他管著,他說了就相當(dāng)于我說了。
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慶祝的,教練也從未給她主動打過電話,她以為是教練又喝多了,就拒絕了他,夜班才剛剛開始,她哪兒有閑心去茶館。教練說,今晚你過來,我保你晚上能從睡夢中笑醒。她說,我只能從睡夢中驚醒。教練說,勞逸結(jié)合,夜班的費用我給你報銷。掛了電話,她就收到了教練從微信上轉(zhuǎn)來的五百元。錢她沒收,但知道非去不可。
到了茶館,她才看到教練和紅酒推銷員在一起,包間是日式的榻榻米,兩人面對面坐著,桌上放著沸騰的罐罐茶,他們卻喝著白酒。她進(jìn)門后就順勢坐在靠門的位置,右邊是教練,左邊是紅酒推銷員。教練梗著紅脖子說,哪能夠呢,必須坐這兒。她指了指推銷員里側(cè)的位置。她說,我就坐會兒,還得上夜班呢。教練說,微信看看,錢過去了沒。她說,哪能收您的錢呢。教練說,必須得收。她笑著說,這是您要給,不是我要收。說著就點了收款。教練說,坐過去,坐過去。她只好脫了鞋子,本想坐在外側(cè),但推銷員卻站了起來給她讓道,她只好坐進(jìn)了里側(cè)。
教練給她倒了一杯白酒,她說我喝點兒別的?推銷員就將桌子上的紅酒拿過來,給她倒了一杯紅酒。她說,不,不,我不喝酒。教練說,今晚得喝,為你喝。教練將高腳杯塞在她的手里,然后舉杯,教練說,從明兒起,你就和別人一樣了。她以為聽錯了,瞪著眼睛問,怎么就一樣了?推銷員說,交的份子錢和別人一樣了。他的聲音像一只老銅鐘在屋子里嗡嗡響著。她驚訝地問,夠八個月了?教練說,怎么樣,得慶祝吧?她“啊——”了一聲,紅酒溢在了腿上,她捂著嘴,眼淚就流了出來。推銷員在她的后背上扶了一下。她望著教練,想美美地說上一大堆感謝的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推銷員說,既然是慶祝,不如誠懇一點,免了她三個月的份子錢吧。教練說,免就免了吧,不差錢。她看了看教練,二話不說就將一杯酒喝了下去。
她從未喝過酒,也不知道紅酒有什么勁道,只覺得酸酸的,不難喝,也不怎么好喝,以為是和飲料一樣無關(guān)緊要,于是便也沒顧忌太多。一瓶快要喝完了,才發(fā)覺頭發(fā)暈,臉紅心跳,也沒覺得有什么不舒服。她心想,這有錢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每晚喝一點,暈暈乎乎輕飄飄,一定能睡個好覺。
這個世界真是好人多啊,她一再地感慨著,一個勁兒地給教練和推銷員說著謝謝。她說,天大地大,總有我龐美琴的容身之處。她還說,這城市人如螞蟻,有錢人也不一定要將螞蟻全都踩死,總得給她們留點活路啊。她說,教練啊,你是將我這只螞蟻放在肩膀上的人。說完她又喝了一杯。
教練什么時候出去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確地感到了推銷員的手正從她的胸前摸索進(jìn)來,她將那只瘦手拿開來,他又伸過來,她又拿開,他卻用另一只手將她抱住,那只手像一只黃蜂鉆進(jìn)了她的衣服里。她使出全身的勁揮舞了一下雙臂,將推銷員掀翻在地。他像條狗一樣爬起來,又撲了過來。她站了起來,他拖住了她的腿,她邁不動步子,就在他的胸前猛踹了一腳。
她手提著兩只鞋,跑出了包間,在樓道里碰到了教練,他坐在沙發(fā)上打電話。她瞪了他一眼,赤腳出了茶館。
迎著凌亂的秋風(fēng),她哈哈大笑。她大聲說,他媽的,這世界真好啊。
回到家里,兒子還沒回家,海景周正躺在床上用手機看電視劇。她一直嘿嘿嘿地笑著,仰面倒在床上,不停地說,他媽的,這世界真好啊。
她從未以這個模樣回過家,把海景周嚇著了,怎么問她都不言語,只是罵這個世界的娘。海景周艱難地坐起來,她就把他推倒,她知道她沒醉,她只是暈,渾身輕飄飄的暈,很舒服的暈。后來,她索性爬上床,瘋了一樣將海景周脫光,再把自己也脫光,她爬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海景周非要找那個給她灌酒的人算賬。她說,算什么賬?找誰算賬?能算嗎?這一連串的問題把海景周逼到了墻角。
她又穿上了之前軸承廠的工服,去了零工市場找活兒,她什么都沒有給海景周說。但這件事就像一條鋼絲繩,緊緊地將海景周裹緊了,他動不動就舊事重提,問她,到底是誰?當(dāng)初她還以為他是出于保護她的心態(tài)才有的本能反應(yīng),可她終究無法對他詳細(xì)解釋,但她越是不說,他的反應(yīng)便越是強烈,及至后來,她出門的時候,他就冷著臉罵她,不要皮臉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她也就不當(dāng)回事了,任由他無理取鬧,可他的猜疑和憋屈卻日益加重,但她從不回應(yīng),就像她的父親說的,哪能比現(xiàn)在更糟糕呢。
她一邊干活兒,一邊在幾個出租車群里發(fā)找車的消息。熟悉她的人就在群里嚷開了,三四個群同時以她為話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起初大家還都是驚訝,有人不相信她在找車,取笑她是不是要當(dāng)車頭,有人就提到了她背后的靠山,說她太矯情,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一些不熟悉的人跟著起哄,聽說是女司機,就嚷著要照片,果然就有人將她的上崗證發(fā)到了群里,接著又有人說工裝照太死板了,發(fā)幾張生活照瞧瞧,沒想到還真有人就發(fā)出來了,第一張是她開車的側(cè)面照片,第二張是她站在車旁向遠(yuǎn)處眺望的正面照。照片一出來大家就一個勁兒地夸,有人說這樣的身段和臉蛋就該到迎賓館做門迎,開什么車啊,真是暴殄天物。很快,照片在幾個群里轉(zhuǎn)開了,大家說著說著,葷段子就起來了,話味兒一變,話題就扯到了她后面的人,雖然他們都不知道她后面的人究竟是誰,但關(guān)于她和“那個人”的事就像他們看過的電影一樣“真實地呈現(xiàn)了出來”,從情節(jié)到細(xì)節(jié),盡管邏輯混亂,場景矛盾,但大家樂此不彼,從他們的曖昧到包養(yǎng),全是深水炸彈,最后得出結(jié)論,被玩夠了,踢了。
她被這刷屏的語音聽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驚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張元生打來電話問她在哪兒,她竟囁囁嚅嚅一時說不上來。張元生說,你莫聽那些人渣哇哇叫,他們就是圖開心,尋個樂子,一個個都在那兒臆想呢。她說,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張元生說,你知道的,他們這幫人啊,就是圖個口舌之快,犯不著和他們計較。她仍然說,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
張元生比她小三歲,入行卻比她早兩年,算得上這一行的老油條了。張元生是她在這一行中遇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她心里認(rèn)為最好的朋友。自從海景周出事,她的朋友就越來越少了,之前還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慢慢都斷了聯(lián)系,當(dāng)然,她也清醒地知道,能斷了的朋友肯定不是真朋友,而真正的朋友即使平日里不常聯(lián)系,但遇到事兒卻能鼎力相助,她覺得張元生就是這樣的朋友,而教練卻不是。
她第一個月開車的時候,有一次中午拉著客人進(jìn)了勝利巷,客人走了,她卻調(diào)不過頭,一來二去就將車橫在了巷子中間,不一會兒兩邊就堵了四五個人,一個騎著三輪車?yán)垢闹心耆说攘艘粫壕蜎_她嚷起來,她一聽就渾身冒虛汗,又不敢挪車,只好坐在車?yán)锔芍薄_@時候張元生開車也進(jìn)了巷子,他過來看了看,讓她下車,他三兩下就將車頭調(diào)了過來。她真是看得心驚肉跳,有兩回車頭和車尾就緊挨著墻皮。
從勝利巷出來,她喊住他,讓他給她教教,他就帶她去了北流路,給她當(dāng)了一小時的教練。后來她凡是遇到開車方面的問題,都會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他也是不厭其煩地耐心給她指導(dǎo)。遇到刮擦等一些緊急狀況,張元生也能第一時間趕到幫她。兩個人偶爾也在一起吃頓飯,交流的話題大多都是關(guān)于車技和拉客的問題。
張元生從一所不錯的本科院校畢業(yè)后跟著女朋友去北漂,女朋友在傳媒公司上班,他進(jìn)了一家車行賣車,四年后,他們毫無意外地分手了。他在北京又堅持了一年多,最后不得不回到戎州,他的姐姐們逼著他去考公務(wù)員,他裝模作樣地考了一次,如愿落榜。他說他喜歡開車,既自由收入又高,哪犯得著看那些當(dāng)官的臉色。
她倒覺得他沒去政府單位上班真是可惜了,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覺得那才是穩(wěn)定的正經(jīng)工作。但張元生卻說,我們的工作也是正經(jīng)工作啊,你切莫小看了自己,擺在臺面上,我們也不比別人差,對吧。這一點她倒是很服氣,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體面,但張元生盡管年紀(jì)小,卻在格調(diào)上比她高了不知多少倍,同樣的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她就覺得海闊天空,受用無比。張元生從來沒談過他的婚事,她問過,但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痞子相。他說,天下的女人一抓一大把,等玩夠了,隨便挑上十個八個的,三妻四妾就全了。她罵他,等玩夠了,就成老光棍了。他說,經(jīng)濟下行,房價上漲,結(jié)婚不易,生娃更難,只有傻瓜才往婚姻的墳?zāi)估镢@呢。她知道他是對之前的女朋友耿耿于懷,但她不說透。只是張元生的話也讓她生出了無限感慨。
是張元生讓她對作為一名出租車司機有了自信,也是張元生身上的陽光之氣讓她對跌入谷底的生活有了底氣,她才能將父母親接過來讓他們看看她并沒有被生活的稻草壓倒,也才能徹底理解父親所說的“沒有比現(xiàn)在更糟了”這句話的真意。但現(xiàn)在,她剛剛點燃的對生活的熱情卻被那些人澆滅了。有一陣子,她大腦一片空白,她差點就要將手機扔進(jìn)不遠(yuǎn)處的噴泉,但她還是希望有個人和她說說話。
她終究沒忍住給張元生發(fā)了定位。
在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張元生的時候,她就將剛剛搜出來的一段話發(fā)到了那幾個群里: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jìn),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然后,她就退出了群。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發(fā)這段話,是回應(yīng)?是戲弄?還是破罐子破摔?她不知道,她只是覺得特別解氣。
張元生看了這段話,笑著問她,想明白了?她說,沒想明白。張元生說,對這些無賴,就該是這個態(tài)度,你越是羞羞答答,他們越是蹬鼻子上臉,你抹開了臉面,他們反而就覺得沒意思了。她說,走吧,去鳳棲梧喝茶,我請你。
在鳳棲梧的樓下,張元生去停車,她站在門口仰面看著頭頂?shù)恼信?,心里一陣酸楚,心想,他媽的,這世界真好啊。真是父親說的,人啊,不走的路走三遭,不經(jīng)的事經(jīng)三回,還能比這更糟糕嗎。她給自己下了決心這輩子再不走進(jìn)這個鬼地方,可現(xiàn)在她偏偏就非常想在這個地方消費一把解解恨。這樣想的時候,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才明白,自己終究還是沖著報復(fù)教練來的。
張元生走過來問,看什么呢?她說,這三個字寫得真好啊。張元生一臉驚訝,她卻挺了挺胸大大方方地走了進(jìn)去。鳳棲梧空空蕩蕩,她偏就選了上次教練坐的那個里間的座位。服務(wù)員將菜單遞過來,她才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哪是她能消費得起的地方啊,她不安地翻了一陣菜單,又將單子遞給張元生,說,你盡管點,莫管我。張元生笑著說,那我就揀貴的點了。她說,你點,你點,想點什么就點什么,一頓茶錢我還是能管得起。說完,她不自覺地看了看服務(wù)員,化了濃妝的小女孩沖著她笑,她一下子就來氣了,沖服務(wù)員吼,好笑嗎?小女孩立馬就紅了臉,說,你這個樣子怪怪的嘛。她又吼,有什么好怪的,你說,你說出個道道來。
張元生說,你莫這樣怪聲怪氣地說話,真的是好怪哦。她說,老娘生來就這副德行,怎么了?看不慣啊?張元生對小女孩使了使眼色,小女孩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張元生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也犯不著這么作賤自己,多大個事兒啊,工作不就是換來換去的嘛,多換幾個,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價值,哪能一竿子到底呢。她說,說得輕松,我若是你這樣,指不定還要比你舒坦呢。張元生說,全世界又不是你一個人過得這樣難腸,你看那些體體面面的人,誰知道他們心里藏著什么事兒呢,看似綾羅錦緞,說不上又是溝壑萬千,一個個腦袋里的弦繃得緊緊地過日子呢,哪有一個像你這樣撒氣的。
張元生這么一說,她就再也繃不住了,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緊咬著嘴唇,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張元生。張元生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
她將頭轉(zhuǎn)向了窗外。四月的街道,櫻花遍開,春天向這個世界張開熱烈的臂膀。張元生看著她,等她平靜了才說,我問你一句不該問的話,你莫怪我。她轉(zhuǎn)過臉看著張元生。張元生說,你真打算這樣和他過下去?
她頓時渾身一震,她想過生活的萬艱千難,卻從沒想過和海景周的將來。
4
一時找不到車,張元生就把他的車讓給她開,他說得倒是大義凜然,感謝她給他放了一個長假,得認(rèn)認(rèn)真真找老婆了。她知道張元生是給她找了個臺階,但又不得不下,海明新馬上就要中考了,一大堆用錢的地方等著她呢,于是就硬著頭皮接了,她再三堅持要給他份子錢。他說,有事你盡管招呼,我隨叫隨到,一定會是個好馬童。
她拉客的時候,偶爾會想到這個馬童。小時候看戲,大的戲班在武將出場的時候,馬童就會率先來一段武戲,好馬童有時候還真能把主角給淹沒了,她知道他肯定會是好馬童,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把自己比作馬童,想著想著她就會笑出聲來。
但張元生的問題太尖銳了,只要她想起來就會覺得有一把錐子已經(jīng)靠近了堅硬的皮球。夜深人靜的時候,每每想到這個問題,她都會心驚肉跳,她借著月光仔細(xì)地看海景周的臉,都會把自己罵一萬次該死。而當(dāng)海景周罵她婊子,對她鬧的時候,她又多么想逃脫他,她恨不得永遠(yuǎn)離開他。
一天中午,她正往火車站拉兩個客人,雨滴吧嗒吧嗒往擋風(fēng)玻璃上落,她給海景周打了個電話讓他早點收拾。以前也常有這種猝不及防的狀況,她多數(shù)時候都能趕回去給他幫忙,有時候街坊鄰居在她趕去之前就已經(jīng)幫著海景周回家了,也有兩次,是她央及張元生去的。但這次,海景周卻在那邊吼,你莫管我的死活,我死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嗎。她倒不在意海景周這樣說話,但她不想在客人面前和他吵架。她說,能不能讓鄰居們幫下你?海景周說,全天下的人都盼著我死呢,你盡管去快活逍遙,最好能痛痛快快給我一刀子,犯不著假模假樣。她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讓張元生過去幫你吧。他瞬時哇哇大叫起來,像哭聲又像是憤恨的咒罵,聲音炸裂,她一點兒都聽不清,她把手機扔在車上,任憑那邊歇斯底里。大風(fēng)貼著地面,石子和枯木刮擦著車身,她就像迎著災(zāi)難而去,嘴角露出微笑。副駕上的年輕小伙緊張地望著她,問,您沒事吧?她說,我老公催著我去找野男人,哪能有事呢。
返回的時候,大雨如注,城市的一切臟垢不斷地涌向兮河。她將車靠在路邊,又給海景周打電話,打了三次都無人接聽。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以往這種情況他一般不會這樣和她慪氣。車內(nèi)安靜極了,雨水漫過玻璃,將世界與她隔絕起來,她想,如果世界能永遠(yuǎn)這么安靜該多好啊,她將背靠放緩,躺下去,世界真的就慢慢安靜下去了。
大雨過后,小城又慢慢活了過來,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還是不放心海景周。
海景周像一床被大雨淋濕的破被子鋪在巷子口,補鞋機傾倒在他的一步之遙,木匣子裂開一道大口,里面的雜物逶迤而出,更遠(yuǎn)處散落著幾只樣式大小各異的鞋子,一只紅色的高跟鞋耀眼地站立在這幅“油畫”的盡頭。
海景周用巴掌拍打著地面,從他身下流過的雨水任憑他怎么用力,都無法擊出大朵的水花。他的右手像一只生銹的機械臂一樣,越來越慢。
怎么了?怎么了?她像一只倉皇的公雞大叫著踉踉蹌蹌地?fù)溥^去。她抓住他的肩膀用盡全力拉他,可他卻仍然揮舞著那只生銹的機械臂做著徒勞的抵抗。他用母雞般虛弱的聲音沖她吼,滾,滾。
她扶不起他,即使她跪著,坐著,站著,她都無法將這床被大雨澆灌透了的破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她嚎啕大哭。
有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詫異地遠(yuǎn)遠(yuǎn)繞過他們,不施以援手,她也對他們視而不見。
她還是給張元生打了電話。他騎著一輛電動車趕來。張元生要將他帶到醫(yī)院去,海景周說,那我就咬舌自盡。
海景周發(fā)了幾天的高燒,她晝夜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不說一句話,不吃一口藥,她就將他的腿和雙手綁在床上,請了大夫給他打吊針。他清醒過來就費盡心機地搞破壞,針滾了,她就自己給他再扎,再滾,再扎,有時候扎十幾次才能如愿,幾天下來,他身上能扎針的地方都被她扎遍了。他拒絕吃喝,她就如法炮制,什么白蛋白啊、氨基酸之類的營養(yǎng)液都被她用上了。兒子不在的時候,她惡狠狠地說,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死。
海景周不得不向她妥協(xié)。第八天的時候,他開口說話,做碗漿水拌湯吧,別折騰錢了。她給他喂湯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一樣邊哭邊吃。
海景周說,你怪我,罵我都行,就是別對我好,我受不了這個好。
她說,罵你,因為你是我男人,對你好,也因為你是我男人。
海景周說,我就是個廢物。
她說,你是我男人,曉得不?
啪。海景周扇了自己一耳光,說,我不該那樣罵你的。
她說,你要扇就多扇幾下子,多用點勁才有意思嘛。
海景周說,我自己扇自己,總比讓別人唾在臉上要好受些。說完,他又扇了自己幾個耳光,一下比一下狠。她也沒有攔擋。
后來,還是巷子口修理自行車的老劉告訴她海景周被人折辱了。一個燙著波浪卷兒的女人讓海景周修紅色的高跟鞋,海景周修完后,那人上腳一試說有一根線咯得腳疼,讓他返工,他重新拾掇了一下,那女人卻又說他重新走的那三條線讓她上千元的鞋子變成了地攤貨,他只好又將那線拆了,女人卻說那么大的針眼留著是要做涼粉魚兒嗎,這時候海景周正好接了她的電話,女人就和海景周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就在海景周的臉上吐了兩口痰。海景周想跳起來打她,卻自己絆倒了,反倒又被那女人踢了兩腳。大雨來了,他再也沒爬起來,也拒絕任何人幫他。
等海景周好起來,她沒提讓他繼續(xù)出攤的話,倒是海景周在屋里憋了兩天,把自己的家什收拾好,說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好干。她說,萬一再和人吵起來呢?海景周說,人家再往臉上唾,擦了便是。她被他的話說得心里一酸。她悵然地望著他瘦削的身體,想著他當(dāng)初是一個多么要強的人啊,被一個女人那樣欺負(fù)了,他不發(fā)瘋就不是海景周了,但當(dāng)他真正軟弱下來的時候,她就又心里五味雜陳。
她曉得,他不是一個狠人,但他卻又特別想扮演一個狠人的角色,他其實演不了這種戲。她討厭他那種演不了卻又非要演的潑皮相。
她倒是想過,租一間窄小一點的門店,讓海景周安安然然地工作。但巷子口的幾個門店都是大店面,別說沒有空著的,就是有,她也租不起。而遠(yuǎn)一點的地方,她又覺得照顧起來不方便。當(dāng)然,她也想過,萬一真有這樣一間小門店,海景周一定就會搬出去另住,那樣的話,就等于她把他放棄了,兒子海明新這一關(guān)就過不了。
海景周還是一如既往做他的鞋匠,用賺來的錢給海明新買球鞋、買球拍,為他的郊游和看電影給零花錢。她開著張元生的車,早出晚歸,努力賺錢為海景周治病。
日子就像兮河的濁水,不動聲色地從她的指縫間流過,她用十二分的力氣盡力讓那黃濁之色在蒙蔽雙眼的時候變得澄清一分。她說,哪能比這更糟呢。
兩個月后,張元生又找了一輛車,他沒有和她互換。他說,你做我的馬童吧。她聽說張元生的車是教練的,但她沒有細(xì)問。她按時給他交份子錢。
5
海明新上高二的第一學(xué)期,海景周的病嚴(yán)重了一次,她逼著他去市醫(yī)院住院治療,做康復(fù)訓(xùn)練,但大夫建議得盡快手術(shù)。這次,她下了決心,想著東拼西湊一定要把海景周給治好了,即使像大夫說的手術(shù)后不能干重活兒,但她想著只要可以扔了拐杖,棄了輪椅,能堂堂正正地站直了就可以。
白天,她將海景周托付給同房的病友家屬,自己火急火燎地上街拉客,她給海明新也做了交代,得想辦法自己填飽肚子,當(dāng)然,該準(zhǔn)備的菜和面條她都會抽空準(zhǔn)備好。晚上,她就在醫(yī)院里守著海景周,按照大夫要求的給他按摩、擦洗、鹽敷、電療一樣都不錯過。睡覺的時候就和海景周打個顛倒擠在一張床上,為了不影響海景周,她就盡量往邊上睡,有一次還從床上掉下來,她以為她的屁股被摔成了兩瓣,但她還是緊咬著嘴唇?jīng)]叫出來,在地上躺了老半天掙扎著起來,爬在床頭睡到了天亮。
市醫(yī)院的大夫說,這種手術(shù)風(fēng)險太大,搞不好就會直接癱瘓,建議她去西安、蘭州,最好是北京的大醫(yī)院做。她是鐵了心要給他做手術(shù),于是就天天上網(wǎng)查,將手機號碼在幾個平臺上撒了個遍,又托了同學(xué)、工友和親戚去打聽,但說來說去卻沒一個人能給她一個具體的意見,網(wǎng)上那些所謂的專家們一個個都說他們的醫(yī)院是全天下一流的,反而讓她聽著發(fā)怵。她征求海景周的意見,海景周就瞪著死魚的眼讓她滾遠(yuǎn)點。
張元生那幾天車出了點毛病,一個人去了一趟敦煌,他在月牙泉和鳴沙山拍了許多照片發(fā)了朋友圈,她看到了卻沒有點贊,也沒打電話問他,只是覺得心里焦躁不安。張元生也沒有給她打電話,連微信也沒發(fā)。好幾次,她都點開對話框,寫出一段話,又快速刪了,她有點生氣,卻又覺得毫無理由。她拿不定主意。
其實她心里明白,這種手術(shù)市醫(yī)院做是可以做,也有成功的案例,而且與外面的大醫(yī)院比較起來,費用是最低的。但風(fēng)險也可以預(yù)見,肯定沒有外面大醫(yī)院的成功率高。而去外面做手術(shù),錢是個大問題,再者海明新一個人在家她也不放心。她希望張元生能給她一個中肯的意見,重要的是,她知道,只要張元生說出了合理的方案,他就會有一個更為合理的安排辦法。
就這樣拖了二十天。好在康復(fù)訓(xùn)練有點效果,海景周又可以撐著拐杖站起來了,盡管走不了幾步路,但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
那天下午,她在高鐵站接了一個單,從蘭州下來的一對中年夫妻要回譚家坪的老家里辦點事,說要將她的車包一天。她問什么時候可以回來,男人猶猶豫豫地看著女人說,最遲晚上七八點。女人說,那可說不準(zhǔn),若是鬧僵了,明兒早上也不一定回得來。男人給的價倒是很足,但她細(xì)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她要走,男人說,萬一我們回不來,你可以自己回來,錢一分不少。
她開出租車也常去市區(qū)周邊的地方,但譚家坪的方向卻是頭一次去。出市區(qū)向西,再上山進(jìn)入西秦嶺,到了山頂?shù)那貛X鎮(zhèn)又俯沖進(jìn)深溝,再向北走兩三里村路才能到。路有點遠(yuǎn),但一路到秦嶺鎮(zhèn)卻都是剛修過的柏油大道,從鎮(zhèn)上往深溝里走才變成窄小的水泥路,卻也能容兩輛車勉強擦身而過,只有那一截村路是單行道。
一路上那夫妻二人一直在爭論,相互埋怨。她也聽明白了,這兩人在城里做鞋子生意,貌似做出了點名堂,他們的大哥將兒子托付他們當(dāng)學(xué)徒,結(jié)果那混小子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他們一個小倉庫里的鞋子全偷賣光了,等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家伙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男人急的是不知道如何向哥哥嫂嫂交代,他擔(dān)心侄子拿了錢走了邪路,但女人卻不依不饒,堅持要回老家找哥哥嫂嫂們賠償,他們爭了一路也沒爭出個結(jié)果。
山里樹多人少,好多地也都荒著,高大的槐樹將村子密密匝匝地籠罩起來,她沿一條水泥路往山上走,在半路遇到一個挖芍藥的老頭,她問這村子有沒有百人,老頭說你可別小瞧了我們這兒,整個西秦嶺,就數(shù)我們的村子大,兩千多人呢。她驚訝地問道,人呢?老頭就向東一指,說,看到了沒,從那個半山腰繞過去,那一個大漩渦里是老莊,七八成的人都住在那兒。漩渦的下面有一塊平地,是搬遷的新莊。還有,老頭又往高處指了指,說,再往上還有兩個小自然村。老頭又隨手指了幾下,說,你看,那兒,那兒都住的人。她認(rèn)真地看了看,果然,在茂密的林木里房脊若隱若現(xiàn)。她問,這村里有幾輛車載客?老頭說,就一輛。怎么就一輛呢?老頭說,以前倒是多,但鎮(zhèn)上通了公交,人們覺著公交便宜又準(zhǔn)時,搶著新鮮攆公交,跑車的人就都去了城里尋出路。但公交只到鎮(zhèn)上,我們出行就不方便了。她算了算,如果每天從譚家坪往市上跑兩趟,這來來回回比出租車好得多。
她一個人在山上轉(zhuǎn)著,看著,整個人放松了不少,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下來。她往山下走的時候,海明新的班主任打來電話說海明新和人打架了。她一聽頭就嗡地一下大了。她問怎么回事,老師只說事兒急,你盡快來一趟學(xué)校。
她毫不猶豫地給張元生打電話,第一次無人接聽,她就連著打,第三次終于通了。電話那端鬧哄哄的,她聽出來他們在喝酒。她說,你在哪兒?張元生說,剛回戎州,她打斷了他的話,說海明新和人打架了。
她聯(lián)系了那個租車的男人,希望他能付單趟的錢,結(jié)果他的妻子搶過電話和她吼,我們是包車,包車你不懂嗎?你把我們撂在這兒,我們怎么辦?她說,我有急事,得趕回去。那女人說,你的事兒急,我們就不急了,我比你還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她說,你得講理啊。那女人說,老娘就正在和你講理呢,你一個破開車的,能不能有點兒職業(yè)道德呀。她一聽就來氣了,提高聲音問,開車的怎么了?開車的就比人賤嗎?也怪她說話拉碴子,一句話把自己繞進(jìn)去了。那女人將聲音抬得比她還大,開車的就得有個開車的樣兒,總不能吃屎的把拉屎的唬住吧?她說,你嘴巴放干凈點兒。那邊道,人就得掂量自己的斤兩,吃屎的就是吃屎的,聲音再大也是個吃屎的。
她沒來由地眼淚就撲簌簌下來了。開車這幾年,她大大小小和客人也爭吵過不少,卻從沒有人將她這樣罵過,這種粗鄙的洪流讓她猝不及防,她壓根兒沒有回?fù)舻哪芰?。讓她難過的是,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自尊就這樣讓人輕易擊得一敗涂地。
她兀自哭了一陣,自己安慰自己不能和這種爛貨一般計較,但這個梗卻卡在心里久久散不去。她一邊往回走一邊后悔著,要不是有急事,就撕爛那個婊子的嘴。這時候她才對海景周被人在臉上吐痰的事感同身受,她難過極了,過的這是什么日子呀,像人的欺負(fù),不像人的也來欺負(fù)。他媽的,再遇上,老娘就撕爛她的嘴。她惡狠狠地大聲罵了幾遍,沒覺得有多痛快,倒做賊心虛地往后座上看了看。
從秦嶺下來,張元生打電話說已經(jīng)到學(xué)校了,讓她別急??伤趺茨懿患蹦?,一路超車,被她甩后的司機打著喇叭在后面大罵。這些年,唯一讓她欣慰的就是海明新,這娃兒學(xué)習(xí)好,又內(nèi)向本分,她除了應(yīng)對他的生活再沒操過別的閑心,這突然一打架,她就有點兒想不通,她不知道海明新到底壞到了什么程度。
她趕到校門口,給張元生打電話,張元生說你在門口等吧,我們馬上出來。
張元生在前,海明新耷拉著腦袋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她立馬沖過去,對海明新說,你個狗日的,造反啊。海明新白了她一眼,側(cè)過身子繼續(xù)往前走,她跨了兩步拽住他問,還有理了?他掙開她的手,跑了起來。張元生馬上追上去,兩人繞過三棵樹,張元生抓住了海明新。她說,讓他跑,跑了就再也別回來。張元生說,和孩子好好說話,也不怪他。她說,那就是要怪我了?張元生說,生我的氣呢。她說,狗日的好賴不分了。
海明新說,他給我們老師說他是我爸。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張大嘴看著張元生。張元生聳了聳肩,有點尷尬地笑笑說,特事特辦嘛。海明新氣呼呼地瞪著張元生,一字一頓地說,再這樣亂講,我就撕爛你的嘴。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張元生臉上的笑僵住了。她本想呵斥海明新,但又覺得有點不對頭,只好轉(zhuǎn)了話題問,為什么打架?海明新說,那狗日的該打。張元生說,還真不怪他,一個女同學(xué)向他示愛,送禮物,結(jié)果有個男同學(xué)又喜歡那女生,吃醋了,就警告小海,不知道怎么著就動手了,小海在人家臉上砸了兩拳,你還別說,挺有男子漢氣勢的。她說,你別慣著他,不管怎樣,打架就不對。張元生說,男人嘛,不打架也挺沒勁的。她說,打架就是錢的事兒,能打得起?張元生說,有我呢,怕啥。
海明新說,你倆聊得挺得勁兒啊,那就去聊好了。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她叫了兩聲,卻邁不開腿追。張元生說,沒事,讓他一個人冷靜會兒,是個好孩子。
張元生是打車趕過來的,一身酒氣,她要送他過去,他卻說,不去了,找個地方我們聊聊。兩個人去了兮河邊上的游艇。天已轉(zhuǎn)涼,游艇上冷冷清清。張元生要了一壺苦蕎,兩碟瓜子。兩個人都沒說話,各自張目看了一會兒遠(yuǎn)景。
她說,對不起。沒想到那小子那樣說你。
張元生說,是我冒失了。不過,你知道被小海揍的那家伙說什么了嗎?他說小海他爸是個癱子。我就對那小子說,看好了,我就是他爸。結(jié)果他那班主任也是榆木疙瘩,一臉驚訝地懷疑我,說小海確實說過他爸生病了來不了學(xué)校。我就說,她媽離婚了,現(xiàn)在我就是他爸。
她說,那混小子那樣說,小??隙ú辉敢?。但你這樣說,小海也不愿意啊。她悵然嘆了一口氣,又說,難為你了。張元生說,我沒事,但小??隙ú桓吲d。她說,也是我的不是,不應(yīng)該什么事都把你攪進(jìn)來。張元生說,我媽死了,就前幾天。沒人管我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張元生的父親在六十五歲的高齡上突然提出要和老伴離婚,老頭兒對著全世界高聲喊道,他找到了此生的真愛。老頭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從部隊上下來后在市工商聯(lián)做了將近十年的副職,退休后每天穿著軍裝騎一輛電動三輪車游街,車頭上掛一只小喇叭,所到之處,人們總能聽到循環(huán)播放的嘹亮軍歌,老張頭從而成為盛行一時的戎州一景。在整天的游街中,有一個在孔將軍府門前收停車費的年近五十的半老徐娘積極應(yīng)和著他,老張頭每次經(jīng)過,她都會在馬路牙子上為他揮舞小紅旗,向他伸大拇指,老張頭心里就有了熱浪,想著自己早早就下了崗的工人老伴心里挺不是滋味,她對他的豪壯言行視若無睹,不但不配合,還常常冷言相向,每每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他就覺得這小徐真是不錯,能為他搖旗吶喊,能為他端茶送水,有機會還帶了午飯眼巴巴地等他呢,小徐才是理解他,懂他的人。于是,他便將老伴趕出了家,將小徐和她的五個兒子迎進(jìn)了他的房子,他說,房子是他買的,錢也是他賺的,一切都是他的。那時候張元生正在上大學(xué),寒假回來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變,母親在他三個姐姐的幫助下,買了西關(guān)一處舊房子容身,張元生和父親徹底決裂。張元生的大學(xué)也是在姐姐們的資助下才得以讀完,本想著遠(yuǎn)走高飛,卻又因愛情失敗而不得不回到戎州。
張元生的母親對兒子的婚事看得極重,說自己的婚姻遇到了渣滓而失敗了,兒子再不能重蹈她的覆轍,她對張元生的要求是,帶一個體體面面、干干凈凈的女人回家。
現(xiàn)在張元生拋出這個問題,和他上次問她的那個敏感話題幾乎如出一轍。她明白張元生的意思,她對他也不僅僅是感激,那種復(fù)雜的情緒她一想起來就會臉紅心跳,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她沒有將海景周做手術(shù)的事告訴他。
從游艇出來,天已黑透,她徑直去了醫(yī)院,結(jié)果海景周的床位上已經(jīng)換了別人。同房的病友說被兒子接回家了。
她趕回家,海明新在院子的灶頭上做飯,海景周在門口的藤椅上躺著,父子兩人正說著話,海景周哈哈大笑。她推開院門,海景周的笑聲就戛然而止了,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清冷清冷的。
她說,要做手術(shù)了,怎么就回來了。海景周說,做個鬼手術(shù),我還不想這輩子真成了癱子。海明新說,我的主意,你想罵就罵吧。
她站在院子里,憋著的一口氣終于還是被憋了回去,另外兩家的人還沒回來,她站在黑暗處,覺得自己就像是走錯了地方的陌生人,只覺得哪兒不對頭,但又說不上來,心里一陣酸,眼淚要涌出來,卻又被她憋了回去。
6
那個和她吵過架的蘭州女人第三天就把她舉報了,此后每天舉報一次,揚言不給個說法誓不罷休。公司受理這個案件的副總和張元生相熟,起初一聽對方是蘭州人也就含含糊糊地搪塞,后來那女的說再這樣下去就要告到運管局去,非弄個魚死網(wǎng)破不可,副總只好約談了車主張元生,讓他滅火。張元生給那女人打電話賠了諸多不是,但人家不依不饒,張元生說可以賠錢,把他們的損失補回來,但那女人說,我們要的不是錢,而是理。
張元生把這個事告訴她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像個怨婦一樣劈頭罵他,憑什么?我受了委屈,你倒向著人家逼我道歉,倒不如自己扇自己幾個耳光讓她看。
掛了電話,她卻有些后悔,她不知道為何就把氣撒在了張元生身上,但她又不想再向張元生道歉,她抱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tài)度,想著遲早要把車還給張元生了,再這樣下去,指不定還要出什么幺蛾子。
而她的內(nèi)心里,偏偏又不想就這樣和張元生鬧僵。
好幾次,她想和海明新好好談?wù)劊@孩子卻梗著脖子不理她。重要的是,她也沒想明白到底要和他談什么。海景周歇了十來天,就又坐著輪椅去巷子口補鞋了,也和她不多說話。她惱怒而委屈,卻又無人可說。
一到晚上,她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兒子住校后她就睡到了兒子的床上,只有周末才和海景周擠在一起。自從他們分開睡,海景周的瞌睡倒是晚晚保質(zhì)保量,幾乎每晚她回來,他都早已鼾聲震天了,有時候她故意弄出大響動,他也只能消停片刻,不一會兒又我行我素地繼續(xù)雷動。
有一天晚上,她盯著海景周看了半天,又思量了一陣兒子對她的態(tài)度,心里又是一酸,便又想起那個行酒令,就發(fā)了個朋友圈: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jìn),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她覺得她就是那個往里鉆的蟲兒,他們老子兒子偏又油鹽不進(jìn),她又能怎么辦呢?她找了幾張圖片都覺得不應(yīng)景,于是只好發(fā)了這個段子。
她的朋友圈除了幾個親戚和同學(xué),其余要么就是以前的同事,要么就是現(xiàn)在的車友,也有些是熟客,但更大的一部分都是平日里加的莫名其妙的人,她大多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她懶得刪,當(dāng)然,她也很少發(fā)朋友圈,彼此都如僵尸一般互不關(guān)聯(lián)。
她的這條朋友圈如她預(yù)料的那樣并沒幾個人點贊,倒是有三個半生不熟的人給她發(fā)私信表情包,她看完就刪了。
她決定要睡的時候,張元生問她,有事?她等了好一會兒回復(fù)道,睡不著。他再問,怎么了?她沒有回他。
第二天下午,她拉了一個客到西關(guān)古城放下,便繞著古城跑了一圈,古城尚未完全建好,街上沒幾個游人,她就將車開到雕塑群的空地上,坐在車上看旁邊小廣場上一群中年婦女排練旋鼓舞。這種剛勁的舞蹈被一群肥胖的大媽跳出了木偶戲的感覺,她看著他們?nèi)滩蛔∫恢鄙敌Α?/p>
她們跳了一個回合,那個領(lǐng)舞的年輕女人走了過來,彎腰問她,很好笑?她的笑一時沒有完全收住,又看著眼前的女人將旋鼓挎在屁股上,彎腰的時候,半個乳房全暴露在她眼底,乳房倒是飽滿,卻黑得像個鉛球,她突然想起之前查行酒令的時候,看到的薛蟠說的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不就是繡房竄出個大馬猴嘛。她忍不住笑出了聲。那女人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說,有這么好笑?她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但還是忍不住笑。女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說你下來笑。她覺得這一下肯定闖禍了,要是這些大馬猴一擁而上,就麻煩大了。她慌忙啟動車子,但女人死死拽著她,說,你下來,下來。
這時候又來了一輛出租車,下來的人卻是張元生。張元生沖她們這邊說,姐,東西帶來了。那女人回頭看了看,沒理張元生,還對她說,你下來,下來。她心里有了底,就下了車。張元生過來問她,你怎么在這兒?張元生的姐姐驚訝地說,你們認(rèn)識?張元生點了點頭。她回過頭仔細(xì)端詳了她一陣,恍然大悟,哦,對了,你是那個,那個……半夜發(fā)肉兒小心肝的那個?
張元生說,我姐有你的微信。
張元生姐姐說,你把東西放下走吧,我有話和她說。
在她們走向涼亭之前,張元生的姐姐說你們的事兒我全知道,我早就把你們監(jiān)視起來了。別說我媽活著的時候不同意,就是她死了,我們也不同意。她說著跨了一大步坐在涼亭的圍欄上。她沒有坐,站在兩步之遙處看著她。張元生的姐姐說,你過來,過來,站在這兒。她指了指她眼前的一塊青磚。她回頭看了看那群大媽們,她們又裝扮上陣,排好了隊,音樂響起,她們又像一群大馬猴一樣蹦蹦跳跳起來。
她走過去,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塊青磚上面。
張元生的姐姐仰面說,我若是沒見你,我不同意,我現(xiàn)在見了,就更不同意了。她的臉上擦著厚厚的粉,嘴唇畫出了一個小小的櫻桃形。臉面倒是好看,就是皮膚太黑了,她又看了看她的胸,說,你擦的粉太多了。
張元生的姐姐用手背揩了一下右臉,說,你沒用粉?
她說,我們整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擦了也浪費。
張元生的姐姐說,那倒是,你看元生,整天邋邋遢遢,一點兒都曉不得收拾。
她說,我倒看著挺好的。
張元生的姐姐說,他就是被你帶壞了,你說,你一個有夫之婦,兒子都那么大了,勾引他干嘛呢?要不然,他早結(jié)婚了。
她說,你們這個舞啥時候演出???
張元生的姐姐說,快了,這不正加緊練呢嘛,都是些老胳膊老腿,腰來腿不來的,太費勁。
她說,你是這里面最好看的。
張元生的姐姐哈哈大笑,說,和她們比什么,要比也是和你比。你還別說,我弟的眼光還挺好。
她說,我也勸呢,讓趕緊找個,他偏不聽。
張元生的姐姐說,我不管你什么目的,但你們的事想都別想。什么鳩占鵲巢的伎倆再別演了。
她長嘆一口氣說,您真的不用擔(dān)心。
坐在車上,她才越想越氣,想著肯定是張元生說給她姐姐的,她像是被人唾在臉上一樣,倒成了趁人之危的嫁漢。當(dāng)下,她就給張元生發(fā)了一條信息:我不開了你怎么鉆?然后將他刪除了。張元生打電話她也沒接。
這天下午她沒回去做晚飯。兒子在學(xué)校吃,她給海景周打電話讓自己對付一口。她開著車一刻不停地在城里轉(zhuǎn)圈,拉客的時間少,空趟的時間多,但她就像是和自己較勁一樣,一直跑,一直跑,仿佛萬一停下來,她就會永遠(yuǎn)失去重新跑起來的機會。
凌晨兩點,她拉了從酒吧出來喝得半醉的一對情侶,行到中途,遇一中年男人打車,她沒猶豫就捎帶上了,拼車對出租車司機來說,早已約定俗成。但這種隱秘的行規(guī)并未被出租車公司承認(rèn),公司對這種事情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有客人投訴,他們就只管開罰單,高層向來只對客人負(fù)責(zé),只要有投訴,就罰款,從不姑息也不容申訴。那對年輕的情侶對她中途拉客很是不滿,等那中年男人一上車,就出言相對,男人回?fù)袅藥拙?,被她勸解才得以消停,等那中年男人一下車,女孩就嚷嚷著要給他們免費,她起初認(rèn)為他們是在開玩笑,可當(dāng)把他們拉到了酒店門前,男孩卻拒絕付賬,她有些惱了,就和他們爭辯,沒想到女孩就打了投訴電話,她一下子就覺得完了,這一個電話過去,兩天就白干了,她火冒三丈,破罐子破摔,潑婦一般用盡全力和那男孩吵架。要不是酒店的保安出來阻攔,她幾乎是要和他們拼命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副總讓她過去一趟,去了后,酒糟鼻的副總就把兩張打印著舉報記錄的紙扔在她面前,副總說,你惹誰不好,偏要惹領(lǐng)導(dǎo)家的小姐,上面把電話打到了頭兒那里,指示要嚴(yán)肅處理,現(xiàn)在有十個張元生也沒用了。副總還告訴她,上次的舉報張元生最后花了一千塊才平息了下去。
他們收了她的上崗證,她失業(yè)了。
出門后,陽光白花花地攆著她,她坐在馬路牙子上望著太陽的光圈,想起父親說的,沒有比現(xiàn)在更糟糕的了。
安戎大道進(jìn)行了四年的管網(wǎng)改造仍然沒有完工的跡象,她在這條糟糕透頂?shù)穆飞吓芰藥装俦椋瑥臎]有一次能順利通過,她熟悉這條街的每一處坑洼,但她一點兒也不熟悉自己,她發(fā)現(xiàn)她正變成了一個連她自己都厭棄的女人。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眼角流了下來,她不知道是不是淚——她專心致志地聽著鉆機吧嗒嗒的響聲和如洪水般涌動的車流。她問自己,還能再糟糕一些嗎?
龐美琴對著太陽笑了笑,大聲說,我不知道。
張元生打了好幾個電話,她最終接了,不待張元生說話,她先說,我們兩不相干了。說完這句話,龐美琴反而輕松了,再也沒有上次的那種慌亂了。
7
龐美琴順著坑洼不平的安戎大道慢慢往回走,兩條腿軟得幾乎撐不住她的身子了。她邊走邊回憶自己留在這個城市的痕跡,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在這里堅持了五年,她原以為她已經(jīng)在這里生根發(fā)芽了,卻沒想到她越是努力,就越有一種即將溺水的危險,那些她自以為了如指掌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卻陌生得像是初見。她再一次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哪能比現(xiàn)在更加糟糕呢。是的,這幾年她就是每每用這句話給自己鼓勁,才一天一天熬過來了,可現(xiàn)在又怎么樣呢,不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嗎。這日子他媽的就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呀,縱使她有七十二變,也一樣會被這只無形的大手拍回原形,能逃到哪兒去呢。到底是自己錯了,還是父親的話錯了?她有點想不明白了。
走到盤旋路的時候,龐美琴心里堵得慌,就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結(jié)果父親說他在醫(yī)院里,母親出門扔垃圾,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鎖骨骨折了。龐美琴一聽就像吃了一記悶棍,猛然發(fā)現(xiàn)她除了海景周父子這個家外,還有父親母親這個家,而在海景周出事后,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兩個老人需要照顧。這些年,除了上次接他們老兩口來城里住過幾天外,她從沒回過箭子川道,要不是兩個老人隔十天半月打電話問候她,她或許永遠(yuǎn)都不會給他們打電話。要不是周圍站了很多人,她立馬就給自己兩個耳光。
龐美琴噙著淚半天沒說話,父親又說,不礙事,不礙事,明天做完手術(shù),就又活蹦亂跳了。這邊有你哥你嫂子看著,你莫擔(dān)心,照顧好自己我們就省心了。龐美琴說,爸,對不起。說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父親說,你這個娃兒喲,哭什么呀,這點兒小事也值得哭?我一直給你講,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了,是不?她不作聲,只是哭。父親說,娃兒喲,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有事兒就給我講,莫自己擔(dān)著。龐美琴說,沒事兒,今天掙錢多,高興。父親說,你這個刺兒頭,嚇?biāo)览献恿?。怎么樣,車跑得還順?龐美琴說,順,越來越順了。
掛了電話,龐美琴將頭埋進(jìn)兩腿間,哭得更厲害了。人行道上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像只烏龜一樣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哭夠了,她才站起來,她發(fā)現(xiàn)她的身后不光是孤零零的自己,還有父親母親,在他們眼里,她永遠(yuǎn)是他們的刺兒頭。而現(xiàn)在海明新是她的刺兒頭,她想起今天正好是周五,于是便步行到一中門口接海明新。自從他上了初中,她還是頭一回專意去接他。
海明新一個人蔫頭耷腦地出來,一見到她馬上就有些不悅,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冷聲問她,你來干什么?龐美琴說,帶你去吃大餐。海明新斜眼打量了她一陣,說,是向我道歉?龐美琴愣住了,問,道什么歉???海明新說,你心知肚明。龐美琴說,你要相信媽媽,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也是媽媽唯一的希望,媽媽不會讓你失望,你也不能讓媽媽失望,你曉得吧。海明新說,還有什么希望,這日子都能把人壓垮了,我都不覺得有希望了,你還希望什么呀。龐美琴被兒子的話嚇著了,她沒想到他會這么激烈,她穩(wěn)了穩(wěn)情緒才說,日子怎能把人壓垮呢,壓垮人的其實都是人自己,只要我們努力,再難的關(guān)口都能跨過去,你曉不得嗎?海明新說,說這些話還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我和同學(xué)去天文館,你莫管我。說完便扭身走了,留下龐美琴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從自由大道拐進(jìn)街亭路的時候,理發(fā)店的小何迎面向龐美琴打招呼。小何說,龐姐,你看你的頭發(fā)就像一堆亂草,該拾掇拾掇了。龐美琴想著母親明天做手術(shù),無論如何她都得回去一趟,這頭發(fā)也得像個樣子。
坐在理發(fā)店的鏡子前,龐美琴才發(fā)現(xiàn)這哪是教練所說的好看啊,又哪是張元生的姐姐所說的好眼光啊,眼前這個一身藍(lán)色工作服的、頭發(fā)蓬亂、皮膚干枯、右側(cè)的顴骨處蛻著皮、嘴唇白慘慘的失了血色又失了業(yè)的干瘦女人哪是她心目中的龐美琴啊,她想著自己若是這副模樣回去,還有什么臉見人。小何說,龐姐,你這也太虧自己了。龐美琴說,那今天就不虧了,好好拾掇拾掇。
剪頭發(fā)的時候,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張元生一個勁兒地申請好友,她心想張元生也是瞎了眼呀,她都為他覺得不值??刹恢趺戳?,手機每響一次,她的心就咯噔跳一下,后來實在跳得心慌,她便關(guān)機了。
剪完了頭發(fā),她讓小何給她推薦幾款護膚品,小何便一股腦兒地給她拿了一大堆,一邊介紹,一邊在她的臉上抹,一會兒的工夫,她便又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龐美琴。龐美琴心想,這才是“龐大的龐,美麗的美,鋼琴的琴。”小何說,眉筆和口紅一定得有,真正畫起來,你這張臉連我都喜歡。龐美琴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拿了,她想著要美美麗麗地回到老家去。
穿過街亭路,右拐就到了葵花巷,海景周像享受日光浴的游客一樣躺在那張竹椅上,龐美琴走過來,他竟然沒認(rèn)出來,直到龐美琴幫他收拾攤子的時候,他才驚訝地將眼睛瞪成了牛眼,他慢慢坐起來,問道,車呢?龐美琴說,沒了。海景周又問,搞得像個妖精,去禍害人?她沒理他,兀自將他的東西全部收拾好,就推著推車往回走,海景周坐在輪椅上,大喊,你得說明白了。她頭也沒回。
回到家里,龐美琴又坐到鏡子前看自己,她想起張元生問她的問題——她問了一遍自己,真要這樣和他過下去嗎?她慘然一笑,她一直回避著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其實一直像一把利劍一樣懸在她的頭頂,她真希望這把劍能猛然扎在她的頭上,讓她明白地做出判斷。
海景周坐在門口不停地罵著,一句比一句臟,一句比一句狠毒。她想起兒子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大吵,兒子突然扇了他兩個耳光,然后離家出走,他嚎啕大哭,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像麥芒刺進(jìn)她的心肺,他跪在她腳下,扯著她的雙腿,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難受。難受,你知道嗎?后來每次在這種光景下,她都能清晰地記得他當(dāng)時的眼神,那么無助,那么無奈,那么痛苦而又飽含著歉疚?,F(xiàn)在,她又想到了他的那個眼神,但那個眼神就像一張定型的照片,沒有波光粼粼,沒有溫潤濕熱。
龐美琴拿出了出嫁時母親給她的一對銀耳環(huán),兩只小魚兒已然灰撲撲失去了光澤,她取了一塊干凈的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擦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們重新煥發(fā)出了銀光她才將它們戴上。她晃了晃頭,心想母親看見了一定會滿心歡喜。
她拿出眉筆和口紅,一下一下描起來。多少年沒化妝了,她兀自埋怨自己太笨。拉客時,她經(jīng)常見女人們在車上補妝,她覺得這兩樣應(yīng)該是最簡單的,沒想到這玩意兒比扛麻袋更難。眉毛被她畫得不是太粗就是太細(xì),不是太平就是太彎,她擦了畫,畫了擦,好不容易覺得滿意了,再涂了口紅,卻發(fā)現(xiàn)眉毛又極不相稱,等重新畫了眉毛,口紅又很別扭,為了增補眉毛和口紅效果的不足,她就往臉上擦粉,如此三番,臉就顯得十分詭異,她簡直把自己弄成了戲臺上的丑角。
海景周終于罵夠了,他用一只拐杖在地上猛敲三下,又用另一只拐杖在門上猛敲三下,才用頭將門擠開,他用多年不變的習(xí)慣將整個腦袋伸進(jìn)來——這一點他把握得恰到好處,就像有人從門外遞進(jìn)來一個灰色的番瓜,燈光照在他光禿禿的頭上,又反射到她的臉上,她的臉便顯得慘白慘白的。等他整個人挪到房間里,他才仰頭看她,他冷笑了一聲,臉上堆滿了褶子。
海景周問,作死啊。她沒理他,徑直往外走。他用拐杖攔住她,再問,又是哪個雜種?她從拐杖上跨過去,沖他笑了笑。她懶得理他。
是她的笑激怒了他。他咆哮著撲過來,但這個可憐的不稱職的鞋匠高估了他的能力,那貌似縱身一躍卻又綿軟無力的一撲嚇壞了她,她慌忙將他接住,兩個人都倒在地上,她的頭碰上了凳子,凳子倒地的聲音清脆地掩蓋了她的叫聲。她摸了一把頭,出血了。他卻掐住了她的脖子,像一頭憤怒的公牛,或許再用一點力,他的蛤蟆眼珠隨時都有爆出的危險。她仍然笑著,她也不知道她為何還能笑出來,要是放在以往,她就會罵他幾句,給他解釋一下,但今天她就是想笑,她不想罵他,也不想解釋。
他的手其實是軟弱的,他沒力量傷害她,他揮舞的拳頭就像是一團棉花,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她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當(dāng)然,她這也是自欺欺人,她用一個被逼到嘴邊的窘迫問題分散了落在她身上拳頭的力量。真要這樣和他過下去嗎?她冷冷地看著她,一遍一遍地想著這個問題。她還想到了張元生,她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
……龐美琴猛然將他推開,像個難民一樣跑了出去,她要吸一口門外清新的空氣。她聽見海景周像個無恥的混蛋一樣罵著,婊子,你回來……她快速地跑去,直到聽不見他的聲音才放慢了腳步。她問自己,還能比現(xiàn)在更糟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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