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浩(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
西周銅器柞伯鼎,2005年由中國國家博物館征集入藏。因其銘文提及周公、虢仲、柞伯、蔡侯等重要人物,內容涉及西周晚期對南土的戰(zhàn)爭,史料價值重大。2006年朱鳳瀚在《文物》發(fā)表《柞伯鼎與周公南征》一文,最早對柞伯鼎的銘文進行了深入研究[1]。其后,不斷有學者對銘文內容進行討論[2],解決了諸多疑難問題。但在一些關鍵問題上仍存在爭議,今不揣谫陋,擬對銘文進行補釋,在此基礎上試就柞伯鼎年代和周公南征問題再作探討。
為便于討論,現將柞伯鼎銘文(圖一)俱引于下:
柞伯鼎銘文記載了西周晚期,由于昏國蠻橫用兵,侵擾周之南土,王朝重臣虢仲命令柞伯效法其先祖周公,率領蔡侯伐昏的歷史。其銘文體例為金文常見,但所涉史事傳世文獻未載,對其中關鍵字句的訓釋直接關系到對諸如周公南征等問題的理解。本文擬對幾處有爭議的字句進行梳理,并在此基礎上對相關問題進行討論。
“在”表示時間,金文和傳世文獻中常用于追敘過去,有時作“昔在”。“”字金文常見,學者們討論頗多,此處從沈培之說,讀為“迪”,可以解釋為表示強調語氣的虛詞[4]?!坝泄灿谥馨睢保禅P瀚認為銘文中的“共”似可讀若“功”,此句意即“曾有功績于周邦”[5]。李學勤亦同此說[6]。“共”與“功”雖音韻可通,但在文獻中卻查不到二者通用之例證。黃盛璋指出:“‘共’就是‘供、恭’兩字的初文,西周金文原只有此二用法,后仍為漢碑沿用,與從工聲的‘功’非同一聲,不能相假?!芄泄灿谥馨睢瑢嵰蚣漓?、供獻宗廟,獲得祖先保佑周邦?!保?]從大量金文材料和文獻來看,黃先生所言“共”“功”不相假確有道理,但將其解釋為與祭祀、供獻宗廟有關,卻不必然?!肮病弊衷谏讨芙鹞暮偷浼墨I中常通作“供”“恭”諸字。金文中提及“有共”的相關銘文還有西周中期銅器簋,其銘文為:
圖一 柞伯鼎及其銘文拓本
此句諸家爭議較大,“用”多訓為“以”,王引之《經傳釋詞》:“用,詞之‘以’也?!兑磺薪浺袅x》七引《倉頡篇》曰:‘用,以也?!浴谩宦曋D?!保?3]“昏”即下文之昏國,當如李學勤所指,“是一個有城邑的南方蠻夷方國”[14]。關于“無”,諸家解釋分歧較大,在字形隸定上,主要有“無及”和“無殳”兩種意見。持前一種意見的學者,朱鳳瀚認為這句大意為“周公致力于周邦,而其勤勉無人可及”[15]。黃盛璋則認為“其義近于‘無忌’,而表貶意,表昏‘肆無忌憚’”[16]。黃天樹認為其意猶應侯視工鼎銘中的“非良”,“可能是‘不好’之類的意思”[17]。從字形分析來看,在甲骨文、金文中,“及”和“殳”雖較為接近,但仍有區(qū)別?!凹啊弊謴摹叭恕睆摹坝帧?,甲骨文常作(《屯》345)[18],金文作(保卣《集成》10.5415)[19];而“殳”字,甲骨文作(《合集》1.6)[20],到金文演變?yōu)椋ㄊ迥贲|曹鼎《集成》5.2784),與柞伯鼎銘文中的極為接近。鄢國盛、季旭昇已就“殳”“及”二字的字形進行過比較研究,認為柞伯鼎中的當為“殳”[21],本文同意兩位學者將“無”讀為“無殳”的意見,從字形分析,隸定為“殳”更為妥當。
關于“無殳”的解釋,李學勤認為“殳”讀為“輸”,并舉敔簋(《集成》8.4323)銘文“南淮夷遷殳,內伐”為證,認為“‘輸’即委輸,指蠻夷對王朝承擔的貢納?!疅o輸’是不繳貢納,‘遷輸’是改變貢納,從王朝來看都是罪狀,因而加以征討”[22]。鄢國盛從語法和相關語境指出李先生“貢納說”的不妥[23],“殳”與“輸”兩字亦缺乏通假例證。金文中的“殳”字多作兵器或人名,西周金文中不見“輸”,而《詩經》《左傳》中的“輸”多作運送、委輸解,似無單獨將“輸”作為貢納講的例子。
鄢國盛、季旭昇都將“無殳”解為昏的領袖私名[24]。金文和傳世文獻中是有“國名+私名”的用法,但結合同類銘文,如多友鼎(《集成》5.2835)銘“用玁狁放(方)興,廣伐京師”、應侯視工鼎(《銘圖》5.02436)銘“唯南夷敢作非良,廣伐南國”等,國名之后并非人名,此處“無殳”作人名講仍有不妥。從詞例來看,柞伯鼎中的“無殳”當與多友鼎、應侯視工鼎中的“放(方)興”“非良”意思接近。
“無殳”之“無”似可作語氣詞。王引之《經義述聞》“今爾無指告”條:“無,語辭,猶‘無念爾祖’之‘無’?!保?5]《經傳釋詞》引《詩·文王》曰:“無念爾祖”,《傳》曰:“無念,念也?!薄兑帧吩唬骸盁o競維人”,《執(zhí)競》曰:“無競維烈”,《傳》并曰:“無競,競也?!庇忠蹲髠鳌分T書之例,認為:“是‘無’為發(fā)聲也?!保?6]而“殳”字,《說文》:“以杸殊人也?!抖Y》:‘殳以積竹,八觚,長丈二尺,建于兵車,車旅賁以先驅。’”[27]“殳”顯然為動詞。從《說文》所引《周禮》可知,“殳”是建置在兵車之上的重要兵器,車上的先鋒隊拿著它沖鋒陷陣?!夺屆め尡罚骸办庖?。長丈二尺而無刃,有所撞挃于車上,使殊離也。”[28]林義光《文源》:“象手持殳形,亦象手有所持以治物?!保?9]近出銅器兒方彝,有銘文:“戎伐堇,膚殳”一語[30],與柞伯鼎銘文中的“用昏無殳,廣伐南國”語境相似,可以對讀,“膚殳”與“無殳”當是同一個意思,可證“無殳”之“無”當為語辭,無義。關于“膚殳”,王寧認為“膚”可讀為“虜”或“擄”,而“殳”是“芟”的本字,象手持乂鉤斬乂之形[31]。吳鎮(zhèn)烽亦同此說,并指出“‘膚殳’二字當為敘述戎人伐堇的行為動作”[32]。其說可從。
考慮到“殳”字在文獻中用法相對單一,多用為與本義相關的名詞和動詞,即殳和以殳擊人,缺少通假詞例,“無殳”之意似應從“殳”字本義尋找。“無殳”即“殳”,“用昏無殳”是說昏在南方以殳殊人,即蠻橫用兵,擾亂邊境,和多友鼎、應侯視工鼎中的“放(方)興”“非良”是同一類意思。
關于“廣伐”,黃盛璋通過總結金文中的相關詞例,已經指出:“西周金文所有‘廣伐’全皆限于反周、伐周的敵方,絕對不用于自方……。‘廣伐’實在只用為貶義詞,不能用于周公”[33],并且,“‘廣伐’之‘廣’與‘橫’皆從黃聲,同‘橫行天下’之‘橫’,而不是廣闊之‘廣’,橫逆、橫蠻、兇橫等都是貶義詞”[34]。其說可從?!皬V伐南國”的主語確為昏國,“用昏無殳,廣伐南國”意即由于昏濫用武力,蠻橫地征伐周之南國。
由于柞伯鼎史料價值重大,其年代是首先要解決的重要問題,也是進一步研究的基礎。關于柞伯鼎的年代,朱鳳瀚較早從字形特征、器型、紋飾三個方面進行了斷定,認為“柞伯鼎的年代宜定在西周晚期。如果考慮上述銘文字體特征,當以西周晚期厲、宣時期為妥”[35]。其后李學勤亦通過器型、紋飾的比對,認為此器“具有西周中期的特點,估計其年代在恭王,甚或再晚一些,是比較合宜的”[36]。而黃盛璋則認為“此鼎應屬(西周)中期夷王世”[37]。諸家所推定的年代,最早和最晚相隔有數世之遙,相差有百年之多。今試通過銘文中的人物系聯以及歷史背景,對柞伯鼎年代再作討論。
從器型、紋飾來看,柞伯鼎為盆形鼎,窄沿方唇,三柱足,口沿下飾竊曲紋,為西周中期以后特征。朱鳳瀚從字體方面分析,認為銘文字體“已全部線條化,不再有波磔、厚重之筆;而且筆畫多折筆,顯得較勁健……。凡此均已極具西周晚期偏晚的字形書寫特點”[38]。朱鳳瀚據字體、器型、紋飾,將柞伯鼎時代范圍定在西周晚期的厲、宣世是十分正確的。
圖二 虢仲盨蓋與鐘銘文拓本
據此可知其時的南夷、東夷有二十六國之多(廿又六邦),虢仲為周厲王時期的軍事將領,地位頗高,虢仲盨蓋銘文中的這個虢仲極可能就是柞伯鼎中受王命征伐昏國的虢仲,此次伐昏當是厲王時期周王朝征討南淮夷系列戰(zhàn)爭中的一部分。
再看鼎銘中的“蔡侯”,僅據銘文尚難確知其身份,但根據文獻記載,可對蔡侯身份進行推定?!妒酚洝す懿淌兰摇穼ξ髦茉缰衅诓虈鴩老档挠涊d極為簡略,蔡叔度之后、蔡武侯之前的國君多有世系而無事跡:
蔡叔度既遷而死。其子曰胡,胡乃改行,率德馴善。周公聞之,而舉胡以為魯卿士,魯國治。于是周公言于成王,復封胡于蔡,以奉蔡叔之祀,是為蔡仲。余五叔皆就國,無為天子吏者。
蔡仲卒,子蔡伯荒立。蔡伯荒卒,子宮侯立。宮侯卒,子厲侯立。厲侯卒,子武侯立。武侯之時,周厲王失國,奔彘,共和行政,諸侯多叛周。
武侯卒,子夷侯立。夷侯十一年,周宣王即位[43]。
從時間上看,生活于西周中晚期,參與王室征伐昏國的蔡侯,最有可能是蔡武侯。蔡武侯謚號“武”,據《逸周書·謚法解》:“克定禍亂曰武”[44],表明其生前當有一定武功,正合柞伯鼎銘所記其與柞伯圍昏之事。根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蔡武侯在位二十六年卒,“(蔡)武侯二十三年”當“共和元年”,其卒年正當共和四年[45]。《史記·三代世表》“(蔡)武侯”下,瀧川資言考證曰:“武侯二十三年,當共和元年,則武侯立于厲王十六年。”[46]蔡武侯于厲王十六年即位為侯,卒于共和四年,其所生活之年代,絕大部分在周厲王時期[47]。聯系相關器銘,同時對照傳世文獻,我們認為柞伯鼎銘文中出現的“虢仲”“蔡侯”均活躍于周厲王時期,銘文所記周王朝對南方用兵的史事印證了傳世文獻記載,證明柞伯鼎的年代當在西周晚期的厲王世。
柞伯鼎銘文中的“柞伯”,其身份則可與柞伯簋銘相參照。朱鳳瀚認為柞伯簋銘文中所記那位柞伯應是本銘中柞伯之直系先人[48]。柞伯鼎中的“柞伯”,為其烈祖幽叔作器,這個“幽叔”顯系“柞伯”的直系祖先。學者們已經指出:“西周時期畿外封國之國君稱謂,凡稱‘某(國名)伯’者,此‘伯’應該是與所謂‘五等爵’的表示貴族等級的爵位無關,乃是基于其本人在其宗族內的親屬與宗法身份,因此自然亦不會與‘公’‘侯’之間構成等級系統(tǒng)?!保?9]從柞伯鼎中“烈祖幽叔”的稱謂來看,柞伯的這位“烈祖”并不是柞伯簋中的柞伯?!傲易妗币辉~金文常見,表示某位或數位較為顯赫的祖先,如史墻盤(《集成》16.10175):“微史烈祖”、師臾鐘(《集成》1.141):“師臾肇作朕烈祖虢季、公、幽叔”等,《左傳》有“烈祖康叔”,杜預注“烈,顯也”[50]。據諸侯國君主的稱謂習慣,柞國始封君很可能稱“柞侯”或“柞叔”[51]。只有到第二代之后的國君,根據家族內部新的宗法關系,方能稱“伯”,如晉國第一代封君稱“唐叔”,至第二代燮父時,已稱“唐伯”[52]?!坝氖濉敝Q表明柞伯鼎中的“柞伯”所出的這位烈祖,其身份為柞伯家族分出來的小宗,其后,到柞伯鼎中這個“柞伯”時期,由于某種原因,成功地由幽叔小宗這一系成為柞國的國君,于是柞伯感念這位先祖,為其作器追孝祭祀。
銘文開篇記虢仲對柞伯的命令,先追述其先祖周公:“在乃圣祖周公又(有)共于周邦”,緊接著說“用昏無殳,廣伐南國”,中間沒有銜接過渡,稍顯突兀。在冊命金文中不乏這種追記被冊命者先祖的例子,如:
王若曰:虎,載先王既令乃祖考事,嫡官司左右戲緐荊,今余唯帥型先王令(命),令(命)汝更乃祖考,嫡官司左右戲緐荊……(師虎簋《集成》8.4316)
不難看出,這類冊命金文中,當提及被冊命者祖考或某位先祖時,多為勉勵被冊命者繼續(xù)其先祖的職位或事業(yè)。盡管柞伯鼎銘的性質與冊命金文有別,但其記虢仲命令柞伯時,首先提到“在乃圣祖周公又(有)共于周邦”,大戰(zhàn)在即,虢仲此語顯然不是一句簡單的客套話,其目的是希望柞伯能夠效仿其先祖,繼承周公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此句可以理解為你的祖先周公曾從事過南征之事,而今昏國蠻橫侵犯南土,你應該效法你的先祖建立功勛。由于到柞伯這一代,周公曾經南征之事還為人所共知,無需贅述,故在銘文中,僅提此一句,便緊接著“用昏無殳,廣伐南國”。
文獻中,關于周公南征的記載有《逸周書·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54]陳逢衡謂:“徐、奄舉其國,熊、盈舉其姓,徐、奄之為國二,熊、盈之為國十有七?!保?5]熊為楚人氏姓,盈即嬴,據朱鳳瀚研究,“‘盈’應即淮水流域中下游之嬴姓諸國,如群舒之類”[56]。周初被征伐的熊姓、嬴姓十七國,分布于江淮一帶當無誤,這一帶是周人眼中的“南國”,故西周晚期當昏國再次“廣伐南國”之時,虢仲動員柞伯,首先即說:“在乃圣祖周公又(有)共于周邦”,指的就是周公也曾征伐南國的事跡。
《史記·魯周公世家》記:“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保?7]此事與上所引《逸周書·作雒解》當為一事,只是敘事詳略不同。同篇又記“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58]。而《左傳·昭公七年》記魯昭公將往楚之事:
公將往,夢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適楚也,夢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實祖,君其不行?!弊臃莶唬骸靶小O染磭L適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適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59]
從這段記載來看,周公似乎曾有至楚的舉動。徐中舒即認為:“據子服惠伯之意,襄公曾適楚,故祖以道昭公,以見周公祖以道襄公,亦當以其曾適楚之故。是周公適楚,必為春秋以來相傳之舊說。必有若干史實為其素地?!保?0]關于周公適楚之目的,陳昌遠指出,“周公奔楚,實為周公南征伐楚,這是伐淮夷、徐夷必經之路線”[61]。在一些戰(zhàn)國時期諸子文獻中亦能見到周公南征的若干史影,如《荀子·王制》:“故周公南征而北國怨,曰:‘何獨不來也?’東征而西國怨,曰:‘何獨后我也?’”[62]這段記載虛構成分較大,但諸多文獻已表明周公確有東征之事,因此這里的“周公南征”應該亦有所本。又《呂氏春秋·古樂》記載:“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保?3]這段記載可與上文所引《逸周書·作雒解》相參照,周公似先東征,進而再南征。
因此,雖然柞伯鼎銘文“廣伐南國”的主語是昏國,并未直接提及周公南征之事,但通過對相關金文文例以及傳世文獻的分析,并不能否定周公曾南征的可能性。銘文中虢仲對柞伯“在乃圣祖周公又(有)共于周邦”仍然隱含透露了周公確曾南征的史實。
值得注意的是,柞伯鼎銘文體例雖為金文常見,但缺乏賞賜、對揚這類的套語,也沒有關于戰(zhàn)爭勝負的信息。柞伯戰(zhàn)前得到虢仲親自任命,可知其地位并不低,而一國之君柞伯的戰(zhàn)果也僅僅是“執(zhí)訊二夫,獲馘十人”。對于作器原因,僅言“其弗敢昧朕皇祖,用作朕烈祖幽叔寶尊鼎”,這與大量賞賜、對揚金文不同,因此推測柞伯鼎所記錄的虢仲命柞伯圍昏之戰(zhàn)并未取得勝利,這和古本《竹書紀年》厲王世下“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64]的記載剛好相合。
綜合以上分析,柞伯鼎所記“廣伐南國”的并非周公,但這并不能否定周公曾南征的歷史,虢仲對柞伯的勉勵仍隱約透露周公南征的歷史信息。結合柞伯鼎的器型紋飾、字體、人物關系以及相關歷史背景,將其年代定在西周晚期的厲王時期較為合適。銘文所記虢仲命柞伯圍昏國的戰(zhàn)爭應當是周厲王時期征伐南淮夷系列戰(zhàn)爭中的一部分,據銘文和相關記載推測,這次戰(zhàn)爭可能并未取得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