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時分天橋上開始擁擠起來，踏著下班的節(jié)點，向福臨巷這個方向走過來的人群，在拐角處閃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走下臺階，踩碎一地陽光。這個時候應(yīng)該有一個討厭的女人和一個邋遢的拾荒人出現(xiàn)在我的門前。我站在門口就能看見不遠(yuǎn)處的天橋，看見那個走過天橋的女人，卷著一陣香風(fēng)而來，然后高高在上地念出她的取件號。

我在福臨巷經(jīng)營的這個菜鳥驛站，一年多來沒少受這個女人的刁難。她叫吳錦燕，在區(qū)政府那邊上班，福臨巷里數(shù)她的快遞最多。搞不清這個冷艷的女人是怎樣一種心態(tài)，她動不動就投訴，一投訴快遞公司就給我罰款，這樣我一天或幾天的工作就等于白干。每次看到吳錦燕出現(xiàn)我就誠惶誠恐，但每次還得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去：“吳姐，來取件呀？”

她從不理會我真誠的問候，比如說今天，她將身邊的幾個取件人擠到一邊，拿到自己的東西后，一邊在門口的鐵皮箱上拆封一邊嚷道：“你們這樣慢騰騰的，效率太低?？纯矗@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

然后捂住鼻子驅(qū)趕那個從巷子里走出來撿拾廢紙盒的拾荒人：“走開走開，這么大熱天的，臭死了！”

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不可一世，看著她往斜對面的翠谷家園走去，轉(zhuǎn)過頭來對那個蓬頭垢面的拾荒人說：“老奎，你離她遠(yuǎn)點，老挨她的罵。別急著撿，我們又不搶你的生意。”

這時候的老奎就報以憨憨地笑。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老奎除了牙齒白，全身上下一抹黑，這個模樣要是黑夜里冒出來，保準(zhǔn)把人嚇個半死。

老奎很早以前就是這條巷子里的暫住人口，資格比許多街坊還老。他住在巷子深處，以撿破爛為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也看不出是哪個層次的年齡。

我的這個快遞店是從別人手里轉(zhuǎn)過來的，轉(zhuǎn)讓費基本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積蓄。原以為城里的生意輕松好做，接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驛站還不如老奎撿破爛自在。我之所以硬著頭皮干下去，一是有一家子人需要養(yǎng)活，二是我沒有其他的技能和專長。

說說我的家吧——十九歲那年的一個夜里，我走出家門扒乘運貨的大車輾轉(zhuǎn)到達西部戈壁灘上的一座小鎮(zhèn)，在老高的養(yǎng)殖場里養(yǎng)牛，憑著自己有點文化也能吃點苦，逐漸得到老高信任，幾年后老高通過進一步的培養(yǎng)和考察，把我發(fā)展成了他家的女婿。

說句真心話，岳父一家對我很好。岳父和我每天在牛欄里忙，大小事兒都和我商量。其實以前他有工作，在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煤礦里從事井下作業(yè)，后來提前辦了退休，因為那個煤礦快要發(fā)不出工資了。岳母少言寡語，置身家務(wù)活中出不了門。妻子高從云是他們的獨生女，卻沒有一點嬌慣的樣子，很能理解人。按說這樣的日子過下去也很不錯，熟料就在女兒曉曉三歲那年，岳母的心臟病一犯再犯，幾次到外地檢查治療，花去許多錢仍然效果不佳。于是全家不得不商量海拔的問題，決定離開那個風(fēng)沙彌漫的戈壁小鎮(zhèn)，往低處走，往方便治療的地方走，這樣我們就來到了現(xiàn)在的這座城市。

岳父用變賣養(yǎng)殖場的錢買了一套房子，等全家住進去，才發(fā)現(xiàn)城鄉(xiāng)之間的差別不是一般的大。于是岳父接受我的建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盤下這家菜鳥驛站開始我們創(chuàng)業(yè)的嘗試，但他對快遞系統(tǒng)上的活兒很不上手，于是索性待在家里看孩子，把這個店交給我和從云打理。

我們的店里一共有四個人，老板就是我——陳志春，各個快遞公司的備案表上都簽的這個名字。中區(qū)這邊跟我們簽約的有四家快遞公司，中通公司的派件量比較大，有優(yōu)勢腰桿就硬，要我們自己去取，其他的三家量小，都由快遞員送來。店里除我和從云外，還有兩個店員，一個是昝強，很精干的小伙子，每天開著箱式小貨車去中通公司運回兩趟快遞件，其他時間就在前臺。還有個姑娘孔令瓊，就住在后面的這個院子，技校里學(xué)的物流專業(yè)，熟悉這一行的業(yè)務(wù)，入庫環(huán)節(jié)主要靠她。由于各快遞企業(yè)之間多維度頭破血流的競爭，單個包裹到達末端站點只能拿到六毛錢的派送費，聽說還要下調(diào)。一年來的經(jīng)驗告訴我，按照平均每天收件一千件、寄件三十件算，除去兩個員工工資和系統(tǒng)使用費、租金、水電費、物業(yè)費、罰款、車輛等各項費用，我們夫妻二人每月的收入還不到八千元，幾乎和員工一樣的待遇。這個數(shù)字離我的目標(biāo)太遠(yuǎn)，盡管這樣我還是拿定了主意準(zhǔn)備硬撐，等待峰回路轉(zhuǎn)的那天。

而一筆一筆要命的罰款，每月就有一千多甚至兩千多。一件收入只有六毛錢的快遞，一旦被投訴罰款就是幾百，所有的解釋和分辨都不成立。在不爭的事實面前，我痛恨吳錦燕，這些損失幾乎都是她給造成的，我盼著有一天上蒼開眼讓她從天橋上掉下去。

此時的老奎又在鐵皮箱里翻來翻去，他的臉上汗涔涔的，像涂了一層機油，蓬亂的頭發(fā)上黏著紙屑，一陣一陣的體臭飄過來。他揀出一些包裝盒，然后扔在地上用腳踩，踩扁后再裝進身后的蛇皮袋里，弄得門前塵土飛揚。

排隊取件的人說：“老奎你停下，再不長記性，我們就給吳姐說，把你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老奎“嗨嗨”地笑著，停下手里的活，向不遠(yuǎn)處的高樓望了一眼。大家知道他怕吳錦燕，就搬出那尊神嚇?biāo)?，一嚇?biāo)凸粤耍粗蠹倚?，嘴角扯到了耳朵根里，瞇成兩條縫的眼睛的余光，乜斜著鐵皮箱里不斷增多的紙盒子。

我走過去，把鐵皮箱往旁邊挪了一下，再不能挪了，再挪就到了煙酒店的門口。煙酒店的老謝吃軟不吃硬，他跟吳錦燕干過架，因為吳錦燕懷疑他賣假貨。有幾次吳錦燕叫來了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的人，他又把大蓋帽罵個狗血噴頭，停業(yè)整頓了好多次。

老謝沒事的時候就拿一把小凳子，坐在不遠(yuǎn)處看我們門前的熱鬧。他對我比較客氣，很享受相互依存的成果。我們的菜鳥驛站每天有許多人來取件、寄件，這些人離開的時候想起家里需要什么東西，順路就去他的店里買，所以老謝近水樓臺也能發(fā)點小財。我敢保證這個世界上打心底里希望我生意興隆的，除了岳父一家和兩個店員，再就是這個老謝。

老謝在旁邊吃了一嘴塵土，明顯地對老奎意見很大：“你這個二球貨，哪里人多你往哪里擠，滾遠(yuǎn)點！”

老奎笑呵呵地看了老謝一眼，走到對面的樹下，從懷里掏出一塊饃饃。在這條巷子里，老謝動輒訓(xùn)斥老奎那是真的，但如果說他一點也不同情弱勢群體那是假的。老謝認(rèn)為自己罵老奎是理所當(dāng)然，但要是聽到吳錦燕罵老奎，他就有點打抱不平，氣哼哼地朝著那走遠(yuǎn)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媽的啥東西？別看現(xiàn)在跳得歡，當(dāng)心今后拉清單！”

這時我們店門前的人都走了，妻子高從云和店員孔令瓊正在角落里做飯，油煙彌漫開來。我又折回到門口，見老奎已經(jīng)不在，老謝還坐在凳子上抽煙。我記著剛才的情景，便問：“這個老奎，孤身一人在巷子里混，到底啥來路？”

“誰知道他怎么回事，”老謝說，“他說是云貴那邊的人，但又說不清為啥來到這里。說不定這狗日的是個逃犯?！?/p>

我心里一緊，隨即又松開，說：“就算他犯了案子，這么多年過去，早就不抓他了。”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我看過一些法律規(guī)定，對于超過追訴時效的犯罪嫌疑人，不再追究刑事責(zé)任。

“要是犯了人命案子呢，能跑脫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個定律，任何時候都沒法改變?！?/p>

我心里又是一緊，想要擺脫這個話題，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時，昝強在前臺喊道：“陳哥，極兔公司的楊總來了?！?/p>

楊總是從后門進來的。這個門店適合做快遞就是因為后面有個進貨口，不至于影響前臺的工作。出去后門是小區(qū)的院子，我們的小貨車就停在那里，后面停著楊總的那輛灰色轎車，前保險杠好像被撞過幾次，齜牙咧嘴 。

楊總一見我就叫道：“陳志春你怎么搞的？投訴那么多，連帶著我們公司受累，這損失你來賠??？這樣下去，我就不給你派件了！”

我急忙拉著楊總在后門口的涼傘下坐下來，賠著笑臉說：“這個我懂啊楊總，每天掙點毛毛錢，一個月下來，罰款就有兩千，誰不心疼啊？就怪那個吳錦燕，老跟我們對著干。”

楊總蹙起眉頭：“連一個女人都擺不平，誰信啊？”

我說：“這個女人不一般，記仇。去年我剛接過這個店的時候，一次她帶著狗來取件，那條狗全身金黃，毛發(fā)毿毿，進入店里亂竄，讓昝強一腳給踢了出去，當(dāng)時她就站在門口大罵。”

楊總說：“那就對了，如今有些養(yǎng)狗的人，待狗比他爹媽還親。遇上這種難纏的人，千萬別把她拉黑，該忍還得忍，否則你離關(guān)門的時候不遠(yuǎn)了?！?/p>

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楊總這人不錯，作為上一級快遞網(wǎng)點，他這個“總”當(dāng)?shù)靡埠軠惡稀Ｎ艺f：“我頭疼的就這投訴。一投訴，總公司那邊不分青紅皂白就罰款，他們以罰代管，純粹把罰款當(dāng)成一項創(chuàng)收的渠道，榨干下面的血汗。有吳錦燕這樣的人，正好合他們的心意。”

楊總說：“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受不了這層層盤剝。今后如被投訴，有確鑿理由的，我可以銷掉一些，但不能多，不然總公司那邊不答應(yīng)。那個女人，你們自己想辦法，讓她閉嘴?！?/p>

昝強說：“我們陳哥不知給她賠了多少笑臉，說了多少好話，全都不靈。把小哥我惹急了，黑夜里給她一磚頭！”

楊總瞅了昝強一眼：“匹夫之勇！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跟人干架基本上連嘴都不用了，你還動手？就比如這個臭女人，她一個電話就讓你破財，這叫殺人于無形之中，市井里如此，商場上也是如此?！?/p>

好像沒聽懂。但不管怎么說，為了生活還得干下去，每天重復(fù)那無休無止的消殺、分揀、入庫、取件、攪沫沫、被投訴。

二

我把店里的情況跟岳父說了，我只是讓他知道而已，對付吳錦燕這種人，我想他也沒有辦法。果然岳父說：“這能有啥辦法呢？如果是個男的，我立馬過去跟他干一架，打仗我不怕，以前我能放倒一頭牛！可是跟婆娘們叫陣，罵又罵不贏，打起來又叫別人笑話。這事兒干不得?！?/p>

岳母剛吃完藥，喘了半天說：“你這老頭，說了等于沒說。那個女人也是有單位的，去找他們單位的頭兒反映，不怕管不住她?！?/p>

從云說：“街上的人都說，她老公是當(dāng)官的，反映上去他們也會給壓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去了也是白去?！?/p>

我對岳父說：“這幾天您就操心著房產(chǎn)證的事，抓緊辦，不然九月份開學(xué)，曉曉入學(xué)有點麻煩?！?/p>

“就是，這事兒馬虎不得，明天我就去辦?！痹栏竿艺f，“到時曉曉去學(xué)校報名，寫陳曉曉還是高曉曉？”

“就寫高曉曉，跟戶口本上一樣?！蔽页粤艘惑@，“您問這個干啥？”。

岳父的眼里潮汐涌動，他說：“志春，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小伙，就跟我的親兒子一樣。我有個想法，你和從云再要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姓陳，兩全其美的事情?！?/p>

我正要編造不要二胎的理由，岳母說話了：“你這老頭子說了半天才說了句人話，對，再生個男娃兒，這樣就兒女雙全了?！?/p>

曉曉也在旁邊叫道：“給我生個弟弟吧，我每天跟他玩?！?/p>

岳母轉(zhuǎn)過頭來：“你們忙你們的店，錢多錢少日子總得過哩，不要每天心事重重的。好歹你爸還有點退休金，添一個人不要緊，我老兩口給你們帶?！?/p>

我心里暖暖的，當(dāng)晚躺在床上，聽著旁邊從云輕輕的鼻息聲，睡意一下跑遠(yuǎn)了。我到牛場之初，老高曾問起我的身世，我說在那個離縣城不遠(yuǎn)的小村里，我在養(yǎng)父母家生活了十多年，后來養(yǎng)母病故了，從此養(yǎng)父罵我沒出息，罵我窩囊廢，他醉一次，我的眼窩就青一次。初中畢業(yè)我就走向社會，再走向叛逆，然后扒乘一輛貨車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要飯，打雜工，飽嘗人情冷暖，后來遇到您，就跟著您到牛場里來了。

我和從云結(jié)婚之前，老高再次提起這事，我就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那個以前在縣城的街道里偶爾撿到的身份證，以此證明自己就是上面的那個陳志春，年齡比我真實的年齡大了兩歲的那個陳志春，嘴巴鼻子被摳去了半邊的那個陳志春。當(dāng)時老高被牛糞熏得淚光閃閃，拿過去匆匆看了一下就還給我，說可惜你的戶口本拿不過來，這結(jié)婚證咋領(lǐng)？我說我再也不回那個家了，結(jié)不了婚我就給你家當(dāng)長工。老高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動用了什么關(guān)系，私自就把結(jié)婚證給辦了回來。

結(jié)婚證上的陳志春比高從云大了三歲，但真實的情況是我比高從云大了一歲，這個話題有點繞，往后了再說。那時我沒有身后的羈絆，而老高只有一個女兒，他看準(zhǔn)的就是這點。

不管怎么說，我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這一切都拜岳父一家所賜。這樣想著，朦朧地看見自己走在一條鄉(xiāng)間的路上，那是通往縣城的方向，月光下的田野混沌一片。往前走，燈火亮起來，再往前走，夜晚的街市霓虹閃爍，夢華啤酒廣場上攢動著烏泱泱的人群。一個兜售酸奶的老漢，被一個戴著墨鏡的大個子一腳踢翻，酸奶潑了一地，一雙大皮鞋踩在老漢臉上，老漢的聲音仿佛從地縫里鉆出來，凄涼而又無助。我操起一條板凳，幾步奔過去，狠狠地砸在大個子的頭上。我看見大個子慢慢地倒下去，頭上噴出的血柱像節(jié)日的煙花一樣斑斕。驚慌的人群尖叫起來，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快報案啊！我一口氣跑回家，給爛醉在炕頭的養(yǎng)父說我殺人了，你信不信？我殺人了，你還說我是窩囊廢嗎？那個醉鬼一瞬間酒醒了，瞪著眼睛說你敢殺別人也敢殺我，拿上這五十塊錢，快滾！

我忽地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是汗。街燈照在窗簾上，屋里像斑駁的森林。從云輕微的鼻息聲依舊，這么多年，也許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一驚一乍。

昨天家里說的話，我以為說說也就罷了，沒必要那么認(rèn)真。熟料岳父養(yǎng)牛多年學(xué)來許多牛脾氣，他沒去辦房產(chǎn)證，而是直接沖進了區(qū)政府。區(qū)政府值班室打來電話要我去領(lǐng)人。當(dāng)時店里正忙得不可開交，接到這個電話就亂了方寸。剛走出店門，那邊又打來電話，說是那個老家伙不聽勸告擾亂辦公秩序，再不過來我們就要報警了！

我急忙打車趕過去，在區(qū)政府的值班室里見到了岳父。岳父正坐在一條長條椅上吹氣，一邊一個保安按住他的胳臂。

“人來了就好，趕緊把他帶回去?！币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說，“要不是看著年齡大，早送派出所去了！”

“那個吳啥啥的事情，你們管不管？”岳父扭頭問道，“把紀(jì)委的人叫來，我要反映情況?！?/p>

“走吧走吧，”那人不耐煩地?fù)]揮手，“連名字都不知道，這里姓吳的多了去了。反映情況你寫個書面的東西來，走信訪程序?！?/p>

我和岳父出來，沒回家，徑直來到店里，前臺已經(jīng)有人在排隊取件。從云數(shù)落道：“爸，您咋往那地方跑？真要把您抓走，這么忙的我們該顧著哪頭？”

“他們敢抓我，我連他們一塊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沒有王法！”岳父粗聲大氣地說道。

外面取件的人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從云急忙制止道：“小點聲。您還是回家去吧，這里都是細(xì)活，您幫不上忙?！?/p>

岳父看看左右，尷尬地一笑，隨即走出門去。這時孔令瓊也入庫完畢，跟著從云去了前臺。

我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再過一會兒，吳錦燕就要從天橋上走過來。我查了一下今天的取件碼，吳錦燕的有兩件，就從貨架上取下來，是兩只紙箱，很沉，我便抱過去放在前臺處，這樣吳錦燕不用排隊就可以立即取走她的包裹。

吳錦燕從天橋上過來了，她直直地從我的門前走過去，沒來取走她的箱子。

當(dāng)落日的余暉從高樓頂上消失的時候，一天當(dāng)中取件的高峰過去，門前的人群終于稀疏下來。老奎又在鐵皮箱里翻騰，半個身子探進去，兩腿懸在空中。

孔令瓊打量著那兩只箱子，然后走過來，低聲說：“陳哥，我發(fā)現(xiàn)了個情況。吳錦燕隔三岔五收到的東西，就是這種包裝精美的海鮮、鮮果、名茶和特產(chǎn)之類，他們家用不了這么多啊。”

昝強說：“她老頭有權(quán)有勢，當(dāng)然有人送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在郵政管理局開會時有領(lǐng)導(dǎo)講起，如今一些賄賂犯罪已經(jīng)混跡到快遞當(dāng)中，行賄人直接從電商平臺下單，利用快遞隱私保護的遮蔽，將行賄物品直接發(fā)到受賄人手中，以看似正常的網(wǎng)購繞開明著上門送禮的嫌疑。是不是這種情況？

吳錦燕的男人我見過幾次，聽說他姓邵，有些老，頭頂沒毛，好像是哪個省企的副總，吳錦燕取件時，他站在遠(yuǎn)處看。

當(dāng)晚快關(guān)門的時候，吳錦燕終于從斜對面的翠谷家園走出來，身后跟著她的金毛。那狗看見昝強，怯生生地站在門外。吳錦燕回頭看了一眼，話里有話地說：“格格就站在那里，別進來，里面空氣不好?！?/p>

然后她接過兩只箱子，帶著狗冷若冰霜地離開。

有一天，隔壁的老謝，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知道嗎？那婆娘的事？”

他說的“那婆娘”顯然就指吳錦燕。我問：“啥事？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那婆娘，在單元門口摔了一跤。嘻嘻。”

“這有啥奇怪的？屁大點事也當(dāng)新聞?！?/p>

“關(guān)鍵是，”老謝看看左右，“她是被自家的狗拉倒的，磕掉了一顆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然后沉入遐想：“要是她遛狗的時候剛好在天橋上，剛好從橋中間掉下去，就有好戲看了?！?/p>

我看著老謝，不由得肅然起敬。他說的這個情景，也曾經(jīng)在我的意念里出現(xiàn)過。老謝不是人哪，是神。

老謝見老奎拿著袋子走過來，便從神游里回到現(xiàn)實，指著斜對面說：“那里面廢品多，快去撿。那保安我認(rèn)識，就說是我叫你去的?！?/p>

老奎笑了笑，轉(zhuǎn)身往翠谷家園走去。門口的保安探頭往這邊看，看見了老謝，就放老奎進去了。

老謝喟嘆一聲：“街巷里討生活的人，都這個球樣。這保安吧，工資還沒老奎掙得多。老奎錢多吧，但每天弄得烏漆麻黑的，人活成抹布一樣?！?/p>

我說：“我這驛站，跟他們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夾縫里求生存，老被人卡脖子?！?/p>

話題又轉(zhuǎn)到吳錦燕這里。老謝說：“那婆娘在這一塊得罪的人多了，每次取件往前擠，沒少跟人爭吵。這邊她跟你們吵、跟排隊的人吵，那邊院子里跟保安、物業(yè)他們別扭，張狂不可一世。我們聯(lián)名告她，現(xiàn)在有人告就有人管，即使扳不倒她，也把她在單位搞臭?！?/p>

我認(rèn)為他的辦法可行，跟吳錦燕這種人是沒法和解的。這個菜鳥驛站，豁出去不干了。我回到店里，叫孔令瓊寫了一份材料，歷數(shù)吳錦燕的罪狀，請求人民政府做主。我把材料給了老謝，先從翠谷家園開始簽名，一個個傳遞下去。

然后，我跨過天橋，走進了那個據(jù)說是很出名的立信律師事務(wù)所。

一個大背頭律師接待了我：“你說的這種情況，也就是社區(qū)的事情。她跟街坊鄰居鬧矛盾，是道德層面的問題。造成你經(jīng)營慘淡的不只是她，就算她是惡意投訴吧，決定權(quán)也在你們上面的總公司。用這些雞零狗碎告她，無異于隔靴搔癢。能讓人處且讓人吧?！?/p>

我臉上火辣辣的，感到了被人不齒的窘迫。跟著老謝搞這種小伎倆，實在不怎么光明正大，回去找那老家伙要材料，已不知傳到哪里去了。

三

岳父往房管局跑了幾次，終于拿到了房產(chǎn)證。紅本本光彩鮮亮，共有人一欄寫著我和從云的名字，證明我們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扎下了根基，暑假過后曉曉就可以順利地入學(xué)了。有信心就有盼頭，我們的頭頂露出半邊晴天。

我和從云來到店里的時候，昝強到中通公司取貨還沒回來。這天是周六，城市的上空飄著毛毛細(xì)雨，遠(yuǎn)處近處的高樓挺拔寂寞。

隔壁老謝的店門早就開了，里面擠著幾個民工。我聽到一個聲音問道：“老板，這包煙，別處賣四塊，你怎么多了五毛？”

接著傳來老謝假惺惺的解釋：“你買一條就是平均四塊，零賣就多五毛。沒錯啊?！?/p>

那個聲音又說：“不對不對，國家定的價格，卻由著你嘴里亂傳。不買了?！?/p>

里面的老謝妥協(xié)了：“店和店的租金不一樣啊。四塊就四塊，拿去。”

我轉(zhuǎn)回店里，正要處理一些電聯(lián)件，后面汽車聲響起，是昝強回來了。

“中通的錢，這月結(jié)不上了，說是要等到下月。”昝強說。

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末端的快遞驛站，處境就這么艱難。我說：“這幾天郵管局可能要來檢查，抓緊把各項記錄做好。西區(qū)那邊，被關(guān)停了好幾家。”

然后大家就忙著消殺、分揀、編號入庫、處理問題件等。這時門口黑了一下，吳錦燕拎著兩只大紙箱，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發(fā)件?！彼焕洳粺嵬鲁隽藘蓚€字。

然后她從紙箱里取出兩摞書，都很整齊地用繩子扎在一起。她說：“你查驗好了，全是一些書籍?！?/p>

以前她也寄過兩次書，無須仔細(xì)檢查。我填寫了寄件單，用她帶來的紙盒子仔細(xì)包裝起來，準(zhǔn)備發(fā)往安徽。寄件比收件賺錢，而且基本沒有罰款。

她付了一百多元的快遞費，然后在前臺取了一個包裹走了。

老奎從巷子深處走過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路面上濕漉漉一片。他經(jīng)過我的門前時沒有停下來，徑直往天橋上去了。我知道老奎一定是去了那邊的銀行，因為他手里沒帶拾荒的袋子。

過了一會兒，渾身一抹黑的老奎又從天橋上回來了，他踩著泥水來到我的面前，低聲問道：“陳老板，我屋里的那些東西，你這里能不能寄？”

猛然想起，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guī)缀鯖]和老奎說過話。老謝有時候和他說話，但沒說幾句就罵上了，老奎也不計較，笑著走開。而現(xiàn)在，老奎竟然說要寄東西，我頗感蹊蹺。

“是你的行李嗎？”我以為老奎要回老家了。

“不是，是古董。我手里有幾樣古董?！?/p>

我吃了一驚：“古董？你有古董？那東西是要保價的！”

老奎笑笑，臉上一派輕松：“你放心，東西不是我偷來的，是撿來的，都是一些壇壇罐罐。”

我說：“老奎，上面有規(guī)定，我這里不能寄易碎品，尤其是古董。這個你得找順豐，但我們跟順豐公司沒有業(yè)務(wù)往來。”

老奎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巷子里走去。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在不干活的時候，倒顯得有些步履蹣跚。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正在吃飯，突然手機響了，我接過來，是昝強。昝強在那邊急不可耐地喊道：“陳哥，快過來，有重要事情?？禳c快點！”

我放下飯碗，出門直奔驛站。進了門，見昝強立在后門外的車旁，一臉的緊張神色。

“怎么回事？”我問，隨即就看見了地上那只摔破了的紙箱，幾本書和幾捆百元大鈔落在地上。

“完了，這是吳錦燕的箱子！”

原來昝強要去中通公司取貨，順路將一些寄件帶到圓通公司。他認(rèn)出了吳錦燕的那兩只箱子，所以在裝車的時候就帶了很大的情緒，大老遠(yuǎn)地就往車廂里扔去，其結(jié)果是一只箱子被扔進去了，另一只重重地砸在箱板邊沿，“哐”的一聲，掉下來，破了。

我掏出手機，手抖得不聽使喚，忙不迭地拍了幾下，然后和昝強一道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到店里的角落里。這時候從云和孔令瓊也來了，看見這番情景，也被嚇得呆在一邊。

我對昝強說：“把另一只箱子也取下來，你趕緊去拉貨?！?/p>

兩只箱子，一只變形，一只被開膛破肚，那些百元大鈔，外面的可能有四五萬，里面的鼓囊囊看不清。

這下給吳錦燕怎么交代呀？冤家路窄，偏偏遇上她，這次不咬死我們才怪！

轉(zhuǎn)眼一想，對了，快遞的禁止性規(guī)定里，就有現(xiàn)金不能寄送一項。問題是吳錦燕為何要在書里夾帶現(xiàn)金呢？她為何不從銀行轉(zhuǎn)帳？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那么多了，只有把吳錦燕叫來，給她賠禮道歉，說明不能寄送的理由，確認(rèn)一下數(shù)目，讓她把東西拿走，同時退還寄件費。

“這樣不行，”孔令瓊說，“這么多的錢，箱子又不是當(dāng)著她面打開的，她要訛上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p>

“報警吧陳哥，”她說，“警察會秉公辦事的，不然麻煩就大了?！?/p>

我躊躇了一下，看著地上的箱子說：“也只能這樣了，你們報警，讓警察來處理最好。把前門關(guān)了，警察走之前不能打開。我去趟申通公司，把上月的派送費結(jié)一下?！?/p>

這下從云不干了：“這么重要的事，你走了我們咋辦？不行，你下午再去?！?/p>

我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叫孔令瓊打了110，不一會兒警察就到了，三個人全副披掛。

“啥情況？”警察問，“店里出來了一堆錢？”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大致情況，并且著重說明，昨天被吳錦燕瞞哄過關(guān)沒查出來，今早露出了這個尾巴，你們可要給我主持公道。

他們打開那只破損的紙箱，清點了里面的現(xiàn)金和書。其中一個邊拍照邊說：“哇，一百萬，干的什么蠢事！這里面有問題，得好好查查！這些東西我們帶走，你們不要聲張！”

另一只箱子他們沒有打開，向我要了一個大袋子，全部裝起帶走了。

這時前門上已經(jīng)敲得山響，有人喊道：“喂喂咋回事嘛？再不開門，我們就要投訴了！”

我急忙打開店門，外面已經(jīng)排著十多個人。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我的天，嚇?biāo)懒耍?/p>

接下來的時間，我就等著吳錦燕來砸我的店。等了幾天沒等來吳錦燕，卻等來了郵管局的人。郵管局的人一臉怒相：“陳志春這店你還想不想開了？開會時對你怎么講的？現(xiàn)金不能快遞不能快遞，你沒長耳朵呀？”

我說：“這事我們已經(jīng)報警了，沒造成啥后果呀。你們聽誰說的？”

“還要聽誰說嗎？全國人民都知道了，你上網(wǎng)看看。你們這店不認(rèn)真履行寄件驗視制度，從今天起停業(yè)整頓五天！”

然后在一張蓋有公章的紙上“唰唰”地寫了幾筆，扔到我的臉上。

看著他們走遠(yuǎn)，我心里無比凄楚。停業(yè)五天，就意味著有五六千件快遞會積壓下來，從而造成爆倉，招來更多的投訴。一年來不停地摸爬滾打，期盼著生意能有個轉(zhuǎn)機，無奈現(xiàn)實總是冷酷無情，讓我無法應(yīng)對那么多的不確定。茫茫人海中討生活，不容易啊。

我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果然有一段視頻，十秒鐘一閃而過，能看清我們的驛站門面和角落里成捆的現(xiàn)金，上面還有兩行字幕：是誰如此豪橫？快遞店驚現(xiàn)百萬現(xiàn)鈔！

我想能制作這種視頻的也只有孔令瓊，一問，果然是她。我的二兩脾氣剛要發(fā)作，卻沒料到她先聲奪人：“陳哥，我們不能一忍再忍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猶豫什么？吳錦燕的那些錢，絕對來路不正，曝光她沒錯！”

這姑娘直來直去而且膽大，我自愧弗如。在她堅定的目光里，我找回了久違的自信。

我撥通了110，詢問那件事的進展情況。那邊說：“經(jīng)我們初步審查，這不屬于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疇，因涉及到公職人員，可能要移送監(jiān)委那邊核查?！?/p>

末了又說：“搞得什么名堂？說過的不要聲張，卻弄得滿城風(fēng)雨！”

我對昝強和孔令瓊說：“你們先回家去，權(quán)當(dāng)休息幾天。但有個要求，不要在網(wǎng)上發(fā)聲，免得節(jié)外生枝。”

我鎖了店門，將停業(yè)整頓通知書貼在外面，和從云準(zhǔn)備回家。旁邊煙酒店里閃出老謝，老謝說：“那些錢是那個婆娘的吧？大家都這么猜?，F(xiàn)在信息時代，還是你這個辦法管用，看來拉清單的時候到了。”

我笑了笑，沒接他的話茬，和從云向東走上天橋，濃烈的陽光立時撲面而來。眼前的這座城市，當(dāng)我還沒來得及仔細(xì)打量它的時候，它就以冷峻的面孔拒絕了我的熱情。過了天橋，我們一直向北走去。那些流過去的日子里，除了上下班的來去匆匆，我們幾乎沒有像今天這樣悠閑地從大街上并肩走過。身邊的這個女人，把她一生的幸福和我緊緊地維系到一起，和我一起走過荒涼的戈壁走進繁華的城市，充滿對美好生活的希冀……想到這些再想到自己的名字叫陳志春，心里就禁不住隱隱地痛。

我們站在了一所小學(xué)的門前。再有十多天，我們的女兒曉曉，就要走進這所干凈敞亮的學(xué)校讀書了，讓她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和美好的未來，是我們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畢竟麻煩纏身，還是輕松不起來。晚上在飯桌上，岳父拿出一瓶酒說：“想那么多干啥？該吃吃該喝喝。事情既然捅到監(jiān)委那里，他們不會不管。查出問題來才好，一定是她拿了別人的錢，不然不會偷偷摸摸地轉(zhuǎn)移贓款。那種惡人就該得到報應(yīng)！”

這樣在家里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陳志春嗎？我這邊監(jiān)委。我們要到你店里取證，你不要離開。”

我囁嚅著說：“我的店被停業(yè)整頓了，有事情你電話里說吧。”

那邊不耐煩了：“什么停業(yè)整頓？少啰嗦，馬上過來開門！”

我給郵管局打去電話：“監(jiān)委要我開門，但五天期限沒滿，咋辦？”

他們的回答斬釘截鐵：“你愛咋辦咋辦！”

四

作為生命個體的人肉是：你掐，它會疼；你刺，它會出血。

作為網(wǎng)絡(luò)平臺的人肉是：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哪里有問題，就刨你祖宗三代。

網(wǎng)上的質(zhì)疑和聲討此起彼伏。上班那天孔令瓊說，她在家待了幾天，每天閑著沒事看手機，看人肉搜索出來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說吳錦燕其實不是那個邵副總的老婆，而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三！

接著巷子里又傳來消息，說是那個省企里的一些人，借著這個東風(fēng)，把邵副總舉報了，并端出了他受賄的線索和證據(jù)。后院起火，邵副總聽到風(fēng)聲就跑了，公安局派人四處緝拿，目前他這種狀況叫作負(fù)案在逃。

聽說了嗎？從邵副總那里查獲的贓款，整箱整箱的，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你猜多少？嘖嘖，一千多萬哪！

老謝這兩天心情奇好，好到什么程度呢？這樣說吧，有人來買煙，他把煙給了人家還送上一個打火機。又有人來買煙，他把煙給了人家跑去上廁所，回來時發(fā)現(xiàn)人不在了，便站在門口“呵呵”地笑著罵：“這孫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還是老奎。老奎每天在巷子里撿破爛，所有的新聞報道與他無關(guān)，與他有關(guān)的是那個不知在何處的住所，然后是巷子兩邊的垃圾桶和我門前的鐵皮箱，再然后就是天橋和天橋那邊的銀行。

有時，他也關(guān)心天氣，關(guān)心老謝的臉色。今天老謝的臉上晴空萬里，老奎站在翠谷家園的門口向這邊張望，老謝揮了一下手，保安就讓他進去了。

翠谷家園往天橋的這段路上，也不見了吳錦燕的身影。我們的菜鳥驛站開始展現(xiàn)出蓬勃的生機，投訴率猛地降下來。

這天，極兔公司的楊總過來了，他給我結(jié)清了上月的派件費三千多元。楊總說：“本來五千多，總公司扣了罰款一千多?，F(xiàn)在好了，搬掉了那座大山，你可以喘口氣了，不然你陷入投訴危機，這店就很難存活下去。”

楊總接著說：“那些腐敗分子為何不從銀行轉(zhuǎn)賬？因為銀行會有轉(zhuǎn)賬記錄；為何不選擇空運？因為經(jīng)過掃描系統(tǒng)容易露餡；為何不要求保價？因為幾本破書倒有此地?zé)o銀之嫌。所以他們就通過普通快遞夾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贓款轉(zhuǎn)移出去?！?/p>

臨走時他說：“福臨巷南側(cè)的這幾個老小區(qū)，聽說要拆遷。菜鳥驛站是有區(qū)域保護的，我建議你在附近換個地方，未雨綢繆，最好搬到斜對面的翠谷家園那邊去。”

我深深地為之折服。楊總在我上面一層，站得高看得遠(yuǎn)，不像我這個末端，掙扎在夾縫里，被一件件雞毛蒜皮的事搞得狼狽不堪。

我向福臨巷的深處走去。

翠谷家園高聳的樓宇沿著巷子的北側(cè)一路往西延伸過去，倨傲的氣勢碾壓南側(cè)半零不落的老舊小區(qū)。底層一溜排過去的門店房，盡管許多還在閑置，但那高昂的租金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人們的預(yù)期，那不是我應(yīng)該去的地方。

剛要轉(zhuǎn)頭回來，忽然看見了老奎。老奎站在一扇破舊的鐵門前，手里拿著袋子，見到我就笑了笑，算是打個招呼，隨后晃動著右臂，做出邀請的姿勢。這個神秘的拾荒人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跟著他走進去，身后鐵皮門“哐啷啷”一響，滿世界傳來山谷般的回音。

這個院子不大，好像是個什么加工廠，如今敗落了。老奎住在門口的傳達室，里間住人，外間堆放破爛，他是這個院子里唯一的住戶。

老奎在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只帆布包，打開，露出來一些壇壇罐罐。

“把這些東西變成錢，我就可以解脫了。”老奎蹲在地上說，“我去了順豐，他們也不給寄。陳老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幫我一把。你放心，違法的事我絕對不干。”

“那你親自跑一趟多好，”我提醒道，“委托別人代賣，你放心嗎？”

“給我底價就行。我給他發(fā)了照片，價錢已經(jīng)談好了?！?/p>

老奎從地上站起來：“現(xiàn)在我還不敢回家呀，給你說實話吧陳老板，我是個逃犯?！?/p>

我嚇得跳起來，同時想起老謝之前的預(yù)言：“啥啥啥？你是逃犯？你胡說吧老奎？”

老奎笑了笑，接著又一聲長嘆：“二十年前我搞規(guī)?；B(yǎng)魚，向村民集資一百萬，按股分紅，當(dāng)年就見了效益。第二年，山洪沖垮了我的魚塘，村民們把我告到法院，判決下來，不久就進入執(zhí)行程序。那時我是真的沒錢呀，法院說我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要抓我去坐牢，這樣我就跑了出來?！?/p>

“我來到這里，沒有本錢，靠撿廢品度日，存了點錢，寄給我的親戚，讓他交到法院。法院的人說分期交來也行，一年最少五萬，否則還抓。”

“我出來后的第三年，妻子就帶著兒子改嫁了。后來和親戚聯(lián)系，才知道父母親也已去世。還有兩萬多，我就還清了，不然我沒臉回去?！?/p>

我說：“老奎，你把古董裝起來，我給你寄，當(dāng)瓷器寄，不保價?！?/p>

老奎的臉上一派淅瀝，看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我回到驛站，門前站著昝強。昝強說：“陳哥，巷子里傳言，說是吳錦燕被監(jiān)委的人叫去了?！?/p>

我說：“有啥奇怪的，遲早的事?！?/p>

昝強說：“不過她又回來了，就剛才，還取了一個包裹?？赡苁悄莻€逃犯還沒抓住，那二百萬是不是贓款沒法對質(zhì)，不然她早被關(guān)起來了?！?/p>

我問：“她來取件時，說了啥沒有？”

昝強說：“說了，她氣哼哼地說：‘就你們這些魚鱉蝦蟹，想扳倒我想也別想！當(dāng)時孔令瓊氣不過就說：‘你再吵鬧，我們就告你打擊報復(fù)。這樣她才住嘴?！?/p>

昝強又說：“昨天孔令瓊算了一下，經(jīng)吳錦燕投訴的罰款，加起來就有兩萬九千元，不是個小數(shù)?！?/p>

昝強說這話的時候，很有點憤憤然。當(dāng)時我也沒往心里去，以為他也就發(fā)發(fā)牢騷一吐心中塊壘，這對于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來說也很正常。不料第二天，剛剛趨于平靜的店里突然又出事了！

我和從云走進福臨巷的時候，早晨的陽光正從高樓的縫隙里透過來?？匆姷觊T前站著幾個人，以為是來取件的，也就沒有在意。誰知剛剛打開店門，那幾個人突然一擁而上，抓住我的雙臂就將我推進了店里。店里的貨架上包裹井然有序，忽而一下閃到我的腦后。他們將我按在一張凳子上坐下，然后亮明身份：“別動，我們是警察，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他們命令跟進來的面如土色的從云：“你去把前面的店門鎖了！”

完了！該來的總會來，卻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決不隱瞞一點半點。”

一個大個子警察說：“不用你說，你乖乖坐著。等昝強回來，我們聽他說，他說的才是真實情況。”

我不明所以，心跳到嗓子眼上。正這時，孔令瓊也到了，她就住在這個院子里，是從后門進來的。

“你，也坐到那邊，不要走動。”

幾個警察關(guān)上后門，貼著墻皮站在兩邊。

外面汽車響，我知道是昝強到了。這個時候我才反應(yīng)過來，不是我有事，而是昝強有事。

門開處，昝強剛叫一聲“陳哥”，兩邊的便衣就沖過去，將昝強壓倒在地上，“咔”一聲從背后上了銬子。

昝強罵道：“哪個球慫？沒見過這么開玩笑的，放開！”

“警察！”這回他們亮出了證件，“跟我們走，去了說說清楚?！?/p>

昝強出門的瞬間轉(zhuǎn)過頭來喊道：“陳哥，禍?zhǔn)俏谊J的，責(zé)任我擔(dān)！等我回來，還跟著你干?！?/p>

我站在門口，看著昝強被警車?yán)?，霎時淚水噴涌而出。

昝強被抓，店里沒了司機，接下來的貨，只能靠我開車去拉。店里活兒緊，原本四個人還有些捉襟見肘，這一下壓在三個人身上，其情其狀難以言表，晚上回去無精打采，岳父燉的羊肉，也吃不出一絲的味道。

我的女兒高曉曉，前幾天已經(jīng)進入那個干凈敞亮的學(xué)校讀書，她每天牽著爺爺?shù)氖郑谋奶厝?，蹦蹦跳跳地回來。岳母每天服藥，慢慢地在院子里轉(zhuǎn)，家務(wù)和送曉曉上學(xué)這些事，全都落在岳父身上。岳父懷念戈壁灘上養(yǎng)牛的時光，動不動就說：“那時，我一個人就能放倒一頭牛。”

有啥用呢？戈壁灘慢慢會被淡忘，鋼筋水泥的城市卻要認(rèn)真面對，生活讓我們選擇了辛苦，而辛苦則是為了我們更好地生活，這個定理，善良的你也不能例外。

昝強的父母找到我的店里來，心急如焚，昝強涉嫌敲詐勒索，這不是一般的事情。我說昝強是個明事理的小伙子，他不會做出違法亂紀(jì)的事情，也許是他們抓錯了人吧，不要著急先回去家里等著。我知道這樣蒼白的解釋沒有任何說服力，安慰別人的同時也給自己寬心。

昝強遇上麻煩，我不能置身事外。當(dāng)天下午我拉完貨，就去了一趟公安分局，找到那個辦公室，想問問昝強犯了哪條。里面的一群警察很忙，其中一個大個子認(rèn)出了我，說：“你就是那個老板吧？正要找你呢。走，我們過去做個筆錄。”

他把我?guī)У搅肆硪婚g辦公室，里面還有一個警察，見我們進去就鋪開了稿紙。

“身份證?！贝髠€子說。

這一點讓我始料未及，腦袋里立時一片空白。我取出身份證遞過去，心跳得像要沖出胸腔。

記錄的警察拿過去看了看，說：“這弄得臟兮兮的，看著不像啊，還過期?！?/p>

我急忙解釋：“年輕時候辦的，那會兒比現(xiàn)在帥一點?！?/p>

他們笑了，然后在被詢問人一欄中寫了我的基本情況，將身份證丟過來，開始切入正題。

“吳錦燕是否經(jīng)常投訴你們？你們認(rèn)為她是惡意的嗎？你想要回你的損失嗎，比如罰款？”

“是的，她長期惡意投訴，使我們蒙受了兩萬九千元的罰款，這個損失她應(yīng)該賠償。現(xiàn)在快遞行業(yè)亂象叢生，我們多次向郵管局反映對她的行為進行界定，但都沒有結(jié)果。”

“這說明你們跟吳錦燕有過節(jié)是吧？昝強有無報復(fù)的企圖？除了這次，以前吳錦燕是否還寄過書籍一類的快遞？”

“不光我們有氣，許多人都和她勢不兩立。她就是扎在肉上的一根刺，誰都想把它拔掉。以前她還寄過兩次書，現(xiàn)在一想那絕對也是贓款，你們查查，我可以提供她的寄件面單?！?/p>

當(dāng)然還問了許多許多，敬業(yè)的警察很有耐心。我頭昏腦脹地回來，站在天橋上五味雜陳。

五

我決定把這個菜鳥驛站轉(zhuǎn)讓出去，也沒跟家里商量，就掛到了58同城。辛辛苦苦經(jīng)營了這么長時間，沒掙到多少錢，倒惹來許多是非。我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想把這個討厭的包袱甩掉，哪怕到廠里打工，哪怕到戈壁養(yǎng)牛。

昝強被關(guān)進去的第五天，我走過天橋，走進立信律師事務(wù)所，見到那個大背頭。根據(jù)已經(jīng)掌握的情況，我大致還原了昝強涉嫌敲詐勒索的事情經(jīng)過。

那天晚上，昝強從寄件面單上查到了吳錦艷的手機號，想也沒想就直接撥了過去：“吳錦燕你聽著，是你喪心病狂的惡意投訴，讓我們陳哥損失了兩萬九千元，這個損失你一定要賠，明天就拿錢過來！不然，我把你以前寄書的破事也給抖出去，叫你徹底涼涼！”

昝強沒料到，吳錦燕將他的隔空喊話錄了音，威脅和要錢的事實存在，證據(jù)確實充分，不自量力的小鱉崽你本事大了賴掉！所以第二天上班就去派出所報警，把昝強給逮進去了。

我對大背頭說：“昝強不想敲吳錦燕的錢，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吳錦燕賠償我的損失。昝強很講義氣，他從不貪圖便宜?！?/p>

大背頭聽了非常同情：“這怎么能算敲詐勒索呢？一是昝強自己沒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二是他所要的數(shù)目有明確的指向，三是關(guān)于涉及賠償?shù)氖马棿嬖诿袷聽幾h。我把這三條寫上，你拿過去跟他們說說。要是真的立了案，我為昝強辯護?！?/p>

我連聲稱謝，立馬就去了公安分局。大個子接過紙條，粗略看了一眼就扔進了紙簍：“今早我們已經(jīng)研究過了，決定終止對該案的偵查。這個案子有它的特殊性，罪與非罪不明顯，也就是說情節(jié)顯著輕微。以后可不能這么干了，下午去看守所領(lǐng)人。”

一場虛驚小懲大誡，昝強回到店里卻充大尾巴驢：“我就知道他們抓錯了，吃了幾天牢飯長了好多見識，不虛此行啊。”

昝強的事情并沒引起人們太多的關(guān)注，大家的興趣在于邵副總有沒有抓到。倒是有消息傳來，那個省企的一把手也被留置了，當(dāng)時正在開會，是從主席臺上給揪下來的。腐敗的藤蔓盤根錯節(jié)，下一個不知該輪到誰了。

老奎收到了四千塊錢，這與他的心里預(yù)期出入太大。老奎站在天橋上發(fā)出一聲長嘯：“熟人靠不住啊。我的那些寶貝，大部分竟然成了贗品。把他媽啪啪地！”

他把那點錢寄出去，回來繼續(xù)翻鐵皮箱，把我門前搞得紙屑亂飛。他的身上越發(fā)地黑了，像從墨水里撈出來一般。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絕望，遠(yuǎn)方的那個家他暫時是回不去了，他還要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掐指重新計算歸期。至此我認(rèn)為老奎還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逃犯，也不是為了躲避債務(wù)，他只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不停地苦熬，以卑微的身份和有限的力量堅守自己的本心，等待那一片終將到來的光明。

老謝知道了老奎的事情，跑到翠谷花園找那個保安，還把一包煙塞了過去：“今后老奎去院子里撿破爛，你再不要問我，直接放進去就是了?！?/p>

他也知道了我要轉(zhuǎn)讓驛站的事情，惋惜道：“干嘛要走呢？我們當(dāng)鄰居一直很好的呀。福臨巷里這會兒也消停了，你卻要走，叫我心里不舍?！?/p>

有人看到了我的轉(zhuǎn)讓信息，就打電話過來，簡單問一下店里的情況，最后在轉(zhuǎn)讓費的問題上死勁砍價。我叫他過來看看，看了再談價錢，他卻說：“八萬給不給？我知道你的那個店，一樁一樁的破事兒，廟小妖風(fēng)大！”

氣得我差點摔了手機。

昝強說：“陳哥，如果以后你在哪兒扎下根了，有需要就叫我一聲?！?/p>

我問孔令瓊：“要是今后我再開店，開實體店，你還跟著我嗎？”

孔令瓊笑了笑沒回答。我想，何去何從，她可能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目標(biāo)了。

后來從云告訴我說，孔令瓊已選定國慶節(jié)結(jié)婚，婚后她要跟著自己的愛人，去西部那個遙遠(yuǎn)的戈壁小鎮(zhèn)開始他們的幸福生活。

孔令瓊還告訴從云，那里的戈壁上駝鈴聲聲，湖邊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遠(yuǎn)處的高山上白雪皚皚，姐姐，那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啊！

我苦笑著對從云說，祝福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吧，千萬不要讓她知道，一年多前，我們就是從那個偏遠(yuǎn)的戈壁小鎮(zhèn)來到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然后被碰得遍體鱗傷……

終于有一個中年人接手了我的菜鳥驛站，轉(zhuǎn)讓費當(dāng)天到賬，我如釋重負(fù)。按照約定，我的原班人馬，要言傳身教帶他們一周的時間。這樣我們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對這些門外漢的培訓(xùn)，讓他們熟悉這個快遞末端上包裹分揀、編號入庫、按碼取件、寄件打包和處理問題件這些繁雜的工作，并告誡他們，有一個吃人的環(huán)節(jié)叫作投訴。

就在培訓(xùn)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忽然間傳來消息，說是邵副總被抓到了。原來他并沒有跑遠(yuǎn)，他藏在郊區(qū)的一處出租屋里，心驚肉跳地當(dāng)了一陣子逃犯，因被通緝無法乘坐交通工具遠(yuǎn)遁，加之破屋里臭氣熏天，于是在“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選擇了投案自首。

接著吳錦燕也被監(jiān)委叫走了。據(jù)說邵副總攬下了所有的罪責(zé)，受賄事實他都一一招認(rèn)，對轉(zhuǎn)移二百萬贓款一項，他仍舊發(fā)揮了憐香惜玉的專長，一口咬定那兩箱贓款是他親手打包，然后交給吳錦燕以普通快遞寄出，事前事后吳錦燕并不知情——這和吳錦燕的供述十分吻合。至于在此之前寄出的那些書籍，真的只是書籍，無任何夾帶，其目的不過是投石問路，作為驗證快遞是否安全到達的嘗試。

誰說的鬼話？反正我是不信。按以上的說法，吳錦燕有可能會被放出來，但對于我，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離開主人的金毛在巷子里流浪，身上沾滿污泥。它的一條后腿好像被誰打傷了，站在店門前向里面張望。從云扔過去半個饅頭，它叼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無論如何，我要離開福臨巷了，有一種情愫在心里澎湃。我和我的兩個店員在門口分手，我第一次給他們發(fā)了獎金，不多，只是個心意。以后在路上遇見我，認(rèn)出我，給一聲問候，就很不錯。這個時候，我們互道珍重，眼里噙滿淚水。

我想和老謝告別一聲，回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一幫民工擠在他的店里。一個聲音不滿道：“同樣的煙，你這里怎么就多了五毛？”

里面?zhèn)鱽砝现x不厭其煩的解釋：“你買一條平均就是四塊，零買就是四塊五。店跟店相似，租金跟租金不一樣啊?！?/p>

“欺負(fù)我們外地人咋的？”那個聲音憤怒地說，“媽的不買了！”

緊接著“呼啦啦”出來一群人，往巷子深處走去。

我不想看到老謝的尷尬，轉(zhuǎn)身跨過天橋，走進川流不息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漫無目的地左拐右拐，但都不是家的方向。但我明白，有一個地方，我必須得去，否則，我的良心將永遠(yuǎn)不得安寧。

我把收到的十二萬轉(zhuǎn)讓費，全部存到了岳父名下。岳父知道后說：“志春，你這是跟誰客氣?。课覀兪且患胰?，我老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今后可不許這樣，凡事你拿主意，我們?nèi)χС??！?/p>

岳母也說：“以后你不要有啥顧慮，錢還是你管著好，我們有零花的就行了。 你這娃懂事又孝順，我們心里有數(shù)哩?！?/p>

從云在一旁笑道：“這說明爸媽有眼光唄，找了個知冷知熱的女婿。您倆常?？渌?，我都不好意思了呢?！?/p>

曉曉叫道：“爸爸，明天您不去店里，您送我上學(xué)吧。”

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這天晚上，那個討厭的夢魘再次出現(xiàn)。時空變幻，我站在一片曠野里，月光像水一樣傾瀉下來，四周寂靜無人。前面是一個村莊，中間被一條小路分開，如刀切的傷口。我向北走去，那是縣城的方向，忽明忽暗的建筑擠作一團。再往前走，夢華啤酒廣場上人群涌動，霓虹碎成珍珠跳躍。我走過去，拿起一把凳子，狠狠地砸在一個戴著墨鏡的大個子頭上，血光射向天空，如煙花般璀璨。人群驚叫起來，說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然后向我追來，我轉(zhuǎn)頭跑，被前面的欄桿絆倒在地，霎時天昏地暗。

我驚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這種情景，十三年來如影隨形般攪擾著我的睡眠，攫住了我的神經(jīng)和思維，多少次使我不得安枕。面對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繼續(xù)欺瞞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心里越痛苦越自責(zé)。我不是陳志春，我討厭這個名字。接下來有一項惡果要發(fā)生，我和高從云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無效婚姻。還有，高曉曉，這個懵懂可愛的小女孩，因為她的父親的罪錯，一片陰霾將伴隨她的整個成長過程……我的親人們，想到這些我心如刀絞，今后你們該怎樣面對那些異樣的目光怎樣委曲求全地生活?。?/p>

第二天吃過早飯，曉曉就喊道：“爸爸，昨晚您答應(yīng)過我的，要送我去上學(xué)，您不會變卦吧？”

岳父急忙說：“爺爺送你去，別纏著你爸爸?！?/p>

我笑著說：“反正我也閑著，我們一塊去?！?/p>

我和岳父一左一右，牽著曉曉的手向?qū)W校走去。一路上曉曉問這問那，我也是答非所問。

回來時路過一片林蔭地帶，往左邊曲徑通幽。我對岳父說：“爸，您跟我來，我有話對您說。”

岳父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跟我到林蔭深處。我轉(zhuǎn)過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爸，您打我吧，您罵我吧，我一直沒對您說實話。我不是陳志春，我是鮑鵬，我是個逃犯。”

岳父盯著我的臉，好半天，他可能看出來了，我不是在撒謊。他舉起拳頭，渾身篩糠一般地戰(zhàn)栗起來，我看見拳頭重重地砸在他自己的腿上。

我繼續(xù)說：“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媽和從云，我怕她們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事實，我只能跟您說。十三年前，我為了向那個醉鬼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在老家的縣城里打死了人，后來逃到西部，是你們接納了我，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我對你們的傷害太深，這種恥辱我一輩子都洗刷不掉。現(xiàn)在我要去自首，了結(jié)我長久以來隱瞞的罪惡。今后，要是有今后的話，我做牛做馬，再報你們的大恩大德?！?/p>

說完，我磕下一個頭，然后起身向遠(yuǎn)處跑去。

身后傳來岳父牛一般的嘶吼：“潛伏得深哪，你害了一家人哪我的天哪——”

當(dāng)天下午，我站在了縣城南邊的小路上。奇怪的是，我找不到我的那個村莊了，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一大片的高樓大廈矗立起來，前面一座雄偉的門樓，上有“夢華府邸”四個燙金大字。但是這條路還在，讓我想起我的十九歲，從這里靜止又飄向遠(yuǎn)方的十九歲。我來這里是想給養(yǎng)父說一聲，我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給你丟人了，現(xiàn)在要去該去的地方了。

那邊走過來一個人，一看認(rèn)識。他說：“別找了，他死了，喝死的。他死前逢人便說我兒子英雄啊把王大俠給鏟平了。”

他又說：“那個院子，他死后也拆遷了，補償款在村委。村里知道他有個兒子，卻找不到下落。你有空過去看看，一百多萬哪！”

我因心中有事，急匆匆與他告別，然后一直向北，走進公安局的大門。

“我是個逃犯，我叫鮑鵬，我殺了人，我來自首?！?/p>

說出這話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多年來的如履薄冰，多年來的過度敏感，如同厚重的鎧甲瞬間從身上剝落。

幾個警察立時圍攏過來，把我拉坐在沙發(fā)上。我說：“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在夢華啤酒廣場，我打死了一個叫王富成的人。”

他們互相看看：“鮑鵬？命案？追逃名單里沒有這個名字呀?！?/p>

其中一個說：“把老徐叫來，他那時在派出所，他可能知道?！?/p>

不一會兒老徐來了，他聽了我的供述，突然笑了：“噢，那個事情呀，我知道。那時王富成在街頭當(dāng)老大，糾集了一幫混混尋釁滋事，把一個老漢打慘了，圍觀的人沒一個敢去勸架。你那一板凳打得好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

提起這事，老徐饒有興致：“我們接警后王富成已躺在醫(yī)院里，頭上冒血，眼看著就要死了。誰料那小子命硬，三天后居然活過來了，一查，連個腦震蕩都沒有，當(dāng)天晚上就被人拉去喝酒了。你那是見義勇為啊，救了老漢的命，把王富成也打醒了。王富成從此洗心革面，打拼多年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搞了許多樓盤?？匆姵悄夏且淮笃^(qū)了沒？就他建的夢華府邸?！?/p>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公安局大門，腦袋里轟然作響，眼前星星亂閃。高聳的樓宇，寬敞的街道，碧綠的草坪，仿佛全都翻轉(zhuǎn)過來，然后崩塌，然后碎裂，將我的身體掩埋……

王月邦 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小說、報告文學(xué)、散文等一百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曾國佐將軍》《鐵馬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