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意味著過去,無非就是一些舊時光。而成吉思汗一定不想把西夏的舊時光留在歷史,他不顧后世對他的議論紛紛,決然抽走屬于西夏的那一部分冊頁。這個想法固然很大膽,但天不欺人,西夏還是悄然從時光里遺漏下來,雖然殘缺,但仍然能被后世辨認出來。
西夏和宋朝一遍遍撕開彼此的身體,傷口來不及愈合,就被成吉思汗伸出爪子掏空他們的內(nèi)臟。西夏的黑水城在被成吉思汗毀滅之前,把大量的東西深埋地下。這些東西在后世的某一天,重見天日。成吉思汗只能消滅大地上的西夏,而大地以下的西夏,躲在時光深處,一語不發(fā)。
涼州的西夏碑被封在一座亭子里,清朝時候才破殼而出。涼州是西夏的輔都,光陰根本摁不住,西夏碑、古墓、民謠、瓷器、唐卡、佛經(jīng)、木刻、藥方,涼州把殘余的西夏掏出來給后世——喏,你們看,這就是西夏,也在地球上來過一回嘛。
遺忘意味著徹底消亡,灰飛煙滅。可是,就算全世界都可以遺忘西夏,唯有涼州不能。西夏受到過太多的苦難,以至于對涼州有永遠無法舍棄的眷戀。西夏穿過西夏,時空穿過時空,一種痛穿過另一種痛。涼州撥開歷史的薄霧,保管著西夏一點點碎片,這碎片,折射出整個西夏。
有一回,我在草原上聽到一首古老的華銳藏族歌謠:“雄獅威猛,黑熊強壯。何須爭斗,我來調(diào)和。牛蹄鋒利,虎牙猙獰。何須爭斗,我來調(diào)和?!蓖蝗恍睦镆惑@,這種韻律似曾相識,是來自遙遠的西夏嗎?
我找到西夏諺語。這些諺語是從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物里翻譯過來的,果然很相似:“虎豹威風,野狐憑借。水草深長,老馬添力。狼犬腳印,霜雪掩蓋。牛羊足跡,蠅蟲撲來?!?/p>
譯者認為,這是西夏民間流傳的諺語。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這些東西是西夏人日常哼唱的小調(diào)。神秘的西夏消失了,但藝術不滅,無論能聽懂的,還是不能聽懂的,依然在風里飄搖。
后來朋友送我一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藏語民歌集,這些老調(diào)都是涼州草原上傳唱了千年的古老歌謠,翻譯成漢語的時候,西夏風撲面而來。
先看這首華銳民歌:“花蛇遍原野,大鵬該啟程。盜匪滿山嶺,英雄快出征?!?/p>
而西夏諺語是這樣的:“無衣又無馬,誰能向前奔。山獵空手歸,貯立食無著?!?/p>
涼州有一座山叫毛藏山,西夏時有一個大家族沒藏,李元昊的皇后就來自沒藏家族。而她的哥哥沒藏訛龐,是西夏的兩朝宰相?!段飨氖犯濉酚涊d的黨項人:“皮毛衣,事畜牧,蕃性所使?!闭f明西夏人和華銳藏人的生活習俗很接近——至少有一部分西夏人,是華銳藏族。
涼州毛藏山的沒藏家族,擁有大量的戰(zhàn)馬,而且有打造兵器的作坊,養(yǎng)有家兵。所以李氏從涼州遷徙興慶府時,沒藏氏跟隨遷徙,他家的女兒才有機會成為皇后,沒藏訛龐才有條件成為西夏的兩朝宰相。
西夏人對自己的源頭,在西夏諺里這樣說:“白高河名不喚,且當黃唇地。十級墓頭不連,且當闕向峰?!?/p>
這是來自西夏特別重要的一條訊息——西夏是宋人的稱呼,意思是在宋朝西邊的夏國。而黨項人自稱“白高國”,據(jù)說黨項人祖先的發(fā)祥地在“白高河”,這條河的流域埋葬著他們的祖先。
在西夏文詩歌里,也有這樣的記載:“黑頭石室漠水邊,紅臉父冢白高河?!痹姼韬椭V語都提到祖先住在“白高河”。而白高河就是黃河的源頭,是黨項人的精神家園。
無論是西夏詩歌,還是諺語,或者是涼州古民謠,都會支撐西夏所包含的一切。即便是一個經(jīng)卷的殘片,也能感知西夏幽深的氣息,雖然氣息微弱。
時光往上追溯。黨項人是游牧民族,屬于北魏鮮卑族拓跋氏后裔。從漢朝開始,就在甘青地界到處溜達。自隋朝進入歷史視野。唐朝時,黨項首領拓跋赤辭和李靖開戰(zhàn),大敗。拓跋赤辭投降唐朝,被封為西戎州都督,率領部族遷徙到慶州,賜姓李。
后來,吐蕃找黨項人合伙打唐朝,唐朝把拓跋為主的六府黨項遷至銀州。此時一部分黨項人跑到河西走廊。唐末,黨項人拓跋思恭幫助唐朝征戰(zhàn)有功,被封為夏國公,與唐朝為臣屬關系。后來唐宋之爭,拓跋思恭及其子孫趁機發(fā)展勢力“以善馬購鎧,善羊貿(mào)弓矢”。
宋朝初期,涼州的主要力量是回鶻。黨項首領李繼遷不想做宋朝的臣子,起兵打仗。先打下靈武,又在1003年攻打涼州。黨項人打過來,吐蕃也打過來,打來打去,黨項人勝。黨項人的組成比較復雜,以羌人,鮮卑人,吐谷渾人為主。李繼遷盤踞涼州,招兵買馬,慢慢擴張勢力。
過了一年,吐蕃來攻打涼州,李繼遷中箭,他的兒子李德明繼任。李德明和回鶻又打了幾年,“西掠吐蕃健馬,北收回鶻銳兵?!笨刂屏撕游髯呃?,建立西涼府,涼州成為西夏的政治中心。
宋朝失去河西走廊,失去的不是寂寞,是大量的牧場和最好的戰(zhàn)馬,還有和西域貿(mào)易的權利。
西夏諺語里說:“祖輩辯才道不盡,弭人諺語說不完?!鞭q才是指有學問的人。弭人是黨項人的自稱。又說:“有羊比比番地梁,有錢覓覓漢榷場?!狈侵肝飨?,地梁是指牧場。漢自然是宋朝,榷場是宋朝和西夏的貿(mào)易場所。西夏的牧場遼闊,羊多,宋朝的榷場錢多。
黨項人遷徙銀川時,帶走大量涼州人——弓箭手、工匠、辯才、養(yǎng)馬戶、醫(yī)生、商人,所以涼州文化完全融入黨項人的日常生活,我們草原上傳唱了千年的民歌和西夏諺的相似也毫無意外。
你看這首華銳藏族歌謠:“山中走來手持擒繩者,安閑的野牛請當心。手持絆索者趕往草場,馳騁的駿馬請當心?!?/p>
而西夏諺在遙遠的時空里呼應:“雕踞高地箭羽尖,魚藏深水釣絲短。小獸仰頭知天陰,雛鳥展翅覺冷暖?!?/p>
除了民歌,涼州人的日常穿著也可以在西夏諺語里找到:“冰上行走靠長靴,雨天出門靠氈衣?!边@個氈衣,是羊毛搟成氈做的,不裁剪,一次搟成。如今涼州毛藏山的放羊老漢仍然披著這樣的氈衣,暖和,防潮,雨下不透?!懊廊舜┥掀ひ\,也不會變丑。勇士坐在人后,也不會變?nèi)酢!逼ひ\是羊皮加工裁剪之后縫制的,至今深山里老人們還在穿,毛朝里,皮板朝外,特別保暖。
西夏被成吉思汗死死摁住,幾乎從地球上消失。但是,幾百重光陰之后,西夏還是掙扎著,一點點返回到歷史的視野——這個世界黨項人確實來過呀。
涼州出土的西夏文物,最珍貴的是西夏碑,全稱為重修護國寺感應塔碑。涼州是西夏的輔都,稱作“西涼府”。西夏碑就在西夏護國寺大云寺內(nèi)。
當年成吉思汗撲來時,這塊碑被封在一座亭子里。時光漫漫,到清嘉慶九年,涼州學者張澍回鄉(xiāng),在大云寺閑逛,發(fā)現(xiàn)這個封存了幾百年的亭子。寺僧都不敢打開,說這是一個被詛咒過的亭子,很邪性,打開會給涼州大地帶來災難。張澍是個倔脾氣,偏不信,就要拆開亭子瞧瞧。
亭子里只封著一座石碑,沒有妖魔鬼怪。西夏碑從幽暗的世界一下子跳到日光底下。石碑是由陰陽兩面構成,陰面是漢字,而陽面的每個字都像漢字,似曾相識,但都不認識。后來,張澍確定石碑上奇怪的文字就是失傳已久的西夏文。
西夏文字和漢字很像,但撇捺多,看上去繁瑣而有序,彌漫著一種刀光劍影的寒氣。那么多的撇捺,像劍,像刀,暗含了殺氣。就算是短短一撇,也像匕首,寒光閃閃。還有很多筆畫結構,像云梯,像矛,像盾,像箭鏃。比起漢字的柔和端莊,西夏文的每個字,都暗含了一種兇煞之氣,是銳利的。繁瑣的背后,透著霸氣和狂野。撇捺多,橫豎少。殺氣多,平意少。
“天下文字圣書手,地上巖谷龍足踐?!边@是西夏諺語里對自己文字的贊美?!端问?夏國傳》記載:“元昊自制番書,命野利仁榮演繹之,成十二卷,字形體方整類八分,而畫頗重復?!蔽飨娜税言熳终叻Q為“圣手”,與崇拜的“龍足”相對,欽佩不已。
有位古老的學者說,“文字是借時空繁衍之物,是一個平行于遺傳、不依賴血緣的信息傳遞體系。”拿這句話來給西夏文,何等的貼心貼意。憑借殘缺的文字,后世之人捕捉到西夏微弱的訊息。要不是成吉思汗毀滅得過于徹底,也不至于如此艱難啊。
被毀掉檔案的西夏人,從時間軸上被甩出去,灰飛煙滅。這些殘斷的西夏文,是他們僅有的一點遺產(chǎn),給后世人去思考——有生命的事物都會消失,然平行于時空的文字,有可能會讓滅亡的東西得以復原。
偌大一個西夏,隱匿在時空里,初次跟后世見面,竟也只剩下這么一個石頭碑。這石碑一定是李元昊打發(fā)來的探子,撬開神秘的西夏王朝一角。我懷疑張澍的上上上輩子,肯定是黨項人。他輪回幾世,就是為了把遺忘的西夏重新帶到天地之間。
可是西夏為什么一定要回到后世的視野呢?“真正逝去的,是被遺忘的。因為記得,所以活著?!蔽飨牟幌霃氐诇缤觥镔|(zhì)的白高國滅亡了,但藝術和精神不滅。所以打發(fā)一些毀壞后的殘片回到曾經(jīng)的世界,努力回到歷史,找到自己的戶籍。元朝忘了給西夏修史,使得白高國孤獨地流浪在茫茫時空里。
李元昊是最能出爾反爾的一個人。他在窮困潦倒之際,和宋朝議和,尋求宋朝的恩賜而養(yǎng)精蓄銳。而且請求宋朝開設榷場互市,做買賣賺錢。一旦條件成熟,半聲不吭打宋朝,比如三川口和好水川戰(zhàn)役,何其慘烈。李元昊就是個實用主義者,招招見血,絕不虛無縹緲。
西夏人出兵打仗前,一定要先卜兇吉,尤其是李繼遷,李德明,李元昊。占卜的方法有好幾種,一是炙勃焦,以艾草灼羊肩胛骨,看裂的紋路,推算禍福。
一種是擗算,擗竹于地以求數(shù),看奇偶數(shù)決定出戰(zhàn)情況,奇屬陽偶屬陰。
一種是咒羊,在出戰(zhàn)前夜,以羊焚香祝羊,圍著羊焚燒谷物。第二天清晨殺羊,看羊的腸胃是否通暢,腸胃通則兵無阻,大吉。如若羊心有淤血則不利,不可出兵。
另外一種是聽弓,以矢擊弓弦,聽聲音,審聲音長短來判斷敵人到來的日期與打仗的勝負。當年李德明攻出兵打回鶻,半途“占卜不吉,大懼,乃還”。
西夏是游牧民族,主要的心思在人與自然上——他們不斷打仗,就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地盤來放牧牛羊,軸心線是國家利益。
而宋朝是農(nóng)耕民族,太多的心思花在人與人的關系,看重個人得失,不顧國家利益——看看岳飛就知道宋人的處世之道有多糟糕。雖然秦檜挨了世界上最多的嘴巴,銅臉都打腫了。
宋朝有一個文人姓張,才華橫溢。但宋朝的官場勾心斗角,根本沒有出頭之日。于是,失意張文人跑到西夏,改名張元,得到李元昊的重用。西夏頻繁攻打宋朝,張元奸詐毒辣,出謀劃策,很快成為李元昊的左膀右臂。三川口,好水川,每一仗都打得驚心動魄,宋朝一敗涂地,張元把自己的“負氣倜儻,有縱橫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漢奸”這種東西特別可怕,但張元辯解說因為“累舉不第”,在宋朝無立錐之地,被人排擠打壓,離開宋朝時:“大怯慟而行?!睆堅纯尢榱汶x開宋朝,眼珠子一翻,咬牙跺腳,砍掉宋朝一只手。果然是個狠人。
如果硬要比,“宋奸”比“夏奸”多很多?!八渭椤痹谖飨挠忻行盏目衫卉?,當然是馬車。翻遍宋史也找不到幾個“夏奸”。西夏人不投降,不叛變,氣節(jié)不改。盡管餓得腿子發(fā)軟。
宋朝富庶,于是李德明又是打又是求和,軟硬兼施從宋朝獲得封賞“銀子萬兩,絹萬匹,錢三萬貫,茶二萬斤……”李元昊打得宋朝暈頭轉(zhuǎn)向,卻“約稱臣,奉正朔?!钡玫剿纬磕辍百n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的豐厚物資。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宋朝有自己慈悲的一面,給西夏物資,幫助夏國活下去,百姓無辜。軟弱有之,仁慈亦有之。雖然宋朝一直想吃掉西夏,無奈西夏骨頭太硬,不好下口。
《宋史·夏國傳》記載,西夏對宋朝的稱呼是根據(jù)西夏的需要來斟酌,弱時就稱臣,比如李元昊給宋的《于宋請稱帝改元表》就很謙虛。想得到賞賜就稱父,稱大宋皇帝。而國力強盛能打贏宋朝,就開始平起平坐,口氣傲慢。
西夏和宋朝打仗,無論怎么打,彼此都沒有大規(guī)模屠城的記載。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變幻城頭的大王旗,百姓可以照樣過日子,軍隊和軍隊頭破血流干架,皇帝和皇帝互罵互踩。但是成吉思汗喜歡屠城,他攻下一座城,所剩無幾。金人更加兇殘,看看對宋人的“牽羊禮”就知道暴虐到何等地步——先侮辱你的精神,再毀滅你的肉體。這種痛,就連時間之軸,歷史之輪都碾不平。
西夏皇帝總是看不清自己,而宋朝皇帝則是看不透朝臣。兩下都在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最后結伴衰敗隕落。
夏宋可以隨意發(fā)動戰(zhàn)爭或者修書和好,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他們無法控制的,比如兇悍的成吉思汗。倒霉的夏宋已經(jīng)沒有辦法推遲被黃雀吃掉的時間了。
快要成碎片的夏宋對元軍大喊大叫,莫挨老子,打老子你試試看。成吉思汗哪里管他們的哀鳴,他揚起漫天沙塵,殺過來。他喜歡侵占,摧毀,控制。西夏拼盡最后的力氣,把成吉思汗劈面一箭干掉。倘若有人擁有了撕裂歷史的能量,老天必定會驅(qū)散。
某天深夜,讀到這段話:“如此狹隘自負的世界觀,把肆無忌憚地占領、洗劫陌生領土,征服、奴役、屠殺百姓,消滅他們可鄙的文明,理解為自然進程的一部分,把被誤解的進化論老話,所謂的強者生存,當作罪行的辯護。”讀完,心里深深吃了一驚。有人的地方,就有生長和消失,就有罪與罰,滿世界都一樣。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群人帶武器闖入一個島嶼。船長問土著居民:“你們會怎么樣對待我們?”島上的老人面對陌生的闖入者,沉默一陣后說:“我們不知道怎么樣害人。我們只知道怎樣跳舞。”
元軍闖入西夏,直接摧毀,問一句的興趣都沒有。沒多久,成吉思汗的兒子把西夏干掉。西夏滅亡的那幾個月,中興府城內(nèi)地震,大雨,瘟疫,饑荒——世事滄桑,有盛有衰,西夏已經(jīng)得不到上蒼的護佑。中興府厭倦了戰(zhàn)爭,甚至是西夏厭倦了西夏。風雨飄搖二百多年,從不停歇地打打殺殺,太累了。西夏諺說:“已遭困境,恰如灰狼裝入牛皮囊,有才難施展。”元軍扎住牛皮囊口,打死一座疲憊不堪的古城。
古老的涼州華銳歌謠唱道:“鹿羊相聚,百花灘上逐水草。狼虎相聚,山林深處劫牛羊。朋友相聚,酒宴上訴情意。仇人相遇,戰(zhàn)場上分勝負。”如果時光上溯,可以選擇,宋朝一定不想遇見西夏。西夏一定不想遇見成吉思汗。當然,成吉思汗遇見誰都無所謂,反正都會攆過去一頓棒子亂打。他不知道怎樣跳舞,卻知道怎樣屠城。
貧窮的西夏能在夾縫中頑強周旋二百多年,是有原因的。西夏詩歌里有記載:“皇天下千黑頭福高低,后土上萬紅臉智不齊?!秉h項人有強烈的祖先崇拜,用“黑頭”和“紅臉”代表全民族的人,心特別齊。所以西夏人的家國意識尤為強烈。
別看那些西夏人借高利貸,吃不飽,賣地賣牲口,但是戰(zhàn)事一起,全民皆兵,女人也不例外。西夏諺語里說:“食野菜,拿弓箭。腸子露,腰上纏。腹子破,用草填?!薄叭跖畡偭也慌滤溃履信R戰(zhàn)不惜命。”成吉思汗死死摁住西夏,抹掉西夏,一定是懼怕西夏人這種兇悍的凝聚力。
“祖輩辯才道不盡,弭人諺語說不完?!薄澳该榔G如千日白,父智明賽萬月紅?!边@里的父母指西夏人共同的祖先。把西夏諺從頭讀到尾,李元昊也罷,李諒祚也罷,從未把百姓稱為奴才?;实酆桶傩斩挤Q自己為弭人,有共同的黑頭紅臉祖先,從白高河來?;实酆桶傩盏膮^(qū)別,只不過是福分的高低。大概正是因為這種民族精神,西夏百姓才能貧窮而頑強地跟著皇帝打仗。
元軍把西夏毀滅得只剩下幾個蒼涼孤獨的黃土包——“地球上最蒼白的,最似月亮的事物——這些墳墓,曾經(jīng)被植物包裹。”有學者認為,最初的西夏王陵并不是土丘。西夏人信奉佛教,王陵的外部,應該有巨大的木頭樓閣支撐,一層一層,把土丘包裹在中間。元軍對西夏那個恨呀,掘地三尺破壞殆盡,把王陵木頭樓閣外衣拆毀,只剩下一堆頹廢的黃土給后世人看。
游客們看幾眼,模棱兩可走了,西夏與他們無關。我遠遠地看了一眼西夏王陵——那種凄慘,孤絕,雜草般蔓延。我來自涼州啊,西夏。是涼州把最初的西夏交給這個世界,可是世界并沒有善待你。親愛的西夏,你哭了嗎?你在茫茫太空里孤獨地流浪了那么久,回到?jīng)鲋萘藛幔?/p>
中興府成為廢墟,一切過往的繁華和文化藝術都被毀滅,西夏銷聲匿跡。也或許,除了恨,元軍對西夏是懼怕的,黨項人是他們的心理陰影,是幽靈般的夢魘,是剔除不掉的恐懼,是戳進心口的一根尖刺。元軍毀滅西夏的一切,甚至毀滅了毀滅,就是為了“以銷毀任何對過去的記憶,重新開始生活?!?/p>
是的,元軍征服西夏,并不管黨項人跳舞不跳舞。雖然西夏舞也不錯。元軍只想讓黨項人帶著他們的文明,全部消失。光陰并不管消失了什么,仍舊沿著時空的隧道前行。
我想讀史這件事,絕非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而是把一堆沉積的光陰撬開,找到文明一次次被毀壞的緣由,并引以為戒。其實讀書也是一種自找苦吃——不知則不憂慮。讀一段文明的隕落,免不了要吸收其中的哀傷,自己把自己愁老。雖然歷史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全人類都有過的舊時光。
劉梅花 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八駿之一。在《芳草》《天涯》《散文》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和小說。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草廬聽雪》《駱駝莊園》等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