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劉邦以一平民百姓,在秦末起義群雄中脫穎而出,奪得天下,開創(chuàng)幾百年的王朝基業(yè),這在此前的歷史上,算是第一個人。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里,也多次強調他“起微,細”,還對他早年在沛縣鄉(xiāng)里頗有些無賴氣的行徑作了鋪敘,如“不事家人生產作業(yè)”“好酒及色”等,另一方面又“仁而愛人,喜施(舍),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這些大抵是劉邦出身“微細”而又有不凡的意氣抱負的“老粗”本色。毛澤東讀史,很注意人物的出身和生平遭際,對劉邦這樣的起于草澤的開國皇帝,尤其如此。所以,毛澤東說劉邦能打敗“貴族出身”的項羽,是因為他“熟悉社會生活,了解人民心理”。這個評論,顯然與毛澤東一貫主張的卑賤者勝過高貴者的觀點有關。
在古代社會,出身與文化程度時常一致,高貴者文化高,卑賤者文化低。由此,毛澤東談到卑賤者勝過高貴者的時候,總是與他的另一個觀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即人們熟悉的文化低的人打敗文化高的人。談到中國的歷史,談到中國歷史上的開國皇帝,毛澤東曾說過“老粗出人物”的話,也正是循著這個思路讀史時發(fā)出的感慨。他不完全否定知識分子的作用,但對于干大事的老粗們勝過知識分子的地方,卻特別感興趣。
《史記》所載劉邦的情況正是這樣。劉邦似乎并無一技之長,但他卻有過人的膽魄和組織才能。后來,劉邦當了皇帝,也曾自我總結道:“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張良)。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p>
劉邦說的“用”,就是肯于納諫,善于選擇,這也是毛澤東特別稱贊的地方,他說劉勝項敗“不是偶然的”,指的就是這個情況。于是,毛澤東讀《史記》很注意劉邦從諫如流的一些事例,如見酈食其,采納他攻取陳留之計,此事載《酈生陸賈列傳》。1962年1月30日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向與會的人員講述了這個故事,他講道:
從前有個項羽,叫做西楚霸王,他就不愛聽別人的不同意見。他那里有個范增,給他出過些主意,可是項羽不聽范增的話。另外一個人叫劉邦,就是漢高祖,他比較能夠采納各種不同的意見。有個知識分子名叫酈食其,去見劉邦。初一報,說是讀書人,孔夫子這一派的。回答說,現(xiàn)在軍事時期,不見儒生。這個酈食其就發(fā)了火,他向管門房的人說,你給我滾進去報告,老子是高陽酒徒,不是儒生。管門房的人進去照樣報告了一遍。好,請。請了進去,劉邦正在洗腳,連忙起來歡迎。酈食其因為劉邦不見儒生的事,心中還有火,批評了劉邦一頓。他說,你究竟要不要取天下,你為什么輕視長者!這時候,酈食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劉邦比他年輕,所以他自稱長者。劉邦一聽,向他道歉,立即采納了酈食其奪取陳留縣的意見。此事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劉邦是在封建時代被歷史家稱為“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英雄人物。劉邦同項羽打了好幾年仗,結果劉邦勝了,項羽敗了,不是偶然的。
在1964年1月7日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還舉了其他有關劉邦納諫的幾件事情:一是聽張良勸說,封舉足輕重的韓信為齊王,此事詳載《留侯世家》;二是楚漢劃分鴻溝后,聽張良、陳平之勸,乘勝追擊引兵東向的項羽,此事詳載《項羽本紀》;三是劉邦稱帝后,欲建都洛陽,聽齊人劉敬建議,入都關中長安,此事詳載《劉敬列傳》。有這么一大幫人為其出主意,且劉邦又善于采納,所以這位老粗自然勝過剛愎自用的項羽了。于是,毛澤東認為“老粗出人物”。但是,沒有幾個知識分子也不行。自古以來,能干的皇帝大多是老粗出身。漢朝的劉邦是封建帝王里邊最厲害的一個。接著,毛澤東又引申說,南北朝宋、齊、梁、陳,五代梁、唐、晉、漢、周,也有幾個老粗,文的也有幾個好的,如李世民。
毛澤東在此道出了一個歷史上的事實,就是統(tǒng)率之才并非是讀書人才行。有些讀書不多,乃至不讀書的老粗往往能成大業(yè)。但如果就此得出知識分子沒用的結論,那就大錯特錯了。
歷史上的老粗能成大事,很大一個原因在于他們善于利用讀書人的才智,劉邦如此,劉備如此,李世民如此,朱元璋更是如此。老粗們在成大業(yè)過程中都或多或少地走向“儒化”。
實際上,這時老粗已然不是“老粗”,而是像毛澤東說劉邦的那樣,他們在實踐中成長為“高明的政治家”。
(摘自《書山有路——毛澤東的學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