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樂器中,我是愛古琴的。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庇浀蒙贂r讀劉長卿的這個句子時,便猜想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樂器,能從指間漫入聽者耳中,讓人凜凜而心生遠(yuǎn)意。那時我還未曾親眼見過古琴,單看“琴”這個字,就覺得好,真好,仿佛自帶氣場,讓人思慕而向往。
一次偶然,我結(jié)識了從臨海來阿拉爾援疆的陳引奭老師,得知他的母親張瑤華是臨海琴師,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加了她的微信,見她微信中日日與琴相伴,或于山間,或在溪旁,撫琴而坐,神情自若。有一次,看到一張照片:她身著漢服,長發(fā)飄然,滿山的蔥綠環(huán)抱著她和她身后的那間草屋,清晨的陽光也毫不落后,早早趕來,穿過層層綠的阻礙,投下許多規(guī)則不一的陽光碎片,如一尾尾乖巧的小魚,安安靜靜地聽她彈琴。后來,我常見她在那里,或打坐,或撫琴,一身仙氣,滿是晉人風(fēng)骨。我便尋思著,若有機(jī)會去臨海,定要拜訪她。
我是在一個開滿玉蘭花的春天抵達(dá)臨海的。三月的江南滿目青翠、花團(tuán)錦簇。我坐在車?yán)?,把窗子整個搖下,陽光如瀑布般傾倒一身,車窗外滿樹的白玉蘭把天空擠得生疼,暖風(fēng)陣陣吹過,有淡淡的花香。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玉蘭,那些花們并排站在纖細(xì)的枝上,仿若一個個仙子,正臨風(fēng)起舞,潔白的衣裙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更顯清麗。到了陳老師所在的博物館門前,我停下來,在一樹玉蘭花下呆立了一會,覺得每一枝每一朵,都可入畫入詩入夢。再看這座小城,青山環(huán)繞,綠水迢迢,某一刻,我竟疑自己還在夢中。
見到陳老師,寒暄幾句后,他帶我去看臨海的古長城。不多時,黛青色的城墻便清晰在我眼前,陳老師的夫人已等在城門口,她身著長衫,笑容滿面,陽光下顯得更溫婉美麗。我們一起走上城門石階,陳老師一路上為我介紹臨海的歷史文化,博學(xué)多識的他如數(shù)家珍,讓我在短短的時間里,對臨海有了初步認(rèn)識。我們到了長城邊的梅園,此刻梅花已謝,只剩滿園的空枝,瘦瘦的,禿楞楞的,與周邊的花木形成鮮明對比。陳老師的夫人說,過年時這里的梅花才開得艷,來這里賞梅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能想象出滿園花開的場景,可相較于人來人往,我似乎更喜歡此刻的梅樹,它們洗盡鉛華,枝干嶙峋,偏安一隅,無人驚擾,慣看塵世紛亂,自守初心一片,有種超然物外別樣的美。
聽得一聲張老師來了。我看見她正沿著石階向我們走來,我趕忙迎過去,年近七十的她,看上去依舊精神矍鑠,臉上有古人氣和少年氣。
去紫陽街。這里古色古香,頗具生活氣息:明清樣式的建筑只有三層高,門和窗戶上鏤空雕刻著各種圖案,有喜鵲梅花,有龍鳳呈祥,雖然古舊些,卻依然活靈活現(xiàn)。走在青色的石板上,看見淘米的阿婆,晾曬在一旁的臘肉,曬太陽的老人,也有騎三輪車吆喝著賣草糊的老奶奶……驚異于這里,未曾被現(xiàn)代化氣息浸染,保留著多年前的風(fēng)貌,這才是我想象中的古街,與世無爭,安寧如許。我轉(zhuǎn)過頭看向張老師,她正站在一處雕花的木門前,風(fēng)吹起她的絲巾和衣裙,恍如隔世。我們在巷子中隨意走著,仿佛也做一回古人,似是故人歸。
穿過紫陽街,來到張老師的竹蔭館,這是她給學(xué)生們教習(xí)古琴的地方。撩開簾子便看到陳老師寫的“竹蔭館”三個字懸于素白的墻上,古樸厚重。墻上掛著幾張古琴,是混沌式和仲尼式的形制,房間內(nèi)有幾架古琴桌,一張古琴靜靜躺在正前方的桌面上,墻邊有一小瓶,瓶中的幾根花枝向上延展出好看的弧度,像一幅淡雅的國畫。窗外是一小片竹和幾株芭蕉,清風(fēng)徐徐,有沙沙的聲音,像小時候聽蠶吃桑葉的聲音,旺盛的聲音,是竹葉與風(fēng)擦肩的聲音。張老師坐在琴邊開始為我撫琴,這張琴是蕉葉式的,我最喜歡的形制。聽得第一聲散音,清幽而空靈,一顆心瞬時沉靜下來,這是《良宵引》。我看著她的手指靈活地在琴上游走,輕松脆滑、高潔清虛、幽奇古澹、中和疾徐,彼時的她,如入無人之境,自得而入神。沉醉在琴聲里,我閉上眼,仿佛坐在皎皎明月下,清風(fēng)弄竹影,花香浸滿衣。想起在書中讀到古人們常常擇山林清庭、寺廟書院等處彈琴,其實(shí)更深遠(yuǎn)的意味是追求“心骨俱冷,體氣欲仙”的意境,是接近心靈的訓(xùn)練。
美的事物,生命力剛強(qiáng),不會無故消亡于世間,仍會在不同時空的心靈中傳遞和影響。
一曲彈畢。張老師讓我試幾個古琴的指法,我坐在這張蕉葉琴旁,撫摸著琴身流暢的線條,在她溫和耐心的指導(dǎo)下,依著《陽關(guān)三疊》的旋律彈奏。聊起習(xí)琴,我說自己曾癡迷過古琴,無奈走遍整個阿克蘇地區(qū),都沒找到一個會古琴的老師,于是便學(xué)了箏。張老師說現(xiàn)在很多人彈琴很浮躁,有些人只是為了附庸風(fēng)雅,對古琴要有癡心,沒有癡心不行,對琴也要用情。
我們一直在聽琴。從《良宵引》《平沙落雁》到《流水》《瀟湘水云》,聽得渾身軟綿綿,內(nèi)心又濕潤潤,一屋子琴氣。張老師身上有閑云野鶴般散淡的氣場,我想,這一定是她多年彈琴養(yǎng)出的,癡迷一件器物,真是命中注定的事。她說她每天都會背著古琴去山上,彈琴要去有山有水的地方才好。
出竹蔭館,我走到窗外那片小竹林里,竹林下有一方矮矮的石案,石案上有幾塊種滿菖蒲的鵝卵石,站在這樣的小院里,只覺身心舒暢。小院外有一株高大的山茶樹,繞過這樹時,我看到有一朵山茶花落在地上,紅紅的碩大的花朵,我撿起來捧在手心,看到六個大大的花瓣中間層層疊疊包裹著許多小小的花瓣,像在掩藏一個曠日持久的秘密。我把這朵花夾在隨身帶著書中,讓它為我收藏好張老師的琴聲,留待回疆的日子里慢慢欣賞。
臨行時,張老師送我到千佛塔,我抱著她說下次一定多留些時間在這里,她笑著說,下次帶你去我的大固琴社,在山上。我說,好。
一曲陽關(guān)。
我目送她向千佛塔旁的山上走去。一陣風(fēng)過,有白玉蘭從枝頭墜落,渾厚的一聲,像極了她的琴音。
涼風(fēng)有信送秋聲
立秋已過,風(fēng)開始一陣追著另一陣奔跑,仿佛立秋是把金鑰匙,打開了風(fēng)被夏暑捆綁的雙腳,它們帶著如釋重負(fù)的喜悅,呼朋引伴、奔走相告,或是托著一朵胡楊的白絮,或是撐著一把蒲公英的小傘,唯恐萬物不知秋的降臨。
我在這樣的清晨里漫步。一場秋雨把阿拉爾的天空洗得湛藍(lán)純凈,幾片棉絮般的白云貼在上面,高遠(yuǎn)而模糊。一群群麻雀嘰嘰喳喳著跳躍在成熟的沙棗枝葉間,黃綠的葉子和紅紅的果子隨翅膀的扇動墜落泥土。路旁的月季耷拉著腦袋,嫣紅的瓣落了一地,像美人怕遲暮、思婦盼不回郎歸,一地花瓣就是一地粉淚,一地哀愁。想起一個句子,開到荼蘼花事了。花事了,多像世間的離散。
節(jié)氣和萬物真是一對戀人,配合的默契而貼心,她一顰一笑,他都心領(lǐng)神會。
田野里彌漫著秋的氣息。白楊的葉子稀稀疏疏地涂上金黃,在風(fēng)中嘩啦啦抖動著,一片飄落的葉子就是一只小船,駛向秋的深處;野牽牛的花依然擔(dān)負(fù)著喚醒萬物的使命,深紫色的小喇叭朝著天空吹奏晨的號角,稻子們懶洋洋地醒了,晃著沉甸甸的腦袋,用清新的稻香回答了遠(yuǎn)方;渠道邊的羅布麻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不留神就摔碎了花碗里盛了一夜的露珠……
艾草開始枯黃了,像一個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在晨風(fēng)中相互依偎取暖。想起幼年時每到端午,連隊(duì)上的婦女們除了背著竹背簍采足夠的蘆葦葉,也會隨手折幾枝艾草,掛在家門前的窗子上驅(qū)蟲,或是熬水給孩子洗澡,以防夏天蚊蟲的叮咬。而我的母親,除了在端午節(jié)會采艾草外,每年八月下旬也會帶著我去采些半枯萎的艾草,曬干了冬天給外婆泡腳。那時候的我,極不情愿去尋這又瘦又難看的植物,總是趁母親在埂子邊尋找的時候,偷偷跑去樹林里采野菊花,那些野菊花像一個個小姑娘,穿著金黃的布裙子向我招手。我采了一大把放在籃子里,然后躺在滿是蒲公英的草地上,順手拔一枝捏在手上,輕輕吹一口氣,看著蒲公英的孩子們打著潔白的小傘掛在藍(lán)天上,輕輕盈盈、飄飄搖搖,將我?guī)胍粓鰤艟?。醒來后,陽光穿過白楊樹的葉子落在我身上,不規(guī)則的光斑魚群一樣被風(fēng)趕的來來去去,我使勁睜大眼睛尋找剛才那些浮在空中的蒲公英,卻只看到一片藍(lán)色的天空,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我大概也是蒲公英的孩子吧,光陰的秋風(fēng)一次次將我吹遠(yuǎn),望不見童年,望不見故園……
什么是似水流年,作家王小波說:“就如同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著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葉、浮木、空酒瓶,一樣樣從身上流過去?!蔽裟炅?,今日落紅,韶華與皓首之間,是漫長的一生還是轉(zhuǎn)眼即逝的一瞬間?歲月逐漸將我變成這樣:步履憔悴心境卻從容,笑容脆弱目光卻也堅(jiān)定。
如今,愈發(fā)喜歡這個季節(jié),也漸漸懂得這個季節(jié)的韻味。如果說立秋一扇門,那么跨過這道門向里走去,會看到草木搖落露為霜,水流花謝兩茫茫,也同樣會看到刪繁就簡的清麗與純粹,沉靜從容的淡然和灑脫,如同一個人行至中年后那份秋水長天的開闊和明朗。
有風(fēng)經(jīng)過,整個田野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響,許多葉子在空中旋轉(zhuǎn)飛舞,模仿雪的姿態(tài)。我伸出手,一片金黃的葉子信箋般滑進(jìn)了掌心。
陳虹,“90后”,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第一師阿拉爾市人。熱愛文學(xué)和音樂,作品偶有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