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婕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李永平(1947—2017)是在臺馬華文學作家的代表人物。無論是研究當代馬華文學還是研究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李永平都是一位繞不開的重要作家,朱崇科稱其為“馬華現代主義長篇第一人”。目前兩岸以及海外學界對李永平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究已有一定的成果,其關注焦點大致可以歸納為族群關系、離散與原鄉(xiāng)書寫、“烏托邦”書寫、精神世界、漫游主題、語言實驗、女性書寫等。值得注意的是,李永平的一生經歷了多次遷徙:他祖籍廣東揭陽,1947年出生于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1967年高中畢業(yè)后負笈來臺,1976年前往美國留學,最終定居臺灣。他30多年來漂泊流浪,地理位置的變遷也伴隨著身份的轉變。李永平屢屢在訪談、書序中自稱“浪人”“浪子”“游子”,小說中人物也帶上了自我的投射,常以漫游者的姿態(tài)出現。《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以下簡稱《雨雪霏霏》)3部小說皆是以主人公的漫游貫穿故事的主線,無家或不想回家成為浪子的共性,他們無所事事地游蕩,觀賞著一出出世情好戲。靳五、朱鸰、永,或讓身體漫步于浮華色情的臺北,或隨記憶牽引到鬼魅憂郁的婆羅洲古晉。這些浪子形象是作家自我精神的形塑,交織了李永平對國族、原鄉(xiāng)、身份認同、現代性、殖民與后殖民的憂慮思索,在個人的記憶之外呈現了社會性的創(chuàng)傷。
《辭?!分袑Α袄俗印钡慕忉屖恰安粍照龢I(yè)的放蕩子弟”[1],從定義來看,“浪子”被判定為一個貶義詞。浪子在社會中給人們的印象也多為負面形象,他們被歸為精神墮落、揮霍物質的一類人。浪子形象時常出現于李永平的小說中,不同于《吉陵春秋》中的潑皮無賴,《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與《雨雪霏霏》中的浪子是頗為體面的,是從南洋來的大學教授與未步入社會的臺北市小學女生。《海東青》與《朱鸰漫游仙境》是李永平“棄絕南洋”之作,有關南洋的記憶幾乎從小說中隱去,閉口不談。前者書寫靳五與朱鸰的臺北漫游,后者只以朱鸰作為漫游的主體,通過二人的都市探險,展現出充斥著欲望、罪惡、傷痕、虛幻的臺北都市。而到了《雨雪霏霏》中,中年永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替換了靳五,他與朱鸰重游臺北,但在漫游過程中卻不由自主地召喚出對生命源頭婆羅洲的童年記憶。在3部小說中,臺北作為人物活動的空間,成為李永平反復描寫的對象。城與人持續(xù)牽扯勾連,塑造了浪子們的精神面貌。婆羅洲則作為一種記憶的補充,同不斷回溯的永的過去,與臺北形成歷史的對話。靳五/永是從南洋走出的浪子,朱鸰是從臺北家中走出的浪子,二人無家或有家不回,看似毫無瓜葛的浪子們,深陷現代都市的漩渦,有著“同病相憐”的身世創(chuàng)傷,具體表現為父位的缺席與原鄉(xiāng)的失落。
“無父”或“父的失職”是李永平小說的常態(tài)。早期小說《圍城的母親》和《黑鴉與太陽》即是“寡母—獨子”的模式,丈夫/父親處于缺席的狀態(tài)?!案傅氖殹眲t更集中地體現在《吉陵春秋》中,小說中的父親大多無所作為,沉浸在自我的原始欲望之中,甚至嚴重影響到了后輩的成長。黃錦樹因此提出:“‘父亡’的必然結果是道德失序、法規(guī)蕩然無存?!都甏呵铩分谐涑庵淖飷?原因在于那是一個生父已經亡故的空間。李永平的道德寓言:父法蕩然的社會便是這樣一副末日的景象。”[2]《海東青》棄絕了李永平的南洋記憶,一同拋棄的還有浪子靳五的父親,他對婆羅洲唯一的牽掛是母親?!队暄分?永雖然屢屢回憶起自己的父親,但父親給予自己童年的卻都是不好的回憶。父親生性放浪、脾氣暴躁,事業(yè)一蹶不振,無力改變家境,還總是讓母親陷于無止境的生育之苦。一胎又一胎的生產使母親的身體日漸消瘦,常年病怏怏。母親的生產苦難來源于父親,“哀母”意識與“憎父”心態(tài)形成一對矛盾。對父母性事的恐慌也加劇了永與父親的對抗關系。少時生病,母親讓永與自己同睡,父親不顧永的在場強行與母親發(fā)生性事,當永醒了之后拍了他一巴掌并斥責他轉過去。這一情節(jié)出現在了李永平多部小說之中。父親粗暴的處理方式無疑給少年留下了深深的傷痕。朱鸰的父親則是一個失勢又失職的父親,身體肥大、老態(tài)龍鐘,終日蝸居于家中觀看早已落伍的“中華少棒隊”比賽的錄影帶。妻子借口“留學”日本,實則是去做暗娼;大女兒朱鸝從師范大學退學,甘作“日本雙雄”的情婦甚至懷了孕;二女兒朱燕無心學業(yè),沉醉于物質享受,一放假就去“第七天國”酒店當“公主”,服侍日本買春團。面對妻女的墮落,朱父不聞不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安理得地居住在靠她們的皮肉生意買下的豪華公寓。
李永平執(zhí)著于“無父”或“父的失職”的書寫固然有作家自身現實的因素,但“父親缺席”的現象背后更有著豐富的文化心理?!案浮痹凇墩f文解字》中釋義為“矩也,家長率教者”?!案赣H”是規(guī)矩、威嚴、權力的象征。李永平一方面憎恨父權的圍困,另一方面又對父親無能失勢的狀況感到深深地焦慮。在缺父語境中成長起來的下一代,或如朱鸝、朱燕人格偏離健全的軌道,或如靳五、永永遠處于心靈失根的漂泊處境,甚或如“小朱鸰們”陷入失貞的焦慮。李永平通過“父親缺席”的書寫呈現出社會之“不可無父”?!盁o父”至“不可無父”,是李永平對父親的深刻寓言。
“原鄉(xiāng)的失落”是靳五、朱鸰、永的第二重身世創(chuàng)傷?!逗|青》里的靳五是一個典型的異鄉(xiāng)人,他是“海西”客家人,出生于馬來西亞的婆羅洲,留學美國,又客居鯤京。這位南洋浪子一心向往中國文化,但此時早已異化的鯤京顯然無法承載起他對原鄉(xiāng)烏托邦的想象。鯤京即臺北的化身。小說中的鯤京是一個人心浮躁、歌舞升平、光怪陸離的欲望都市,這與李永平在臺北的生活體驗息息相關:“那些年,我目睹了轉型期的臺灣在政治、社會和人心上的混亂,將它記錄在《海東青》和《朱鸰漫游仙境》中?!盵3]小說不斷地描寫臺北的墮落:猖獗的娼妓業(yè)、接踵而來的日本老兵買春團、被迫早熟的無辜少女……種種都市亂象暗示了靳五把臺北作為中國原鄉(xiāng)假托地的虛妄,南洋早已告別,而理想的中國又無處可尋,個人的飄零交雜著政治、文化、歷史的衰頹,加深了浪子作為異鄉(xiāng)人的失落感。
而作為外省第二代的朱鸰同樣面臨著原鄉(xiāng)的認同難題。小說中寫到了海東人與海西人對“光屁股”與“開襠褲”的爭論。海東人認為40年前海西人是光著屁股逃來寶島,而海西人則稱自己是捧著黃金來的,反駁海東人窮得連大人都穿開襠褲。這種看似粗鄙的劃分標準背后,影射的是由于兩岸分離所引發(fā)的政治話語、歷史敘述、身份認同爭論。朱鸰的父親是從大陸追隨蔣介石到臺灣的國軍老兵,40歲后漸覺“反攻大陸”無望,便花3根金條買了年輕的臺南鄉(xiāng)下姑娘做老婆。所以朱鸰具有外省籍與臺籍的雙重屬性,“身子的一半跟著我爸光屁股,身子的另一半跟著我媽穿開襠褲”[4]301。“感覺上,就好像有兩股血液在我血管里,亂竄亂流,好像兩個大人在我身體內打架,每天把我整得暈頭轉向坐立不安,在家里實在待不住,煩躁得要死,只想逃到外面大街上亂跑亂逛,有時候好痛苦哦。”[4]301
“當復數的‘多鄉(xiāng)’僅被承認其一,排除即是一種壓抑,或一種離棄?!盵5]從《吉陵春秋》到《朱鸰漫游仙境》,李永平一再壓抑作品中的南洋性,到了《雨雪霏霏》才終于接納了自己身份的混雜性?!队暄分械牡谝蝗朔Q敘述者“我”身處臺北,只能通過對童年往事的追憶歸返婆羅洲。只是即使主人公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源頭,也因為種族、殖民與后殖民等問題而一再陷入身份認同的難題?!拔摇钡母赣H是廣東人,年輕時來到沙勞越,本想賺點錢回唐山蓋房子,卻因中日戰(zhàn)爭、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滯留南洋?!拔摇痹趦刃纳钐幰恢睂⒅袊鳛樽约荷脑搭^,但父輩的原鄉(xiāng)早已失去。作為英屬殖民地的子民,“我”一再受到排擠、壓抑。在經歷了艾莉雅修女辱華觀影活動之后,面對朱鸰的質疑,永內心的委屈轟然爆發(fā):“朱鸰,你到底要我們這群小孩子怎么做?怒氣沖沖站起來,指住銀幕上的卻爾登·希斯頓,破口大罵?還是要我們圣保祿師生相擁在一起,為支那母親蒙受的恥辱,同聲一哭?媽的!我們是殖民地百姓,我們是英女皇的子民。”[6]“我”既不是中國人,又不是英國人,一再陷入身份認同的難題。
不少文藝作品中都出現了人物“出走”這一情節(jié),從索??死账沟亩淼移炙雇醯揭撞飞锻媾贾摇返哪壤?從巴金《家》的高覺慧到曹禺《北京人》的瑞貞,這些經典作品蘊含著作家對人物“出走”的不同理解。與娜拉“砰”的一聲試圖沖出黑暗的閘門不同,李永平筆下的出走沒有強烈的戲劇化效果,不如說是浪子彷徨的一種表現。他們雖然出走,但始終與最初的“原點”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出走是為了理清生命中種種不可解的困惑與缺失,是為了更好地回到“原點”?!盁o父”“無鄉(xiāng)”故而尋父、尋鄉(xiāng),這正是其心心念念的“原點”所在。然而出走只是浪子們的第一步,更深刻的生命體驗還有待在漫游中展開。
“都市漫游者”是本雅明在闡釋波德萊爾其人其詩時提出的一種主題意象與觀察視角。這類人無所事事,四處閑逛,他們身處大都市中,但對周邊的資本主義環(huán)境百般不適,因而把游蕩當作一種戰(zhàn)斗,在漫游中表達不滿。在本雅明提出的概念與原初語境的基礎之上,眾多學者對“都市漫游者”進行了重讀與拓展,該詞的內涵與外延逐漸向漫游性轉化。它不再獨屬于巴黎,而是以多種表現形式出現于不同時空的文學作品中。從中國文學中的《西游記》《圍城》,到西方文學中的《堂吉訶德》《尤利西斯》,這些作品都摻入了漫游的筆法。漫游體小說給予了人物更充分的自由性、開放性和流動性。主人公在游蕩的過程中穿梭于各種不同的場所,與社會上不同年齡、職業(yè)、階級的人物打交道,他們掌握著城市街巷大小新聞的第一手資料,是瞬息萬變、千姿百態(tài)的都市景觀的見證者。李永平筆下的“浪子”與本雅明“漫游者”意象有著相似的精神氣質,他們看似沒有目的地行走,“閑逛”成為其基本的生活方式。漫游于同一個都市,3位浪子在“觀看”臺北時呈現不同的姿態(tài):靳五在漫游的過程中不斷形塑了他的國族想象,朱鸰在漫游中更多地顯露出反諷的立場,而永則將漫游作為一種記憶重啟的工具。
在《海東青》中,靳五漫不經心地閑逛,看上去逍遙自在,好似與眼前所見保持一定的距離,像旁觀者,像局外人。在一次次漫游中,靳五加深了對臺北空間的閱讀,逐漸構筑了他的國族想象、歷史記憶、文化認同。從陰魂不散的日本買春團到過早凋零的臺北雛妓,從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的血淚記憶到后殖民的骯臟交易,臺北的今昔形成了一組意味深長的對照,使他的腳步愈加沉重,不由自主地回溯厚重的政治歷史。小說中靳五不厭其煩地考證臺北的街道名稱。日據時期,日本人將臺灣街名改為日本名字:金田町、豬苗代町、男鹿町、日和佐町、丸龜町……日本戰(zhàn)敗后,國民黨接管臺灣,又將臺灣的街名改為具有古中國色彩的商丘街、丹陽街、城濮街、建業(yè)街、紀南街、荊門街、歸州街、華陰路……不變的物理空間,在歷史的輪轉中卸去昔日的指代意義,街名的變遷象征著權力交疊的符碼與歷史的創(chuàng)傷。此外,《海東青》中書寫了形形色色的海西浪子:蘇北邳縣名門望族的朱鸰父親、操著蒼涼西北腔的面攤子老兵、湖北自忠的馬清六……他們表面上在臺灣“落地生根”,但終其一生都在遙望著彼岸的故鄉(xiāng)。而外鄉(xiāng)人靳五與他們一樣,同為所謂的外省第一代,雖生自南洋,從未到過海西,但作為客家人,一心思慕著大陸故鄉(xiāng)。李永平常常用“母親”隱喻靳五對原鄉(xiāng)中國的想象。在小說中,靳五十分反感安樂新這個皮條客,但安樂新的一曲“尋母謠”卻牽動著靳五的心。聲聲哀怨尋的是安樂新對素未謀面的母親的思念,尋的是朱父等外省老兵對故鄉(xiāng)的期盼,還有靳五等海外華人對精神文化原鄉(xiāng)的追認。歸根到底,他們尋覓的是認同感、歸屬感。如果“母親”無處可尋,那么安樂新、老兵、靳五便只能像蜉蝣般,永遠漂泊、游蕩下去。
在《朱鸰漫游仙境》中,朱鸰的“觀看”一方面代表著兒童對成人的模仿與揶揄,另一方面也象征著一種民間的立場,形成了對官方、權威的嘲諷與解構。暑假一來臨,朱鸰等小學生紛紛上街漫游,觀摩臺北大街小巷的一幕幕“好戲”:軍警聯合大掃黃、工地內衣秀、立法院大混戰(zhàn)等等。這些“看戲”的小學生,正如魯迅筆下的看客一般,冷眼旁觀,并不時發(fā)出笑聲。身處墮落、腐敗、浮躁的大環(huán)境中,孩子們潛移默化中早已接受、服從了成人的思想、價值理念以及生存處事原則。他們無意間模仿了大人的言語和行為,比如朱鸰“鸚鵡學舌”,向同學們講起“又是出埃及記又是避秦、又是桃花源記又是海中有仙山”[4]321的神話,可這套大人的神話在柯麗雙等人聽來索然無味。對于“光屁股”與“開襠褲”、“走狗”與“垃圾”的爭論,孩子們也發(fā)出了不解、反抗的聲音,“那是他們大人的一筆爛賬,算也算不清,不關我們小孩子的事!”[4]301立法院大混戰(zhàn)中的兩位立法委員,白天斗得你死我活,晚上卻相約上酒店喝酒取樂。成人的世界令朱鸰們百思不得其解,孩童稚嫩的視角背后是作者對成人、官方的冷峻鞭撻。在沸沸揚揚的“雛菊專案”中,當局發(fā)動軍警、媒體,試圖在3個月內將色情業(yè)趕出寶島臺灣。如此大的陣仗,看似勢在必得,然而特殊行業(yè)從業(yè)者早已做好了十足的應對措施,在掃黃來臨的那一天緊閉大門、人去樓空。事后,媒體卻熱烈聲稱暑假的第一場寶島掃黃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作為穿梭于街巷、見證城市藏污納垢的漫游者,朱鸰們以兒童、民間的眼光,無情揭穿了官方的遮羞布,直指當局的無能、虛偽。
在《雨雪霏霏》中,臺北景觀在中年永與朱鸰的漫游過程中自由流轉,不斷變化,又通過朱鸰一步步的追問與審視,永的童年記憶創(chuàng)傷相繼揭開,臺北成為喚起古晉城童年往事的裝置:臺北的寶斗里酷似少時誤入的古晉城暗巷妓院;臺北華西街夜市的殺蛇斬鱉節(jié)目使永回想起集體覆滅的沙勞越北加里曼丹人民游擊隊;人為滅絕的新店溪庵仔魚和濁水溪邊的蘆花則勾起了永對婆羅洲3名臺籍慰安婦的愧疚與懺悔。臺北的景觀屢屢將主人公拉往異時異地,個人的記憶裹挾著社會性的集體創(chuàng)傷,婆羅洲和臺灣某種意義上成為同病相憐的命運共同體。誠如詹明信所言,“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7]。臺灣和婆羅洲同樣受到了日本帝國主義殖民擴張的侵害,日本對臺灣進行了長達50年的殖民統(tǒng)治,又向南洋發(fā)動戰(zhàn)爭,《望鄉(xiāng)》一節(jié)中的月鸞三姐妹即是日本殖民者從臺灣強征送往南洋戰(zhàn)場的慰安婦,這3名臺籍慰安婦的悲慘遭遇使得敘述者的臺灣、婆羅洲的雙鄉(xiāng)經驗得以共通。此外,英屬殖民地被殖民者與華人的雙重身份,使敘述者從小就感受到了更為深刻的種族政治。來自愛爾蘭的艾莉雅修女,千方百計地貶低漢字,將漢字稱作“撒旦的符號”,并在華校舉行觀影活動時播放辱華的好萊塢電影《北京五十五天》,以此離間華人的認同感。種種行為背后,是西方帝國主義向東方的文化、精神殖民。一向敬愛的老師、朝夕相處的同學紛紛加入游擊隊,卻在一夜之間被絞殺殆盡,這背后的震驚、酸楚折射出永對歷史傷痛的刻骨銘心。然而,漫游于臺北這一繁華都市,敘述者發(fā)現,臺灣都市化與現代化的背后仍是陰魂不散的殖民主義。后殖民時期,日本人、美國人改頭換面,收起了往日的大炮,他們帶著東方想象、獵奇心理以及對自身政治、制度、種族、文化的優(yōu)越感,再次踏上了昔日的殖民地,在華西街街頭、寶斗里妓院尋歡作樂,殖民罪惡依舊籠罩著臺灣。
漫游作為小說人物的行動方式,超越了其單純的活動本身,而成為一種觀察社會、反思歷史的途徑,在看似無目的的“閑逛”中處處表露出作者對歷史創(chuàng)傷、都市罪惡、殖民與后殖民的審視。浪子從“家”中出走,借漫游宣示著特立獨行的生活姿態(tài),在走馬觀花地接收著社會訊息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回溯各自的身世創(chuàng)傷、人生經歷。
李永平在《海東青》的序言《出埃及記第四十年》中談及該書的創(chuàng)作緣起:“《海東青》這一部不入大人先生們法眼的小說書,長篇敘說,嘮嘮叨叨,寫的也只是(上天有眼!)‘道德’已被狠狠唾棄的自由猙獰金錢世界中的‘人心’——時下男女作家都不屑一提的兩個字。”[8]日據時代結束后,臺灣并沒有擺脫日本文化殖民的影響,加上美援文藝體制下美國對臺灣的文化、經濟殖民,臺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飛速發(fā)展。都市的發(fā)展伴隨著地景的改變?!逗|青》的開篇,靳五學成歸國,8年未見,海東早已變樣,他迷失在夜霧中,誤闖煙花巷,找不到回家的路。比物理空間面貌的變化,更深刻的是人心的驟變、精神的斷裂。通過消費、身體的雙重異化書寫,小說中的臺北呈現出現代性與后殖民主義交雜的面貌。
在《朱鸰漫游仙境》中,十幾歲的少女爭先恐后地去酒店當“公主”,她們手持新款“大哥大”,噴香奈兒香水,穿少女專賣店里的品牌服裝,擁有十幾張信用卡、貴賓卡、會員卡?!肮鳌背鲇?身上掛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引起一群高中女生的艷羨?!八РAТ蟠啊薄案呒墮淮啊薄安AD門”,這些透明的窗口“既是當下‘流行文化’的博物館,也是引領社會消費趨勢的公眾示范處,又是表征日常生活變化的‘晴雨表’”[9],招引著蠢蠢欲動的臺北少女墮入塵俗。法國社會學者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理論認為,在前工業(yè)社會,人們消費的是商品的使用價值,而在后工業(yè)社會,人們消費的是商品的象征交換價值,如象征著地位、聲譽、品位、時尚等符號性的標志?!叭藗儚膩聿幌M物的本身(使用價值)——人們總是把物(從廣義的角度)當作能夠突出你的符號,或用來讓你加入視為理想的團隊,或作為一個地位更高的團體的參照來擺脫本團隊。”[10]41物的符號價值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標準,消費品被劃分為各個等級,物的等級對應的是人的地位的等級,包含著人與人的分類。鮑德里亞認為消費社會造成了一種“平等”的假象,人們可以通過購買同一件商品而獲得貌似“平等”的社會地位。因為有了物品傍身,少女賣淫似乎成為了一件公認的好差事,尊貴的大學教授買不起“公主套房”,而月薪30多萬的妓女則可以輕松拿下,整個社會信奉“笑貧不笑娼”的扭曲價值觀。
李永平筆下的臺北都市還面臨著身體異化的危機。性與肉體成為商品,女性按照年齡、外貌、家庭、學歷等被分為三六九等,明碼標價。煙花場地被名副其實地包裝成各種休閑娛樂場所,服務本島與原殖民宗主國的男性,甚至有一群臺灣婦女遠赴日本、美國從事色情業(yè)。《海東青》彌漫著靳五對少女失貞的焦慮,他保護著朱鸰、亞星等純潔的女孩,害怕朱鸰過早長大。而安樂新、姚素秋、哈路桑等皮條客則像餓狼般等待著一個個“未開苞”的少女上鉤,女性的身體在這個欲望都市已毫無安全感可言?!吨禧_漫游仙境》中的柯麗雙為了賣出手中的花,只好忍受老男人的猥褻,以至于8歲的小女孩甚至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在欲望橫流的臺北現代都市,金錢至上,社會道德急劇滑坡,父不父,母不母,一個家庭中的女兒往往無法健康安全地求學、成長,她們背負著父親、兄長的生活賬單,走上深夜、凌晨的繁華夜市。此外,身體的異化還體現在男性對女性肉體的規(guī)訓以及女性對于男性喜好的迎合?!逗|青》《朱鸰漫游仙境》上演了荒誕色情的“牛肉秀”“工地內衣秀”,將少女的肌膚、體毛、體香、豐乳、肥臀當作賣點公然意淫。艾弗琳·蘇勒羅認為:“人們向女人出售女性的東西……女人自以為是在進行自我護理、噴香水、著裝,一句話即自我‘創(chuàng)造’,其實這個時候她在自我消費?!盵10]79臺芬公司初夏內衣的設計宗旨是讓男性產生“我見猶憐,吾愿把玩”之感,真正的消費者由女性轉為男性,商品由內衣轉為了女性的性和肉體。男女瘋狂追求“娃娃臉,婦人臀”的審美標準的背后,是臺北都市愈加扭曲的女性觀。男性巨大的征服欲、控制欲,折射出了女性不可避免的被物化的命運。
臺灣經濟的發(fā)展促成了大都會的繁榮與生活方式的變化,酒店、商城、公園、博物館、霓虹燈、玻璃櫥窗等現代性景觀將臺北包裝成一個紙醉金迷的魔幻之都。琳瑯滿目的商品、歌舞升平的不夜城沖擊著都市的神經,物欲、性欲無限膨脹,使現代人精神振奮。現代都市人的性格、精神狀態(tài)、生存邏輯也悄然改變。李永平書寫的臺北空間全然無法“詩意棲居”,充斥著玩世不恭、喪失理想、追求現世享受、金錢至上、崇洋媚外的風氣。靳五等人混跡人群,都市速度或許使其稍感不適,但實際上他們也興致盎然地參與著這一都市狂歡,正如朱鸰雖視花井芳雄為“一個鬼”,但卻遲遲未摘下其贈予她的日本名牌手表。李永平筆下的臺北儼然異化為一個負面空間,呈現出消費、身體乃至整個社會價值觀扭曲的復雜面貌。
《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透過靳五、朱鸰、永這些背負身世創(chuàng)傷的浪子之眼,揭露了臺灣現代化進程下的都市亂象與主體異化,深入國族歷史、后殖民文化與資本主義層面去開掘左右社會發(fā)展與個人命運的隱力,足見李永平筆力之精湛、用意之深遠。
事實上,除本文所討論的3部小說之外,李永平后期創(chuàng)作的“婆羅洲冒險故事系列”《大河盡頭》《朱鸰書》等也屢屢提及臺灣。然而,臺灣卻不僅僅是他的書寫對象,也是他尋找“文化母國”的起點。他曾自言:婆羅洲是他的“生母”,臺灣地區(qū)是他的“養(yǎng)母”,而他的“嫡母”則是“文化原鄉(xiāng)”中國大陸。我們不難發(fā)現在李永平的臺北敘事中,常常出現如古中國地名、中華歷史傳說、方塊漢字、月娘、虎骨酒等頗具中國色彩的文化意象。朱鸰這一重要人物也是以書寫、吟誦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一《詩經》中的著名詩句登場的。此外,《海東青》中出現了很多疊字、疊韻、文言詞語和古生僻字等,營造了一種秾麗仿古、飄逸纏綿的“語言烏托邦”,“借‘再造語言’來再造中國文化的幻象”[11]。這些皆是李永平追尋/回歸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痕跡。李永平對中國文化的思考,既有抵抗臺灣惡性西化現象及本土化浪潮的意味,同時也固守了自己的中華文化身份,映照出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