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榮
冬風(fēng)吹到我的家鄉(xiāng),我抬頭一看,咦,怎么樹上還掛著一片大葉子?
風(fēng)吹迷了自己的眼,沒看出那是鳥窩,不是樹葉嗎?
風(fēng)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將我家鄉(xiāng)的樹葉子都摘走了。冬天的風(fēng)狂野得很,嘶吼著,你們都黃了吧。葉子就齊刷刷都黃了。緊跟著的風(fēng)命令道,你們都落了吧。葉子就嘩啦啦都落了。鳥巢不是葉子,鳥巢不落。風(fēng)不能答應(yīng),讓樹枝成為它的哨子,呼呼地鳴叫,催促那片大葉子快點滾蛋。鳥巢上的那些枯枝,也跟著歡叫,它們疊加在一起,能吹出更復(fù)雜的哨聲。風(fēng)無奈地趕往下一棵樹。
水落石出,風(fēng)過鳥巢出。當(dāng)樹上還掛滿葉子的時候,連最眼尖的村娃,也沒看出這棵樹上,還藏著一個鳥巢。你沒看見的鳥巢還多著呢,這棵樹上有,那棵樹上也有,最遠的那棵樹上,一東一西,有兩個鳥巢。它們應(yīng)該是鳥兄弟,分了家,一鳥一窩,像村里的大張老頭和二張老頭,也是兩老兄弟,也分了家,一南一北,而我們這些光屁股的娃,從大張頭家,跑到二張頭家,就是捉迷藏。但你不能數(shù)著村邊的樹,就以為有那么多鳥巢。不是每一棵樹,都配做鳥巢,有些樹還沒有長大,有些鳥也還沒有長大,它們互相等待。樹和鳥都長得很快,不會讓對方等得太久。
這下你應(yīng)該明白了,為什么春天和夏天,會有那么多鳥,飛到我們的村莊,它們不上我家,也沒上你家,它們有自己的家。它們的家,就在這些樹上。樹掩藏了它們的家,樹也庇護著我們的家。如果你能在春天數(shù)得出來,村里有多少間房子,你就能在冬天數(shù)得出來,圍繞在我們村邊的,還有多少鳥窩。村里的許多房子,在農(nóng)閑的時候是空的,年輕力壯的人,都跑到城里去了。就像這冬天的鳥巢,掛在黑魆魆的樹梢上,也是空的。只要是個窩,不管是人住的,還是鳥住的,都難免空一空,等待春風(fēng),以及被春風(fēng)喚回來的那些人,還有那些嘰嘰喳喳的鳥。
我抬頭看到,那些鳥巢,都是樹枝搭成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跟剛上學(xué)的娃寫的字一樣,看起來亂糟糟,其實都是有意思的,你跟我奶奶一樣不識字,你就看不明白。而我總算搞清楚了,樹上落下來那么多小樹枝,除了被我奶奶撿去當(dāng)柴火燒了的,剩下來的,都被那些鳥兒,銜去蓋它們的房子了。村里有個糊涂蛋,爬到了樹梢,去掏鳥窩,掏了個空。哪個鳥兒會在冬天孵蛋啊,活該你叫糊涂蛋。
即使最強勁的寒風(fēng),也對這些高高地掛在樹梢上的鳥巢,無可奈何。寒風(fēng)只往暖和的地方鉆,它從門縫和窗縫,鉆進了我們的家,將我們寫字的手,凍得通紅。它還帶來了雪花呢,雪花只會把我們的手搓得更紅。還有一些雪花,不愿意被我們堆成雪人,或者握成雪團打雪仗,它們就落在樹枝上,以及鳥窩上,鳥巢就戴上了厚實的白帽子,可惜我們仰頭也看不到它好看的樣子。肯定有一兩粒寒風(fēng),不愿意再南下了,樹上沒有一片葉子供它們歇息,它就溜進了某個鳥窩里,匍匐下來。我們從光禿禿的大樹下經(jīng)過,忽然聽到樹上掉下來一點小動靜,你以為是提前歸來的鳥吧,其實不是,也許是偷懶的寒風(fēng),冒出的一句夢囈。
那些高高的空鳥巢,兀自懸掛在我遼闊的家鄉(xiāng),它不是冬天的風(fēng)景,它只是一只生活在我家鄉(xiāng)的鳥兒,掛在樹上的一個念想。它摘去的樹葉,春風(fēng)還會捎回來,一片葉子也不會少,就像那些暫時南遷的鳥兒,還會回到我們的村莊,大樹和田野,既是我們的家園,也是鳥兒的家園。
與我們的爸爸媽媽不一樣,春節(jié)一過完,他們就捏著一張好不容易搶來的車票,趕回城里,又去扎鋼筋,或者掃馬路了。鳥兒卻是被寒風(fēng)趕走的,只待春風(fēng)一吹,它們就會回來。天空是它們的路,它們從不會迷路。它們從高空飛過,遠遠地就能看到我們的村莊,村莊四周的大樹,還有樹上那個孤零零的窩——那是寒冬留給春風(fēng)的窩。
選自《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