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曉紅
次年清明節(jié)前,我照例陪著父親回老家祭祖,父親佝僂著脊背看著面前寡白的一堆黃土,他嘴唇蠕動,聲音哽咽,淚光盈盈:我要單獨和你爺爺奶奶說會兒話,你去四處走走吧
曾經(jīng)看過一句話,當一個人開始經(jīng)常回憶往事的時候,就說明他已經(jīng)老了。記得前幾年和耄耋之年的老父親通電話,聽到那邊電話已經(jīng)接起,我習慣成自然地喊了一聲“老爸”,那邊卻沒有回應(yīng),我心里納悶,看看手機顯示的是通話狀態(tài),于是又用疑問的語調(diào)喊了一聲“老爸”,還是沒有回音,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父親終于開腔:你沒良心!你們?nèi)齻€小兔崽子都沒良心!隨后電話被戛然掛斷,我無奈苦笑,對于生養(yǎng)我的父親,像這樣冷不丁被訓(xùn)斥的事我經(jīng)歷得多了,在這個世界上,毫不客氣又理直氣壯懟我的,也就只有這個老父親了。
在我一旁的兒子卻很納悶,他一直想不明白,在他眼里已經(jīng)是很孝順、聽話的老媽,怎么就會時不時被姥爺甩臉子?我對兒子為我感到委屈很欣慰,這說明他長大了,知道心疼媽媽啦。我告訴他,什么叫家風?這就是家風!兒子打趣我愚孝,我不置可否。作為女兒,我當然知道老爸為什么會這樣對我,原因有二:其一,我的哥哥們也都老大不小啦,況且,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其二,我是父親最小也最聽話的那個孩子,就算挨罵了也依然是他最貼心的小棉襖。
常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父親的“臭”脾氣源自我的爺爺,都是又臭又硬。不過,我一直堅定地認為父親有又臭又硬的資本,父親從小學(xué)習優(yōu)異,17 歲被保送上大學(xué),是20世紀50年代根正苗紅的本科畢業(yè)生,如果不是因為家庭原因,爺爺奶奶非逼著他回老家,父親退休前至少也能當上個級別不低的干部。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氐降胤缴?,父親很快就成了地區(qū)行署出了名的“秀才”“一支筆”“筆桿子”。也許是恃才自傲,也許是性格使然,在漫長的職場生涯中,父親一直沒有學(xué)會某些人擅長的那一套,在別人眼里,他十分耿直倔強,而且也從不同流合污,這讓父親失去了很多次原本屬于他的晉升機會。
有一首唱給父親的歌里有這么一句話:“父親是兒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痹谖夷w淺的認知里,我們的家族能從農(nóng)村發(fā)展到縣城,從縣城發(fā)展到省城,再從省城發(fā)展到一線城市,后輩有三個都是留洋回來,一步步走來,滿腹經(jīng)綸的爺爺無疑是父親的天梯,而耿直倔強的父親也無疑是我們兄妹仨向上的天梯,如果沒有父親當初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堅定信念和恒心,我們整個家族的命運必將被改寫,那么此刻,我將不會坐在冬暖夏涼的辦公室里喝著茶,行云流水般地敲著鍵盤碼字,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恩感激,所以,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對他心懷芥蒂,而我,依然堅定地選擇“愚孝”。
我對父親的“寵愛”是毫無原則可言的,要星星絕不給月亮,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對他說過,只要不違法犯罪,您老人家想干嗎就干嗎,您不論想干嗎我都會無條件支持您,滿足您!靜下心來想想,父親如今的“飛揚跋扈”,與我無原則的縱容是萬萬分不開的。
記憶里那次惹父親生氣,起因是對我來說很遙遠很陌生的父親的故鄉(xiāng)。
那年7月,老天像漏了一樣,瓢潑大雨整整下了一個多月,消息傳來,父親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家院墻被大雨淋塌了,其實在我的潛意識里,即使沒有那場雨,院墻倒塌也是遲早的事。父親火了,說,早幾年讓你們把老宅院子翻蓋一下,一個個的都說忙,都抽不出來時間,以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們壓根兒就沒想過!現(xiàn)在塌了,看你們怎么說!你們都是在那個院子里出生,現(xiàn)在一個個活得人模狗樣,都沒良心,忘本!我忙不迭勸父親消消氣,并言辭懇切地承諾,等雨停了一定請假回去,排除萬難也要翻蓋院子。老爸沒好氣,說,回來再看你表現(xiàn),這次別想再糊弄我,我就搬個凳子坐在巷子里監(jiān)工!
父親說得沒錯,我們只是嘴上應(yīng)承,打心眼里從來沒有想過要翻蓋老宅,畢竟即便翻蓋成“金鑾寶殿”也沒人住,空著也是浪費。本來以為過上幾年父親就會淡忘此事,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又把父親的這件心事勾了起來。
父親老宅所在的村莊,充其量也不過百余戶人家,我們家的那條巷子更是恓惶,雖然路面鋪著水泥,但巷道狹窄,兩旁的樹木不受約束地瘋長,枝丫間東拉西扯的電線像放大了的蜘蛛網(wǎng),一眼看去,滿目的蕭條與衰敗盡顯眼底,讓人不由得想盡快逃離。
我六歲之前跟隨母親生活在農(nóng)村,那時候巷子里有十幾戶人家,這家飯菜飄香,那家雞鳴犬吠,孩童們光著屁股在巷子里瘋跑,男人們則喜歡端著飯碗圪蹴在一起大聲地侃天說地,插科打諢,好一派欣欣向榮、現(xiàn)世安好的景象??涩F(xiàn)在呢?我們這些別人嘴里所謂的有出息的鳥兒們翅膀變硬了,紛紛在城市的高樓里筑巢安家,曾經(jīng)的樂土漸漸變成了故鄉(xiāng),曾經(jīng)盛滿歡笑的小院也變成了文字當中的老宅,這樣想著,不覺也會生出幾分悲涼……
為了打消父親重新翻蓋老宅的想法,哥哥們小心翼翼地說:爸,您如果打算回農(nóng)村老家生活,我們就是把咱家翻蓋成別墅也沒問題,可您現(xiàn)在生活在城里,老宅房子蓋好了咱們也不住,您年齡大了,不方便經(jīng)?;厝ィ僬f媽媽不在了,您一個人回去住,我們也不放心呀。還有我們工作都忙,平時也抽不出時間回去打理,過不了幾年時間,新房子也會變成破房子,多可惜呀。老爸不反駁,但卻梗著脖子不為所動,我急中生智:爸,我先把院墻蓋起來,咱一步步來,您看這樣可以吧?
父親的指示高于一切,我在單位請好假,一路舟車勞頓從省城回到父親身邊,來不及修整就開始馬不停蹄找工人、談價格、買材料,坐慣了辦公室喝慣了茶水的我像個包工頭兒一樣忙得連軸轉(zhuǎn),早晨接上工人師傅回村里干活,中午在村子中央的小飯店吃點便飯,下午干完活兒再和工人師傅一起回到城里。
第二天,父親也要跟著我們回村里,我明知山雨欲來但也不敢阻攔,他說要親眼看著工人師傅干活兒心里才踏實,一路上我膽戰(zhàn)心驚,老人家卻開心不已,樂呵呵地和工人師傅聊天,假牙險些都要掉下來。
不出所料,一到工地,和諧的氣氛瞬間消失,畫風突變快得讓工人師傅們措手不及,老父親怒目圓睜,指著昨天剛打好的地基開始吹毛求疵,怒斥著這兒不行,那兒不對,更說出什么工頭就是為了騙錢,工人就是糊弄,吼叫著讓工人師傅滾蛋,還有我也不用心,和工人抱成一團糊弄他應(yīng)付差事,總之,沒有一個好東西!罵到激動處,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居然拿起鐵鍬,親自下到地基坑里開始拆除。
我無奈苦笑,一個勁兒地給工人師傅使眼色,央求他們?nèi)缥乙粯恿R不還口,工頭尷尬著不言語,工人師傅卻撂了挑子,說在哪里干活都照樣掙錢,不受這個窩囊氣!我兩頭受氣,強忍著滿腹委屈不讓眼淚掉下來。常言道,家有一老,勝似一寶,唉,我的奇葩老父親呀!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第二撥工人身上,工頭是父親親自托人找的,回村的路上,父親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的任務(wù)就是跟著我,其他事情都不用你插手!我唯唯諾諾,心里默念:這是我爸,這是我爸,這是我爸……
院墻在父親的親自督導(dǎo)下不到半個月就大功告成,看著高高的嶄新的院墻,父親心滿意足,眼底里都是壓抑不住的笑意,我突然在心里偷想,知識分子的父親如果穿著五四時期的長袍馬褂,蓄著山羊胡須,像這樣在夕陽的余暉里豪邁地捻著胡須,那一定是妙趣橫生,有趣至極,這樣想著不自覺笑出聲來。
叔,工頭開口說,我其實挺眼紅你們家的。父親收起喜悅一臉詫異,一個破敗的舊園子,眼紅啥?工頭接著說:老宅破,說明后代都有本事,都在外面干大事,不像我們農(nóng)村人,沒本事走出去,只能在農(nóng)村蓋院子,門樓一個比一個高,看見好像風光,其實心里憋屈呀!父親和我無言,工頭又說:誰不想把兒女們推出農(nóng)門?說到這兒,他神情沮喪,嘆了口氣又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只會打洞,我沒本事,我的那兩個“祖宗”也都不爭氣,一個個都不是上學(xué)的料,我們父子真是白在這世上走了一遭。他們?nèi)绻心⒆右话氲哪苣?,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們上學(xué),折我十幾年的陽壽我都愿意!父親陷入沉思,我平時伶牙俐齒,那一刻卻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工頭頓了頓又說,你們這條巷子只有三戶人家,其他人家都在外面闖世界,如果這些人家都回來蓋院子,你們這巷子肯定比咱們縣城還風光,可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門樓蓋得再高,院子鼓搗得再好,還不是吃飯一張嘴,睡覺一張床?要我說,您這老宅根本沒必要翻蓋,白浪費錢哩。
我原本還想附和著工頭打哈哈,聽見話鋒不對,他這話明顯與老父親想翻蓋老宅的意愿背道而馳,這不是犯了大忌嗎?我想上前制止,父親卻用復(fù)雜的眼神制止了我,工頭一吐為快,我用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表情也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回縣城的路上,空氣像凝住了一樣,工頭還在自顧自地倒他家的苦水,父親不言語,一直扭頭看向車窗外奔馳而過的風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父親翻蓋老宅的信念動搖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突然意識到,很多事情其實根本不用講道理,把一切都交給時間,總會有一個合適的契機出現(xiàn),他自己也終究會頓悟過來。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賠著小心和父親通話,所有與老家相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并時刻提醒自己要謹言慎行,千萬不可觸碰雷區(qū)。父親也不再舊事重提,只是經(jīng)常默默地想著心事。
無數(shù)個寂寥的暗夜,我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思緒萬千,我在心里千萬遍地告訴自己:只要父親再次提起翻蓋老宅,我依然會無條件無原則地滿足他,愚孝就愚孝吧!
然而,父親再也沒有提起此事,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湮滅在世事繁雜中了。
次年清明節(jié)前,我照例陪著父親回老家祭祖,父親佝僂著脊背看著面前寡白的一堆黃土,他嘴唇蠕動,聲音哽咽,淚光盈盈:我要單獨和你爺爺奶奶說會兒話,你去四處走走吧。
我神情落寞地轉(zhuǎn)身,心情格外沉重,八旬老父這是積攢了一年的思念要傾訴啊,而那黃土之下,是我的根,是我血脈來源的地方,是我們一大家人枝繁葉茂的根基哪!
太陽依舊東升西落,生活依舊忙碌繁雜。
嚴冬的某一天,一個來自西安的陌生電話打進來,是熟悉的鄉(xiāng)音!滄桑中帶著莫名的熱絡(luò),原來是我家對門的鄰居,加了微信好友他又拉我進了一個群,看見群名我頓時熱血沸騰,居然是我們村,我們隊的微信群!少小離家,群里都是陌生人,但我依然感慨萬千,現(xiàn)代化便捷的通信工具,把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我們和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緊緊連接在一起,這猝不及防的幸福啊!
群主第一時間要求新入群人員備注真實姓名,我鄭重地輸入父親的名字,再后綴兩個字:之女,瞬間就有人喊出了我的乳名,這份甜糯讓我鼻腔一陣酸楚,剎那間眼前就升騰起一片水霧,有好事者攛掇我發(fā)張近照,我秒回了一張和父親母親的合影,群里頓時一陣波瀾,幼時的一幕幕猶如幻燈片徐徐在眼前展開……
從此,我與故鄉(xiāng)近在咫尺,誰家兒子幾月幾號娶媳婦,誰家女兒幾月幾號出嫁,誰家喜添人丁,我都會一字不落告訴父親,父親每每都樂呵呵地囑咐我奉上禮金,并且要雙份禮,我自然也樂在其中。
父親再也沒提翻蓋老宅的事情,我知道,這一次父親是徹底釋懷了,那個從故土出走的青年,耄耋之年依然心系那片貧瘠的熱土,故鄉(xiāng),無疑是收容我們靈魂的地方……
鄭桂生摘自《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