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不歸
我發(fā)現(xiàn)我不太會與人告別,無論是突如其來的,還是計劃已久的。當一場分別真正到來的時候,說什么都詞不達意,做什么都無法恰如其分。
印象中,第一次告別,是在八歲那年。
曾祖母生病了,家里忙成一團。那幾天,常有親戚進出曾祖母的房間,行色匆匆。而媽媽非常嚴肅地警告我不許進去,我只能遠遠地看著曾祖母的房間。
然而我最后還是趁著沒人注意,躡手躡腳地靠近了那棟房子,趴在窗外,聽到悲戚的聲音,說著“來送送你,安心地走”之類的話語。曾祖母要走嗎?我心里一緊,想著那我也該送送吧。等探望的人走出客廳,我便馬上爬上窗臺,看到屋子里照例是陰暗的,床簾半掩著,在幽微的光亮中,我瞥見了躺在床上的曾祖母,她將瘦弱的身子慢慢撐起來,兩只空洞的眼睛盯著我。這是曾祖母嗎?我囁嚅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曾祖母動了動干硬的臉,說:“你來。”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那只枯樹枝般的手向我伸過來。“??!”我嚇了一跳,從窗臺上掉了下去,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又急忙跑開。
后來,我又爬上了曾祖母房間的窗臺,卻不曾再見到她。
長大后的某一天,我突然醒悟:那次爬上窗臺與她見面,成了我們的告別。而這最后一面,我竟因為害怕生病虛弱的曾祖母,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但直到現(xiàn)在,她向我招來的手都一直刻在我的記憶里,懊悔與遺憾在我心頭縈繞了很多年。于是我想,對于突然的告別,我無從把握,那么,對于有預(yù)告的告別,我總該應(yīng)付得了吧。
大學(xué)畢業(yè)是一場告別青春的儀式,我知道六月里會有那么一天,我們將迎來一場告別,開一場隆重的典禮,拍一張最后的集體照……所以我早早就準備著。
屬于我們的告別儀式歷時三天。第一天,走入回蕩著校歌的會場時,我的腦子里居然一片空白,盡管出門前已經(jīng)反復(fù)練習(xí),可臨上陣了,我還是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就結(jié)束了這一天,只記得集體照里少了一些同學(xué)。到第三天,余下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我在校門口與同學(xué)互相道別,心里突然涌上積攢了很久的話,卻堵在了喉嚨里,只能沖著他們揮揮手,說聲再見,如平時的離別一樣。
之前苦心孤詣地想讓這場告別不一樣,可最后還是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仿佛還沒開始告別,青春就確確實實地已宣告結(jié)束。
時光流逝,我經(jīng)歷了越來越多的告別,盡管每一次分別前,我都提醒自己要好好道別,但到了那一刻,我還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當時復(fù)雜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后來,歲月教會我,告別終不能盡興。它讓我對曾祖母的內(nèi)疚漸漸釋懷,對青春年華的緬懷也漸漸淡然,對大大小小的分別都看淡了許多。畢竟,再怎么執(zhí)著,都無法改變離別的既定事實。為了遺憾不那么深,我們只能在分別到來前,好好聚首,認真陪伴,有話不妨直說,想做的事也不妨馬上做。誰知道,眼前一別,是否還能再見呢?
(余娟摘自《時代青年·悅讀》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