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庸
1931年徐志摩遇難之后,很多朋友撰文紀念,而聞一多始終沒有寫文章,很多人對此感到不解。臧克家曾問過他:“你是公認的他的好友,為什么沒有一點表示呢?”聞一多說:“志摩一生,全是浪漫的故事,這文章怎么個做法呢?!?/p>
對于聞一多的回答,我們不必強解,去揣測聞一多隱秘的內心世界,比如他是否對徐志摩感到不滿,或者在完成詩人到學者的轉向后,他是否對詩歌有放棄的態(tài)度。1931年之后,他就很少再寫詩,或翻譯詩歌。雖然聞一多歸國后加入了新月社,但他和新月社的紳士趣味不同,新月社諸人如林長民、胡適等喜歡談政治,聞一多當時更喜歡創(chuàng)造社,崇拜郭沫若,梁實秋說他是“拉丁區(qū)”趣味。
那么,徐志摩與聞一多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他們是怎樣的“好友”?對他們的交往關系進行梳理,可以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他們之間的友誼。
徐志摩與聞一多的交往始于1925年8月,當時徐志摩剛從歐游返回,與陸小曼的婚外情鬧得滿城風雨。介紹徐、聞認識的很可能是張嘉鑄,張幼儀的八弟,字禹九。聞一多在紐約時與一幫朋友排演古裝話劇《楊貴妃》,其中就有張禹九,還有余上沅、趙太侔等人。聞一多歸國未久,工作無著落,適逢北京藝?;謴统闪ⅲ谛熘灸Φ膸椭?,聞一多、余上沅等友人受聘于藝專,聞一多做教務長。梁實秋在《談聞一多》一文中說到這件事:“這是由于徐志摩的推轂,當時的藝專校長是劉百昭。劉是章士釗的部下,初接校篆,急需一批新人幫忙,所以經志摩介紹一拍即合。”
梁錫華在《徐志摩新傳》中也提到徐志摩的推薦??上勔欢嗖⒉幌矚g這份工作,在給梁實秋的信中曾抱怨做教務長不是他的事業(yè),加之當時學校欠薪嚴重,聞一多在1926年3月就辭職了,在藝專大約待了五個月的時間。
聞一多寫給弟弟的信中如實地記錄了聞、徐最初的交往。1925年8月11日,致聞家駟信:“徐志摩頃自歐洲歸來,相見如故,且于戲劇深有興趣,將來之大幫手也?!贝酥小跋嘁娙绻省保@示了徐志摩熱情的個性。張奚若曾回憶說:“志摩這個人很會交識朋友,他一見面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態(tài)度、風雅的談吐和熱烈的情感,不由得你不一見傾心,不由得你不情愿和他接近?!?/p>
同日,在致聞家驄的信中,談得頗詳細:
北京《晨報》為國內學術界中最有勢力之新聞紙,而《晨報》之《副鐫》尤能轉移一時之思想?!陡辩潯肪庉嬍卤居烧龔埦庉媱⒚慵杭嫒巍,F(xiàn)該報擬另覓人專管《副鐫》,已與徐志摩接洽數次。徐已擔任北大鐘點,徐之友人不愿彼承辦《晨副》,故徐有意將《晨副》事讓弟辦理……今日徐問弟:“謀到飯碗否?”弟答:“沒有。可否替我想想法子?”后談及《晨副》事,又向弟講:“一多,你來辦罷!”弟因徐意當時還在猶夷,不便直接應諾。容稍遲請上沅或太侔向徐再提一提,想不致絕無希望也。
從信中看,聞一多是頗希望能任職《副鐫》的編輯,他在清華學校時也編過《清華周刊》。當然,出乎意料,編輯事最終無果。那么,信中記錄徐志摩的熱心難道是虛假的不成?志摩的熱心是有原因的,對于接手編輯事,徐志摩一直是推脫的態(tài)度。原先《晨報副刊》是由孫伏園編輯,魯迅的《阿Q正傳》就是發(fā)表于此,1924年10月孫伏園就辭職了,一直由劉勉己兼任,《晨報》的主編陳博生早與徐志摩接洽,徐志摩推脫不過,答應他歐游回來可以考慮。另外,徐當時在北大擔任鐘點,再要辦副刊,時間上確實不充裕,所以志摩的熱心推薦是可以理解的。
聞一多沒有做成編輯,卻在《晨報副刊》上辦了專欄《詩鐫》,他的名詩《死水》、名文《詩的格律》即發(fā)表于此,辦刊的緣起是這樣的:當時聞一多與清華的四位校友經常在一起討論詩歌,這四位是饒孟侃、朱湘、孫大雨和楊世恩,因為他們的字都帶有一個“子”,故稱“四子”。他們寫了詩沒有地方發(fā)表,就請蹇先艾做中間人,去找徐志摩商量。蹇先艾是蹇季常的侄子,而蹇老與徐志摩同在松坡圖書館共事,蹇先艾其實也住在松坡圖書館內,應該早幾年就認識了。沒想到,此事一拍即合,徐志摩于1926年3月27日到聞一多的寓所拜訪,之后在《詩刊弁言》中詳盡地描寫了聞一多的家居設計,以黑色為主調,充滿異域色彩,極其鮮明地顯示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趣味。
可惜好景不長,《晨報副刊·詩鐫》只辦了十一期,前六期是輪流主編,第七期以后,交還給志摩。原來詩人之間發(fā)生激烈的沖突,他們意見不同,尤其是朱湘反應激烈。此事在梁實秋的文章《談聞一多》中有記載,1926年4月27日,聞一多致梁實秋信,談及與朱湘關系的惡化:
朱湘目下和我們大翻臉,說瞧志摩那張尖嘴,就不象是作詩的人,說聞一多妒嫉他,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擊我,聲言偏要打倒饒、楊等人的上帝。這位先生的確有神經病,我們都視為同瘋狗一般,就算他是Spenser(因為Shakespeare是他不屑于做的,他所服膺的是斯賓塞),社會上也不應容留他。他的詩,在他未和我宣戰(zhàn)的時候,我就講了,在本質上是sweet sentimentality,在技術上是dull acrobatics,充其量也不過做到Tennyson,甚至Longfellow一流的kitchen poet,因為這類的作品只有housewives才能鑒賞。這個人只有猖狂的獸性,沒有熱烈的感情。至于他的為人,一言難盡!
從信中可以看出,聞一多的情緒是很激烈的,可能是在氣頭上寫的信。徐霞村在《我所認識的朱湘》一文中也提到朱湘與《晨報副刊·詩鐫》脫離關系的原因:“是因為朱湘不滿于徐志摩的不嚴肅的編輯態(tài)度,不容忍于徐志摩利用編選權力,搞文人間的互相標榜吹捧的油滑的市儈作風?!?/p>
詩人之間的矛盾,核心問題在于朱湘對徐志摩的編輯態(tài)度不滿。詩人群體分化,聞一多于1926年7月下旬離京。在這段辦刊經歷中,聞一多是否對徐志摩有意見,在以上材料中是看不到的,可能會有一點不滿,因為徐志摩在選稿錄用方面會有一些人事關系,即徐霞村文中提到的“市儈作風”。
學者付祥喜在《新月派考論》中論及聞一多與新月派的關系,多所創(chuàng)見,其中提到聞一多的文章《詩人的橫蠻》,認為此文是對徐志摩的批評。其實,這篇發(fā)表在《晨報副刊·詩鐫》上的文章,并非指責徐志摩,而是諷刺朱湘的。但后來聞一多在武漢大學文學院任院長時,還在設法請朱湘任教,可見他并沒有把這次沖突看得很重,這也體現(xiàn)了聞一多真誠與敦厚的品格。
徐、聞的交往集中在1925年下半年與1926年上半年,之后的交往少了很多,只有聞一多在上海做短暫的停留,可能會有一些來往。聞一多南下上海的經歷,梁實秋曾有詳細的回憶:
不久北伐軍抵滬,這個學校(本文注:指吳淞政治大學)被封閉了。一多再度賦閑,在光旦家里閑居無事,開始刻圖章。他也給我刻了一個閑章,文曰:“談言微中”,初試鐵筆,亦復不俗。他又和光旦偕游杭州,六橋三竺留下了他的屐痕。這時期一多百無聊賴,雖然新月書店此時正在創(chuàng)辦,一多并未積極參與其事。余上沅、張禹九、潘光旦、饒子離、劉英士、羅努生和我都在上海,但是一多總是棲棲惶惶不可終日。
《新月》雜志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十日首刊,編輯人列徐志摩、饒子離、聞一多三個人。事實上饒子離任上海市政府秘書,整天地忙。一多在南京,負責主編的只是志摩一個人。一多負著編輯人之一的名義,給《新月》寫了一些稿,也為《新月》拉了一些稿,例如費鑒照、陳楚淮幾個年輕人的稿子都是他介紹來的。這編輯人的名義一直到二卷二期(一九二九年四月)才解除。在這一年當中,一多在《新月》上發(fā)表了不少譯詩,例如《白朗寧夫人的情詩》(十一至二十一首),哈代的《幽舍的麋鹿》,郝斯曼的《情愿》《從十二方的風穴里》,在論文方面有《先拉飛主義》《杜甫》等。
從梁實秋的回憶里可以看出聞一多與新月書店、《新月》雜志的關系并不密切。1927年徐志摩、胡適創(chuàng)辦新月書店,他閑居在潘光旦家中,刻閑章,并不積極參與書店事務。1928年《新月》雜志創(chuàng)刊,雖然聞一多列名編輯,但他也沒有在上海專司其事,只是當時他在南京任教,偶爾會為《新月》拉拉稿子。
徐志摩一直很欣賞聞一多的藝術才能,志摩大部分的著作都是請聞一多設計封面。在《猛虎集》序文中,志摩寫到聞一多的詩才:
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我想這五六年來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相對于徐志摩的熱情,聞一多表現(xiàn)得比較冷淡,他在文章中很少提到徐志摩。在《論〈悔與回〉》一文中,他盛贊陳夢家和方瑋德的詩歌,寫道:“我曾經給志摩寫信說:我在捏著把汗夸獎你們——我的兩個學生……你可以換上一套字樣,而表現(xiàn)力能比這增加十倍。不信,拿志摩的《罪與罰》再讀讀看?!?/p>
可以看出,聞一多對徐志摩是非常尊敬的,他的稱贊也是比較含蓄的,但他始終保持著距離,比較來說,他和清華同學如梁實秋、饒孟侃、潘光旦的友誼就密切得多。1931年徐志摩主編《詩刊》雜志時,曾多次向聞一多約稿,而徐的約稿信是寫給梁實秋的,當時梁實秋和聞一多同在青島大學任教。
如果可以為聞一多的疏離找一個注腳的話,就是和聞一多的職業(yè)選擇有很大的關系。雖然他的《死水》曾為他帶來一定的聲名,但從武漢大學時期開始,他就不再熱衷于詩歌,而是潛心研究古籍。而徐志摩一直是以詩人名世的,兩人的職業(yè)追求相去日遠,這樣就可以理解聞一多疏遠徐志摩的事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