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成
車到常州,是下午3點多,沿途陰云慘澹。渡江南下的寒潮,以幾日的晴暖為前驅,先哄得滿城的花都開了,再一舉摧折。風吹得一街人捂緊衣襟,低頭急急地走。黃仲則故居在一條尋常巷子里。巷中有一樹早櫻花,正被冷風撥弄得半榮半枯。背風的一面,還殘留著前幾日的綺麗,另一半已然禿了,剩下細枝在陰天下?lián)u擺。細枝分岔成更細的枝,神經末梢似的,探向空中。好像這半邊樹在那里胡思亂想。我想著反正不急,在樹底下看了一會。這趟來常州多耽半日,沒有別的事,專為了黃仲則。等走上故居石階,保安卻已關了半邊門,對我說,4點鐘關門,十分鐘不到了,還進去嗎?意思是別進去了。
我忙說,就看一眼。
其實沒什么可看的。想象中黃仲則故居是衰草荒宅,因為常州名人極多,這兒甚至算不上景點。沒想到雅致寂然如一小廟。當然是重建的。來之前,我曾荒唐地設想,當有一門衛(wèi)老頭,清瘦而憂郁,枯坐在門房里,抽屜里藏著詩稿。他神經兮兮地告訴我,這是他上輩子住的地方。實際上是一個穿著豬肝紅制服的胖大保安,嗓門洪亮,刷著抖音。他說,按我的理解啊,那間屋又當書房又當臥室,所以就叫兩當軒了。確有道理。黃仲則還號鹿菲子,鹿菲是一種粗陋的鞋,這種自嘲是他的趣味。我往院中走去,天井中陰陰的,種著桂花樹。堂屋里燈都關了,黃仲則的生平印在墻上看不清,也不必看,不第,不達,不遇,無非這些。名字下方的括號里,直線兩端的數(shù)字相減,得到的是三十四。而存詩是一千余首。屋中一尊半身銅像,在昏暗中沉默而森嚴,好像隨時要咳嗽。我有些心慌,聽見外面喊關門嘍,便出去了。
有一個時期我很喜歡黃仲則。幾乎讀遍了他的七律。每次讀到如《感舊》《感舊雜詩》《綺懷》時,總忍不住抄一遍。而且不敢多讀。因為知道讀完了就沒有了;而讀太多,滋味也就淡了。我也總抄杜詩,那是因為光讀不盡興,那些句子的精密和拗硬處,給人一種永在之感,抄它如同拓碑。而抄黃仲則,尤其抄《綺懷》,像收集蝴蝶標本,同時賞玩它的斑斕與脆弱。
《綺懷》十六首,主題并無高深處,從頭至尾,寫一場戀情的初始與終結,終結后的重逢,重逢時的悵恨,別后的哀傷,和對這哀傷的玩味。其間戀人的形象始終不真切(一說是表妹,一說是姑母家的婢女,似乎后者更可信),隱藏在典故的重重畫屏之后,有時是古人,有時竟是仙人,不妨理解為貝雅特麗齊的形象之于但丁。這場初戀期間,他寄住在宜興姑母家中讀書,雖然詩中的華貴名物,不可較真,但姑母家境顯然較為優(yōu)渥。如果不明作者生平(貧與病纏繞的三十四年),單看這些花濃玉冷的句子,大概會誤會他是多情的貴公子——張岱或納蘭性德。我曾將黃仲則的綺語和苦語抄在一起,有一種殘酷的錯落:“慘慘柴門風雪夜,共搴珠箔數(shù)春星?!辈耖T的粗糙與珠簾的晶瑩,正可代表古代階級之兩端;而風雪夜只要如實下兩字“慘慘”就足夠,“數(shù)春星”,則體物精微(無端覺得秋星明凈而略帶涼意,春星則朦朧而溫暖),那段安閑無憂的歲月,都藏在一個“數(shù)”字中。貴公子氣質與貧書生的境況,是仲則身上第一重沖突。
仲則愛用“錦”與“灰”取對,如“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重”,如“尺錦才情還割截,死灰心事尚消磨”,這二者恰是構成他的重要意象。組詩《綺懷》中,他的華美與衰頹,正似錦與灰的錯綜?!毒_懷》十六首,依次讀來,像觀看一匹錦緞慢慢延燒,錦緞上的種種紋樣,都浮動在光焰中:彩云春水,仙侶寶車,梔子丁香,水晶簾,玉簫,鴛鴦,鶴……看它們一寸寸成灰,一面觀看,一面在失去;而這些灰燼亦是精美的。我在末一首中找到了這感受的由來:“……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薄毒_懷》之于仲則,不單是對少年情愫的封存,也是對華美衰頹風格的一次告別。他自幼多病,自謂“我曾大小數(shù)十病,雖脫鬼手生則殘”,卻偏說“男兒作健向沙場”,又說“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白鹘 倍质撬L格上的自我期許,剛健勝于綺靡,也是古典美學中的政治正確。他想豪邁起來——雖然有時他的豪邁中流露出病態(tài)的亢奮,想蒼勁起來——他的蒼勁尤見于那些故意拗口的七言古體,他要放棄絲綢的柔光轉而追求山石的犖確,要辭別“美”的迷樓而去躋攀“力”的險峰。這是他身上第二重沖突。而他既決意今后不再這樣寫,反倒在這十六首中恣意起來,不管不顧地華美衰頹了一場。詩人的自我認知常不可靠,被他歸于少作的,反成其最高杰作。
古人不忌師承。從《秋夕》到《感舊》四首,從《感舊雜詩》四首到《綺懷》十六首,這一批七律中,黃仲則走的純是李商隱的路子,非但窺其堂奧,可謂直取神髓?!奥劦辣坛顷@十二,夜深清倚有誰同?”(“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此類化用,圓熟得像在引用前生的記憶。其余如“雷聲車是夢中過”“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均是有意而無跡,可作互文性的典范。仲則精擅用虛詞,使句法搖曳多姿而不板滯。自然也非篇篇杰作,其間幾則典故稍牽強或不可解(他自言“綺懷稍懶注蟲魚”,但較之義山,仍算曉暢);偶爾一聯(lián)中,能看出一句是妙手偶得,另一句是為此而湊的,雖然也湊得好。我鐘愛的是第一、第三、第七、第十三至十六首。脆弱而奇矯。陰郁而瑰麗。有玲瓏心,有包天膽。這是去年底我通讀《兩當軒集》之前,很長一個時期里,我所知道的黃仲則。
仲則一生傾慕李白。他詩中多次吊李白,懷李白,追躡李白游蹤,他的成名作即是在采石磯太白樓上當眾吟成,他本人也被時人稱為今朝之李白??晌易x他的七古,委實看不出何處似李白,除了同愛名山與愛酒,愛作狂態(tài),而語言上,倒更像韓愈或蘇軾(蘇即學韓)。仲則在太白樓上的名句“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兩個“若論”的語調,就絕不似太白,而有一點東坡。他在《太白墓》一詩中,甚至說嫌老杜太憤激,向李白表忠心:“我所師者非公誰?”可這句“我所師者非公誰”,就完全是韓愈的句式,而韓愈部分學自老杜。最具太白氣象的一篇,我覺得當是五古《天都峰》,其間數(shù)句也有老杜痕跡。本來自宋以后,幾乎無人不是老杜的支流了。或支流的支流。學太白如修仙,仙途縹緲不可攀;學杜甫如入仕,仕途雖然多險阻,但至少一級一級地升,有路徑可循。我以為李白更多是作為黃仲則的精神圖騰,而非文學上的導師。李白的豪曠與灑脫,正是生性敏感、偏激的仲則所向往的。
其實李白最難學之處,是他對大俗大雅無分別心,可以隨腳出入。若摘一句詩,自陳其風格,李白應是“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單看后一句,堪作富家翁的壽聯(lián),而李白不在乎,他把它置于浩蕩青冥之中,宇宙背景之下,就輝煌而且神秘。這是黃仲則無法追及的境界。仲則有人格潔癖,身在泥滓而有脫俗之志、憤世之心。他要么將塵世提純?yōu)榛镁?,“云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要么與瑣屑的現(xiàn)實對坐而嘆,“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本來,并非誰都能像李白一樣,既來往仙宮,又吸納俗世的光芒。
到仲則死前最后一年,還在說:“……紛紛世俗誰可告,乍許追歡莫憑吊。爛醉千觴且未休,不然卻恐青蓮笑?!碧自诖耍还馐撬K生想象的師和友,已成為酒神精神之象征了。仲則時時向他賒一點狂興和豪情,來抵御時世的蒼涼。
錢鐘書早年愛仲則詩,“好義山、仲則風華綺麗之體,為才子詩,全恃才華為之?!彼膸熼L陳衍告誡他,黃仲則不可學,愿他多讀而少作。陳衍指的黃仲則,是那個寫《綺懷》《感舊》等篇的最廣為人知的黃仲則。陳衍主張“學人(學者)之詩”,作詩不憑恃才氣,而以學識涵養(yǎng)為根基,黃仲則則是所謂“詩人之詩”,這是另外的話題了。我讀陳衍的詩,確實也看不出多少才氣來??墒恰帮L華綺麗”四字,的確是黃仲則自己也想擺脫的。這其實是一個關于南朝文學的老爭論。
南朝文學綺靡艷麗,甚至有人將亡國歸罪于詩文風氣。唐以來,陳子昂、韓愈等文壇干將都旗幟鮮明地貶斥南朝;李商隱、溫庭筠則溫和地接納了南朝文學這一脈。前者始終是主流。這一主流甚至綿延至今,成為國人的思維慣性。雄健的好,纖柔的就不好;質樸的好,華麗的則不好。連李白都說,“綺麗不足珍”。仲則不免也被裹挾在這審美潮流中,因而反省“自嫌詩少幽燕氣”,又說“獨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可以說在黃仲則的意識中,曾發(fā)生過一場美學的交戰(zhàn),在他身上,北國再次攻陷了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