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中國
人的長大,或許就是一個離精神故鄉(xiāng)越來越遠的過程。看到現(xiàn)實里我們的那些窘態(tài),我想,教育最大的一個功能或許就是呵護生命。其實,生命是嬌弱的,易破碎、易固化、易無聊、易盲從、易臣服、易為現(xiàn)實徹底所擒……而一年年、一屆屆,師生共浴在朗朗的月華里,至此生命里總有一捧清輝,遇澀滯以清明,遇枯癟以澤潤,遇黑沉以皎白,遇絕境以再升。
有月光的生命里,存有美。美,是一種在自由與柔軟中認同了的方向。南宋詩人楊萬里有幾句寫月的詩頗妙:“溪邊小立苦待月,月知人意偏遲出。歸來閉戶悶不看,忽然飛上千峰端。”這活潑調(diào)皮的月色似乎支持了他的一生。他一生寫下許多清新明快的小詩,對大自然觀察領(lǐng)悟得既精妙又有趣。他目光新巧,美的每一個細小微妙的瞬間似乎都可以被他準確地捕獲。中國歷史上,風起云涌的大人物不少,生命里有純正的趣味、有意思的人有限,而楊萬里是一個。
有月光的生命里,有自己的“境”,不容易被現(xiàn)實輕易征服。張孝祥在北歸途中,過洞庭湖,他說:“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痹跐M月的輝光里,生命的筵席多么遼闊!他進而更加疏放,不為現(xiàn)實所限。
有月光的生命很干凈,有一種皎潔的力量。我常常驚訝孫犁其人,他所生長的環(huán)境,他所經(jīng)歷的社會,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都不會促成、支持他變成那個樣子。我們驚訝于孫犁的那片世界:再艱苦貧窮的處境,水生的小褂也總是“潔白”的;再嚴峻壓抑的現(xiàn)實,“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再殘酷激烈的戰(zhàn)斗,我們也能看到“那一望無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墻鐵壁一樣”……而水生嫂編席,必要的環(huán)境一定是:“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月色、荷香、浩渺的煙波、俏麗多情的白洋淀婦女構(gòu)成了孫犁文章特有的境界。隨著自己的年歲漸長,從孫犁先生潔凈的作品中,我甚至讀到了一種高貴的抵抗。莫言說:“按照孫犁的革命資歷,他如果稍能入世一點,早就是個大文官了;不,他后半生偏偏遠離官場,恪守文人的清高與清貧。這是文壇上的一聲絕響,讓后來人高山仰止?!?/p>
說起有月光的生命,在現(xiàn)實里會遭遇較嚴重的隔膜。從小學一直講到高考的簡單的模式化的答題方法與泥沙俱下的大量練習,壓住了生命的月華躍出黑黢黢山脊的可能性。如若我們生活在一個由青少年時代唯分數(shù)論的“人”構(gòu)建而成的社會里,恐怕還不如生活在叢林之中吧。
我渴盼,也一直在努力,在我們的校園里,有健康爽朗的分數(shù)。我這樣想,在現(xiàn)實中也這樣做,并且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月光與分數(shù)可以不對抗,在月光里可以釀造出“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一般的分數(shù)呢。釀造的過程里,師生都享有現(xiàn)實里的美好與幸福,也獲得了彼此最純摯的可以一生懷想的感情。
(舒 窈摘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語文課Ⅱ》一書,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