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如
內容摘要:基于丁玲的革命作家身份來解讀其中的左翼立場和人道主義立場,是小說《水》常見的兩種研究思路。實際上,在“向左”和“向人”的轉變以外,《水》中留下了屬于知識分子立場的“殘余”痕跡,以及由此而生的新的跡象。本文立足于1930年代的時代背景,從丁玲與知識分子之間的聯(lián)系出發(fā),挖掘《水》中的知識分子立場在形式、思想和作家創(chuàng)作追求上的文本證據,揭示小說在兩大主流之外的“第三種聲音”。同時,試圖還原文本內部的“隱含作者”形象,進而展現(xiàn)丁玲作為知識分子作家走向自我探索、自我調適、自我改造的道路選擇,旨在為丁玲30年代的創(chuàng)作轉型研究打開新的窗口。
關鍵詞:《水》 丁玲 知識分子立場 隱含作者
《水》是丁玲在30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具有過渡性意義的一篇“新的小說”。作者以1931年中國十六省的特大水災為背景,講述了一群長期習慣于被壓迫的農民,在遭遇洪水、饑荒、瘟疫等一系列災難后,一天天地清醒起來,最終形成組織、集體反抗的故事。小說自問世以來,便受到了眾多評論家和學者的青睞。一方面,錢杏邨、茅盾等人從小說“向左轉”的文學史價值出發(fā),將其視為“1931年左翼文壇上的優(yōu)秀之作”①“農村加速度革命化在文藝上的表現(xiàn)”②,表現(xiàn)出鮮明的左翼立場。另一方面,以秦林芳等丁玲研究者為代表,關注《水》中苦難書寫下的人性意義,以及與“五四”精神一脈相承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為小說闡釋和丁玲的文學道路研究開闊了新的視野。③
由此可見,左翼立場和人道主義立場是當前《水》相關研究的兩種主流視角。而在這兩種視角之外,小說也常被解讀為1930年代“知識分子價值消融史”的開端。④也就是說,《水》中的知識分子立場淪為了被壓抑、被遮蔽的“第三種聲音”。然而,繼《莎菲女士的日記》初涉知識者,再到《韋護》《一九三零年春在上海》寫知識青年的“革命加戀愛”,丁玲在進入30年代寫作《水》時,是否迅速且徹底地放棄了知識分子立場,還是一個問號。那么,關于小說中的“隱而未發(fā)”的知識分子立場,仍然存在一定的思考空間。
一.丁玲與知識分子立場
(一)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
如何理解知識分子?從詞源上看,《辭海》將其定義為“有一定文化科學知識的腦力勞動者”,規(guī)定了這一群體的能力和職業(yè),也暗示了“受過教育”的背景前提。意大利政治家葛蘭西認為,知識分子和基本社會集團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被用于實現(xiàn)服從于社會領導和政治管理任務的職能,強調了這一群體在社會關系上的“有機性”。⑤無獨有偶,國內學者許紀霖同樣指出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強烈的公共關懷,將其闡釋為具有“公共良知和社會參與意識”的文化人。⑥綜合來看,知識分子是指受過教育而具有一定的知識文化水平,在社會中通常從事腦力勞動,同時兼具獨立精神和公共關懷的社會群體。按照這一定義,可以看出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知識分子身上獨特的精神氣質。
(二)身為知識分子的丁玲
丁玲出生于湖南臨澧蔣家的一個沒落的知識分子家庭,在母親的啟蒙下,她從小接觸文學作品,吸取知識營養(yǎng),求學過程中也一直保持著優(yōu)異的成績,一步步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成為知識分子作家的典型。如前所述,丁玲在早期創(chuàng)作時,一直將知識分子作為題材選擇和人物塑造上的重點。另外,在同樣產生于1930年代,發(fā)表于《水》之前的兩部作品《田家沖》和《一天》中,主人公也都是知識分子。丁玲將知識分子作為跳出個人戀愛的狹小空間,表現(xiàn)高昂的革命斗志的重要載體。但這兩部作品受到了“知識分子中心論”批評,進而影響了她不再以知識分子為中心人物,轉向“群眾決定自己立場”的道路選擇。然而,將創(chuàng)作重心由知識分子轉向群眾和革命,并不意味著徹底放棄知識分子立場。丁玲身為知識分子作家的獨特個性和精神氣質,同樣影響了接下來《水》的寫作。
丁玲在《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坦言,自己“生在農村,長在城市……對真正農民的思想、感情、要求,還只是一些抽象的表面的了解”。⑦她與黨的具體革命活動以及農民的現(xiàn)實斗爭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間隙,這是丁玲在創(chuàng)作時不可避免的局限,也意味著知識分子自我轉型和自我解剖的艱難。然而,1931年全國十六省洪水泛濫的真實場景和農民的悲慘命運,牽動著丁玲的心。《水》中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時代價值,離不開身為作家的丁玲對社會現(xiàn)實的迅速關注和及時反應,也離不開作為進步知識分子的丁玲對革命時期農民斗爭問題的敏銳思考。
二.知識分子立場的文本證據
(一)形式上
從形式上看,《水》全篇雖然以農民和農村生活為寫作對象,但在語言上卻避免不了知識分子化的傾向。且不論“黯?!薄邦j喪”“雄厚”等形容詞是否太過于書面化而與鄉(xiāng)土的氣息不符,即使是在農民的日??谡Z中,也存在著明顯的知識分子式的語言現(xiàn)象。當神神叨叨的老外婆抱怨人生太苦時,小說中的“領袖人物”之一——三爺發(fā)出了自己憤慨的聲音:“苦到盡頭就好翻身,怕什么苦”,隱含了“農民翻身”的啟蒙意識;當受災群眾聚在一起,為前路而爭執(zhí)不休時,有人站了出來,喊出了“我們要在一塊,我們要一條心”的口號宣言,帶有知識分子式的強烈革命色彩。從另一層面看,這也是作家將知識分子立場所代表的的先鋒革命精神遷移到農民身上,借農民之口傳達自己知識分子式的革命理想。
另外,小說中選取了俯視而非平視的敘述視角,以及作家不自覺的評價口吻,也受到了知識分子立場的影響。例如,在緊張驚險的救堤場景中,除了對農民精神狀態(tài)和實際行為的描寫,中間還穿插著作家不自覺的議論:“極端的恐怖和緊張,主宰了這一群,這充滿了可憐無知的世界”,站在上帝視角表達自己的同情。再如,將等待財主施舍的災民概括為“用空肚皮裝著幻想和欺騙”,在嘆息中揭穿了他們心中不切實際的幻想,流露出作家對這群習慣于壓迫和忍耐的人們的諷刺批判。這種視角屬于在形式藝術上的知識分子傾向,使得丁玲在30年代轉向群眾時,總是站在比群眾高一些的地位號召他們、教育他們,而難以真正地融入群眾、與群眾對話。
(二)思想上
作為丁玲30年代初“向左轉”的標志性作品之一,《水》有著十分明確的主題思想。小說開端,作家設置了一個“迷信老太婆”的典型形象,引出了“這一切的災難到底該怪誰”的問題。從天災的角度看,席卷全村的洪水來勢洶洶、勢不可當,隨之而來的饑荒和瘟疫更是讓這些生來窮苦的農民雪上加霜。這些自然災害力量巨大且不可控制,反襯出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然而,“水”的意義并非局限于天災,其中也暗含著人禍的因素,只是這一因素還未被災民所察覺。當活著的災民越聚越多,卻依然面臨著壓迫和死亡的威脅時,關于生存的群體性問題逐漸浮出水面。群眾所共有的掙扎求生的力量,促使他們在思想上由被動轉為主動,走上勇于反抗、勇于斗爭的革命道路。從這一意義上看,“水”既是死神也是引路人,是廣大受壓迫農民起來革命的導火索。這體現(xiàn)了丁玲作為知識分子作家發(fā)現(xiàn)問題、表現(xiàn)問題的敏銳。
再看小說中那些“逃過一劫的人”,也就是被作者選中、將故事繼續(xù)下去的幸存者,大多有著強壯有力的外表、充滿力量的內心和“一直向前”的狀態(tài)。這實際上是作家知識分子立場的思想隱喻。尤其是在《水》后半部分出場的、那個“黑臉裸著半身的人”,是作家知識分子立場的典型體現(xiàn)。他關于“種田的人哪里有好日子過”“我們不就在被人吃著”的清醒發(fā)言,如平地里響起的一聲驚雷,得到了其他人的激烈回應。在小說結尾,群眾都甘心聽他的指揮,帶著“互相給予的對于生命進展的鼓舞”,奔向革命斗爭中“無限的光明”。丁玲將自己在革命形勢中的深刻思想和進步觀點,注入一個飽受壓迫的普通農民身上,也就是將農民“知識分子化”,使之成為精神領袖一般的人物。這不但站在知識分子立場,揭示了壓迫者吞噬人民力氣和精血的殘暴行徑,也為現(xiàn)實中的廣大群眾指出了革命的前進方向。
(三)創(chuàng)作追求上
回到丁玲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意圖,除了展現(xiàn)1931年大水災的殘酷無情之外,更多的是站在知識分子立場上揭示群眾在革命斗爭中的無窮力量。著眼人民群眾在思想上和行動上的轉變,以及轉變后對于革命道路的堅定選擇,屬于丁玲在左翼范式規(guī)定下對寫作方向的把握,也離不開作家30年代以來的文學理想和創(chuàng)作追求。當這群農民逐漸清醒過來,發(fā)覺自己生來就一直受到壓迫者的欺騙,他們的心中迅速填滿了堅決的、不再寄生的自信。那些在水災中消極的、怨天尤人的詛咒慢慢變成了有力的話語,丁玲將其概括為一種“強厚的,互相給予的對于生命進展的鼓舞”。在小說結尾處,所有農民“比水還兇猛的朝鎮(zhèn)上撲過去”,與之前第二部分里男女老少喧鬧混亂的救堤場景形成照應,體現(xiàn)出丁玲的巧妙構思。在作家筆下,這群饑餓的奴隸們心中充滿了反抗和新的希望,他們決心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沿著革命斗爭的前進方向浴“水”重生。
三.“第三種聲音”
(一)在“向左”與“向人”之外
回到30年代時代語境中,丁玲的知識分子立場是有其特殊性的。按照許紀霖的理論,當知識分子進行自我理解時,通常有精英主義和平民主義兩種趨勢相反的思潮⑧。精英主義立足于知識分子接受教育和獲取知識的文化背景,具體表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社會情懷和責任意識,與“五四”精神一脈相承。平民主義則將知識分子的自我主體與群眾相結合,將自己視為廣大人民中的一分子。丁玲在《水》中展現(xiàn)的知識分子立場,恰好是這兩種思潮的結合。一方面,以水災作為題材背景,運用階級觀點分析和描寫現(xiàn)實,是左翼文壇賦予她的時代任務。另一方面,深入農民真實生活、挖掘群眾集體的力量,則反映了丁玲身為知識分子作家,對于人民中心文學觀的自我探索和自我追求。
《水》是丁玲在主持編輯左聯(lián)刊物《北斗》時發(fā)表的作品,也是對初期左翼文學創(chuàng)作中“革命加戀愛”模式的反思和一次新的嘗試。小說被公認為“已經清算了革命戀愛的公式”,不但是丁玲個人在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而且是當時左翼文學的一大進展,展現(xiàn)了丁玲作為知識分子作家的能動性。作為丁玲大步邁向人民的方向的作品,《水》的轉向并非是陡然出現(xiàn)的,而是一個漸進的、有跡可循的過程。一是結合30年代的文壇形勢和政治傾向,將革命斗爭的希望寄托在廣大人民身上,相信大眾是能轉變、會轉變的。二是在革命政治話語之外,繼承“五四”以來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從人性意義上發(fā)掘災難中人的獨特價值。同時,在丁玲看來,知識者只有和工農大眾結合,把自己沉入到人民大眾洪流中去,才會有光明的未來。她在30年代初的創(chuàng)作轉型,離不開對自我的清晰認知,展現(xiàn)出知識分子作家經過自我審視和思考后,走進人民、融入人民的方向選擇。
(二)文本內部的“隱含作者”
“隱含作者”是由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提出的敘事學概念,指“真人的一個理想的、文學的、創(chuàng)造出來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選擇的東西的總和”,即作者的“第二自我”。⑨我國學者申丹將其闡釋為“隱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從作者編碼的角度看,指處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某種立場和方式來“寫作的正式作者”;就讀者解碼而言,它的出現(xiàn)不以作者的真實存在或者史料為依據,而是以文本為依托。⑩結合《水》的具體文本,在廣大農民由“翻身”走向“翻心”的轉變過程中,可以看到小說內部的“隱含作者”形象。這一形象融合了丁玲筆下民間和啟蒙的雙重視角,是作家知識分子人格化的代表。
《水》的民間視角指將農民作為敘述主體,把敘述重心放在群體的內在轉變和逐漸凝聚起來的巨大力量上。尤其是小說中對救堤場景的刻畫,集中體現(xiàn)了農民群體不顧個人安危,只為保護親人和家園而拼死護堤的悲壯。丁玲寫農民的苦難與覺悟,就是寫民間寶貴的“掙扎的力”。同樣,小說的啟蒙色彩十分濃厚,似乎一直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著這群跪著的人勇敢“起來”。一是在思想觀念上,老一輩有關“天災”“菩薩說”的迷信觀念,正在被年輕的下一代推翻。二是在實際行動上,人們懷著“堅決的、不再寄生的自信”而非“乞憐和被騙的歡榮”,投入革命的火熱斗爭中,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天明??偟膩碚f,《水》中的民間和啟蒙兩種元素并非處于對立狀態(tài),而是相互交織,共同指向丁玲對革命、生命之路的不懈探索。這體現(xiàn)了作品在文本意義價值層面的擬人格。也就是從表現(xiàn)個人精神苦悶的陰暗色調,轉向寫工農群眾實際生活和有力斗爭的廣闊境地。
考察丁玲的文學道路,不僅要考慮她作為文學家表現(xiàn)出來的本質和可能性,還要探討一個知識分子和文學家應有的態(tài)度和存在方式。也就是說,如果將《水》作為丁玲創(chuàng)作歷程上的一次過渡和新的起點,那么就不難看出作家站在知識分子立場上自我解剖和艱難轉變的痕跡,以及在過渡時期為創(chuàng)作轉型所做的持續(xù)努力。實際上,無論是初入文壇時關注知識分子女性的自我言說,還是30年代初轉向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的結合,丁玲的知識分子精神從未熄滅。她既是一個嶄新的青年作家,也是一位英勇的青年戰(zhàn)士,同時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精神氣質和人格樣態(tài)的代表。在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她帶著對人民大眾的向往和對革命斗爭的飽滿熱情重新出發(fā),沿著《水》的方向繼續(xù)寫作,為30年代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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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